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們所說,這一切關(guān)于“忠”高于“義理”的訓(xùn)導(dǎo)是在不提及“義理”的情況下寫成的,但每個日本人都知道這樣一句話:“為了‘義理’,不能行正義(‘義’)”,敕諭將其改寫成如下的句子。“若知其言(爾之私人義務(wù))不應(yīng)行,明其義不應(yīng)守”云云。敕諭借用天皇的權(quán)威口氣說,在這種情形之卞,人們應(yīng)拋棄“義理”,記住“義理”是“小節(jié)”。只要人們遵守大節(jié)的各種規(guī)矩,他們就成為有德性的人。
這部贊揚“忠”的“圣經(jīng)”是日本的一份基本文件。但是很難斷定由于它間接地貶低了“義理”。是否就削弱了“義理”對日本人的影響。日本人經(jīng)常引證敕諭中的其他一些話,例如“義即盡義務(wù)”、“只要心誠,無事不成”等,為他自己或他人的某種行為作辯解。然而,盡管有這類禁止守私情之信義的警戒語;卻很少引用?!傲x理”至今仍是有巨大權(quán)威性的德性,如果說“某人不懂‘義理’”在日本仍是最嚴厲的一種譴責(zé)。
日本人的倫理觀念不會因為引入了“大節(jié)”的說法就輕易地簡化了。正如他們一再不厭其煩夸耀的那樣,他們并無現(xiàn)成的到處都通用的德性可用作衡量善行的試金石。在大多數(shù)文化中,每個人都是按照他們自己實現(xiàn)某種德性的程度,例如善意、節(jié)儉或事業(yè)的成功等來衡量自己的成就的。他們把諸如幸福、統(tǒng)治他人、自由 或社會進步之類作為人生的目標。日本人遵行比較特殊的信條。不管是在封建時代,還是在軍人敕諭中,甚至當他們談?wù)摗按蠊?jié)”的時候,其意思也只是對地位高的人的義務(wù)應(yīng)該優(yōu)先于對地位低的人的義務(wù)。他們?nèi)匀皇侵鲝埜鞣N規(guī)約各自獨立的。西方人一般認為,“大節(jié)”就是忠誠對忠誠,而對某個特定人物或特定的事情不需要忠誠。而在日本人看來卻不是如此。
當近代日本人試圖使某種道德成為凌駕于一切“圈子”的道德之上的最高道德時,他們通常選擇“誠實”為最高道德。大隈伯爵在論及日本倫理時說,誠實(“誠”)是“最重要的訓(xùn)誡,各種道德教訓(xùn)的基礎(chǔ)都可包含在這個詞中。在我國自古以來偽詞匯中除‘誠’一詞外,再也沒有表達倫理性概念的話了。”【大限重信伯爵撰《開國50年史》,馬庫斯?B?徽什,英譯本,倫敦,1909,弟二卷,第37頁?!?。】在本世紀初贊美新的西方個人主義的現(xiàn)代小說家,也對西方準則感到失望,面試圖把誠實(一般說成“誠”)作為唯一的真的“教義”來歌頌。
強調(diào)把誠實作為主要道德的做法,得到“軍人敕諭”的支持。敕諭的開頭是一段歷史性序言,類同提及華盛頓、杰斐遜“開國之父”名字的美國憲法序言。日本的敕諭中最精彩的話是提到“恩”和“忠”的部分。
“朕以汝等為股肱,汝等仰朕為首,情意至為深厚,朕能否保護國家,報答祖宗之恩,全倚仗汝等軍人能否盡職?!?
接著便是五條教誨:(1)最高的德行是履行“忠”的義務(wù)。軍人不管技術(shù)多么精湛,如果沒有堅定的“忠”,僅是一個傀儡;缺乏“忠”的軍隊在危機之時,僅是烏合之眾。因此,“不為輿論所迷惑,不問政治,而專念于守本分之‘忠’節(jié),牢記‘義’(正直)重于山岳,“死輕于鴻毛。”(2)要端正禮儀,即儀表舉止要與軍階相一致。“下級須視長官之命令如同朕直接頒布之命令”,上級對下級要予以關(guān)懷。(3)要勇武。真正的勇武術(shù)是“殺人焚尸之野蠻行為”,相反,勇武的定義是“不侮辱弱者,不畏強暴。”“因此,尚武者平日與人接觸時以溫 和為要,力求贏得諸人之愛戴與尊敬。”(4)是不可“恪守私情之信義”。(5)勸導(dǎo)節(jié)儉?!按蠓膊灰院啒銥樽谥紩饔谖娜?,趨于輕薄,好驕奢華美之風(fēng),終至陷于貪污,其志亦下殘之極,終至節(jié)操也罷,勇武也罷,皆遭世人嫌棄……膚憂此類惡習(xí) 出現(xiàn),心神不寧,故再次訓(xùn)之。”
敕諭的最后一段把以上五條教誨稱之為“天地之公道,人倫之常經(jīng)”,是“我軍人之精神”。這五條訓(xùn)誡的“靈魂”是“誠心”。“若無心誠,任何妙言善行都不過是墻上之裝飾,毫無用處。只要心誠,無事不成?!边@樣,五條戒律就將“易行易守”。這是典型的日本風(fēng)格,在列舉了一切德行和義務(wù)之后,最后再加上誠心。日本人并不像中國人那樣認為一切德行基于仁慈之心的驅(qū)使,他們先訂出責(zé)任的規(guī)約,然后在結(jié)束時再加上要求,要人們必須全心全意和竭盡全力地履行這些責(zé)任。
誠實在佛教一大宗派禪宗的教義中具有相同的含義。鈴木大拙在其名著《禪宗概論》中寫了一段師徒之間的對話:
和尚問:我知道獅子在攻擊敵人時,不管它是兔子也好,大象也好,都全力以赴。請問這個力量是什么?
師答:是至誠之力。(按字面直譯為“不欺之力”)。所謂至誠,即不欺,意味著“和盤托出全部自我”,用禪語來說就是“整體作用”,不保留任何東西,不偽裝任何東西,不浪費任何東西。如此生話的人,據(jù)說就是金發(fā)獅子。這種人是剛強、誠實和全心全意的象征。這種人充滿著天仙般的人性。
“誠實”這一詞的特殊日本含義我們已順便提及。“誠”的含義與英語用法中的“sincerity”的含義不同。與sincetity相比,其內(nèi)容既多得多,又少得多。日語中“誠”這本詞比西方語言中“真誠”這個詞所包含的內(nèi)容少得多,這一點西方人總是馬上就能看出來的,他們常說,當一個日本人說某人沒有誠意時,其意思僅是這個人同他意見不合。這一說法中包含著一定的真理,因為在日本說某人是“誠實的人”,與他是否“真地”根據(jù)在其心中占據(jù)上風(fēng)的愛和恨、決心或驚奇而行動無關(guān)。美國人用“他看到我由衷地高興”、“他由衷地滿足”這樣的話來表達的意思肯定與日本人理解不一樣。他們有種種對“sincerity”(真誠)表示輕蔑的慣用語。他們嘲諷說,“看那青蛙,它張開嘴巴時便露出全部內(nèi)臟”,“像石榴一樣,張開嘴巴便顯出心中的一切”。在他們看來,“流露感情”是一種恥辱,因為這金“暴露”自己。與sincerity有關(guān)的這些聯(lián)想,在美國是如此重要,但在日本,“誠”這個詞的意思中卻沒有這些聯(lián)想。當日本男孩指責(zé)美國傳教士沒有誠意時,這個男孩從來也不會想到這個美國人對他這個鞋子上連一根鞋帶也沒有的窮小子想老美國是“真地”感到多么驚訝。當日本政治家在最近十年中指責(zé)美、英兩國沒有誠意時——他們常常如此指責(zé)——他們甚至沒有想到這些西方國家是否在按其真實感受行動。他們并不指責(zé)美、英兩國是偽善者,若說是偽善者,那算是較輕的譴責(zé)了。同樣,軍人敕諭說“誠心是五條訓(xùn)誡的靈魂”。這并不意味著是說,促使其他一切德行發(fā)生作用的這個德行就是心靈的坦率,而這種坦率將會使一個人按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去行動和說話。這當然并不意味不管一個人的信念與他人的信念怎樣地不相同,他也必須坦率地按自己的信念行動。
但是,“誠”在日本還是有其積極的意義的,因為日本人如此著力強調(diào)這一概念的倫理作用,所以西方人極其需要掌握日本人在使用這個詞時所表達的意思?!?7浪人的故事》充分闡明了“誠”在日本的根本意總?!罢\實”在這一故事中是一個加于“義理”之上的“+”號?!罢\實的義理”與“為義理的義理”相比較,前者“成為永恒不滅的榜樣的義理”。即使在現(xiàn)在,日本人也說,“‘誠’是使那持續(xù)下去的東西”。根據(jù)上下文,這句話中的“那”是指日本道德戒律中的任何戒律或“日本精神”中規(guī)定的任何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