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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純真年代

[美] 伊迪絲·華頓 /

神秘師兄 上傳

妻子的深紫色馬車(其婚禮的外飾猶存)在渡口接上阿切爾,將他堂而皇之地送到澤西城的賓夕法尼亞車站。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下著雪,反響回蕩的大車站里煤氣燈已經(jīng)點亮。他在站臺上來回踱步,等待華盛頓駛來的快車。這時他不由想起,有人認為有朝一日會在哈德遜河床 下面開掘一條隧道,賓夕法尼亞鐵路上的火車可以穿過隧道直接開到紐約。那些人都屬于夢想家,他們還預(yù)言要建造用5大時間就能橫渡大西洋的輪船、發(fā)明飛行機器、用電來照明、不用電線的電話交 流,還有其他一些天方夜譚般的奇跡。

“只要隧道不建,哪一種幻想成真我都不關(guān)心,”阿切爾沉思道。他懷著中學(xué)生那種糊里糊涂的幸福感想象著奧蘭斯卡夫人從車上下來的情形:他在很遠的地方,在人群中一張張毫無意義的臉中間認出了她,她挽著他的胳臂隨他走到馬車跟前,他們慢吞吞地朝碼頭駛?cè)?。一路上是迅跑的馬匹、載重的貨車、大喊大叫的車夫,然后是靜得出奇的渡船。他們將肩并肩地坐在雪花飛舞的船上,然后坐進四平八穩(wěn)的馬車,任大地在他們腳下悄然滑行,滾滾滑向太陽的另一側(cè)。真是不可思議,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對她講,它們將以怎樣的順序變成他滔滔的話語呢……

火車轟隆轟隆的鏗鏘聲越來越近,它像載著獵物的怪獸進窩一樣蹣跚著緩緩進了車站,阿切爾擠過人群,沖向前去,茫然地盯著列車一個接一個的窗口,接著,猛然在不遠處看見了奧蘭斯卡夫人那張蒼白驚訝的臉。這時,那種忘記她的模樣的窘迫感覺又涌上心頭。

他們走到了一起,兩雙手相遇,他用手臂挽著她的手臂?!斑@邊走——我?guī)砹笋R車,”他說。

此后的情形完全跟他夢中憧憬的一樣。他扶她上了馬車,將她的包皮裹也放到車上,然后籠統(tǒng)概述了她祖母的病情,讓她完全放下心來,又對博福特的情況做了簡要介紹(她心軟地說了聲“可憐的里吉納”,頗令他感動)。與此同時,馬車也從混亂的車站擠了出來,他們慢吞吞地沿著滑溜的斜坡向碼頭行進,令他們擔(dān)心的還有搖搖晃晃的煤車、受驚的馬匹、凌亂的運貨快車,以及一輛空靈車——啊呀,一輛靈車!她閉上眼睛,等靈車過去,并緊抓住阿切爾的手。

“但愿別是為可憐的祖母準(zhǔn)備的!”

“哦,不,不——她好多了——真的完全康復(fù)了。瞧——過去了!”他大喊道,仿佛這一點有多重要似的。她的手依然握在他的手里,當(dāng)馬車蹣跚通過渡口的道板時,他彎下身,脫下她那只棕色的緊手套,像吻一件圣物似的親吻了她的手掌。她嫣然一笑掙脫開來,他說:“你沒想到今天我會來吧?”

“哦,沒有?!?/p>

“我本來打算去華盛頓看你的,我全都安排好了——險些與你在火車上擦肩而過?!?/p>

“啊——”她喊了一聲,仿佛被難得逃過的危險給嚇壞了。

“你知道嗎——我?guī)缀醢涯阃???/p>

“幾乎把我忘了?”

“我的意思是——怎么說呢?我——總是這樣,你對我來說,每一次都是重新開始。”

“噢,對:我知道!我知道!”

“我——對你來說——也是如此嗎?”他追問道

她點了點頭,向窗外望去。

“埃倫——埃倫——埃倫??!”

她沒有應(yīng)聲。他靜靜地坐在那兒,注視著她。襯著窗外雪痕斑駁的暮色,她的側(cè)影漸漸模糊了。他想,在這漫長的4個月中她都做了些什么呢?他們之間相知畢竟太少了!珍貴的時光在流逝,他卻把打算對她講的話全都忘了,只能茫然地沉思他們既接近又疏遠的奧秘。眼下兩人近在咫尺,卻都看個到對方的臉,似乎正是這種情形的象征。

“多漂亮的馬車??!是梅的嗎?”她突然從窗口轉(zhuǎn)過臉來問。

“是的?!?/p>

“這么說,是梅讓你來接我的了?她真是太好了!”

他一時沒有應(yīng)聲;接著又暴躁地說:“我們在波士頓相會的第一二天,你丈夫的秘書來見過我?!?/p>

在給她寫的短信中他沒有提里維埃先生拜訪的事,他本來打算把那件事埋在自己心中。但她提起他們坐的是他妻子的馬車,激發(fā)了他報復(fù)的沖動。他要看一看,她對提及里維埃是否比他聽到梅的名字更好過!就像在另外的一些場合那樣,當(dāng)他期望驅(qū)走她平時的鎮(zhèn)靜時,她卻不露一絲驚訝;他立即得出結(jié)論:“這么說,他給她寫過信?!?/p>

“里維埃先生去看你了?”

“是的,難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她坦率地說。

“你聽了并不感到意外?”

她猶豫了?!案蓡嵛視馔饽兀克诓ㄊ款D對我說過他認識你;我想他是在英國與你相識的吧?!?/p>

“埃倫——我必須問你一件事?!?/p>

“好吧?!?/p>

“我見過他之后就想問你來著,可在信中不好講。當(dāng)你離開你丈夫的時候,是里維埃幫你逃走的嗎?”

他的心決要窒息了。她還會那樣鎮(zhèn)靜地對待這個問題嗎?

“是的。我欠他很多債,”她回答說,聲音平靜,沒有一絲顫抖。

她的語氣極其自然,幾近于冷淡,這使阿切爾的暴躁也平息下來。完全憑她的坦率,她又一次讓他認識到他的因襲守舊是多么愚蠢,而他還自以為把傳統(tǒng)拋到了九霄云外呢。

“我認為你是我見過的最誠實的女人!”他大聲說。

“哦,不——不過也許得算個最不大驚小怪的女人吧,”她回答說,聲音里含著一絲笑意。

“不管你怎么說,你看問題是很實際的?!?/p>

“唔——我只能如此。我不得不正視戈爾工。①”

①戈爾工——《希臘神話》中三個蛇發(fā)女怪之一,人見到她即變?yōu)榛?/p>

“可是——這并沒有弄瞎你的眼睛!你看清了她不過是個老妖怪,跟別的妖怪沒什么兩樣?!?/p>

“她并不弄瞎你的眼睛,而是弄干你的眼淚?!?/p>

這句話制止了來到阿切爾嘴邊的懇求,它好像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經(jīng)驗,是他無法理解的。渡船慢吞吞的行駛已經(jīng)停止,船首猛烈地撞在水中的木樁上,震得馬車搖晃起來,使阿切爾與奧蘭斯卡夫人撞在一起。年輕人接觸到她肩膀的撞擊,渾身一陣顫抖,伸手摟住了她。

“如果你眼睛沒有瞎,那么你一定會看到,事情再也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p>

“什么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我們在一起——卻又不能結(jié)合。”

“對。你今天就不該來接我,”她用一種異樣的聲音說。猛地,她轉(zhuǎn)過身來,伸開雙臂摟住了他,雙唇緊緊吻在他的嘴上。與此同時,馬車啟動了,水邊上那盞煤氣燈的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她抽身離開他,兩人沉默地坐著,一動不動。馬車在渡口擁塞的車輛中擠路前行,走到大街上之后,阿切爾急忙發(fā)話了。

“不要怕我,你用不著這樣子縮在角落里,我需要的并非偷偷的吻,你瞧,我甚至都不去碰你的衣袖。你不愿讓我們的感情降低為普通的私通,這我很理解。昨天我還不會說這種話,因為自我們分手以來,我一直盼望見到你,所有的想法都被熊熊的烈火燒光了?,F(xiàn)在你來了,你遠遠不止是我記憶中的那樣,而我需要你的也遠遠不是偶然的一兩個小時,爾后就茫茫無期地處于焦急的等待中。所以我才這樣安安靜靜坐在你身邊,心里懷著另一種憧憬,安心地期待它的實現(xiàn)?!?/p>

有一會功夫她沒有回話,后來她幾乎是耳語般地問道:“你說期待它的實現(xiàn)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知道它會實現(xiàn)的,不對嗎?”

“你我結(jié)合的憧憬?”她猛然發(fā)出一陣冷笑?!澳憧蛇x了個好地方對我講這話!”

“你指的是因為我們坐在我妻子的馬車里?那么,我們下去走怎么樣?我認為你不會在意這點點雪吧?”

她又大笑起來,不過笑聲溫 和了些?!安恍?,我不下車去走,因為我的正經(jīng)事是盡快趕到奶奶那兒。你還是坐在我身邊,我們來看一看現(xiàn)實,而不是幻想?!?/p>

“我不知你指的現(xiàn)實是什么,對我來說,這就是惟一的現(xiàn)實。”

她聽了這話沉默了許久。這期間馬車沿著一條昏暗的小街下行,隨后又轉(zhuǎn)入第五大街明亮的燈光之中。

“那么,你是不是想讓我跟你在一起,做你的情婦呢——既然我不可能做你的妻子?”她問。

這種粗魯?shù)奶釂柫钏篌@失色:這個詞他那個階層的女子是諱莫如深的,即使當(dāng)她們的談話離這題目很接近的時候。他注意到奧蘭斯卡夫人脫口而出,仿佛它早已在她的語匯中得到了認同。他懷疑在她已經(jīng)逃脫的那段可怕的生活中,這個詞她早已司空見慣。她的詢問猛然制止了他,他支支吾吾地說:

“我想——我想設(shè)法與你逃到一個不存在這種詞匯——不存在這類詞匯的地方。在那兒我們僅僅是兩個相愛的人,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是你生活的全部,其他什么事都無關(guān)緊要?!?/p>

她深深嘆了口氣,最后又笑了起來。“啊,親愛的——這個國度在哪兒呢?你去過那兒嗎?”她問,他繃著臉,啞口無言。她接著說:“我知道有很多人曾設(shè)法找到那個地方,但是,相信我,他們?nèi)煎e誤地在路邊的車站下了車:在布格涅、比薩或蒙特卡洛那樣的地方——而那里與他們離開的舊世界根本沒有區(qū)別,僅僅是更狹隘、更骯臟、更烏七八糟而已?!?/p>

他從來沒聽她說過這樣的話,他想起了她剛才的說法。

“是啊,戈爾工已經(jīng)擠干了你的眼淚了,”他說。

“可是,她也打開了我的眼界。說她弄瞎人們的眼睛那是一種誤解,恰好相反——她把人們的眼瞼撐開,讓他們永遠不能再回到清靜的黑暗中去。中國不就有那么一種刑罰嗎?就應(yīng)當(dāng)有。啊,說真的,那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地方!”

馬車穿過了42街,梅那匹健壯的馬像匹肯特基跑馬,正載著他們朝北行駛。阿切爾眼見時間一分一秒地白白浪費,光說這些空洞的話令他感到窒息。

“那么,你對我們的事到底有什么打算呢?”他問。

“我們?從這個意義上講根本不存在我們!只有在互相遠離的時候才互相接近,那時我們才能是我們自己。不然,我們僅僅是埃倫·奧蘭斯卡表妹的丈夫紐蘭·阿切爾和紐蘭·阿切爾妻子的表姊埃倫·奧蘭斯卡,兩個人企圖背著信賴他們的人尋歡 作樂?!?/p>

“哎,我可不是那種人,”他抱怨說。

“不,你是!你從來就沒超越那種境界,而我卻已經(jīng)超越了,”她用一種陌生的聲音說。“我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子?!?/p>

他坐著沒有吭聲,心中感到說不出的痛苦。接著,他在黑暗中摸索馬車內(nèi)那個對車夫傳達命令的小鈴,他記得梅想停車的時候拉兩下。他拉了鈴,馬車在攔石邊停了下來。

“干嗎要停車?還沒有到奶奶家呢,”奧蘭斯卡夫人大聲說。

一沒有到。我要在這兒下去,”他結(jié)巴著說,并打開車門,跳到人行道上。借助街燈的光線他看到她那張吃驚的臉,以及本能地要阻止他的動作。他關(guān)上門,又在窗口倚了一會兒。

“你說得對:我今天就不該來接你,”他放低了聲音說,以免車夫聽見。她彎身向前,似乎有話要說,但他已經(jīng)叫車夫趕車。馬車向前駛?cè)?,他依然站在拐角處。雪已?jīng)停了,刺骨的寒風(fēng)吹了起來,抽打著他的臉,他還站在那兒凝望。突然,他覺得睫毛上有一點又冷又硬的東西,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哭了,寒風(fēng)凍結(jié)了他的眼淚。

他把雙手插進口袋,沿第五大街快步朝自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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