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埋怨你,我的親愛的,不,我不埋怨你。如果我的筆下偶或流露出幾滴苦痛的話,那就請你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死了,就躺在這里影影綽綽的燭光下;我沖上帝攥緊拳頭,管他叫兇手,我的心緒-陰-郁,神志紊亂。請原諒我傾吐我的哀怨,原諒我吧!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內(nèi)心深處是樂于助人的,你幫助每一個人,就是素昧平生的人有求于你,你也給予幫助。你的恩惠非常奇特,它對每個人都是敞開的,因此誰都可以自取,兩只手能抓多少就取多少,你的恩惠是博大的,是博大無際的,你的恩惠,但是,它是 ——請原諒我——懶散的。你的恩惠要人家提醒,要人自己去拿。你幫助人要人家叫你,求你,你幫助人是出于害羞,出于軟弱,而不是出于快樂。容我坦率地對你說吧,你可以和別人共幸福,而不愿和人共患難。像你這樣的人,即使是其中最有良心的人,求他也是很難的。有一次,那時我還是孩子,我從門上的窺視孔里看見有個乞丐按響了你的門鈴,你給了他一點錢。還沒等他開口向你要,你就迅速給了他,甚至給得很不少,可是你給他的時候心里有點害怕,是慌慌張張遞給他的,好把他立即打發(fā)走,仿佛你怕看他的眼睛似的。你幫助人家的時候那種忐忑不安、羞羞答答、怕人感激的神態(tài),我永遠(yuǎn)忘不了。因此我從來也不來求你。當(dāng)然,我知道,那時即使你還拿不穩(wěn)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也一定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筆數(shù)目相當(dāng)可觀的錢,可是你心里卻總悄悄懷著焦躁的情緒,要把這件煞風(fēng)景的事從你身上推得一干二凈;是的,我相信,你甚至要說服我盡早把胎打掉。這是我頂頂害怕的事,因為你所希望的事,我怎么會不去做呢,我又怎么能拒絕你的要求呢!可是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他也確實是你的。
他就是你,但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我無法駕馭的、幸福無憂的你了,而是那個永遠(yuǎn)——我這樣認(rèn)為——給了我的、禁錮在我的身體里、連著我生命的你了?,F(xiàn)在我終于把你捉住了,我可以在自己的血管里感到你在生長,感到你的生命在生長,只要我心里忍不住了,我就可以用食品喂你,用-乳-汁哺你,可以輕輕撫摸你,溫柔地吻你。你瞧,親愛的,因此當(dāng)我知道,我懷了你的孩子時,我是多么幸福,因此我就沒有把這事對你說:因為這樣,你就再也不會從我身邊逃走了。?當(dāng)然,親愛的,后來的生活也并不全是我原先所想的那種幸福的日子,也有的日子充滿了恐懼和煩惱,充滿了對人的卑鄙下流的憎惡。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為了不讓我的親戚發(fā)現(xiàn)我懷了孕,并把這事告訴我家里,因此臨產(chǎn)前的幾個月我不能再到店上班了。我不愿向我母親要錢——我就把身邊有的那點首飾賣掉,這樣才勉強維持了分娩前那段時間的生活。分娩前一星期,一個洗衣女工從柜子里偷走了我剩下的最后幾枚克朗,因此我只得進了一家婦產(chǎn)醫(yī)院。只有那些身上分文不名的窮人,那些被拋棄、被遺忘的女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到那里去,置身于貧困的社會渣滓之中。這孩子,你的孩子,就是在那里呱呱墜地的。那兒真是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陌生,我們躺在那兒的人,互相也都是陌生的,大家寂寞孤獨,彼此仇視,大家都是被貧困、被同樣的痛苦踢進這間沉悶的、充滿哥羅仿和血腥氣的、充滿叫喊和呻吟的產(chǎn)房里來的。窮人不得不忍受的輕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羞辱,在那里我全受過了:我得跟那些娼妓、那些病人擠在一起,她們慣于對有同樣命運的病人使壞;我忍受了年輕醫(yī)生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他們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掀開我這個毫無反抗力的女人的被單,在身上摸來摸去,美其名曰檢查;我忍受著女護理人員貪得無厭的私欲——啊,在那里,人的羞恥心被目光釘上了十字架,任憑語言的鞭笞。只有寫著你的名字的那塊牌子,在那里只有這塊東西還是你自己,因為那床上躺著的,只不過是一塊抽搐著的、任憑好奇的人東捏西摸的肉,只不過是一個供觀賞和研究的對象而已——啊,那些婦女,那些在自己家里為守候著她們的溫存愛撫的丈夫生孩子的婦女,她們不懂得舉目無親、不能防衛(wèi)、像在實驗桌上似的把個孩子生下來是個什么滋味!要是我今天在哪本書里看到“地獄”這個詞,我就仍然會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到那間塞得滿滿的、水汽騰騰的,充滿了呻吟、狂笑和慘叫的產(chǎn)房,那間宰割羞恥心的屠場,我就是在那兒遭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