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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第22條軍規(guī)

美] 約瑟夫·海勒 /

神秘師兄 上傳

“切開,”一個醫(yī)生說。
  “你切開吧,”另一個說。
  “別切開,”約塞連舌頭僵硬、口齒不清地說。
  “這是誰在亂插嘴,”一個醫(yī)生抱怨道,“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
  我們是動手術(shù)還是不動手術(shù)?”
  “他不需要動手術(shù),”另一個醫(yī)生抱怨他說,“這不過是個小傷口,我們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傷口,再縫幾針就行了?!?
  “可我還從來沒有過動手術(shù)的機(jī)會呢。哪一把是手術(shù)刀?這一把是手術(shù)刀嗎?”
  “不,那一把才是手術(shù)刀。好吧,要是你想動手術(shù),就下手吧。切開吧?!?
  “就這樣切開嗎?”
  “不是切開那兒,你這個笨蛋!”
  “不要切開?!奔s塞連昏昏沉沉地感覺到有兩個陌生人要把自己切開,急忙喊叫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頭一個醫(yī)生挖苦地抱怨道,“我們給他動手術(shù)時(shí),他要一直這么不停地嘮叨下去嗎?”
  “你們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器給他動手術(shù),”一個職員說。
  “你得等我把他審查清楚了才能收他住院,”一個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他留著小胡了,長著一張紅潤的碩大臉盤。這張臉幾乎快要貼到約塞連的臉上了,就像一只大煎鍋的平鍋底似的,散發(fā)著烤人的熱氣?!澳愠錾谑裁吹胤剑俊?
  見到這個口氣生硬的胖上校,約塞連聯(lián)想起那個審問牧師并裁決他有罪的口氣生硬的胖上校。他瞪大眼睛,透過眼前的一層簿霧,盯著胖上校??諝庵袕浡兹┖鸵掖嫉那逑銡馕?。
  “我出生在戰(zhàn)場上,”他回答說。
  “不,不,你出生在哪一個州?”
  “我出生在清白無辜的情況下?!?
  “不,不,你沒聽明白。”
  “讓我來對付他吧,”另一個人急不可耐他說。這個人瘦長臉,深眼窩,薄嘴唇,顯得刻薄歹毒。“你大概是個機(jī)靈鬼吧?”他問約塞連。
  “他已經(jīng)精神錯亂了,”其中一個醫(yī)生說,“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覀儼阉麕Щ氐嚼锩嫒ブ委熌???
  “如果他精神錯亂,就讓他這么呆在這兒吧。他或許會說出什么能證明他有罪的話來呢?!?
  “可他仍在流血不止,你難道看不見嗎?他甚至?xí)赖舻摹!?
  “那對他才好呢!”
  “那是這個下流雜種應(yīng)得的報(bào)應(yīng),”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好吧,約翰,全都交待出來吧。我們要知道事實(shí)?!?
  “大家都叫我約·約。”
  “我們要求你和我們合作,約·約。我們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們。我們是到這兒來幫助你的。我們不會傷害你?!?
  “我們把大拇指伸到他的傷口里戳幾下,挖出點(diǎn)肉來,”那個瘦長臉的家伙提議道。
  約塞連閉上眼睛,好讓他們以為他失去知覺了。
  “他昏過去了,”他聽見一個醫(yī)生說,“能不能讓我們先給他治療,要不然就太晚了。他也許會死的。”
  “好吧,帶他進(jìn)去吧。我真希望這雜種死掉?!?
  “你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能給他治療,”那職員說。
  當(dāng)那個職員翻弄著一張張表格給他辦住院手續(xù)時(shí),約塞連閉上眼睛假裝昏死了過去。隨后,他被慢慢推到一間又悶又黑的房間里。房間的上空懸掛著許多灼熱的聚光燈,在這里,清香的甲醛和乙醇味更加濃重了,沁人心脾的香氣熏得人昏昏沉沉的。他還聞到了乙醚的氣味,聽到玻璃器皿的了當(dāng)響聲。他聽見兩個醫(yī)生的沙啞呼吸聲,心中一陣竊喜。叫他高興的是,他們以為他失去了知覺,根本不知道他在偷聽。在他聽來,他們的那些對話全都無聊透頂,直到后來一個醫(yī)生說:
  “喂,你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救活他嗎?我們要是救了他,他們也許會對我們懷恨在心的。”
  “我們動手術(shù)吧,”另一個醫(yī)生說,“我們把他切開,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抱怨說,他的肝有毛病,可在這張調(diào)光照片上,他的肝看上去挺好的?!?
  “那是他的胰腺,你這笨蛋,這兒才是他的肝呢?!?
  “不,這不是,這是他的心臟。我敢拿一個五分硬幣跟你打賭,這才是他的肝。我要開刀把它找出來,我應(yīng)該先洗手嗎?”
  “別動手術(shù),”約塞連說、他睜開眼睛,掙扎著要坐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其中一個醫(yī)生憤憤地訓(xùn)斥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叫他住嘴嗎?”
  “我們可以給他來個全身麻醉。乙醚就在這里。”
  “不要全身麻醉?!奔s塞連說。
  “我們給他來個全身麻醉,叫他昏睡過去,那樣我們想把他怎么樣就怎么樣?!?
  “他們給約塞連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過去。他醒來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彌漫著乙醚氣味的僻靜房間里、直覺得口干舌燥;科恩中校坐在他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安安靜靜地等著約塞連醒來呢。
  他穿著寬松肥大的橄欖綠襯衣和褲子,胡須密匝匝的棕色*臉龐上掛著人絲和藹而淡漠的微笑:他正用雙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禿腦門呢。約塞連一醒過來,他便俯下身格格笑著,語氣極為友好地向約塞連保證說,只要約塞連不死,他們之間的那筆交易就仍然有效。約塞連哇的一聲嘔吐起來??贫髦行R宦牭铰曇赳R上跳起身,厭惡地逃了出去。約塞連心想,烏云之中總還是有一線光明的。隨后,他覺得透不過氣來,便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一只長著尖指甲的手粗暴地把他搖醒了。他翻過身,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面容猥瑣的陌生人輕蔑地撇著嘴,不懷好意地瞪著他。那人得意地說:
  “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
  約塞連頓時(shí)渾身冰涼,一陣暈眩。他出了一身冷汗。
  “誰是我的伙伴?”當(dāng)他看到牧師坐在剛才科恩中校坐的地方時(shí),他問道。
  “也許我是你的伙伴,”牧師回答道。
  但是,約塞連沒能聽見他的話。他又閉上了眼睛。有人拿過水來喂他喝了幾口,又踮著腳尖走開了。他睡了一陣,醒來時(shí)覺得情緒很好,便轉(zhuǎn)過頭去想對牧師笑笑,卻發(fā)現(xiàn)換了阿費(fèi)坐在那里。約塞連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阿費(fèi)哈哈大笑,問他眼下感覺如何。約塞連異常煩惱地沉下臉,反問阿費(fèi)為什么不在監(jiān)獄里呆著,一下子把阿費(fèi)給問糊涂了,約塞連閉上眼睛,想趕阿費(fèi)走,等到他再睜開眼睛時(shí),阿費(fèi)已經(jīng)走了,牧師又坐在那里了。他一眼瞥見牧師興高采烈的笑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牧師到底為了什么這么高興。
  “我為你高興呀,”牧師激動、快活而又坦率地回答道。“我在大隊(duì)部里聽說你受了重傷,如果你活下來的話,就送你回國?!笨贫髦行Uf,你的情況很危險(xiǎn)??晌覄倓倧囊晃会t(yī)生那兒得知、你受的傷非常非常輕,過一兩天你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你一點(diǎn)危險(xiǎn)都沒有,情況好得很?!?
  聽了牧師帶來的這個消息,約塞連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好極了?!?
  “是啊,”牧師說。兩片絆紅悄悄爬上他的面頰,使他看上去顯得既頑皮又快樂?!笆前?;這好極了。”
  約塞連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與牧師談話的情景,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扒?,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醫(yī)院里,現(xiàn)在我又在醫(yī)院里了。最近一次我見到你也是在醫(yī)院里。你這一向呆在哪兒?”
  牧師聳了聳肩?!拔乙恢痹诙\告,”他坦白道,“我盡可能呆在自己的帳篷里。每一回惠特科姆中士離開這個地區(qū)時(shí)我都要禱告,這樣他就不會抓住我了?!?
  “這樣做有用處嗎?”
  “這樣做可以減輕我的煩惱,”牧師又聳了聳肩回答道,“再說,這樣的話,我也有事可干了?!?
  “噢,這很不錯,不是嗎?”
  “是呀,”牧師熱烈地贊同道,好像他原先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diǎn),“是呀,依我看,這確實(shí)不錯?!彼d奮地俯下身來,顯得既尷尬又焦慮?!凹s塞連,在你住院期間,有沒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地方,需要我為你帶些什么東西來嗎?”
  約塞連快活地取笑他說:“像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之類嗎?”
  牧師的臉又紅了。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后又變得恭恭敬敬的?!跋駮?,也許別的什么東西。我希望我能做點(diǎn)什么讓你高興的事。你知道,約塞連,我們大伙都很為你感到驕傲。”
  “驕傲?”
  “是啊,當(dāng)然啦。是你冒著生命危險(xiǎn)攔住了那個納粹刺客。這是非常崇高的行為?!?
  “什么納粹刺客?”
  “就是那個來這兒暗殺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家伙呀。是你救了他們的命。你在樓廳上跟他扭打成一團(tuán)時(shí),他差一點(diǎn)把你刺死。你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約塞連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不由得冷笑起來?!蹦侨烁静皇鞘裁醇{粹刺客。”
  “沒錯,是的??贫髦行Uf他是的?!?
  “那人是內(nèi)特利的女朋友。她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自從我把內(nèi)特利的死告訴她以后,她就一直想殺我?!?
  “可這怎么可能呢?”牧師臉色*發(fā)青地憤然反駁道。他給弄得有點(diǎn)糊涂了?!八幼邥r(shí),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兩個人全都看見了。官方的報(bào)告說,你攔住了一個前來暗殺他們的納粹刺客。”
  “別相信官方的報(bào)告?!奔s塞連冷冰冰地提醒他?!澳鞘沁@筆交易的一部分?!?
  “什么交易?”
  “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一筆交易。如果我見人就講他們的好話,并且永遠(yuǎn)不在任何人面前批評他們叫其余的官兵執(zhí)行更多的飛行任務(wù)的話,他們就把我當(dāng)做一個大英雄送回國去?!?
  牧師大吃一驚,差點(diǎn)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既惱怒又沮喪,擺出一副好斗的架勢嚷嚷起來?!暗@太可怕了!這是一筆見不得人的丑惡交易,難道不是嗎?”
  “令人作嘔,”約塞連回答說。他把后腦勺靠在枕頭上,毫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拔蚁?,我們都同意用‘令人作嘔’這個字眼來形容它。”
  “那你干嗎要同意這筆交易呢?”
  “要么接受這筆交易,要么接受軍法審判?!?
  “噢,”牧師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用手捂著嘴叫道。他局促不安地欠身坐回到椅子上?!拔艺娌粦?yīng)該說剛才那番活的?!?
  “他們會把我關(guān)到監(jiān)獄里,讓我和一幫罪犯呆在一起?!?
  “當(dāng)然啦。凡是你認(rèn)為正確的,你就應(yīng)當(dāng)做?!蹦翈燑c(diǎn)點(diǎn)頭,好像就此了結(jié)了這場爭論,隨即便陷入了窘迫的沉默之中。
  “別擔(dān)心,”過了幾分鐘,約塞連凄慘地笑了笑說,“我并不打算這么做?!?
  “但你必須這么做,”牧師關(guān)心地俯下身來堅(jiān)持道,“真的,你必須這么做。我沒有權(quán)利影響你。我真的沒有權(quán)利說三道四。”
  “你沒有影響我。”約塞連吃力地翻過去側(cè)身躺著,既莊重又嘲諷地?fù)u了搖頭。“耶穌啊,牧師!你難道不認(rèn)為那是一種罪孽嗎?救了卡思卡特上校的命!我決不允許在自己的檔案里出現(xiàn)這樁罪行。”
  牧師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話題上;“那你將怎么辦呢?你不能讓他們把你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
  “我要執(zhí)行更多的飛行任務(wù)。要么,我也許真的會臨陣脫逃,讓他們抓住我。他們大概會的。”
  “那樣他們就會把你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你不想進(jìn)監(jiān)獄吧?!?
  “那么,我想我只好繼續(xù)執(zhí)行飛行任務(wù),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們中總有些人會活下來的。”
  “可你也許會送命的。”
  “那么,我想我還是不執(zhí)行飛行任務(wù)吧。”
  “那你將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
  “你會讓他們送你回國嗎?”
  “我不知道。外面熱嗎?這兒倒是很暖和的?!?
  “外面很冷,”牧師說。
  “你知道,”約塞連回憶說,發(fā)生了一件希奇古怪的事——也許是我做夢吧。我覺得剛才來過一個陌生人,他告訴我他抓住了我的伙伴。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
  “依我看,這不是你想象出來的,”牧師對他說,“我上一次來的時(shí)候,你就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了。”
  “那么,那個人真的說過這話了。‘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他說,‘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乙郧斑€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那么兇惡的樣子。我很想知道誰是我的伙伴?!?
  “我倒認(rèn)為我是你的伙伴,約塞連,”牧師既謙卑又誠懇地說,“他們肯定是抓住我了。他們記下了我的號碼,一直在監(jiān)視著我。他們要叫我到哪兒去,我立刻就得到哪兒去。他們審問我的時(shí)候就是這么說的?!?
  “不,我不認(rèn)為他們指的是你,”約塞連肯定地說,“我認(rèn)為他們準(zhǔn)是指內(nèi)特利或者鄧巴這一類的人。你知道,是指某一個在這場戰(zhàn)爭中送命的人,像克萊文杰、奧爾、多布斯、基德·桑普森或者麥克沃特?!奔s塞連突然吃驚地長嘆一聲,搖了搖腦袋。“我這才明白,”他叫道,“他們抓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嗎?剩下的只有我和亨格利·喬了?!碑?dāng)他看見牧師的臉色*變得煞白時(shí),他不由得驚慌起來。
  “牧師,出了什么事?”
  “亨格利·喬死了?!?
  “上帝啊,不!是執(zhí)行任務(wù)時(shí)死的嗎?”
  “他是睡覺時(shí)做夢死去的,他們看見一只貓趴在他的臉上。
  “可憐的家伙?!奔s塞連說著便哭了起來,他把臉伏在臂膀里,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眼淚。牧師沒說再見就走了。約塞連吃了點(diǎn)東西后睡著了。半夜里,一只手把他搖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面容猥瑣的瘦子。那人穿著病員的浴衣和睡衣褲,一邊獰笑著,一邊嘲弄地對他說。
  “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伙伴了。”
  約塞連心煩意亂起來、“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些什么?”他略顯恐慌地追問道。
  “你會發(fā)現(xiàn)的,老弟,你會發(fā)現(xiàn)的?!?
  約塞連伸出一只手去掐那個折磨自己的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費(fèi)勁地避開了他的手,怪笑一聲逃到走廊里不見了。約塞連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哆嗦,脈搏直跳個不停,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很想知道誰是他的伙伴。醫(yī)院籠罩在黑暗之中,一片寂靜。他沒戴手表,不知道幾點(diǎn)了。他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是個整夜臥床不起卻又無法入睡的囚徒,在永無盡頭的黑夜里企盼著黎明的到來。
  陣陣寒氣從他的雙腿直往上逼來,他想起了斯諾登。斯諾登從來都不是他的伙伴,只不過是個他稍微有點(diǎn)熟悉的小伙子罷了。那一回,多布斯在內(nèi)部對講機(jī)里向約塞連呼叫,救救轟炸手、救救轟炸手。約塞連從炸彈艙的艙頂上爬過去,爬到機(jī)尾艙里,看見斯諾登受了重傷,眼看就要凍死了。一圈刺眼的金色*陽光透過側(cè)炮眼照射到他躺著的地方,在他的臉上跳動著。約塞連第一眼看見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時(shí),胃里就立刻翻騰起來了,他覺得惡心。他心驚膽戰(zhàn)地愣了幾分鐘才往下爬,匍匐著穿過炸彈艙頂上的狹窄通道,從裝著急救藥箱的密封皺紋紙板箱旁邊爬過去。斯諾登雙腿叉開仰面躺在艙板上,身上仍然裹著笨重的防彈衣、防彈鋼盔、降落傘背帶和飛行救生衣。離他不遠(yuǎn)處躺著那個不省人事的小個子尾艙機(jī)槍手。約塞連看見斯諾登的大腿外側(cè)有一個傷口,看上去足有一只橄欖球那么大,那么深。鮮血浸透了他的工作服,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碎布條,哪些是爛糊糊的血肉。
  急救藥箱里沒有嗎啡,也沒有別的可以幫斯諾登止痛的藥品。
  約塞連只好眼睜睜地、心驚膽戰(zhàn)地盯著那個裂開了的傷口。藥箱里的十二支嗎啡針全被人偷走了。在原來放針的地方有一張字跡工整的紙條,上面寫著:“有益于M&M辛迪加聯(lián)合體就是有益于國家。米洛·明德賓德”。約塞連一邊詛咒米洛,一邊拿起兩片阿司匹林硬往斯諾登那兩片毫無反應(yīng)的蒼白嘴唇里塞。不過,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抓起一條止血帶綁住斯諾登的大腿,因?yàn)樵谧畛鯉追昼姷幕艁y之中,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只知道自己必須采取適當(dāng)?shù)拇胧?,卻一時(shí)想不出具體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他真怕自己會完全垮掉。斯諾登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他。并沒有動脈出血的跡象,可約塞連卻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綁扎止血帶的模樣,因?yàn)樗静欢萌绾问褂弥寡獛?。他假裝成熟練和內(nèi)行的樣子擺弄著止血帶,他能夠感覺出斯諾登那暗淡無光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止血帶還沒綁扎好,他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他立即把止血帶松開,以防產(chǎn)生壞疽。此時(shí),他的頭腦已經(jīng)清楚,他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在急救藥箱里翻來翻去,想找一把剪刀。
  “我冷,”斯諾登輕聲說,“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伙子,”約塞連笑著安慰他說,“你很快就沒事了?!?
  “我冷,”斯諾登又虛弱無力他說,他的嗓音聽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拔依洹!?
  “好啦,好啦?!奔s塞連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只得這樣答應(yīng)著。
  “好啦,好啦?!?
  “我冷?!彼怪Z登鳴咽著?!拔依??!?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約塞連害怕起來,動作也加快了。終于,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把斯諾登的工作服從傷口處往上剪開,一直剪到他的大腿根。隨后,他又繞著他的大腿筆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華達(dá)呢工作服一截為二。他正剪著,那個小個子尾艙機(jī)槍手醒了過來,看了看他,便又昏過去了。斯諾登把頭扭到另一邊,以便更加直接地盯著約塞連。他那疲倦、無精打采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絲暗淡的光。約塞連心里有點(diǎn)發(fā)虛,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順著工作服的內(nèi)側(cè)接縫往下剪。從那個裂開的傷口里——那些疹人的肌肉組織仍在抽搐著、跳動著——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往外涌。透過這些,他看到的是不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呢,——鮮血就像房檐上融化的雪水那樣分成許多細(xì)流往外流淌,不過,他的血又粘又紅,一流出來就凝固住了。約塞連沿著工作服的褲管一直剪到底,又動手把剪斷下來的褲管從斯諾登的腿上褪下來。褲管撲的一聲落在地上,里面的卡其布短襯褲的底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側(cè)浸透了血污,好像要用鮮血解渴似的。約塞連吃驚地看見,斯諾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樣光滑而蒼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則毛茸茸地長滿細(xì)細(xì)的、卷曲的淡黃汗毛,看上去令人厭惡又毫無生氣,顯得很特別。這時(shí)他看清了,這個傷口并沒有橄欖球那么大,但卻有他的手掌那么長、那么寬,而且非常深,里面血肉模糊,只能看見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就像新鮮的碎牛肉。約塞連看出斯諾登沒有生命危險(xiǎn),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傷口內(nèi)的鮮血已經(jīng)開始凝固了。在飛機(jī)降落之前,只要給他包扎一下,使他保持鎮(zhèn)靜就可以了。約塞連從急救藥箱里拿出幾包磺磚藥粉來。當(dāng)他輕輕地推著斯諾登,想叫他稍微側(cè)一側(cè)身子時(shí),斯諾登哆嗦起來。
  “我弄痛你了嗎?”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拔依洹!?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傷口開始痛了,”斯諾登猛地縮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來。
  約塞連又發(fā)瘋似地在急救藥箱里亂翻一通,想找支嗎啡針:可是只找到了米洛的紙條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邊詛咒著米洛,一邊把兩片阿司匹林遞到斯諾登的嘴邊。他沒有水給他服藥。斯諾登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地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愿意吃阿可匹林:他的臉蒼白蒼白的。約塞連摘下斯諾登的防彈鋼盔,讓他的頭枕在艙板上。
  “我冷?!彼怪Z登半閉著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開始發(fā)青。約塞連有點(diǎn)驚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機(jī)艙里非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諾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沖他微微一笑,隨后挪了挪屁股,好讓約塞連給他的傷口敷上磺安藥粉。約塞連干著干著便恢復(fù)了信心,重新變得樂觀起來,飛機(jī)闖進(jìn)一股垂直氣流之中、劇烈地顛簸起來:約塞連突然吃驚地想起來,他把自己的降落傘忘在機(jī)頭那邊了。但是,這會兒已經(jīng)沒有什么辦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結(jié)晶狀的白色*藥粉倒入那個血肉模糊的橢圓形傷口里,直到把殷紅色*全部蓋住。接著,他憂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guān),壯起膽子伸出一只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外面的、漸漸變干巴了的縷縷肌肉,把它們?nèi)氐絺谥腥ァK奔泵γΦ赜靡淮髩K藥棉紗布蓋住傷口,隨即把手縮了回去。這場短暫的嚴(yán)峻考驗(yàn)總算過去了,他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笑。直接接觸無生命的肉體并不像他所預(yù)料的那么令人惡心,于是,他一再找借口一次次用手指頭去撫摸那個傷口,以確認(rèn)自己是勇敢的。
  然后,他動手用一卷繃帶綁住那塊紗布。當(dāng)他第二次把繃帶繞過斯諾登的大腿時(shí),他看見在他的大腿內(nèi)側(cè)還有個小洞。這是個圓圓的、有兩角五分硬幣那么大的傷口,青紫的邊緣卷縮著,中間黑洞洞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彈片就是從這兒穿進(jìn)去的。約塞連在這個傷口上也敷上一層磺安藥粉,又繼續(xù)往斯諾登的大腿上纏繃帶,直到把那塊紗布包扎緊為止。接著,他用剪刀剪斷繃帶,把繃帶頭塞到里面,打了個十分整齊的方結(jié),緊緊系住繃帶。他覺得自己包扎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后腳跟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真誠而友好地對斯諾登咧嘴笑著。
  “我冷?!彼怪Z登呻吟著?!拔依洹!?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伙子,”約塞連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向他保證道,“一切全都控制住了?!?
  斯諾登無力地?fù)u了搖頭。“我冷?!彼终f。他的眼睛呆滯、暗淡,就像兩塊石頭,“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他越來越感到疑慮和驚慌?!昂美?,好啦。不一會兒我們就著陸了,丹尼卡醫(yī)生會來照料你的?!?
  可是,斯諾登還是不停地?fù)u頭。最后,他稍微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朝自己的腋窩示意了一下。約塞連彎下腰盯住那兒,看見就在防彈衣的袖筒上方,一片顏色*奇怪的污跡從工作服里滲透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接著又激烈地咚咚跳個不停、跳得他透不過氣來。斯諾登的防彈衣里面還有傷口。約塞連一把扯開斯諾登防彈衣的扣子,不由得尖聲叫了起來。斯諾登的內(nèi)臟涌了出來,濕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傷口里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著。一塊三英寸多長的彈片正巧從他另一側(cè)的腋窩處射了進(jìn)去。
  這塊彈片穿過他的腹腔,又在這邊的肋骨處打通一個大洞,把他肚子里雜六雜八的東西全都帶了出來。約塞連又尖叫了一聲,伸出雙手使勁捂住眼睛。他嚇得渾身戰(zhàn)栗,牙齒格格打戰(zhàn)。他強(qiáng)迫自己再次抬眼看過去。他一邊看一邊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這兒了——肝、肺、腎、肋骨、胃,還有斯諾登那天午飯吃的煨番茄。約塞連最討厭煨番茄。他頭暈?zāi)垦5剞D(zhuǎn)過身去,一手按住熱乎乎的喉嚨,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他正吐著,那個尾艙機(jī)槍手醒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就又昏過去了。約塞連吐完之后,感到渾身疲乏無力,內(nèi)心既痛苦又絕望。他虛弱地轉(zhuǎn)回身對著斯諾登。斯諾登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急促,他的臉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約塞連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做才能夠救活他。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機(jī)械地嘟噥著。他的聲音小得根本聽不見。
  約塞連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斯諾登那可怕的五臟六腑臟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它們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領(lǐng)會的。人是物質(zhì),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把他從窗口扔出去,他就會摔下去;把他點(diǎn)燃了,他就會燒起來;把他埋入地下,他就會和別的各種垃圾一樣腐爛。靈魂離去之后,人就變成了垃圾。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成熟的時(shí)機(jī)決定一切。
  “我冷,”斯諾登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彼堕_斯諾登的開傘索,把白色*的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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