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yuǎn)，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園卷棚，約有半年光，裝修油漆完備，前后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shù)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細(xì)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園門游賞。里面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dāng)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臺榭。假山真，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fēng)光：一一賞燕游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斗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一一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fēng)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燈光似開不開；藏一一閣后，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cè)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也有那月窗雪，也有那閣風(fēng)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一一柳作對。松墻竹徑，曲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漁藻內(nèi)驚人，粉蝶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dāng)下吳月娘領(lǐng)著眾一婦一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qū)⒓t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云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八節(jié)有長一一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币幻媸剐∮瘢骸扒斑吙煺埞梅騺怼！辈灰粫r，敬濟(jì)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池邊，用白紗團(tuán) 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jì)悄悄在他背后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蹦墙鹕徟せ胤垲i，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jì)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一嘴一。被一婦一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一一交 一一。卻不想玉樓在玩樓遠(yuǎn)遠(yuǎn)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里來，我和你說話?！苯鹕彿讲牌擦司礉?jì)，上樓了。原來兩個蝴蝶到?jīng)]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嘴。正是：

狂蜂蝶有時見，飛梨沒尋處。

敬濟(jì)見一婦一人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谡肌墩酃鹆睢芬辉~，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一情一，未見私一情一。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里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rèn)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內(nèi)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里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里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倍说溃骸澳抢锏鹊牡矫魅眨∧憷先思艺f與小人罷，端的有甚么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當(dāng)，還謝你二人?！濒斎A那里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里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lǐng)?！蔽鏖T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苯嚏榘步恿算y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一一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里坐著，不消兩日，管一情一穩(wěn)［扌日］［扌日］教你笑一聲?！睆垊俚溃骸爸煌蠊偃说矫魅眨研∪怂团c提刑夏老爹那里答應(yīng)，就夠了小人了?！蔽鏖T慶道：“這個不打緊?！焙髞砦鏖T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后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jìn)門，都往后邊了，只有金蓮在卷棚內(nèi)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后邊，逕到園里來，見一婦一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里做甚么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蔽鏖T慶道：“今日夏大人費(fèi)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yuǎn)，來的早?！?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蔽鏖T慶吩咐一一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只留下幾碟細(xì)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弊谏厦嬉巫由希蚩匆?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上穿沉香一色一緯羅對襟衫兒，五一色一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鬏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云鬢簪著許多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一一心輒起，攙著他兩只手兒，摟抱在一處親一嘴一。不一時，一一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一婦一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么？”一婦一人道：“我的兒，你就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一婦一人的一一一一。一婦一人一面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一一，緊就就的香一一。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diào)笑，曲盡“于飛”。

西門慶乘著歡喜，向一婦一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y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一情一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一婦一人便問怎么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一婦一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yè)?！庇謫枺骸斑@蔣太醫(y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么？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干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dāng)，單一一外裝老成內(nèi)藏詐?！眱蓚€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一婦一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一女一想思套之類，實(shí)指望打動一婦一人。不想一婦一人在西門慶手里狂風(fēng)驟雨經(jīng)過的，往往干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一婦一人把一一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里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dāng)塊一一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一婦一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zhàn)永锼?。于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jìn)房。每日［耳吉］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zhàn)有」窭镒?，只見兩個人進(jìn)來，吃的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敝裆降溃骸吧幮兄挥斜?，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zhàn)樱抢镉羞@兩椿藥材？只與他說正經(jīng)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jìn)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zhàn)樱峙聠柿四阈兄?，顯的俺們沒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fēng)話來教你認(rèn)范。你不認(rèn)范，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并沒有借他甚么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一自一古蒼蠅不鉆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一自一古于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dāng)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边@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fā)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敝裆交诺溃骸拔夷抢锝枘沣y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睆垊俚溃骸拔覐垊倬褪潜Ｈ?。”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一女一！你是那里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柜，颼的一拳，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里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柜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么說？”竹山道：“我?guī)讜r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rèn)，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誰借他甚么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一一交 一一，險(xiǎn)不倒栽洋溝里，將發(fā)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guān)閉了門，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bào)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里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一情一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rèn)的此人，并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毕奶嵝瘫憬恤斎A：“你怎么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fā)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一情一。”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y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fā)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一一交 一一還，不致少欠?？趾鬅o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著實(shí)打。”當(dāng)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zé)三十大板，打的皮開一一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一一交 一一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jiān)。

那蔣竹山打的兩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一婦一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甚么銀子在我手里，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里嚷罵，不住催一一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罷?！敝裆揭幻娉鰜戆矒崃斯?，又里邊哀告一婦一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dāng)積騭，四山五舍齋佛布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我這爛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銀子與他，當(dāng)官一一交 一一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濒斎A把三十兩銀子一一交 一一與西門慶，西門慶那里肯收：“你二人收，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后頭還有事相煩?！倍伺R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一自一行耍錢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quán)作尤云［歹帶］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一一交 一一了銀子，歸到家中。一婦一人那里容他住，說道：“只當(dāng)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疼，一自一另尋房兒。但是一婦一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兩個就開一一交 一一了。臨出門，一婦一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趕著潑，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dāng)日打發(fā)了竹山出門。這一婦一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一一淪。房中人不見，無語一自一消魂。

不說一婦一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jīng)過，看見一婦一人大門關(guān)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一情一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yīng)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nèi)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后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眾人，大娘邀的后邊了。今日獅子街二娘那里，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蔽鏖T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里吃酒來？”玳安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qiáng)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yī)打發(fā)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一一一婦一，既嫁漢子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你對他說，甚么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一一一婦一來罷?！辩榘驳溃骸靶〉闹懒?。他那里還等著小的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里伺候爹就是了?！蔽鏖T慶道：“你，我知道了?！边@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里，回了一婦一人話。一婦一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庇谑怯H一自一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里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著人搬家伙過?！贝稳展土宋辶笨?，整抬運(yùn)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后晌時分，方娶一婦一人過門。一婦一人打發(fā)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lǐng)著先來了，等的回，方才上轎。把房子一一交 一一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里，在家新卷棚內(nèi)，深衣幅巾坐的，單等一婦一人進(jìn)門。一婦一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nèi)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怎么好進(jìn)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又怕西門慶一一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一婦一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了。迎一一、繡一一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dāng)，單等西門慶晚夕進(jìn)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jìn)他房。到次日，叫他出來后邊月娘房里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zhí)每蜁H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一一一婦一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jìn)。”到了三日，打發(fā)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jìn)他房中，往后邊孟玉樓房里歇了。這一婦一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jìn)他房來，到半夜打發(fā)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 上，用腳帶頸懸梁一自一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 上一婦一人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一一梅說：“俺娘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一婦一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在床 上。連忙和一一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蘇醒。即叫一一梅：“后邊快請你爹來?！蔽鏖T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里，惹他心中不惱么？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里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 兒?！蔽鏖T慶道：“待過三日兒我。你不知道，一一一婦一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一一交 一一到如今，甚么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jìn)蔣太醫(yī)！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闭f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一一梅來請爹：“六娘在房里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jìn)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dāng)弄出事來。”于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后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蹦?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一一一婦一裝死嚇人。我手里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親看著他上個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一一一婦一！不知把我當(dāng)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jìn)他房了。玉樓、金蓮吩咐一一梅把門關(guān)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 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jìn)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空房里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一婦一人罵道：“一一一婦一！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緣故，流那毴尿怎的？我一自一來不曾見人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兒我瞧！”于是拿一條繩子在他面前，叫一婦一人上。那一婦一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一婦一一女一的領(lǐng)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火坑里來了，越發(fā)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 來脫了衣裳跪著。一婦一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 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了幾鞭子，一婦一人方才脫上下衣裳，戰(zhàn)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一婦一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y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進(jìn)門，拿本錢與他開鋪?zhàn)?，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一婦一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邊喬皇親園里常有狐貍，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一一髓，到天明雞叫就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后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yī)來看。奴就象在麴糊盆內(nèi)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了，奴不得已才干下這條路。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jīng)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了?！蔽鏖T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一婦一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里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蔽鏖T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zhuǎn)換漢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實(shí)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y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jì)，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jī)關(guān)，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shù)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一一一婦一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yī)那廝誰強(qiáng)？”一婦一人道：“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一自一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一情一兜起，歡喜無盡，即了鞭子，用手把一婦一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里，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么碟兒天來大！”即叫一一梅：“快放桌兒，后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一情一卻有一情一。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一情一顛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