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鐘一情一太甚,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云都是態(tài),況與玉人明說。
軟語叮嚀,柔一情一婉戀,熔盡肝腸鐵。岐亭把盞,流謝時節(jié)。
話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先是應(yīng)伯爵家送喜面來。落后黃四領(lǐng)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壇酒、兩只燒鵝、四只燒雞、兩盒果子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兒跪著說:“蒙老爹活命之恩,舉家感一激一不淺。無甚孝順,些微薄禮,與老爹賞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罷?!秉S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敝坏冒迅Щ?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又請問:“老爹幾時閑暇?小人問了應(yīng)二叔,里邊請老爹坐坐。”西門慶道:“你休聽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央我了?!蹦屈S四和他小舅子千恩萬謝出門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回來,又往李知縣衙內(nèi)吃酒,月娘獨一自一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家與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聽見月娘許下他初五日念經(jīng)拜《血盆懺》,于是悄悄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嬌兒、孟玉樓留他吃茶,說:“大姐姐往喬親家做生日了。你須等他來,他還和你說話哩?!蹦茄米泳妥×?。潘金蓮思想著玉簫告他說,月娘吃了他的符藥才坐了胎氣,又見西門慶把子要了,恐怕一時子養(yǎng)出孩子來,攙奪了他寵 一一。于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與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氣符藥,不在話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 。次日,問西門慶討了五兩銀子經(jīng)錢寫法與他。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了八眾一女一僧,在園卷棚內(nèi)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jīng)咒,禮拜《血盆》寶懺。晚夕設(shè)放焰口施食。那日請了吳大妗子、大嫂并官客吳大舅、應(yīng)伯爵、溫 秀才吃齋。尼僧也不動響器,只敲木魚,擊手馨,念經(jīng)而已。
那日伯爵領(lǐng)了黃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一一月兒家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帖兒,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閑,張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閑?!眴栠€有誰,伯爵道:“再沒人。只請了我與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個一女一兒唱《西廂記》。”西門慶吩咐與黃四家人齋吃了,打發(fā)回,改了初六。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了分甚么禮來謝你?”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只受了豬酒。添了兩匹白鷴紵絲、兩匹京緞、五十兩銀子,謝了龍野錢公了?!辈舻溃骸案纾悴唤渝X盡夠了,這個是他落得的。少說四匹尺頭值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里尋這分上?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一一命!”當(dāng)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向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伯爵說:“我知道?!弊鲃e了。八眾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方才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了。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jīng),要經(jīng)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了?!蓖豕米拥溃骸斑@個就是薛家老一一一婦一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jīng)。難道經(jīng)錢他都拿的了,一些兒不留下?”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jīng),經(jīng)錢寫法就都找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苯绦∮襁B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口里喃喃吶吶罵道:“這老一一一婦一,他印造經(jīng),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jīng)兒,咱兩個使,你又獨一自一掉攬的了?!痹履锏溃骸袄涎φf你接了六娘《血盆經(jīng)》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痹履锏溃骸澳隳盍?,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了。正是:
佛會僧尼是一家,法輪 常轉(zhuǎn)度龍華。此物只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了飯,應(yīng)伯爵又早到了??男戮劽?,沉香一色一[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幾遍了。”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使王經(jīng):“往對過請你溫 師父來?!蓖踅?jīng)不多時,回說:“溫 師父不在家,望朋友了?!辈舯阏f:“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dāng)。”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yīng)二爹騎?!辈舻溃骸拔也或T。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蔽鏖T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才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拿著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兒,后邊轎子便來也?!被诺奈鏖T慶吩咐家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著妝云鷺補子員領(lǐng),起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一情一。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扎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安郎中道:“學(xué)生有失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云峰,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家遠勞致賻?!卑怖芍械溃骸八娜欢ń駳q恭喜。”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非望?!庇终f:“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卑怖芍械溃骸懊伤娜^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舉,謬典利,修理河道,當(dāng)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蔽鏖T慶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圣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xué)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里拜拜?!蔽鏖T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一一盛案酒,一一色一十六碗下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一一。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鐘,就告辭起身,說:“學(xué)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氐綇d上,解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 師父來了不曾?”玳安回說:“溫 師父尚未回哩。有鄭一一和黃四叔家來定兒來邀,在這里半日了?!?/p>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一一月兒家來。比及進院門,架兒們都躲過一邊,只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一一與來定兒先通報了。應(yīng)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一一月兒、一一香兒戴著海獺臥兔兒,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客位內(nèi)。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shù),然后鄭家鴇子出來拜見了。才是一一月兒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一一交 一一椅,西門慶與應(yīng)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家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里,回了家?”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溫 師父來了,拿黃馬接了來?!鼻偻瘧?yīng)喏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才來?”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
須臾,鄭一一拿上茶來,一一香兒拿了一盞遞與伯爵。一一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接,說:“我錯接,只說你遞與我來。”一一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一一一婦一兒,原來只認的他家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哩!”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一女一都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問了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只打鼓兒,不吹打罷?!秉S四道:“小人知道?!兵d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一一放下暖簾來,火盆內(nèi)添上許多獸炭。只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在鄭家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有認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了。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一自一一席,伯爵與溫 秀才一席──留下溫 秀才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異品,金瓶 。鄭奉、鄭一一在旁彈唱。
才遞酒安席坐下,只見溫 秀才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綠云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 秀才道:“學(xué)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鐘箸,與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優(yōu)兒彈唱一回下。四個一女一才上來唱了一折“游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后邊銀姨那里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家后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里面,吳惠、蠟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苯议_盒兒,斟茶上,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家做甚么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家沒出門?!蔽鏖T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鄭一一月兒急俐,便就教鄭一一:“你也跟了,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計了?!睉?yīng)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毴的伙計。”溫 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一情一。一自一古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伙計亦是理之當(dāng)然?!?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道:“應(yīng)子,你與鄭一一他們都是伙計,當(dāng)差供唱都在一處?!辈舻溃骸吧岛⒆?,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一一交 一一,你還在肚子里!”說笑中間,一女一又上來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一女一兒近前,問:“你是韓家誰的一女一兒?”一一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一女一兒,小名消愁兒,今年才十三歲?!蔽鏖T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一婦一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珠子箍兒、翠云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了頭,后與溫 秀才等各位都道了萬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氣。俺每是后娘養(yǎng)的?只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只一拜。原來你這麗一一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兒衙門,定不饒你。”一一月兒叫:“應(yīng)子,好沒羞的孩兒。你行頭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鬏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蔽鏖T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cè)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一一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币幻孀叩进d子房內(nèi)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只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與銀姐烤手兒?!彪S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兒在旁只吃了半個點心,喝了兩口湯。放下箸兒,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jīng)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吳銀兒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一情一回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nèi)念經(jīng)不念?!蔽鏖T慶道:“斷七那日,胡 亂請了幾位一女一僧,在家拜了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家中大娘眾娘每都好?”西門慶道:“都好?!眳倾y兒道:“爹乍沒了娘,到房里孤孤兒的,心中也想么?”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說的知一情一話,把俺每只顧旱著,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上,[足麗]著火盆,合著聲兒唱了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端的有裂石流云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兒。”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fā)他:仰靠著,直舒著,側(cè)臥著,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著要。”一一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子,胡說亂道的?!睉?yīng)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鐘兒,說:“我兒,你每在我手里吃兩鐘。不吃,望身上只一潑?!?u style="display:none;">一一香道:“我今日忌酒?!?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道:“你跪著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辈舻溃骸般y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一自一在,吃半盞兒罷。”一一月兒道:“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兩個嘴巴兒罷?!辈舻溃骸皽?老先兒,你看著,怪小一一一婦一兒只顧趕盡殺絕?!庇谑悄魏尾贿^,真?zhèn)€直撅兒跪在地下。那一一月兒輕揎彩袖,款露一一纖,罵道:“賊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了?──高聲兒答應(yīng)。你不答應(yīng),我也不吃?!辈魺o法可處,只得應(yīng)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边@一一月兒方連打了兩個嘴巴,方才吃那鐘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一一一婦一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鐘酒都吃的凈凈兒的。”一一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鐘吃?!庇谑菨M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一一一婦一兒,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實說,只這件衣服,新穿了才頭一日兒,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家漢子要?!毙α艘换?,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 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于是西門慶與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一女一拿著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zhuǎn)過來與溫 秀才、伯爵搶紅,一一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一一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一一月幾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
芳姿麗質(zhì)更妖燒,秋一一神瑞雪標。白玉生香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見了,如何不一一。吃了幾鐘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后邊凈手?;诺镍d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后邊。解手出來,一一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凈手畢,拉著他手兒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氣暖如一一,蘭麝馥郁,于是脫了上蓋,止穿白綾道袍,兩個在床 上壓兒做一處。先是一一月兒問:“爹今日不家罷了?!蔽鏖T慶道:“我還。今日一者銀兒在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只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庇终f:“前日多謝你泡螺兒。你送了,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dāng)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一一月道:“揀他不難,只是要拿的著禁節(jié)兒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個個兒嗑的,說應(yīng)子倒撾了好些吃了?!蔽鏖T慶道:“你問那訕臉子,兩把撾喃了好些。只剩下沒多,我吃了。”一一月兒道:“倒便益了賊子,恰好只孝順了他。”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fā)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干,得恁一個在口里噙著他,倒生好些津一液一。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內(nèi)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沒有?”西門慶道:“一自一從孝堂內(nèi)到如今,誰見他來?”一一月兒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來?”西門慶道:“他家使李銘送來。”一一月道:“我有句話兒,只放在爹心里?!蔽鏖T慶問:“甚么話?”那一一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說罷。若說了,顯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蔽鏖T慶一面摟著他脖子說道:“怪小油嘴兒,甚么話?說與我,不顯出你來就是了?!?/p>
兩個正說得港,猛然應(yīng)伯爵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兒,撇了俺每走在這里說梯己話兒!”一一月兒道:“噦,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子!猛可走來,唬了人恁一跳!”西門慶罵:“怪狗才,前邊罷。的葵軒和銀姐在那里,都往后頭來了?!边@伯爵一股坐在床 上,說:“你拿胳膊來,我且咬口兒,我才。你兩個在這里盡著[日]搗!”于是不由分說,向一一月兒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兒來,夸道:“我兒,你這兩只手兒,天生下就是發(fā)巴的行貨子。”一一月兒道:“怪nang刀子的,我不好罵出來!”被伯爵拉過來,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罵:“怪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了!”便叫桃兒:“你看他出了,把弄道子門關(guān)上?!?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兒好一節(jié)說與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兒于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回子、向三,日逐標著在他家行走。如今開齊香兒,又和秦家玉芝兒打熱,兩下里使錢。使沒了,將皮襖當(dāng)了三十兩銀子,拿著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個月歇錢?!蔽鏖T慶聽了,口中罵道:“這小一一一婦一兒,我恁吩咐休和這小廝纏,他不聽,還對著我賭身發(fā)咒,恰好只哄著我?!?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道:“爹也沒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一情一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氣?!蔽鏖T慶把他摟在懷里說道:“我的兒,有甚門路兒,說與我知道?!?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兒道:“我說與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yīng)子也休對他題,只怕走了風(fēng)?!蔽鏖T慶道:“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鄭一一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貍也似。他兒子鎮(zhèn)日在院里,他專在家,只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齋,但,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家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頭,只說好風(fēng)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娘子兒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一女一兒,上畫般標致,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一婦一兒不是你的?!碑?dāng)下,被他一席話兒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你怎的曉的就里?”一一月兒就不說常在他家唱,只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也是文嫂兒說合?!蔽鏖T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侄兒張二官兒?”一一月兒道:“那張懋德兒,好[日]的貨,麻著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砢硶殺我罷了!只好蔣家百家奴兒接他?!蔽鏖T慶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誰?”一一月兒道:“教爹得知了罷:原是梳籠我的一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jīng)他在里邊歇不的一兩夜,倒只在外邊常和人家偷貓遞狗,干此勾當(dāng)?!蔽鏖T慶聽了,見粉頭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亦發(fā)歡喜,說:“我兒,你既貼戀我心,我每月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閑就來。”一一月兒道:“爹,你若有我心時,甚么三十兩二十兩,隨著掠幾兩銀子與媽,我一自一恁懶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罷了?!蔽鏖T慶道:“甚么話!我決然送三十兩銀子來?!闭f畢,兩個上床 一一交 一一歡。床 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一一月道:“爹脫衣 裳不脫?”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只怕他們前邊等咱?!耙幻娉哆^枕頭來,粉頭解下衣,仰臥枕畔,西門慶把他兩只小小金蓮扛在肩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心輕折,柳腰款擺。正是:
嫩不禁柔,一一風(fēng)卒未休。心猶未足,脈脈一情一無極。
低低喚粉郎,一一宵樂未央。
兩個一一交 一一歡良久,至一一欲泄之際,西門慶干的氣喘吁吁,粉頭嬌聲不絕,鬢云拖枕,滿口只教:“親達達,慢著些兒!”少頃,樂極一情一濃,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凈了手,同攜手來到席上。
吳銀兒和一一香兒正與葵軒、伯爵擲一色一猜枚,觥籌一一交 一一錯,耍在熱鬧處。眾人見西門慶進,俱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在這里,你才出來,拿酒兒且扶扶頭著。”西門慶道:“俺每說句話兒,有甚閑勾當(dāng)!”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兒?!碑?dāng)下伯爵拿大鐘斟上暖酒,眾人陪西門慶吃。四個一女一拿樂器彈唱。玳安在旁說道:“轎子來了?!蔽鏖T慶呶了個嘴兒與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西門慶也不坐,陪眾人執(zhí)杯立飲。吩咐四個一女一:“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聽?!蹦琼n消愁兒拿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拿腔唱道:
一見嬌羞,雨意云一情一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萬種妖嬈,一捻溫 柔。通書先把話兒勾,傳一情一暗里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何時成就。
唱了一個,吳銀兒遞西門慶酒,鄭香兒便遞伯爵,一一月兒奉溫 秀才,李智、黃四都斟上。四一女一又唱了一個。吃畢,眾人又彼此一一交 一一換遞了兩轉(zhuǎn),一女一又唱了兩個。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書袋內(nèi)取出大小十一包皮皮皮賞賜來:四個一女一每人三錢,廚役賞了五錢,吳惠、鄭一一、鄭奉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兒也與了他三錢。俱磕頭謝了。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yīng)二叔,你老人家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一情一,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兒。”一一月兒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門慶道:“你每不知,我明日還有事?!币幻嫦螯S四作揖道:“生受打攪!”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說著,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家多頂上大娘和眾娘們,俺每閑了,會了銀姐往宅內(nèi)看看大娘?!蔽鏖T慶道:“你每閑了坐上一日來?!币幻嬲破馃艋\,西門慶下臺磯,鄭家鴇子迎著道萬福,說道:“老爹大坐回兒,慌的就起身,嫌俺家東西不美口?還有一道米飯兒未曾上哩!”西門慶道:“夠了。我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dāng)。應(yīng)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回兒罷?!蹦遣艟鸵饋?,被黃四使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了,就沒趣死了?!辈舻溃骸安皇牵阈輸r我。你把溫 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蹦菧?秀才奪門就走,被黃家小廝來定兒攔腰抱住。西門慶到了大門首,因問琴童兒:“溫 師父有頭口在這里沒有?”琴童道:“備了驢子在此,畫童兒看著哩?!蔽鏖T慶向溫 秀才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兒你再陪應(yīng)二哥坐坐,我先罷?!庇谑?,都送出門來。那鄭月兒拉著西門慶手兒悄悄捏了一把,說道:“我說的話,爹你在心些,法不傳六耳。”西門慶道:“知道了?!?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月又叫鄭一一:“你送老爹到家?!蔽鏖T慶才上轎了。吳銀兒就在門首作辭了眾人并鄭家姐兒兩個,吳惠打著燈回家了。鄭月兒便叫:“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眳倾y兒道:“我知道?!北娙嘶刂料?,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了三更方散。黃四擺了這席酒,也與了他十兩銀子,不在話下。當(dāng)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著燈,逕出院門,打發(fā)鄭一一回家。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yīng)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一情一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家。吃了飯,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兒送了個后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皮皮皮。西門慶留下了,正在書房中,拿帖兒與沈定回家了。只見玳安在旁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 師父昨日多咱來的?”玳安道:“小的鋪子里睡了好一回,只聽見畫童兒打?qū)^門,那咱有三更時分才來了。今早問,溫 師父倒沒酒;應(yīng)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鄭一一送了他家了?!蔽鏖T慶聽了,哈哈笑了,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里?。磕銓ち怂麃?,對門房子里見我。我和他說話。”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兒家,等我問了姐夫?!蔽鏖T慶道:“你問了他快?!?/p>
玳安走到鋪子里問陳敬濟,敬濟道:“問他做甚么?”玳安道:“誰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尋他?!本礉溃骸俺隽藮|大街一直往南,過了同仁橋牌坊轉(zhuǎn)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半中腰里有個發(fā)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zhuǎn)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胡 同兒,進小胡 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兒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yīng)你。”玳安聽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蕩。你再說一遍我聽,只怕我忘了?!蹦顷惥礉终f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币幻鏍砍龃蟀遵R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跑[足孝]跳躍,一直了。出了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家巷進,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里首半截紅墻 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胡 同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兒,門首只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里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p>
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兒敲著門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見他兒子文[纟堂]開了門,問道:“是那里來的?”玳安道:“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家,來請,教文媽快哩。”文[纟堂]聽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里來的,便讓家里坐。那玳安把馬拴住,進里面。見上面供養(yǎng)著利市紙,有幾個人在那里算進香帳哩。半日拿了鐘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了。來家說了,明日早罷?!辩榘驳溃骸绑H子見在家里,如何推不在?”側(cè)身逕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一婦一兒,陪著幾個道媽媽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見了,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與玳安道了個萬福,說道:“累哥哥到家回聲,我今日家里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甚么,我明日早罷?!辩榘驳溃骸爸环肘馕襾韺つ?,誰知他做甚么。原來你在這咭溜搭剌兒里住,教我抓尋了個小發(fā)昏?!蔽纳﹥旱溃骸八先思疫@幾年買使一女一,說媒,用兒,一自一有老馮和薛嫂兒、王媽媽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豆兒爆,我猜著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辩榘驳溃骸拔也恢馈D愕侥抢?,俺爹一自一有話和你說。”文嫂兒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兒,等我打發(fā)會茶人了,同你罷?!辩榘驳溃骸鞍车诩揖o等的火里火發(fā),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哩。和你說了話,還要往府里羅同知老爹家吃酒哩?!蔽纳┑溃骸耙擦T,等我拿點心你吃了,同你?!辩榘驳溃骸安怀粤T?!蔽纳┮騿枺骸澳愦竽锷撕簺]有?”玳安道:“還不曾見哩?!蔽纳┮幻娲虬l(fā)玳安吃了點心,穿上衣裳,說道:“你騎馬先行一步兒,我慢慢走?!辩榘驳溃骸澳憷先思曳胖H子,怎不備上騎?”文嫂兒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豆腐鋪里的,借俺院兒里喂喂兒,你就當(dāng)我的。”玳安道:“記的你老人家騎著匹驢兒來,往那了?”文嫂兒道:“這咱哩!那一年死人家丫頭,打官司把舊房兒也賣了,且說驢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緊,且留著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兒也罷了。別的罷了,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蔽纳┕Φ溃骸肮趾镒?,短壽命,老娘還只當(dāng)好話兒,側(cè)著耳朵聽。幾年不見,你也學(xué)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玳安道:“我的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說?你也上馬,咱兩個疊騎著罷。”文嫂兒道:“怪小短命兒,我又不是你影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辩榘驳溃骸霸俨唬銈涠垢伬矬H子騎了,到那里等我打發(fā)他錢就是了。”文嫂兒道:“這還是話?!币幻娼涛模坻茫輰ⅢH子備了,帶上眼紗,騎上,玳安與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
欲向深閨求艷質(zhì),全憑紅葉是良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