?荷西跟房東要求了好幾次,房東總不肯加蓋屋頂。于是我們自己買材料,荷西做了三個星期日,鋪好了一片黃|色*毛玻璃的屋頂,光線可以照進來,美麗清潔極了。我將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頂下,一片新綠。我的生活因此改進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貫注的在廚房內(nèi)看食譜做蛋糕,同時在聽音樂。突然聽起玻璃屋頂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聲音,伸頭出去看,我的頭頂上很清楚的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這只可惡的羊,正將我們斜斜的屋頂當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臺的樓梯跑去,還沒來得及上天臺,就聽見木條細微的斷裂聲,接著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木條、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來。當然這只大山羊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窄小的家里,我緊張極了,連忙用掃把將山羊打出門,望著破洞洞外的藍天生氣。
?“不行,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線完全被擋住了?!焙晌骱芸鄲?,因為他不喜歡星期天還得做工。過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膠板的屋頂又架起來了。荷西還做了一道半人高的墻,將鄰居們的天臺隔開。這個墻不只是為了防羊,也是為了防鄰居的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常常在天臺上將我曬著的內(nèi)衣褲拿走,她們不是偷,因為用了幾天又會丟回在天臺上,算做風吹落的。
?雖然新屋頂是塑膠板的,但是半年內(nèi)山羊還是掉下來過四次。我們?nèi)虩o可忍,就對鄰居們講,下次再捉到穿屋頂?shù)难?,就殺來吃掉,絕對不還他們了,請他們關(guān)好自己的羊欄。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來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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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丟下雜志沖出客廳,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只超級大羊穿破塑膠板,重重的跌在荷西的頭上,兩個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來,一聲不響,拉了一條繩子就把羊綁在柱子上,然后上天臺去看看是誰家的混蛋放羊出來的。天臺上一個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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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明天殺來吃掉?!焙晌饕а狼旋X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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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下了天臺,再去看羊,這只俘虜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頭一看,天??!我辛苦了一年種出來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葉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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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驚又怒又傷心,舉起手來,用盡全身的氣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個大耳光,對荷西尖叫著:“你看,你看”——然后沖進浴室抱住一條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為沙漠里的生活泄氣以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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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當然沒有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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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鄰居的關(guān)系,仍然在借東西的開門關(guān)門里和睦的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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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東家去要?!皼]有,沒有。”房東的太太笑嘻嘻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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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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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三根,我們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對我說,表情很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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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盒火柴還是上星期我給你的,我一共給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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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現(xiàn)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給你?!彼桓吲d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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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傷害了我的驕傲?!蔽乙矊W她們的口氣對哈蒂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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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三根火柴回來,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懷哲還可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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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住在這兒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鄰居的電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書、護士、老師、裁縫——反正都是鄰居們訓練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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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膚往往都是淡色*的,臉孔都長得很好看,她們平日在族人面前一定蒙上臉,但是到我們家里來就將面紗拿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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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個蜜娜,長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歡我,更喜歡荷西,只有荷西在家,她就會打扮得很清潔的來我們家坐著。后來她發(fā)覺坐在我們家沒有什么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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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又來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我們正在吃飯,我問她:“你找荷西什么事?”她說:“我們家的門壞了,要荷西去修?!?/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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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一聽,放下叉子就想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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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去,繼續(xù)吃飯。”我將我盤子里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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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的人可以娶四個太太,我可不喜歡四個女人一起來分荷西的薪水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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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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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看了,當她是海市蜃樓?!蔽覅柭曊f。這個美麗的“海市蜃樓”有一天終于結(jié)婚了,我很高興,送了她一大塊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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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zheng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給了。所以我們?nèi)绻丛?,就不能同時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這些事都要小心計算好天臺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天臺水桶的水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買淡水。水,在這里是很珍貴的。上星期日我們?yōu)榱藚⒓渔?zhèn)上舉行的“駱駝賽跑大會”,從幾百里路扎營旅行的大漠里趕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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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刮著大風沙,我回家來時全身都是灰沙,難看極了。進了家門,我沖到浴室去沖涼,希望參加騎駱駝時樣子清潔一點,因為西班牙電視公司的駐沙漠記者答應(yīng)替我拍進新聞片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時,水不來了,我趕快叫荷西上天臺去看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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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空的,沒有水。”荷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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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嘛!我們這兩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沒用過?!蔽也唤o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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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皮了一塊大毛巾,我光腳跑上天臺。水桶像一場惡夢似的空著。再一看鄰居的天臺,曬了數(shù)十個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來是給這樣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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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賽駱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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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下午,所有會瘋會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駱駝背上飛奔賽跑,壯觀極了,只有我站在大太陽下看別人。這些騎士跑過我身旁時,還要笑我:“膽小鬼啊!膽小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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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能告訴人家,我不能騎駱駝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會發(fā)癢,還會冒肥皂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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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鄰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個溫柔又聰明的女子,很會思想。但是姑卡有一個毛病,她想出來的事情跟我們不大一樣。也就是說她對是非的判斷往往令我驚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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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國家旅館里參加一個酒會。我燙好了許久不穿的黑色*晚禮服,又把幾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貴些的項鏈拿出來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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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會是幾點?”荷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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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鐘?!蔽铱纯寸?,已經(jīng)七點四十五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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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衣服、耳環(huán)都穿好弄好了,預(yù)備去穿鞋時,我發(fā)覺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著的紋皮高跟鞋不見了,問問荷西,他說沒有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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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隨便穿一雙不就行了?!焙晌髯畈幌矚g等人。我看著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涼鞋、布鞋、長筒靴子——沒有一雙可以配黑色*的長禮服,心里真是急起來,再一看,咦!什么鬼東西,它什么時候跑來的?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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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子上靜靜的放著一雙黑黑臟臟的尖頭沙漠鞋,我一看就認出來是姑卡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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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會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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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跑到姑卡家去,將她一把抓起來,兇兇的問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為什么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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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大聲喝叱她:“快找出來還我,你這個混蛋!”這個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廚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門背后——都找遍了,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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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現(xiàn)在沒有?!彼芷届o的回答我?!懊魈煸賮碚夷闼銕??!蔽乙а狼旋X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會,我只有換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雙涼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們珠光寶氣的氣氛里,不相稱極了。壞心眼的荷西的同事還故意稱贊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個牧羊女一樣,只差一根手杖?!?/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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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來還我,已經(jīng)被弄得不像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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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了她一眼,將鞋子一把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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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生氣,生氣,我還不是會生氣。”姑卡的臉也脹紅了,氣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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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還不是在你家,我比你還要氣。”她又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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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她這荒謬透頂?shù)慕忉專滩蛔〈笮ζ饋怼?/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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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卡,你應(yīng)該去住瘋?cè)嗽?。”我指指她的太陽穴。“什么院?”她聽不懂?/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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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請問你,你再去問問所有的鄰居女人,我們這個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還有你們不感興趣不來借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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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了如夢初醒,連忙問:“你的牙刷是什么樣子的?”我聽了激動得大叫:“出去——出去?!?/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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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卡一面退一面說:“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沒有要你的丈夫,真是?!?/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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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關(guān)上了門,我還聽見姑卡在街上對另外一個女人大聲說:“你看,你看,她傷害了我的驕傲?!?/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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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這些鄰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們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