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事闌珊芳草歇，客里風(fēng)光，又過些時節(jié)。小院黃昏人憶別，淚痕點點成紅血。

咫尺江 山分楚越，目斷神驚，只道芳魂絕。夢破五更心欲折，角聲吹落梅月。

話說西門慶同何千回來，走到大街，何千就邀請西門慶到家一飯。西門慶再三固辭。何千令手下把馬環(huán)拉住，說道：“學(xué)生還有一事與長官商議?！庇谑遣⑥\同到宅前下馬。賁四同抬盒逕往崔中書家了。原來何千盛陳酒筵在家等候。進廳上，但見獸炭焚燒，金爐香靄。正中獨設(shè)一席，下邊一席相陪，旁邊東首又設(shè)一席。皆盤堆異果，金瓶 。西門慶問道：“長官今日筵何客？”何千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長官一飯。”西門慶道：“長官這等費心，就不是同僚之一情一。”何千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長官休怪?！币幻婵床璩粤恕Ｎ鏖T慶請老公公拜見，何千道：“家公公便出來?！?/p>

不一時，何太監(jiān)從后邊出來，穿著綠絨蟒衣，冠帽皂鞋，寶石絳環(huán)。西門慶展拜四拜：“請公公受禮?！焙未蟊O(jiān)不肯，說道：“使不的?！蔽鏖T慶道：“學(xué)生與天泉同寅晚輩，老公公齒德俱尊，又系中貴，一自一然該受禮?！敝v了半日，何大監(jiān)受了半禮，讓西門慶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旁坐。西門慶道：“老公公，這個斷然使不得。同僚之間，豈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罷了，學(xué)生使不的?！焙翁O(jiān)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禮，罷罷，我閣老位兒旁坐罷，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門慶道：“這等，學(xué)生坐的也安?！庇谑歉髡瘴蛔?。何太監(jiān)道：“小的兒們，再燒了炭來。今日天氣甚是寒冷。”須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皮皮皮磨細(xì)炭，向火盆內(nèi)只一倒。廳前放下油紙暖簾來，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監(jiān)道：“大人請寬了盛服罷?！蔽鏖T慶道：“學(xué)生里邊沒穿甚么衣服，使小價下處取來?！焙翁O(jiān)道：“不消取?！绷钭笥医恿艘路?，“拿我穿的飛魚綠絨氅衣來，與大人披上。”西門慶笑道：“老先生職事之服，學(xué)生何以穿得？”何太監(jiān)道：“大人只顧穿，怕怎的！昨日萬歲賜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兒罷?！辈灰粫r，左右取上來，西門慶令玳安接員領(lǐng)，披上氅衣，作揖謝了。又請何千也寬上蓋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來吃了，何太監(jiān)道：“叫小廝們來?！痹瓉砑抑薪塘耸荡虻男P，兩個師范領(lǐng)著上來磕頭。何太監(jiān)就吩咐動起樂來，然后遞酒上坐。何太監(jiān)親一自一把盞，西門慶慌道：“老公公請尊便。有長官代勞，只安放鐘箸兒就是一般?！焙翁O(jiān)道：“我與大人遞一鐘兒。我家做官的初蘆葦，不知深淺，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一情一了?！蔽鏖T慶道：“老公公說那里話！常言：同僚三世親。學(xué)生亦托賴?yán)瞎喙?，豈不同力相助！”何太監(jiān)道：“好說，好說。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門慶也沒等他遞酒，只接了杯兒，領(lǐng)到席上，隨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并何太監(jiān)席上，彼此告揖過，坐下。吹打畢，三個小廝連師范，在筵前銀箏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雪夜訪趙普”、“晶宮鮫綃帳”。唱畢下。

酒過數(shù)巡，食割兩道，看看天晚，秉上燈來。西門慶喚玳安拿賞賜與廚役并吹打各一色一人役，就起身，說道：“學(xué)生厚擾一日了，就此告回?！蹦枪抢锟戏?，說道：“我今日正下班，要與大人請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饑?！蔽鏖T慶道：“承老公公賜這等美饌，如何反言受饑！學(xué)生回歇息歇息，明早還要與天泉參謁參謁兵科，好領(lǐng)札付掛號?！焙翁O(jiān)道：“既是大人要與我家做官的同干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過來我家住兩日？我這后園兒里有幾間小房兒，甚是僻靜，就早晚和做官的理會些公事兒也方便些，強如在別人家?！蔽鏖T慶道：“在這里最好，只是使夏公見怪，相學(xué)生疏他一般?！焙翁O(jiān)道：“沒的說。如今時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門是恁偶戲衙門。雖故當(dāng)初與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后官接管承行，與他就無干。他若這等說，他就是個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 ，不放大人?！眴咀笥遥骸跋逻叿坷锟旆抛纼海艽阄鏖T老爹大官兒飯酒。我家差幾個人，跟他即時把行李都搬了來?！庇址愿溃骸按驋吆?img align="absmiddle" alt="花" class="imgzi" src="/imgzi/hua.jpg"/>園西院干凈，預(yù)備鋪陳，炕中籠下炭火?！碧蒙弦缓簦A下百諾，答應(yīng)下了。西門慶道：“老公公盛一情一，只是學(xué)生得罪夏公了?！焙翁O(jiān)道：“他既出了衙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管他那鑾駕庫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難怪于你?！辈挥煞终f，就打發(fā)玳安并馬上人吃了酒飯，差了幾名軍牢，各拿繩扛，逕往崔中書家搬取行李了。

何太監(jiān)道：“又一件相煩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還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兒，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待尋下宅子，然后打發(fā)家小起身。也不多，連幾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蔽鏖T慶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銀子宅舍？”何太監(jiān)道：“也得千金外房兒才夠住?！蔽鏖T慶道：“夏龍溪他京任不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發(fā)，老公公何不要了與天泉住，一舉兩得其便。此宅門面七間，到底五層，儀門進大廳，兩邊廂房，鹿角頂，后邊住房、亭，周圍群房也有許多，街道又寬闊，正好天泉住?！焙翁O(jiān)道：“他要許多價值兒？”西門慶道：“他對我說原是一千三百兩，又后邊添蓋了一層平房，收拾了一處亭。老公公若要，隨公公與他多少罷了。”何太監(jiān)道：“我托大人，隨大人主張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個人和他說，討他那原文書我瞧瞧。難得尋下這房舍兒，我家做官的到那里，就有個歸著了?！?/p>

不一時，只見玳安同眾人搬了行李來回話。西門慶問：“賁四、王經(jīng)來了不曾？”玳安道：“王經(jīng)同押了衣箱行李先來了。還有轎子，叫賁四在那里看守著哩?！蔽鏖T慶因附耳低言：“如此這般上覆夏老爹，借過那里房子的原契來，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賁四一答兒來?！边@玳安應(yīng)的了。不一時，賁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書回西門慶說：“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說價錢！原文書都拿的來了。又收拾添蓋，使費了許多，隨爹主張了罷?！蔽鏖T慶把原契遞與何太監(jiān)親看了一遍，見上面寫著一千二百兩，說道：“這房兒想必也住了幾年，未免有些糟爛，也別要說收拾，大人面上還與他原價?！蹦琴S四連忙跪下說：“何爺說的是。一自一古道：使的憨錢，治的莊田。千年房舍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焙翁O(jiān)聽了喜歡道：“你是那里人？倒會說話兒。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其實說的是。他教甚么名字？”西門慶道：“他名喚賁四?！焙翁O(jiān)道：“也罷，沒個中人兒，你就做個中人兒，替我討了文書來。今日是個好日期，就把銀子兌與他罷?！蔽鏖T慶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罷了?！焙翁O(jiān)道：“到五更我早進，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一一交 一一與他銀子，就了事?！蔽鏖T慶問道：“明日甚時駕出？”何太監(jiān)道：“子時駕出到壇，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宮。擺了膳，就出來設(shè)朝，升大殿，朝賀天下，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慶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過就沒事了?！闭f畢，何太監(jiān)吩咐何千進后邊，打點出二十四錠大元寶來，用食盒抬著，差了兩個家人，同賁四、玳安押送到崔中書家一一交 一一割。夏公見抬了銀子來，滿心歡喜，隨即親手寫了文契，付與賁四等，拿來遞上。何太監(jiān)不勝歡喜，賞了賁四十兩銀子，玳安、王經(jīng)每人三兩。西門慶道：“小孩子家，不當(dāng)賞他?！焙翁O(jiān)道：“胡 亂與他買嘴兒吃?！比丝念^謝了。何太監(jiān)吩咐管待酒飯，又向西門慶唱了兩個喏：“全仗大人余光?！蔽鏖T慶道：“還是看老公公金面?！焙翁O(jiān)道：“還望大人對他說說，早把房兒騰出來，就好打發(fā)家小起身?！蔽鏖T慶道：“學(xué)生一定與他說，教他早騰。長官這一，且在衙門公廨中權(quán)住幾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長官寶眷起身不遲。”何太監(jiān)道：“收拾直待過年罷了，先打發(fā)家小才好。十分在衙門中也不方便?！?/p>

說話之間，已有一更天氣，西門慶說道：“老公公請安置罷！學(xué)生亦不勝酒力了?！焙未蟊O(jiān)方作辭歸后邊歇息了。何千教家樂彈唱，還與西門慶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后園。三間書院，臺榭湖山，盆景木，房內(nèi)絳燭高燒，篆內(nèi)香焚麝餅，十分幽雅。何千陪西門慶敘話，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歸后邊了。

西門慶摘冠帶，解衣就寢。王經(jīng)、玳安打發(fā)了，就往下邊暖炕上歇了。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滿窗月一色一，翻來復(fù)。良久只聞夜漏沉沉，寂寂，寒風(fēng)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正要呼王經(jīng)進來陪他睡，忽聽得窗外有一婦一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 ，趿著鞋襪，悄悄啟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髩云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于月下。西門慶一見，挽之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里？”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在于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yuǎn)。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間便是?！毖杂櫍鏖T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 云一雨一，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兒叮嚀囑咐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于你，千萬勿忘！”言訖，挽西門慶相送。走出大街上，見月一色一如晝，果然往東轉(zhuǎn)過牌坊，到一小巷，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毖援叄D袖而。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但見月影橫窗，枝倒影矣。西門慶向褥底摸了摸，見一一流滿席，余香在被，殘唾猶甜。追悼莫及，悲不一自一勝。正是：

玉宇微茫霜滿襟，疏窗淡月夢魂驚。凄涼睡到無聊處，恨殺寒雞不肯鳴。

西門慶夢醒睡不著，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著了。次日早，何千家童仆起來伺候，打發(fā)西門慶梳洗畢，何千又早出來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兒請吃粥。西門慶問：“老公公怎的不見？”何千道：“家公公從五更就進內(nèi)了?！表汈蒙现鄟?。吃了粥，又拿上一盞一一圓子餛飩雞蛋頭腦湯。一面吃著，就吩咐備馬。何千與西門慶冠冕，仆從跟隨，早進內(nèi)參見兵科。出來，何千便分路來家，西門慶又到相國寺拜智云長老。長老又留擺齋。西門慶只吃了一個點心，余者收與手下人吃了，就起身從東街穿過來，要往崔中書家拜夏龍溪。因從造釜巷所過，中間果見有雙扇白板門，與夢中所見一般。悄悄使玳安問隔壁賣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誰？”老姬答道：“此袁指揮家也?！蔽鏖T慶于是不勝嘆異。到了崔中書家，夏公才待出門拜人，見西門慶到，忙令左右把馬牽過，迎至廳上，拜揖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拿上賀禮：青織金綾紵一端、一色一緞一端。夏公道：“學(xué)生還不曾拜賀長官，到承長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煩費心，感謝不盡?！蔽鏖T慶道：“昨日何太監(jiān)說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說此房來。何公討了房契看了，一口就還原價。果是內(nèi)臣一一兒，立馬蓋橋就成了。還是堂尊大福！”說畢，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還未回拜他?！币騿枺骸八?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與長官同行罷了。”西門慶道：“他已會定同學(xué)生一路，家小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煩堂尊早些把房兒騰出來，搬取家眷。他如今權(quán)在衙門里住幾日罷了?！毕墓溃骸皩W(xué)生也不肯久稽，待這里尋了房兒，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罷了?！闭f畢，西門慶起身，又留了個拜帖與崔中書，夏公送出上馬，歸至何千家。何千又早有午飯等候。西門慶悉把拜夏公之事說了一遍：“騰房已在出月?！焙吻?img align="absmiddle" alt="戶" class="imgzi" src="/imgzi/hu.jpg"/>大喜，謝道：“足見長官盛一情一?！?/p>

吃畢飯，二人正在廳上著棋，忽左右來報：“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來了。抓尋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這里來了?！庇谑悄锰矗蠈懼骸爸?jǐn)具金緞一端、云紵一端、鮮豬一口、北羊一腔、內(nèi)酒一壇、點心二盒。眷生翟謙頓首拜?！蔽鏖T慶見來人，說道：“又蒙你翟爹費心?！币幻媸樟硕Y物，寫回帖，賞來人二兩銀子，抬盒人五錢，說道：“客中不便，有褻管家?！蹦侨丝念^收了。王經(jīng)在旁悄悄說：“小的姐姐說，教我府里看看一一姐，有物事捎與他。”西門慶問：“甚物事？”王經(jīng)道：“是家中做的兩雙鞋腳手。”西門慶道：“單單兒怎好拿？”吩咐玳安：“我皮箱內(nèi)有帶的玫瑰餅，取兩罐兒?！本桶芽谔杜c王經(jīng)，穿上青衣，跟了來人往府里看一一姐不題。這西門慶寫了帖兒，送了一腔羊、一壇酒謝了崔中書，把一口豬、一壇酒、兩盒點心抬到后邊孝順老公公。何千拜謝道：“長官，你我一家，如何這等計較！”

且說王經(jīng)到府內(nèi)，請出韓一一姐，外廳拜見了。打扮的如瓊林玉樹一般，比在家出落一自一是不同，長大了好些。問了回家中事務(wù)，管待了酒飯，見王經(jīng)身上單薄，與了一件天青紵絲貂鼠氅衣兒，又與了五兩銀子，拿來回覆西門慶話。西門慶大喜。正與何千下棋，忽聞綽道之聲 ，門上人來報：“夏老爹來拜，拿進兩個拜帖兒?！眱蓚€忙迎接到廳敘禮，何千又謝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兩分緞帕酒禮，奉賀二公。西門慶與何千再三致謝，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賞了賁四、玳安、王經(jīng)十兩銀子，一面分賓主坐下。茶罷，共敘寒溫 。夏公道：“請老公公拜見?！焙吻?img align="absmiddle" alt="戶" class="imgzi" src="/imgzi/hu.jpg"/>道：“家公公進內(nèi)了。”夏公又留下了一個雙紅拜帖兒，說道：“多頂上老公公，拜遲，恕罪！”言畢，起身了。何千隨即也具一分賀禮，一匹金緞，差人送，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又在園暖閣中擺酒與西門慶共酌，家樂歌唱，到二更方寢。西門慶因昨日夢遺之事，晚夕令王經(jīng)拿鋪蓋來書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 ，摟在被窩內(nèi)。兩個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與鶯鶯會，且把紅娘解饞。

一晚題過。到次日，起五更與何千一行人跟隨進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開了東華門進。但見：

星斗依稀禁漏殘，禁中環(huán)佩響珊珊。欲知今日天顏喜，遙睹蓬萊紫氣皤。

少頃，只聽九重門啟，鳴噦噦之鸞聲；閶闔天開，睹巍巍之袞冕。當(dāng)時天子祀畢南郊回來，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設(shè)朝。須臾鐘響，天子駕出大殿，受百官朝賀。須臾，香球撥轉(zhuǎn)，簾卷扇開。正是：

晴日明開青鎖闥，天風(fēng)吹下御爐香。千條瑞靄浮金闕，一朵紅云捧玉皇。

這皇帝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才俊過人，口工詩韻，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商王；一一一色一貪，仿佛如金陵陳后主。當(dāng)下駕坐寶位，靜鞭響罷，文武百官秉簡當(dāng)一一，向丹墀五拜三叩頭，進上表章。已而有殿頭官口傳圣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于茲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慶，與卿共之?！毖晕串?，班首中閃過一員大臣來，朝靴踏地響，袍袖列風(fēng)生。視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學(xué)士兼吏部尚書太師魯國公蔡京也。幞頭象簡，俯伏金階，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恭惟皇上御極二十祀以來，海宇清寧，天下豐稔，上天降鑒，禎祥疊見。三邊永息兵戈，萬國來朝天闕。銀岳排空，玉京挺秀。寶箓膺頒于昊闕，絳宵深聳于乾宮。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一一交 一一際明良，永效華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勝瞻天仰圣，一激一切屏營之至！謹(jǐn)獻頌以聞?！绷季?，圣旨下來：“賢卿獻頌，益見忠誠，朕心嘉悅。詔改明年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寶，肄赦覃賞有差。”蔡大師承旨下來。殿頭官口傳圣旨：“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毖晕串?，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緋袍象簡，玉帶金魚，跪在金階，口稱：“光祿大夫掌金吾衛(wèi)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員章隆等二十六員，例該考察，已更改補、繳換札付，合當(dāng)引奏。未敢擅便，請旨定奪。”于是二十六員提刑官都跪在后面。不一時，圣旨傳下來：“照例給領(lǐng)?！敝焯境兄枷聛怼Ｌ熳优坌湟徽?，群臣皆散，駕即回宮。百官皆從端禮門兩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牽而先走，鎮(zhèn)將長隨紛紛而散。朝門外車馬縱橫，侍仗羅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馬嘶喊，山崩地裂。眾提刑官皆出朝上馬，都來本衙門伺候。良久，只見知印拿了印牌來，傳道：“老爺不進衙門了，已往蔡爺、李爺宅內(nèi)拜冬了。”以此眾官都散了。

西門慶與何千回到家中。又過了一夕，到次日，衙門中領(lǐng)了札付，又掛了號，又拜辭了翟管家，打點殘裝，收拾行李，與何千一同起身。何太監(jiān)晚夕置酒餞行，囑咐何千：“凡事請教西門大人，休要一自一專，差了禮數(shù)。”從十一月二十日東京起身，兩家也有二十人跟隨，竟往山東大道而來。已是數(shù)九嚴(yán)寒之際，點滴凍之時，一路上見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鴉。疏林淡日影斜暉，暮雪凍云迷晚渡。一山未盡一山來，后村已過前村望。比及剛過黃河，到關(guān)八角鎮(zhèn)，驟然撞遇天起一陣大風(fēng)。但見：

非干虎嘯，豈是龍吟？卒律律寒飆撲面，急颼颼冷氣侵人。初時節(jié)無蹤無影，次后來卷霧收云。吹擺柳白茫茫，走石揚砂昏慘慘。刮得那大樹連聲吼，驚得那孤雁落深濠。須臾，砂石打地，塵土遮天。砂石打地，猶如滿天驟雨即時來；塵土遮天，好似百萬貔貅卷土至。這風(fēng)大不大？真?zhèn)€是吹折地獄門前樹，亂起酆都頂上塵；常娥急把蟾官閉，列子空中叫救人。險些兒玉皇住不得昆侖頂，只刮得大地乾坤上下?lián)u。

西門慶與何千坐著兩頂氈幃暖轎，被風(fēng)刮得寸步難行。又見天一色一漸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來，西門慶吩咐手下：“快尋那里安歇一夜 ，明日風(fēng)住再行罷?！弊ち税肴眨h(yuǎn)遠(yuǎn)望見路旁一座古剎，數(shù)株疏柳，半堵橫墻。但見：

石砌碑橫夢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夜深宿客無燈火，月落安禪更可嗟。

西門慶與何千忙寺中投宿，上題著“黃龍寺”。見方丈內(nèi)幾個僧人在那里坐禪，又無燈火，房舍都?xì)模胗没h遮。長老出來問訊，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馬。煮出茶來，西門慶行囊中帶得干雞臘一一果餅之類，晚夕與何千胡 亂食得一頓。長老爨一鍋豆粥吃了，過得一宿。次日風(fēng)止天晴，與了和尚一兩銀子相謝，作辭起身往山東來。正是：

王事驅(qū)馳豈憚勞，關(guān)山迢遞赴京朝。夜投古寺無煙火，解使行人心內(nèi)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