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故事
如果那種生物學的觀念能夠幫助我們?nèi)バ蕾p人生的韻律美,那也證明我們能力有限。我們?nèi)鐚⑷祟惣词莿游镞@一點描寫得更準確清楚,就能使我們得到較正確的印象,使我們更能了解自己,以及人類文化的進步。人類的天性是以我們動物世系為根據(jù)的,當我們對天性有了更正確更深切的認識時,我們就曾產(chǎn)生一種較慷慨的同情,或甚至產(chǎn)生一種寬裕的玩世態(tài)度。由委婉地提醒我們自己我們是尼安特韜兩種人或北京人(TheNeanderthalorthePekingman)的子孫,再說遠一點,我們是人猿的子孫,于是我們終于能夠輕視我們的罪惡和缺點,同時贊嘆我們的猴子式的聰明,這就是所謂人類喜劇的意識。譚克萊倫(ClarenceDay)在他那篇《人猿世界》(ThisSimianWorld)里那種發(fā)人深省的論文,就曾表現(xiàn)出這種美妙的思想,當我們閱讀這篇論文時,我們會寬恕一切人類:檢查官、宣傳主任、法西斯的編輯、國社黨 的無線電報告員、國會議員、立法委員、獨裁 者、經(jīng)濟學家、國際會議代表,以及那種干涉別人的生活的好管閑事者。因為我們已開始了解他們了。
從這種意義上講來,我現(xiàn)在愈加能夠體會《西游記》這部中國偉大的猴子故事的智慧和見識。我們在這一觀點上,對于人類歷史的演進,便能得到更親切的認識;人類歷史的演進和那些半人類的動物到西天去參圣的行程,真是多么相似啊——孫悟空好似代表人類的智能,豬八戒代表較卑下的天性,沙和尚代表常識,玄奘法師則代表智慧和圣道。玄奘法師在這些怪異的隨從保護之下,由中國出發(fā)到印度去取經(jīng)。人類進展的事跡,就是像一群都有缺點的動物的謁圣行程一樣,為了他們具著愚笨和惡作劇,所以不斷地遭逢著許多危險和好笑的情境。法師每每須糾正并責罰那惡作劇的猴子,和風流 自賞的豬仔,因為他們不完美的心思和卑鄙的情欲,常常使他們陷入各種窘境。在這個由人類到神佛的參拜旅程中,人性脆弱的本能、憤怒、復仇、暴躁、肉欲、不寬恕,尤其是自大和不謙遜的本能,不斷地暴露出來。人類的技巧增高時,破壞力也同時加高,因為我們現(xiàn)在都像那只有法術(shù)的猴子一樣,能騰云駕霧,在空中大翻筋斗(即飛機在空中倒飛側(cè)飛),由我們的猴腿上拔下毫毛,使它們變成小猴,去攻擊我們的敵人,敲打天門,粗野無禮地把看門人推開,要求和天神同等并列。
這只猴子是聰慧的,但是很自大;他有厲害的法術(shù),可以闖入天門,可是沒有相當健全、平衡和冷靜的精神在天上安靜地過生活。所以他對這個塵世的生活,資格很夠,可是對于天上的那些不配的神仙生活,他的資格卻還差得遠呢。他的品性上有一些粗鄙的、惡作劇的、叛逆的質(zhì)素,好比黃金里有著未曾煉凈的渣滓,所以在上半部《西游記》里,當他未曾參加西行取經(jīng)時,有一次他跑到天上去,造成了一種可怕的局面,像一只從動物園里鐵籠中逃出來的野性獅子一樣,為了有一種不能悛改的惡作劇的習 性,他曾破壞了西天王母娘娘款待天上神仙所開的年宴,他因為未曾被邀請參加蟠桃盛會,不禁大怒,假扮著上帝的使者,遇著赤腳大仙去赴會,即謊騙他宴會的地址已改,使他走錯了地方,自己變成赤腳大仙的樣子,跑去參加盛會。上他當?shù)纳裣蔀閿?shù)很多。他跑到寶閣,才知道他是最先光臨的貴客。除了那些在右?guī)呃认驴垂軒桩Y玉液瓊漿的仆人外,一個賓客也沒有到。他就使個神通,拔下幾根毫毛,放入口中,嚼碎噴去,喝一聲變,即刻變做幾個瞌睡蟲,把那些仆人全弄睡了,于是便把那幾甕仙酒喝完。喝得半醉跌跌撞撞地跑進大廳,把擺在臺子上的蟠桃也吃光。當那些客人來臨看見宴會席上的那種杯盤狼藉的情形時,他已跑到太上老君的家里去弄把戲了,設(shè)法偷吃了太上老君的長生不老金丹。后來,他一則恐怕這把戲發(fā)生嚴重的后果,二則因為不曾被邀請去參加蟠桃盛會,心里很是憤憤不平,所以即偷偷地離開天上回到了他的花果山,又做起猴王來,并對小猴們說他厭惡上天。于是他便舉起背叛上天的旗幟,在旗上寫著“齊天大圣”的字樣。接著,這只猴子就和上天發(fā)生猛烈的戰(zhàn)爭,他并沒有敗北,后來還虧觀世音菩薩在云中用了花枝把他打倒,總算把他捉住了。
我們永像這只猴子一樣在做叛逆的行為,我們沒有和平,也沒有謙卑,一直到觀世音菩薩從天上拋下花枝,把我們克服了才止。我們直需等到科學把宇宙間的一切界線探索出來后,才會得到真正謙卑的教訓。在那部故事里那只猴子被捉住后還在背叛不已,質(zhì)問天上的玉皇大帝為什么不在神仙中給他一個更高的名位,最后還要和如來佛或者上帝打個賭,才肯降服。他說,以他的法力他能夠跑到天地的盡頭,如做到了,應實授他“齊天大圣”的名號,如不能的話他便情愿一輩子屈服。于是他跳到空中,一個筋斗,風馳電掣地不知過了多少路,等他停下來時,只見五根肉紅柱子,他便以為一定是人跡罕到的盡頭了。為證明他曾到過這地方起見,他在第三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很得意地跑回來,把他的行程告訴佛祖。佛祖于是張開那只手,叫他聞聞中指下邊的氣味,告訴他說,他始終不曾跑出佛祖的一只手掌。這時猴子才低頭認輸,被佛祖用鐵鏈縛在石上,經(jīng)過了五百年,才由玄奘法師將他釋放,跟著到西天去取經(jīng)。
這只猴子——就是我們的小影——盡管其自大和惡作劇,終究還是一只極其可愛的動物。所以人類盡管有許多弱點,盡管有許多缺點,我們?nèi)员仨殣廴祟悺?br/>
猴子般的形象
因之,《圣經(jīng)》上所說我們是以上帝的形象來造成的那種觀念,我們必須拋開,我們覺得我們是由猴子的形象而來的,同時,如把我們和那完美的上帝相比,相差之遠,猶如螞蟻和我們一樣的小巫見大巫。我們是聰明的,這一點,我們十分相信。因為我們確有心智。所以對自己的聰明常常有點驕傲,可是生物學家卻來對我們說,這個心智,可以用言語來表示的思想而論,尚是一種晚近的發(fā)展,在那些構(gòu)成道德本質(zhì)的要素中,除了心智外,還有一些動物的,或也可說野蠻的本能,這些動物力比心智更大,而事實上也就是這些東西使我們在團 體生活中做出各個的錯誤行為。這樣我們更能了解那個自傲的人類心智的性質(zhì)。第一,我們見到這個心智是一個相當智慧的心智,但也頗有缺憾。我們考據(jù)人類頭顱的進化,知道它不過是一根脊椎骨長大起來而成的,所以它是跟脊髓的功用一樣,只是在意識到危險,應付外邊的環(huán)境,和保存生命——但不在于思想。思想的工作大都是做得極笨拙的。貝爾福爵士(LordBailfor)曾說:“人類的頭腦對于尋求食物,和豬鼻一樣的重要?!边@一句話已可使他不朽了。我以為這句話并不代表有真正的玩世態(tài)度。我以為他說這話,不過是基于他對人類的一般的理解而已。
我們由創(chuàng)始的方面了解我們?nèi)祟惖牟煌昝?。不完美嗎?很對,造物主就是把我們造成這個樣子的。不過問題不在這里。主要的一點是:我們的遠祖都像人猿泰山那樣,在森林中游憩,由這個樹枝蕩到那個樹枝,或像長尾猴那樣,用一只臂膀或尾巴鉤住樹枝倒懸著①。在我的心目中,以人類的進化而論,把各個階段分開來看,可說都是極其完美的??墒乾F(xiàn)在,我們卻須做一種困難萬倍的調(diào)整工作。
當人類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化時,所走的路徑,在生物學方面講來,也許會使造物主嚇一大跳。以適應大自然而論,生于大自然的一切動物是極完美的,因為造物主已把那些不能適應大自然的動物都滅盡了??墒乾F(xiàn)在我們毋庸適應大自然,我們只須適應自己,適應文化。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一切本能都是美好的、健全的,但是在社會中,我們把一切本能都叫做野蠻。每只老鼠都偷吃東西——但它并不因這種行為而有損于道德或變成更不道德。每一只狗都吠,每一只貓晚上總不回家,或是破壞物件。每只獅子都殺害其他動物,每匹馬看見危險都跑開,每只烏龜都把一天寶貴的光陰在睡眠中消磨掉,每只蟲兒、爬行動物、鳥兒和獸類都在大庭廣眾之間生產(chǎn)子嗣。以文明世界的語詞來說,每只老鼠都是盜賊,每只狗都太會吵鬧,每只貓兒假如不是藝術(shù)品的野蠻破壞者,便是“不忠實的丈夫”,每只獅子或老虎都是嗜殺者,每匹馬都是懦怯者,每只烏龜都是懶鬼,最后千百種蟲兒、爬行動物、鳥兒和獸類一律都是婬猥的,世間事的評價有著多么重大的變動??!這就是使我們驚訝造物主為什么把我們造得這樣不完全的理由。
論不免一死
因為我們有這么個會死的身體,以至于遭到下面一些不可逃避的后果:第一,我們都不免一死;第二,我們都有一個肚子;第三,我們有強壯的肌肉;第四,我們都有一個喜新厭舊的心。這些事實各有它根本的特質(zhì),所以對于人類文明有很重要的影響。因為這種現(xiàn)象太明顯了,所以我們反而不曾想起它。我們?nèi)绻话堰@些后果看清楚,便不能認識我們自己和我們的文明。
人類無論貴賤,身軀總是五六尺高,壽命總是五六十歲。我疑惑這世間的一切民主 政治、詩歌和哲學是否都是以上帝所定的這個事實為出發(fā)點的。大致說來,這種辦法頗為妥當。我們的身子長得恰到好處,不太高,也不太低。至少我對于我這個五尺四寸之軀是很滿意的。同時五六十年在我看來已是夠悠長的時期;事實上五六十年便是兩三個世代(Generation)了。依造物主的安排方法,當我們呱呱墮地后,一些年高的祖父即在相當時期內(nèi)死掉。當我們自己做祖父的時候,我們看見另外的小嬰兒出世了??雌饋?,這辦法真是再好也沒有。這里的整個哲學便是依據(jù)下面的這句中國俗語——“家有千頃良田,只睡五尺高床 ?!奔词故且粋€國王,他的床 ,似乎不需超過七尺,而且一到晚上,他也非到那邊去躺著不可。所以我是跟國王一樣幸福的。無論這個人怎么樣的富裕,但能超過《圣經(jīng)》中所說的七十年的限度的,就不多見,活到七十歲,在中國便稱為“古稀”,因為中國有一句詩:“人生七十古來稀?!?br/>
關(guān)于財富,也是如此。我們在這生命中人人有份,但沒有一個人握著全部的抵押權(quán)。因此我們對于人生可以抱著比較輕快隨便的態(tài)度:我們不是這個塵世的永久的房客,而是過路的旅客。地主、佃戶,都是一樣的旅客。這種觀念減弱了“地主”一詞的意義。沒有一個人能實在地說,他擁有一所房子或一片田地。一位中國詩人說得好:
蒼田青山無限好,
前人耕耘后人收;
寄語后人且莫喜,
更有后人樂逍遙!
人類很少能夠體念到死的平等意義。世間假如沒有死,那末即使是圣海倫那(St.Helena)在拿破侖也要覺得毫不在乎,而歐洲將不知是要變成個什么樣子。世間如果真沒有死,我們便沒有英雄豪杰的傳記,就是有的話,作者也一定會有一種較不寬恕,較無同情心的態(tài)度。我們寬恕世界的一切偉人,因為他們是死了。他們一死,我們便覺得已和他們消滅了仇恨。每個葬禮的行列都似有著一面旗幟,上邊寫著“人類平等”的字樣。萬里長城的建造者,****暴君秦始皇焚書坑儒,制定“腹誹”處死的法律;中國人民在下面那首講到秦始皇之死的歌謠里,表現(xiàn)著多么偉大的生之歡樂??!
秦始皇奄僵①!
開吾民,
據(jù)吾床 ,
飲吾酒,
唾吾漿,
餐吾飲,
以為糧;
張吾弓,
射東墻,
前至沙丘當滅亡!
人類喜劇的意識,與詩歌和哲學的資料,大都是如此而產(chǎn)生的。能鑒到死亡的人,也能見到人類喜劇的意識,于是他即很迅速地變成詩人了。莎士比亞寫哈姆萊特尋找亞力山大帝的高貴殘骸遺灰,“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灰土也被人家拿去塞一個啤酒桶的漏洞”;“亞力山大死了,亞力山大葬了,亞力山大變成塵土了,我們拿塵土來做粘土,為什么不可以去塞一個啤酒桶的漏洞呢?”莎士比亞寫這段文字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深刻的詩人了。莎士比亞使李卻王二世談到墳墓、蟲兒、墓志銘,談到皇帝死后,蟲兒在他的頭顱中也玩著朝廷上的滑稽劇,又談到“有一個購買田地的大買主,經(jīng)過著法令、具結(jié)、罰金、雙重證據(jù)和收回,結(jié)果他雖花了如許罰金(Fines),但仍變成一個良好的頭頂滿裝著精致的塵土(FinePlatefulloffinedirt)?!鄙勘葋喸谶@地方即表現(xiàn)著最優(yōu)越的喜劇意識。奧瑪·迦(OmarKhayyam,十世紀波斯詩人)及中國的賈鳧西(別名木皮子,一位隱居的中國詩人),都是從死亡的意識上獲得他們的詼諧心情,以及對歷史的詼諧解釋。他們從那些在皇帝的墳墓里住著的狐貍來借題發(fā)揮莊子的全部哲學,也是基于他對于一個骷髏的言論。中國的哲學到莊子的時代,才第一次蘊含著深刻的理論和幽默的成分:
莊子之楚,見空骷髏,然有形;檄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骷髏枕而臥……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br/>
當我們承認人類不免一死的時候,當我們意識到時間消逝的時候,詩歌和哲學才會產(chǎn)生出來。這種時間消逝的意識是藏在中西一切詩歌的背面的——人生本是一場夢;我們正如劃船在一個落日余暉返照的明朗下午,沿著河劃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人類生命也隨著在動植物界的行列中永久向前走,出生、長成、死亡,把空位又讓給別人。等到人類看透了這塵世的空虛時,方才開始覺悟起來。莊子說,有一次做個夢,夢見自己變成蝴蝶,他也覺得能夠展開翅膀來飛翔,好像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當他醒來時,他覺得他才是真實的莊子;但是后來,他陷入頗滑稽的沉思中,他不知道到底是莊子在夢做蝴蝶,還是一只蝴蝶在夢做莊子。所以人生真是一場夢,人類活像一個旅客,乘在船上,沿著永恒的時間之河駛?cè)?,在某一個地方上船,在另一個地方上岸,好讓其他河邊等候的旅客上船。假如我們不以為人生實是一場夢,或是過路的旅客所走的一段旅程,或是一個連演員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做戲的舞臺,那么,人生的詩歌連一半也不曾存在了。一個名叫劉達生的中國學者在給他朋友的信中寫著:
世間極認真事,曰:“做官”;極虛幻事,曰:“做戲”;而弟曰愚甚。每于場上遇見歌哭笑罵,打諢插科,便確認為真實;不在所打扮古人,而在此扮古人之戲子。一一俱有父母妻兒,一一俱要養(yǎng)父母活妻兒,一一俱靠歌哭笑罵,打諢插科去養(yǎng)父母活妻兒,此戲子乃真古人也。又每至于頂冠束帶,裝模作樣之際,儼然自道一真官,天下亦無一人疑我為戲子者,正不知打恭看坐,歡顏笑口;與夫作色正容,凜莫敢犯之官人,實即此養(yǎng)父母活妻兒,歌哭笑罵打諢插科,假扮之戲子耳!乃拿定一場戲目,戲本戲腔,至五臟六腑,全為戲用,而自亦不覺為真戲子。悲夫!
論肚子
凡是動物便有這么一個叫做肚子的無底洞。這無底洞曾影響了我們整個的文明。中國號稱美食家的李笠翁在《閑情偶寄》卷十二《飲饌部》的序言里,對于這個無底洞頗有怨尤之言:
吾觀人之一生,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盡可不設(shè)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shè)。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
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yǎng);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盡可滋生氣力,而為趲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復多其嗜欲,使如豁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復洞其底里,使如江 河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者。吾反復推詳,不能不于造物主是咎,亦知造物于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只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制!
我們既有了這個無底洞,自須填滿。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有這個肚子,它的影響確已及于人類歷史的過程??鬃訉τ谌祟惖奶煨裕兄钋械牧私?,他把人生的大欲簡括于營養(yǎng)和生育二事之下,簡單地說來,就是飲食男女。許多人曾抑制了色,可是我們不曾聽見過有一位圣人克制過飲食。即使是最神圣的人,總不能把飲食忘記到四五小時之上。我們每隔幾小時腦海中便要浮起“是吃的時候了吧?”這一句話,每天至少要想到三次,多者四五次。國際會議在討論到政治局勢的緊要關(guān)頭時,也許因吃午餐而暫告停頓。國會須依吃飯的鐘點去安排議程。一個需要五六小時之久而礙于午餐的加冕典禮,將立被斥為有礙公眾生活。上天既然賦予了我們肚子,所以當我們聚在一起,想對祖父表示敬意的時候,最好是替他舉行一次慶壽的宴會。
所以這是不無原因的,朋友在餐席上的相見就是和平的相見。一碗燕窩湯或一盆美味的炒面,對于激烈的爭辯,有緩和的效用,使雙方?jīng)_突的意見,會和緩下來。叫兩個空著肚子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要發(fā)生齟齬的。一餐豐美的飲食,效力之大,不只是延長到幾小時,直可以達到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久。如果要我們寫一篇書評去罵三四個月以前曾經(jīng)請我們吃過一餐豐盛晚餐的作家的作品,我們真要猶豫不能落筆。正因為如此,所以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爭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于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爭。在中國,我們常設(shè)宴以聯(lián)歡。事實上,也是政治上的登龍術(shù)。假使有人去做一次統(tǒng)計的話,那么他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宴客次數(shù)與他的升官速度是有一種絕對的關(guān)系存在的。
可是,我們既然天生如此,我們又怎能背道而行呢?我不相信這是東方的特殊情形。一個西洋郵務(wù)總長或部長,對于一個曾請他到家里去吃過五六次飯的朋友和私人請托,怎么能夠拒絕呢?我敢說西洋人是與東方人一樣有人性的。那惟一的不同點,是西洋人未曾洞察人類天性,或未曾按著這人類天性去合理地進行組織他們的政治生活。我猜想的西洋的政治圈子中,也有與這種東方人生活方式相同的地方,因為我始終相信人類天性是大抵相同的,而同在這皮肉包裹之下,我們都是一樣的。只是那習慣,沒有像中國那樣普遍而已。我所聽見的事情,只有zheng府官吏候選人擺了露天茶會請區(qū)內(nèi)選民的眷屬,拿冰淇淋和蘇打水給他們的小孩子吃,以賄賂他們的母親。這樣請了大家一頓之后,人們自然不免相信“他是一個和氣的好人”了,這句話是常常被當做歌曲唱著的。歐洲中世紀的王公貴族,在婚事或壽辰的時候,總要以豐盛的酒肉,設(shè)宴請佃戶們開懷大吃一餐,這也無非是這種事情的另一表現(xiàn)方式而已。
我們基本上受這種飲食的影響非常之深,在饑餓的時候,人們不肯工作,主角歌女不肯唱歌,參議員不肯辯論,除了在家里圖一頓飽餐這目的之外,做丈夫的為什么要整天在辦公室里工作流汗呢?因此有一句俗話說,博得男人歡心最好的辦法,便是從他的肚子入手。當他的肉體滿足了以后,他的精神也便比較平靜舒適,他也便比較多情服帖了。妻子們總是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她們的新衣服,新鞋子,新眉樣,或新椅套,可是妻子們可曾有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一塊好肉排一客好煎蛋嗎?……除了愛我們幼時所愛吃的好東西之外還有什么呢?
一個東方人在盛宴當前時是多么精神煥發(fā)?。‘斔亩悄c填滿了的時候,他是多么輕易地會喊出人生是美妙的啊!從這個填滿了的肚子里透射出了一種精神上的快樂。東方人是靠著本能的,而他的本能告訴他,當肚子好著的時候,一切事物也都好了,所以我說在東方人生活是靠近于本能,以及有一次使他們更能公開承認他們的生活近于本能的哲學。我曾在別處說過,中國人對于快樂的觀念是“溫 、飽、黑、甜”——指吃完了一頓美餐上床 去睡覺的情景。所以有一個中國詩人說:“腸滿誠好事,余者皆奢侈。”
因為中國人有著這種哲學,所以對于飲食就不固執(zhí),吃時不妨吃得津津有味。當喝一口好湯時,也不妨啜唇作響。這在西方人就是無禮貌。所謂西方的禮節(jié),是強使我們鴉雀無聲地喝湯,一無欣賞藝術(shù)地靜靜吃飯,我想這或許就是阻礙西方烹調(diào)技術(shù)發(fā)展的真原因。西方人士在吃飯的時候,為什么談得那么有氣無力,吃得那么陰森,規(guī)矩高尚呢?多數(shù)的美國人都沒有那種聰明,把一根雞腿啃個一干二凈;反之,他們?nèi)杂玫恫嫱媾?,感到非常苦惱,而不敢說一句話。假如雞肉真真是燒得很好的話,這真是一種罪過。講到餐桌上的禮貌,我覺得當母親禁止小孩啜唇作響的時候,就是使他開始感覺到人生的悲哀。依照人類的心理講,假使我們不表示我們的快樂,我們就不會再感覺到快樂,于是消化不良 、憂郁、神經(jīng)衰弱,以及成|人生活中所特有的精神病等都接踵而來了。當堂倌兒端上一盤美味的小牛排時,我們應該跟法國人學學說一聲“啊”,嘗過第一口后,像動物那樣地哼一聲“嗯!”欣賞食物不是什么可羞的事。有健康的胃口不是很好嗎?不,中國人卻就兩樣。吃東西時禮貌雖不好,可是善于享受盛宴。
事實上,中國人之所以對動植物學一無貢獻,是因為中國的學者不能冷靜地觀察一條魚,只想著魚在口中的滋味,而想吃掉它。我所以不信任中國的外科醫(yī)生,是因為我怕他們在割我的肝臟找石子的時候,也許會忘記了石子,而想把我的肝臟放到油鍋里去。當中國人看見一只豪豬時,便會想出種種的吃法來,只要在不中毒的原則之下吃掉它。在中國人看來,不中毒是惟一實際而重要的問題。豪豬的刺毛引不起我們的興趣。這些刺毛怎樣會豎立的?有什么功用?它們和皮怎樣生連著?當它看見仇敵時,這些刺毛怎樣會有豎立的能力?這些問題,在中國人看來是極其無聊的。中國人對于動植物都是這樣,主要的觀念是怎樣欣賞它,享受它,而不是它們是什么。鳥的歌聲,花的顏色,藍的花瓣,雞肉的肌理,才是我們所關(guān)心的東西。東方人須向西方人學習 動植物的全部科學,可是西方人須向東方人學習 怎樣欣賞花魚鳥獸,怎樣能賞心悅目地賞識動植物各種的輪廓與姿態(tài),因而從它們聯(lián)想到各種不同的心情和感覺。
這樣看來,飲食是人生中難得的樂事之一。肚子餓不像性饑渴那樣受著社會的戒律和禁例,也大致不會發(fā)生什么有損于遭德的問題,這是值得愉快的。人類在飲食方面比在性方面較少矯揉造作。哲學家、詩人、商賈能跟藝術(shù)家坐在一起吃飯,在眾目昭彰之下,做喂飼自己的工作而毫不害羞,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則也有些野蠻民族對于飲食尚有一些羞怯的意識,仍愿獨個兒到?jīng)]有旁人的地方才敢吃。關(guān)于性的問題,以后再討論,我們在這里,至少可以看見一種本能,這本能如不受阻礙,即可減少變態(tài) 及瘋狂和犯罪的行為。在社會的接觸中,饑餓的本能和性的本能其差異是顯然的??墒鞘聦嵣橡囸I這種本能,前面已經(jīng)講過,是不會牽涉到我們的心理生活,而實是人類的一種福利。其理由即因人類能對這個本能非常坦白,毫不諱飾。因為飲食沒有拘束,所以也就沒有精神病、神經(jīng)官能癥,或各種變態(tài) 了。臨唇之杯不免有失手之虞,可是一進唇內(nèi),就比較沒有什么意外。我們坦白地承認人類都要吃飯,可是對于性的本能,非但不如此,并加以抑制。假如食欲滿足了,麻煩就少。頂多有些人患消化不良 癥、胃瘡,或肝石癥,或有些人以牙齒自掘墳墓——現(xiàn)代中國少數(shù)的要人頗有幾個是如此的——但即使如此,他們也并不以為可羞。
所以社會的罪惡從****問題產(chǎn)生的多,而從飲食問題產(chǎn)生的少。刑事條文為奸婬、離婚,和侵犯女性等案而設(shè)者為多,因飲食而違犯不合法、不道德或背信罪者就很少。頂多不過是有些丈夫去搜索冰箱里的食物,但是我們很少聽見因此而遭絞殺的。假如真有這么一件案件上了法庭,法官對于被告一定也會表示同情。因為我們都愿坦白承認大家必須飲食。我們對饑民表示同情,卻不曾對尼姑閹里的尼姑表示同情。
這種推論并不是無中生有的,因為我們對于飲食的問題,總比****問題明白得多。滿洲家的女孩兒在出嫁之前,必須受烹調(diào)的訓練,同時也受關(guān)于戀愛之術(shù)的訓練,但世界上可有別處的人實行這種教育嗎?飲食問題已接受知識之光,可是性的問題仍是被神仙故事、神話和迷信所包圍。飲食問題可以說是見到天日了,但性的問題卻依然處于暗中。
在另一方面講,我們?nèi)祟悰]有沙囊或浮囊,真是莫大的缺憾,假如有的話,人類社會的過程一定會有極大的變更,可以說,我們將變?yōu)橐环N完全不同的人類。如有沙囊的話,人類一定會有最和平、最知足、最可愛的天性,和小雞、小羊一樣。我們也許會長出一個跟鳥嘴一樣的嘴巴,因而改變了我們審美的觀念,或者也許會生著一些嚙齒類動物的牙齒。植物的種子和果實或許已足為我們的食物,也許我們會在青翠的山邊吃草。大自然的產(chǎn)物是那樣豐盛,我們不必再為食物而斗爭,不必再用牙齒去咬仇敵的肉,也一定不會像我們今日這樣的好斗。
食物與性情,它的關(guān)系比我們所想像的有著更加密切的關(guān)系。凡是蔬食動物的天性都是和平的,如羊、馬、牛、象、麻雀等;凡是肉食動物都是好斗嗜殺的,像狼、獅、虎、鷹等。如果我們是屬于前一類的,我們的天性就會比較像牛羊了。在無須戰(zhàn)斗的地方,大自然并不造出好斗的天性。公雞的搏斗,不是為食物,是為雌性,人類社會中的男人也還有著這種斗爭,但今日的歐洲,卻為了輸出罐頭食物的權(quán)利而斗爭,其原因又有天壤之別了。
我不曾聽見過猴子會吃猴子,可是我卻知道人會吃人??紦?jù)我們的人類學,證明確有人吃人的習 俗,而且是非常普遍的。我們的祖先便是這種肉食的動物。所以,在幾種意義上——個人的、社會的、國際的——如說我們依然在互相吞食,并不足為怪。蠻子和殺戮,好像是有連帶性,他們雖承認殺人是一種不合情理的事,是一種無可避免的罪惡,可是依然很干脆地把已被殺死的仇敵的腰肉、肋骨和肝臟吃掉。吃人的蠻子吃掉已死了的仇敵,而文明的人類,卻把殺死了的仇敵埋葬了,并在墓上豎起十字架來,為他們的靈魂禱告。我們實在自傲和劣性之外,又加上愚蠢了。這似乎就是吃人蠻子和文明人類的分別。
我也以為我們是在向著完美之路前進,那就是說,我們在目前還未達到完善的境地。我們要有沙囊動物的性情時,才可以稱為真文明的人類。在現(xiàn)代人類之間,肉食動物和蔬食動物都有之——前者就是性情可愛的,后者便是那種性情不可愛的。蔬食的人終身以管自己的事為主,而肉食的人則專以管別人的事為生。十年前我曾嘗試過政治生涯,但四個月后便棄絕仕途,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不是天生的肉食動物,吃好肉排當然例外。世界上一半人是消磨時間去做事,另外一半人則強迫他人去替他們服役,或是弄到別人不得做事。肉食者的特點是喜歡格斗、操縱、欺騙、斗智,以及先下手為強,而且都出之以真興趣和全副本領(lǐng),可是我得聲明我對于這種手段是絕對反對的。但這完全是本能問題;天生有格斗本能的人似乎喜歡陶醉在這種舉動中,而同時真有創(chuàng)造性的才能,即能做自己事情的才能,和能認清自己目標的才能,卻似乎太不發(fā)展了。那些善良的、沉靜的、蔬食類的教授們,在和別人競爭之中,似乎全然沒有越過別人的貪欲和才能,不過我是多么稱贊他們??!事實上,我敢說,全世界有創(chuàng)造才能的藝術(shù)家,只管他們自己的事,實比去管別人的事情好得多,因此他們都可說是屬于蔬食類的。蔬食人種的繁殖率勝過肉食人種,這就是人類的真進化??墒窃谀壳?,肉食人種終究還是我們的統(tǒng)治者。在以強壯肌肉為信仰的現(xiàn)世界中其情其勢必如此的。
論強壯的肌肉
因為我們是動物,有一個會死的身體,所以我們也就有被殺的可能,一般的人當然是不喜歡被殺的。我們有一種追求智識和智慧的神圣欲望 ,可是我們一旦有了智識,因而便產(chǎn)生各人不同的見解,爭論也就此產(chǎn)生。在長生不死的神靈世界里,爭論是永不會停止的,如果有異見的雙方都不肯認錯,我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解決它。在人類的世界里,便不同了,爭論者的對方便是他的眼中釘——越看越覺得看不順眼,他自己的論據(jù)也越覺合理——于是把對方干脆殺死,爭端就此解決。如果甲殺死乙,甲便是對的;如果乙殺死甲,乙便是對的。毋庸諱言,這就是禽獸 解決爭端的老法子。所以在動物世界里,獅子始終是站在對的地位。
人類的社會情形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jù)這種現(xiàn)象,把人類的歷史——一直到現(xiàn)代——做一種適當?shù)慕忉尅jP(guān)系地球圓形說及太陽系的問題,伽里略(Galileo)曾發(fā)現(xiàn)了一些觀念,但他不能不把他的觀念改變一些,因為他有一個會死會被殺戮和被苦刑的身體。和伽里略辯論是件吃力的事,假如伽里略少了一個會死的身體的話,你休想叫他認錯,這就變成討厭的事情了。但在當時,只要有一間行刑房或一間監(jiān)牢——更不必說斷頭臺和炮烙柱——就可以叫他認錯。當時的傳教士和紳士們決心要和伽里略一決雌雄。后來伽里略認錯了,于是傳教士和紳士們更相信他們自己是對的。爭端也就此爽快地解決。
這種解決方法極為便當,極有效力。侵掠戰(zhàn)爭、宗教戰(zhàn)爭,薩拉丁(Saladin,十二世紀埃及和敘利亞的蘇丹)跟基督教的戰(zhàn)爭,宗教的肅清,燒死神巫的事件,以至近代用戰(zhàn)艦去宣傳基督福音,逼
十迫異教徒改信基督教,以戰(zhàn)艦去迫別種人擔負“白種人的負荷”,以及墨索里尼以坦克和飛機到阿比西尼亞去傳播文明,這一切的事件——全是依據(jù)于這種人類由遺傳所得的動物的邏輯,意大利人有著較精良的槍炮,有著較準確的射擊術(shù),能殺較多的人,因之墨索里尼把文明傳播到阿比西尼亞去了;如果阿比西尼亞有著更優(yōu)良的槍炮,更準確的射擊,能殺更多的人,我想塞拉西(HaileSelassie)也必要把阿比西尼亞的文明帶到意大利去的。
我們都有一些高貴的獅子性格,我們都鄙視爭論。我們崇敬軍人,因為他能把意見不同者一無猶豫地殺死。如果一個人要證明他自己是對的,要使對方閉口無言,最敏捷的方法是把他絞殺,當人們無力強迫人家認錯時,才會用說話這方法。所以實際行動的人是少說話的,他們鄙視爭論。我們說話的目的是想影響人家,如果我們知道力量足以影響人家,或統(tǒng)治他們,那又何必多說話呢?這樣看來,國際聯(lián)盟在上次東三省戰(zhàn)爭和阿比西尼亞戰(zhàn)爭時說了那么許多的話,豈不有點無聊嗎?那是夠傷心的,所以國際聯(lián)盟這種特性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另一方面如果以武力解決爭論,而沒有幽默感的話,有時即會造成大笑話,例如日本人竟相信用飛機的轟炸和機關(guān)槍的掃射,能消滅中國人的反日情緒。有著這個原因,我不敢決然地承認人類是合理的動物。
我常以為國際聯(lián)盟實是一所優(yōu)良的現(xiàn)代語言學校,注重現(xiàn)代語言的翻譯,起先由一個演說家用英語做了一次完美的演說,等到聽眾熟識了演詞的要旨和內(nèi)容后,又由一個翻譯專家把這篇演詞譯成流利暢達、優(yōu)雅的法國語。關(guān)于發(fā)音聲調(diào)之抑揚頓挫等等,務(wù)必達于上乘,使聽眾對語言學得到一次極美滿的實習 ,事實上他比倍立茲學校更好;它是一所現(xiàn)代語言學兼演說學的學校。有一個朋友甚至對我說,當他在日內(nèi)瓦住了六個月后,他多年發(fā)音含糊的舊習 也居然糾正了。但是這里也有一個令人詫異的事實,就是在這個雖然是專為交 換意見之用的國際聯(lián)盟里,除了說話外不做別用的機關(guān)里,居然也有“大說話者”和“小說話者”之別,“大說話者”是那些有“大拳頭”者,“小說話者”是那些有“小拳頭”者,可見這種玩意兒根本是騙人的勾當,是十分無聊的。這好像是“小拳頭”國家的口才不能像“大拳頭”國家那么流利似的,我以為信服“大拳頭”者的口才的固有觀念,仍是上述那種動物遺傳性的一部分。(我在此不愿用畜生Brute一字,然而用在這里似乎是再適當也沒有了。)
這件事的要點當然是在人類除了有斗爭的本能外,也還有說話的本能。從歷史的意義上說來,舌頭是和拳頭或粗臂膀同其久遠的。人類之異于其他動物,便是人類能把說話跟拳腳混合應用,這就是人類特有的性格。這點似乎是說明國際聯(lián)盟、美國議會或職工大會這一類的組織——只要是人類有機會說話的任何組織——會永遠存在著的,我們?nèi)祟愃坪跏亲⒍ū仨氁扔谜務(wù)摰姆椒ㄈQ定正或誤,這并不錯,因為談?wù)撘彩翘焓箓兊囊粋€特性。所糟糕的是:當我們談?wù)摰侥骋粋€程度時,臂膀較粗的一邊便會惱羞成怒,由惱羞成怒而捏緊拳頭向臺一敲,揪住對方的頸項痛毆一番,然后回過頭來問那些好似陪審官的觀眾道:“我對,還是他對?”這種解決方法只有人類會用。天使完全以說話去解決爭端;禽獸 完全以肌肉和爪牙解決爭端;惟有人類拿拳腳和說話去解決爭端。天使絕對相信公理;禽獸 絕對相信強權(quán);只有人類以為強權(quán)就是公理。兩者比較起來,談?wù)摫灸芑蜣q白是非的努力當然是比較高尚一些。我們相信終會有一天人類將完全以談?wù)摲绞饺ソ鉀Q爭端。到那時候,人類才是真的得救了。在現(xiàn)在我們只好暫時讓茶館方法和茶館心理去解決爭端,不管爭端是在茶館里或國際聯(lián)盟里解決;這兩個地方始終是一貫地同樣表現(xiàn)著人類的特性。
這種茶館式的解決方式,我曾見到過兩次,一次是在一九三二——三三年,一次是在一九三六年。最有趣的是:在這二次的爭論中,又夾雜了人類的第三種本能——謙讓。在一九三二年那樁事件中,兩邊發(fā)生了爭端,我們在茶館里據(jù)說是做陪審官的。起訴的原因是一邊犯了偷竊產(chǎn)業(yè)之罪。那個臂膀粗大的家伙起初也參加爭論,做了一次替自己辯爭的演說,他說他對這鄰人已表示無上的忍酎——他是多么有自制力,多么大量慷慨,他是要替他鄰人整頓花園,動機是多么純潔!但有樁可笑的事情,當他一邊在督促我們繼續(xù)談?wù)撓氯r,一邊卻溜出屋外,在那偷來的產(chǎn)業(yè)四周筑了一道籬笆,然后回來請我們?nèi)タ纯此男袕绞欠裾?。我們都去看,我們看見他把那道新筑的籬笆,還在慢慢地向西擴大開去,籬笆在這時候還繼續(xù)不斷地移動著呢,“好吧!我對,還是他對?”我們的判決是:“你錯了?!薄覀冋f這句話確有一點輕率。于是那個臂膀粗大的家伙以為他在大庭廣眾之間遭了凌辱!他的謙讓之心受了冤枉,他的榮譽遭了玷污,便提出抗議。并且又生氣又驕傲地走出會場,用著帶譏笑的卑視態(tài)度把鞋上的塵埃拂去,認為我們都不夠朋友。試想這樣的一個家伙居然以為是受了凌辱!所以我說,謙讓這第三種本能把事情弄得愈加復雜。這次之后,這家以科學方法解決私人爭端為標榜的茶館便失掉了大部分的威信。
后來我們在一九三六年又去評判另一個爭端。另外一個臂膀粗大的家伙說,他要把這次爭論的始末和盤托出,要求大家主持正義。我聽得“正義”一詞,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我們鑒于局勢的惡劣和我們陪審官的才能不足,所以早具戒心。但因為我們決心要表明我們確是名副其實的公正裁判者,所以幾乎全體一致地當面對他說,你的行為是錯誤的,是恃強凌弱的。他也以為他是受了凌辱,謙讓之心受了冤枉,榮譽受了玷污。于是他即揪住對方的頸項,拖到外邊把他殺死,然后回轉(zhuǎn)來問我們:“我對,還是他對?”我們齊聲說:“你對,你對!”一邊說一邊還深深地向他鞠一躬。他還是不滿足,又問我們:“現(xiàn)在我可有資格做你們的朋友嗎?”我們都像茶館里的顧客一般,嚷道:“你當然有資格做我們的朋友!”殺人者是多么謙遜??!
這是救主降生后一九三六年的人類文明。我想法律和正義的演進,在最古的時候當我們還是野蠻人的時代,一定也有著上述那種情形。由茶館式的解決方式演進到最高法院——在那里被判罪者并不抗議說他是受了凌辱——似乎已經(jīng)過了一個很長時期的發(fā)展。十年前當我們創(chuàng)辦那爿茶館時,我們以為我們是走上文明之路了,可是一個更明慧的上帝,一個認識人類和人類的主要性格的上帝,也許早就預料到中途會發(fā)生挫折的。他也許起始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失敗,一定會躊躇不前,我們又回復了從前的行為,像森林中的野蠻人一樣,互相攻擊,揪住對方的頭發(fā),咬著對方的肉?!也⒉煌耆^望。因為謙讓或廉恥這種本能究竟是好的,談?wù)撘彩呛玫谋灸?。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人類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羞恥。但我們還是應該繼續(xù)假想著我們是有廉恥觀念的,繼續(xù)去談?wù)摪?,讓我們這樣一直談?wù)撓氯ィ倳幸惶炷軌蜻_到天使那種幸福的境地。
論靈心
你也許說人類的靈心是造物主最高貴的產(chǎn)物。這話大多數(shù)人是以為如此的,尤其是指像愛因斯坦的那種靈心一般,能以一個長的數(shù)學方程式去證明彎曲的空間?;蛳駩鄣仙撵`心那樣,發(fā)明留聲機和活動影戲,或像其他物理學家的靈心那樣,能測量出一顆行近地球或遠離地球的星辰的光線,或去研究無從捉摸的原子構(gòu)造,或是像彩色電影 攝影機發(fā)明家的靈心一樣;和猴子的無目的、善變的、暗中探索的好奇心比較之下,不得不使我們承認我們確有一個高貴的,偉大的靈心,有一個能夠了解這宇宙的靈心。
然而普通的靈心只是可愛而不是高貴的。如果人類的靈心都是高貴的,那么我們將變成完全合理的動物,沒有罪惡,沒有弱點,也沒有錯誤的行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世界將變成一個多么乏味的世界,我們一定會變成極討厭的動物。我是一個人性主義者。所以一無罪惡的圣人引不起我的興趣。而在我們的不合理中,自相矛盾中,戲耍和假日的歡樂中、成見中、頑固中和健忘中,我覺得我們都是可愛的,如果我們都有一個十全十美的頭腦,則我們在每一新年里便無用做新的計劃。當我們在大除夕回想到新年里所決定的計劃時,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只做到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不曾發(fā)現(xiàn),還有三分之一則已經(jīng)忘卻了。人生之美便在這里。一個計劃如果可以完全實現(xiàn),便不能引起我們的興趣。一個將軍如果預先知道可以絕對獲勝,連雙方死傷的確數(shù)也能預料得到,他對戰(zhàn)事便會失掉興趣,遠不如把它放棄不干爽快些;下棋的人,如果知道對方的靈心——不管是比他好的、壞的,或平常的——而無錯誤,便不會再想下棋。如果我們看小說時,確知書中每個人物的未來靈心動作,因此而料到小說的最后結(jié)果,那么所有的小說便無一讀的價值了。閱讀一部小說,便是在追求一個多變動的、不可測度的靈心,這個靈心由一條以許多連續(xù)發(fā)生的情勢而造成的迷路,在相當?shù)臅r候,實現(xiàn)其不可測摸的決定。如在小說中寫一個嚴峻的、無寬恕心的父親,假如一直沒有寬容子女的時候,在我們看來便不再像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不忠實的丈夫。如果永遠是這樣的話,不久就會失掉讀者的興趣。你可以假想一位驕傲的作曲家,人家無論怎樣規(guī)勸他,總不愿替某一位美麗的女人寫一出歌劇??墒钱斔宦犚娪幸晃凰鲪旱淖髑蚁胱鲞@工作時,便會馬上答應的?;蛟囅胍晃豢茖W家,發(fā)誓不把他的著作刊在報紙上,可是一看見一位和他競爭的科學家弄錯了一個字,他便會忘掉自己所定的規(guī)律,拿著作品去發(fā)表。這里,我們把握到人類靈心的特性了。
人類的靈心是不合理的,是固執(zhí)的、偏見的,是任性的,是不可預料的,因此也就可愛。如果我們不承認這個真理,那么我們費去一百年在人類心理學上的研究工作,便不能算為有結(jié)果。換言之,我們的靈心仍保存著人猿智力上那種無目的、暗中摸索的性質(zhì)。
試看人類靈心的演進程序。我們靈心的功用原本是一個覺察危險而保全生命的器官。而它的終于能夠體會邏輯和準確的數(shù)學方程式,僅是一樁偶然的事。我們的這個靈心確不是為這種功用而創(chuàng)造的。它的原來功用是僅想嗅嗅食物。但除了嗅嗅食物外,如也能嗅嗅一個抽象的數(shù)學公式,那固然也不壞。以我的觀念,人類的頭腦是像一條章魚或海盤車,長了一些觸角以便摸索真理,待摸到后就把他吃掉(我對其他動物的頭腦觀念也是如此)。我們今日總說“摸索”(Feeling)真理,而不說“思索”(Think)真理。腦部及其他的感官就是摸索用具。頭腦的觸角怎樣摸索真理,在物理學上有著一個很奧妙的現(xiàn)象,正如眼睛網(wǎng)膜中的紫色怎樣感光一樣奧妙。當頭腦每次和其他有關(guān)的知覺器官脫離聯(lián)系,從事所謂“抽象的思維”時,當每次離開詹姆斯(W.James)所謂知覺的現(xiàn)實(Perceptualreality)而逃進意念的現(xiàn)實世界(Theworldofconceptualreality)時,它的活力消滅了,人性也消失了,也退了。我們都被一種錯誤的見解所困惑,以為靈心的真真功用便是思維,如果我們不更正我們對“思維”這個名詞的錯誤觀念,我們一定會在哲學上造下很笨拙的錯誤。當一個哲學家走出他們的書房,會觀察市場上的往來群眾時,這個錯誤的見解一定會使他感到幻滅,好像思維與我們?nèi)粘5男袨槭呛苡嘘P(guān)系似的。
已故的羅賓孫(JameasharveyRobinson)在《創(chuàng)造中的靈心》(ThemindinThemaking)里,曾經(jīng)想證明我們的靈心是怎樣由四個基本階段而產(chǎn)生,他以為人類的靈心,是由于動物的靈心、野蠻人的靈心、孩童的靈心和傳統(tǒng)的文明人的靈心漸漸產(chǎn)生出來,現(xiàn)在還在這四個基本階段上進展著;他同時又更進一步說,如果現(xiàn)代的人類要想把文明繼續(xù)發(fā)展下去的話,我們還須產(chǎn)生一個更善于批評的心。我的思慮比較科學化的時候,頗贊同這個見解,可是在比較明慧的時候,卻懷疑這個階段在一般的進步上是否能辦得到,或甚至是否適宜。我頗愿讓我們的靈心,像現(xiàn)在一樣地不合理下去,這是可愛的。我不愿見到我們在這世界上都變成十全十美合理的人類。我不相信科學的進步嗎?不,我不信任圣者的境界。我反對智識嗎?或許是,或許不是,我只是愛好人生,因愛好人生,所以我極端不信任智能。你可以幻想出一個完美的世界,在那里報紙上沒有殺人的新聞,因為那時大家都是無所不通、無所不知,因此沒有一所房屋會發(fā)生火警,沒有一架飛機會失事,沒有一個丈夫會遺棄他的老婆,沒有一個牧師會跟歌女私奔,沒有一個皇帝會因戀愛而犧牲皇位,每個人的心思都千篇一律,大家都各照著他自己在十歲時所決定的計劃去實行,絲毫不茍——這么一個幸福的人世還是省了吧!在這么一個世界里,人生的一切興奮和騷動全都消滅了。世界沒有文學了,因為那時已沒有罪惡,沒有錯誤的行為,沒有人類的弱點,沒有混亂的情欲,沒有不規(guī)則的舉動,最壞的是,沒有令人驚異的事物。那就等于四、五萬觀眾在看他們預先已知道哪一匹馬得錦標的跑馬比賽一樣,毫無趣味。人類易生錯誤的本性是人生色彩的精粹所在,正如跳浜跑馬比賽上的出冷門一樣的有興趣。試想約翰生博士(Dr.Johnson)如果沒有他的固執(zhí)偏見將成為怎樣一個人?如果我們?nèi)鞘篮侠硇缘娜祟?,那么我們非但不能變成十全十美的智者,反而將退化而成自動機器,而人類靈心也只在記錄某一些沖動,像煤氣表那樣機械地記錄下來。這便是不人道的行為,而不人道便是不好。
讀者或許疑心我在故視罪惡為美德,竭力替人類的弱點辯護。這是不對的。如果我們一方面有了一個完全合理的靈心,而獲得了合理完美的行為,另一方面,卻會失去了人生的歡樂和色彩。跟一個具著美德但是平凡模樣的丈夫或妻子同過一生,是再無聊也沒有的事。我相信種種極其合理的人類所造成的社會,確是適于生存的,但我疑惑在這種情境之下的生存是否值得。我們固然要想盡種種方法去造成一個有秩序的社會——可是我們卻不要一個太過于有秩序的社會。我想世界上,也許螞蟻這種動物,是最合理的動物。它們無疑地已經(jīng)創(chuàng)立了一個十全十美的社會主義國家,在這種制度之下生活了近一百萬年。如單以合理的行為方面而論,我想螞蟻應當占第一位,人類占第二位(但我還是懷疑我們是否有這個資格)。螞蟻是一種耐勞的、健全的、好儲蓄的、肯節(jié)儉的動物。它們的生活都受著社會的統(tǒng)制和自我的訓練,但是我們卻不然。它們?yōu)榱藝一蛏鐣?,肯一天工作十四小時;它們只知道義務(wù)而很少想到權(quán)利;它們有恒心、有秩序、有禮貌、有毅力,尤其有著更嚴明的紀律。人類在紀律方面是拙劣的標本,拙劣到連做博物院里的標本也夠不上。
你可以跑到名人紀念堂去看看那些陳列在甬道上的偉大人物的雕像,你便能覺得在他們的一生中合理行為是最缺少的東西。那個愛上克麗奧巴德(Cleopatra)的愷撒(JuliusCaesar)——高貴的愷撒,他的行為因為太不合理了,幾乎為了一個女人而忘掉了帝國(安東尼Anthony卻是完全忘掉帝國的)。那個摩西——在一怒之下,把他那花了四十天工夫跟上帝在西乃山上銘刻的神圣石版敲碎,以這一點而論,他并不比那些叛棄上帝去崇拜金牛犢的以色列人更有理性。那個大衛(wèi)王(KingDavid)——有時殘暴,有時慷慨,有時虔誠,有時褻瀆,有時敬拜上帝,有時犯罪,后來寫了詩篇來表示懺悔,重新敬拜上帝。所羅門王(KingSolomon)——他是智慧的象征,但對他的兒子卻一籌莫展?!鬃印卮鹨粋€賓客說,他不在家,等那客人剛走到門口時,他又在樓上唱歌,使客人知道他確是在家。耶穌——在喀西馬尼流淚,在十字架上懷著疑心。莎士比亞——把“次好的床 ”遺贈給他的老婆。密爾頓(Milton)——因為不能和他十七歲的妻子共同生活,寫了一篇離婚的論文,后因受人攻擊,便在自由 請愿書(Areopagitica)一文里替言論自由 辯護。歌德(Goethe)和他的夫人在禮拜堂舉行婚禮時,他們那十九歲的兒子就站在旁邊看。史威夫脫(JonahanSwift)和史黛拉(Stella)……易卜生(Ibsen)和巴達治(EmilieBar-dach)(他保持著合理的行為——這對他是有益的。)……
統(tǒng)治這世界的是熱情,不是理智,這已是很明顯了。所以使這些偉大人物都成為可愛者,使他們有人性者,實是他們的缺乏“理性”,而不是“合理性”。中國人為他們祖先所寫的訃聞和傳記,大多是無趣味的,不正確的,所以不堪一讀,因為他們已把他們祖先寫成變態(tài) 的、完全偽善人?!麄儗τ谖宜摹段釃c吾民》最大的批評是:我把中國人描寫得太有人性了,因為我把他們的長處和缺點都描寫出來。他們(至少那些小官僚們)相信如果我能把中國寫成一個樂園,有儒家圣賢居住著,永遠過著和平和理智的幸福生活,我就能夠替祖國做更有力的宣傳!官僚們的愚蠢真是沒有辦法?!獋饔浿心Я蛡饔浿档靡蛔x,全在其表現(xiàn)偉大人物所具有和我們相同的人性方面的特性,傳記里面每一個不合理的行為,都能顯示其更有真實性。斯德抵齊(LyttouStrachey)作品之所以成功,便是他在描畫人物時能注意這一點。
英國人的健全靈心,可以做極佳的例證,英國人對于邏輯尚欠高明,但是他們的頭腦,卻有著很好的觸角去察覺危險,保全生命。不過我在他們的民族行為上或他們的理性的歷史里,還尋不出合于邏輯的東西。他們的大學、憲法、英格蘭教會,都是雜湊成章的東西,因為它們都是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累積起來的。不列顛帝國的力量就是在于英國人的腦筋欠高明,在于他們完全不能了解別人的意見,他們深信英國人的工作方法是惟一正當?shù)姆椒?,英國人的食品是惟一精美的食品。英國人如一旦懂得了講道理,并失去了倔強的自信心時,不列顛帝國便會傾覆滅亡。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尚且懷疑,便不能出去征服世界。我們?nèi)徊荒芰私庥藢λ麄儑醯膽B(tài)度,一方面如此忠誠,和真實敬愛;但也就是他們剝奪了國王的言論自由 ,毫無顧忌地告訴他行為要謹慎,否則“滾你的蛋”……英國在伊利莎白女皇時代需要海盜來保護帝國,他便居然能夠有著相當數(shù)目的海盜以應付當時的局勢,因而也就崇敬他們。英國在每一時代都能在適當?shù)臅r候,有著適當?shù)耐藝?,對付著相當?shù)某饠常瑥氖逻m當?shù)膽?zhàn)事,可是她總用著一個不適當?shù)拿Q。英國人從不依邏輯去行事,而是靠著他們的觸角去行事的。
英國人有著紅潤的膚色,無疑地這是由于倫敦的霧和玩板球戲的結(jié)果。這么一個健康的皮膚在他們思想上當然占著極重要的地位,換句話說,在他們摸索中過著一生的程序上占著重要的地位。英國人用他們健康的皮膚去思想,正如中國人用他們的偉大的肚腸去思想一樣。這一回事,凡是中國人大多是承認的。我們中國人以為我們確是用肚腸去思想的;我們說一個學者有學問便稱他為“滿腹思想”、“滿腹經(jīng)綸”、“滿腹詩文”。此外還有“滿腹”的“牢騷”、“憤怒”、“悔恨”、“郁悶”或“期望”等話。中國的情人 分別之后寫信時總說“愁腸百結(jié)”,或在別離的當兒說“肝腸寸斷”。中國學者把一篇文章或演講詞的大意想好,而還沒寫上紙時,我們便說他們已打好了“腹稿”。他們已經(jīng)把他們要寫的東西在肚里安排好了。這一點是絕對科學化的,可以拿得出證據(jù)來。尤其是在現(xiàn)代心理學家對于我們思想的情感性質(zhì),和構(gòu)造更為明了的今日??墒侵袊瞬⒉灰茖W上的證據(jù),他們只要肚里有數(shù)。中國曲調(diào)的情感性質(zhì),全由唱曲者的橫隔膜下發(fā)出來:如果你不懂得這個,你就無法了解中國音樂及其濃厚的情感色彩。
我們在研究自然的宇宙或和人類無關(guān)的任何東西時,不應該否認人類靈心的偉大才能。我對于科學的成就很樂觀,可是對善于批評的靈心在應付人類事件時,或?qū)τ谌祟愡_到一種超過情欲支配的寧靜和理解的境地時的發(fā)展,卻懷著較小的希望。以我個人的意思,人類也許已經(jīng)達到崇高的階段,但是從社會集團 這方面說來,人類還受著原始時代的情欲所支配。因之,在進化的過程中有時不免要開倒車,野蠻的本能有時要暴露出來,瘋狂的行為和集團 的歇斯底里有時也要產(chǎn)生出來。
我們既然了解了我們?nèi)祟惖娜觞c,所以更有理由可以詛罵那許許多多的壞蛋:即利用我們的弱點來煽動我們參加二次大戰(zhàn)的壞蛋;那個灌輸仇恨心理(我們之間的仇恨已經(jīng)太多了)的人;那個稱頌自夸和自私(這二種東西本已不少了)的人;那個利用我們?nèi)祟惖念B固和種族觀念的人;那個在訓練青年時取消上帝第五誡的人;那個推崇殘殺和戰(zhàn)爭(好像我們還不夠好戰(zhàn)似的)的人;那個煽動我們?nèi)祟惖那橛ê孟裎覀冞€不夠像禽獸 似的)的人。這種壞蛋的靈心,無論人是怎樣的機巧,怎樣的聰明,終于是禽獸 的靈心。智慧的優(yōu)美精神被一只禽獸 或一個魔鬼絆纏著,這種情形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也是我們的動物遺傳性之一;或也可說:智慧的優(yōu)雅精神拿著一條破舊的皮帶暫時把這個魔鬼縛住,使之馴服,不過這條皮帶隨時有扭斷的可能,魔鬼也隨時可以獲得自由 ,在和散那(Hosanna,希伯萊頌贊上帝之聲 或祈福之語)的頌贊聲中,偏凈天[Jnggernaut,印度神話中昆濕奴神(Vishnu)第八化身克理斯那(Krishna)的稱號]每年的紀念日,人民以巨車載其偶像游行各處(如信徒有自伏地下被車輾死得升天國)的車子將毫無顧忌地在我們身上輾過去,暗示著我們是始終如何的近于野蠻,和我們的文明是多么膚淺,于是世界將變成一個偉大的舞臺,在舞臺上,摩爾人(Moors)將殺死基督徒,基督徒將弄殺摩爾人,黑種人將攻擊白種人,白種人將殺死黑種人,野鼠將由溝渠里跑出來吃人類的尸身,鷹鳥將盤旋于一個豐盛的人肉宴席上——這一切不過是要提醒我們,使我們知道動物間的關(guān)系罷了。大自然是善于做這種實驗的。
精神分析學家在醫(yī)治有精神病的病人時,常常使他們回憶過去的事情,使他們用客觀的眼光去觀察他們自己的生活。所以人類如果對于他們的過去多多回憶一下,這對于他們自己的駕御力也許會有更大的進步。我們?nèi)绻溃覀冇幸粋€動物的遺傳性以及跟禽獸 相差無幾,我們或許就會曉得怎樣去抑止那些禽獸 般的行為。我們有了這個動物遺性,使我們更容易在動物寓言和譏諷文章里,如伊索寓言(Aesop?蒺sfables)、喬塞的《禽鳥國會》(ParliamentofFowles)、史威夫脫的《格里弗游記》(Swift?蒺sGulliver?蒺sTravels)和佛郎士的《企鵝島》(AnatoleFrancesPenguinIsland)等里邊看見我們的原形。這些動物寓言在伊索時代固很合時宜,就是在救主降生后四千年仍舊是很適合的。我們有補救的方法嗎?那善于批評的靈心是太淺陋、太冷酷了,要用這個靈心來思考是不能得益處的,智理也沒多大用處;只有那種合理的,有理性的精神,那種溫 暖的、朝氣的、情感的、直覺的思想,跟著同情混合起來,才不至使我們重復退化到我們祖先的典型。只有去把我們的生命發(fā)展起來,和我們的本能調(diào)和著,我們才會得救。我們?yōu)榕嘀参覀兊母杏X和情感,比諸教育我們的思想是更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