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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父與子

[俄]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

神秘師兄 上傳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參與他弟弟和總管的談話一共沒有多久,便獨自離開了??偣苁莻€瘦高個兒,說起話來像患肺癆病般嗓門低沉。他眨巴著一對狡黠的眼睛,對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您說的是,老爺。”他認為,凡農(nóng)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剛走上新軌道的農(nóng)事像那沒上油的車軸轆嘎吱發(fā)響,也像濕木材做的家具那樣處處裂縫,對此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雖不灰心,但不時唉聲嘆氣并苦思冥想:沒錢,什么事也辦不了,但又囊空如洗。阿爾卡季說得不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止一次救過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絞盡腦汁脫不出窘境的時候,悄悄走近窗下,雙手插在褲袋里,透過齒縫輕聲說:“MaisjePuisvousdonnerdelMar-gent。”①及時掏出錢來周濟。但這天他沒有錢,認為還是走開的好。農(nóng)事雜務(wù)令他心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雖則熱心勤勞,可力量用不到節(jié)骨眼上。其實,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錯在哪,他也答不出個所以然。“我兄弟不夠精明,常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與此相反,給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評價,還經(jīng)常向他討教。“我生性軟弱,又一輩子蟄居鄉(xiāng)下,而你見過大世面,熟諳人心,有雙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說。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背過身去,對兄弟的這番話不置一詞?!?-------

  ①法語:不過,我可以給些錢。

  且說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把他弟弟留在書房,他自己走到隔開前后房的一條窄廊里,在一扇低矮的房門前收住腳,想了一想,捋了捋胡 子,便上前敲門。

  “是誰?請進,”傳出了費多西婭的聲音。

  “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應(yīng)了聲推開門。

  費多西婭正抱著嬰兒坐在凳上,這會兒忙站起身,把嬰兒交 到侍女手里,讓她進了另一個房間,然后整了整頭巾。

  “請原諒,如果是打擾了您的話,”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眼睛不看她。“我來請您……聽說今天要派人進城……吩咐代我買一點綠茶。”

  “好的,老爺,”費多西婭回答,“您要買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夠了。哦,您這兒已變了樣,”他環(huán)顧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費多西婭臉上溜過,“瞧這窗簾,”他見費多西婭覺得茫然,便又補了一句。

  “是呀,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給我們的,掛有好多時候了?!?/p>

  “我也好多時候沒來看望了?,F(xiàn)在您這兒收拾得怪素凈的?!?/p>

  “全虧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關(guān)照,”費多西婭輕聲說。

  “這比您原來住的廂房好吧?”他很有禮貌地問,但臉沒一點兒笑容。

  “當然好得多,老爺?!?/p>

  “如今誰住您原來的地方呢?”

  “洗衣女工?!?/p>

  “哦!”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再沒言語?!艾F(xiàn)在他該走了,”費多西婭暗中想。但他沒走,于是她像釘子似的釘在他面前,輕輕撫弄自己的手指。

  “您何必吩咐抱走您的孩子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打破沉默問,“我喜歡孩子,能抱給我瞧瞧嗎?”

  費多西婭由于羞澀,也由于高興,臉成了紅紅的。她怕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因為從來還沒有跟她說過話。

  “杜尼亞莎,”她立即叫喚,“您把米佳抱來(費多西婭用您稱呼家中上下所有的人)。啊,不,等等,先得給他換件衣裳?!?/p>

  費多西婭向門口走去。

  “其實沒有關(guān)系,”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

  “我去去就來,”費多西婭邊答邊輕盈地走進另一間屋子。

  只留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獨自一人,這次他把房間仔仔細細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間低矮、不太大,但干凈舒適,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蘇夾雜在一起的好聞味兒。沿墻一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故世將軍在征戰(zhàn)途中買的,靠墻角放了張掛薄紗帳的小床 。床 畔有個圓蓋鐵皮箱。與此相對的另一墻上掛著色彩暗淡的奇跡創(chuàng)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盞長明燈,一個瓷蛋由紅帶穿著,從圣像光輪處直垂到圣像的胸口。窗臺上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醬,口子封得嚴嚴實實,綠瑩瑩的顏色,紙蓋子上費多西婭親手寫了“醋果醬”三個字,是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專門備下的,從天花板垂下一根長長的繩子,縛了個鳥籠?;\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啁啾、跳騰,籠子不斷晃動,一顆顆苧麻籽散落到地板上,發(fā)出細微的響聲。窗與窗之間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懸掛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各種姿勢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極了,屬走門串戶的照相師的手藝。其間也有費多西婭本人的相片,它由鏡框框著,照得同樣地糟糕,除一張強帶笑容的緊張的臉和閉著的眼睛,什么也別想看清楚。費多西婭相框上方掛的是葉莫洛夫①將軍像,身披大氅,像是在嚴峻地皺眉凝視著遙遠的高加索群山。說是像,因為眼睛被一塊由他前額上倒掛下來的針墊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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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偃~莫洛夫(N.O.PQRSRB,一七七二——一八六一),尼古拉一世時的一位將軍,曾鎮(zhèn)守高加索并參加過一八八二年抵抗拿破侖的衛(wèi)國戰(zhàn)爭。

  五分鐘過去了,鄰室里還在發(fā)出窸窸窣窣和竊竊低語的聲音。帕維爾從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膩膩的、打開了的書,那是馬薩利斯基寫的《狙擊手》單行本。他翻閱了幾頁……里屋門開了,費多西婭抱來了米佳。她給孩子換上一件花邊領(lǐng)的紅短衫,還給梳了頭發(fā),凈了臉。孩子一如所有健康的嬰孩那樣粗聲粗氣地呼吸著,身體不停地動彈,小手不停地擺動,看來那件漂亮短衫對他起了作用,胖乎乎的身子顯得挺舒坦。費多西婭也給自己梳理了頭,戴正了頭巾。她原可以讓頭發(fā)披散到肩頭上,真的,有什么能比美麗的年輕母親手抱健壯嬰孩更迷人的呢?

  “好個胖家伙,”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柔聲說著,用食指尖上的長指甲逗米佳的雙下巴癢癢。瞪眼看著灰雀的孩子倏地笑開了。

  “這是大伯,”費多西婭用臉貼緊米佳,搡了搡他說。杜尼亞莎這時悄悄地把支點燃的薰燭放到窗臺上,在燭底墊了一個小硬幣。

  “他有幾個月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

  “六個月,到本月十一就要有七個月了?!?/p>

  “快到八個月了吧,費多西婭·尼古拉耶芙娜?”杜尼亞莎囁嚅地插嘴。

  “不,七個月,哪會是八個月呢?”這時嬰孩又笑了,他眼睛瞧著柜子,驀地用他五個小指抓他母親的鼻子和嘴?!疤詺夤?,”費多西婭說,但臉并未躲開他的手。

  “他像我弟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道。

  “他還能像誰?”費多西婭聽了暗暗想。

  “是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簡直一個模樣兒?!?/p>

  他仔細地、幾乎是憂傷地瞅了費多西婭一眼。

  “這是大伯,”她又一次向孩子提示,不過聲音輕得像是低語。

  “啊,帕維爾,原來你在這兒!”突然響起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聲音。

  帕維爾連忙掉過頭,并且皺起他的眉尖,但看到他弟弟又高興又感激的樣子不由微微一笑。

  “你的孩子長得很俊,”他說著看了看表?!拔沂菫橘I茶葉的事拐進來的?!?/p>

  他說完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兒,眨眼工夫出了房門。

  “他自己進來的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費多西婭。

  “他自己,老爺,敲了敲門就進來了?!?/p>

  “阿爾卡季后來再沒來過?”

  “沒有。我是否還是回廂房住的好,尼古拉·彼得羅維奇?”

  “何必呢?”

  “我想,最初一段時間最好回避著點兒?!?/p>

  “沒……必要,”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話帶頓兒,同時用手撫摩他的前額?!耙穷A(yù)先……你好哇,小胖子,”他話說到半句,突然興奮起來,走近嬰兒,吻了他的小臉,然后又稍稍彎下腰去,吻了費多西婭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紅短衫映襯著的、羊脂白玉般的手。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您這是怎么啦?”她囁嚅說著垂下了眼,后又微微抬起……在她親切而又帶著幾分茫然睇他時,那眼睛有說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得以認識費多西婭有過一段有趣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不得不在一個離此頗遠的縣城投宿??偷昀锔筛蓛魞舻谋蝗欤徽匆粔m的房間使他感到既愉快又驚奇,他不由想:莫非女掌柜是德國人?他旋而了解到女掌柜是五十來歲的一個俄羅斯婦女。這人干凈利落,臉相聰慧,說話有條有理。跟她喝茶一聊天,就喜歡上她了。其時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剛遷新居,不想把農(nóng)奴留在宅里使喚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柜則抱怨過往人稀,度日艱難,于是,當即建議她當新居的女管家,她應(yīng)下了。她早年喪夫,膝下一女,名叫費多西婭,母女相依為命。兩周后阿琳娜·薩維什娜(人們便這樣來稱呼新管家的)攜費多西婭來到瑪麗伊諾,住進了廂房。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沒有看錯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條。至于費多西婭,當時年方十七,文靜嫻雅,但誰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臉,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只在本區(qū)教堂作禮拜時,偶或見到費多西婭白凈臉龐的美麗側(cè)影。

  過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來到他書房,如平素那樣深深一躬,問能否幫她女兒個忙:爐膛里的火星濺進她眼里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深居簡出,有病在家治療,甚至還買有存放小量藥物的藥箱,所以立時命阿琳娜把患者帶來。費多西婭聽說老爺叫她,心里直害怕,但還是隨母親去了書房。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領(lǐng)她到窗前亮處,雙手托起她頭,察看紅腫的眼,開了一劑洗眼藥水并當場調(diào)配好,還從手帕上撕下根布條,教她如何蘸著藥水洗眼。費多西婭聽罷,正想離開,不料阿琳娜從一旁說道:“你還沒吻老爺?shù)氖种轮x呢,笨丫頭?!蹦峁爬け说昧_維奇覺得怪難為情的,沒伸手給她,反在她仰起臉來的時候在她額上的發(fā)縫處親了一下。沒隔多久,費多西婭的眼便已痊愈,但她留給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印象久久未散,那張仰起的、白凈可愛的、帶幾分害怕的秀臉似乎在他面前頻頻閃現(xiàn),還有那經(jīng)他手觸及過的柔軟的頭發(fā),天真無邪的嘴唇,在陽光下閃亮著的、珍珠串兒似的濕潤皓齒。所以,他后來在教堂里分外注意她,找機會和她說話。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臨近黃昏的時候和他在一條黑麥田田徑上不期相遇了,立刻折進茂盛的、雜有蒿草和矢車菊的麥地里藏了起來。但他還是看見了金黃色麥穗中的臉,像小獸般窺探著的眼睛。他親切地叫道:

  “你好,費多西婭!我又不咬人。”

  “您好!”她低聲回答,就是不從麥地里走出來。

  她漸漸地跟他熟了,然而總覺得有點兒害怕。事出意外,她母親忽然得霍亂病死去。費多西婭能上哪兒去呢?她繼承了母親愛整潔的習(xí)慣,審慎端莊的秉性,但她是那樣地年輕,那樣地孤零,而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如此地善良和樸實……

  后來的事就不用說了。

  “這么說來,是我哥哥自己來找你的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他敲了敲門便進來了?”

  “是,老爺?!?/p>

  “很好。讓我把米佳拋著玩會兒。”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把孩子拋得快碰著天花板,逗樂了孩子,卻急壞了母親,每次往上拋的時候她都伸手出去隨時準備接住裸在褲管外的小腳。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到了他自己的書房。書房很雅致,墻上糊著漂亮的壁紙,五色斑斕的波斯壁毯上掛著他的qiang支,胡 桃木家具上鋪有暗綠色呢墊,文藝復(fù)興式的黑橡木書櫥在一旁侍立,華麗的書桌上放著青銅雕像,另一面是個壁爐……他坐到沙發(fā)里,兩手扶著后腦,不動,也不出聲,一雙眼絕望地瞪著天花板。他是否想掩飾他臉上的神情,不讓四壁猜透,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呢?他只站起過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旋又坐進沙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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