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南的牧師住宅是幢兩層樓的石頭房子，粉刷得雪白，屋后一個大花園。園里有榆樹、山毛樣、花壇、一口池塘和三棵截梢的橡樹。雖然紐南有二千六百人，但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新教徒。泰奧多勒斯的教堂很小，紐南比埃頓這個繁榮的小市鎮(zhèn)低了一級。紐南實際上只是排列在通往埃因霍溫 ——該地區(qū)的首府——的大路兩旁的一小簇房屋而且。大多數(shù)的居民，是織布工和農(nóng)民，他們的茅舍星散在荒原上。他們敬畏上帝，辛勤勞動，遵循祖先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過日子。

牧師住宅的前面，大門的上方，有著黑色的鐵字A”1764。大門直通大路，門內(nèi)一個寬大的門廳，把房子一分為二。左邊的簡陋樓梯把餐室和廚房分開，樓上是臥室。文森特和弟弟科爾合住一間，在起居室的上面。早晨醒來，他能夠看到太陽在父親的教堂的纖細的塔樓之上升起，給池塘投下一片優(yōu)雅的、淡淡的陰影。夕陽西下時，色調(diào)比黎明對波，他坐在窗邊的椅上，望著池塘水面上的色彩，那宛如一塊濃艷的油毯，慢慢地溶入暮色之中。

文森特愛他的雙親，他的雙親愛他，三人都決定無論如何要相處得友好和諧。文森特吃得多，睡得香，有時在荒原上散步。他什么也不談，不畫，亦不讀書。家里的人盡量對他親切，他對他們也是這樣。那是一種自覺的關系，在開口之前，他們都先對自己說：“一定要當心！我可不想破壞這融洽的關系呀！”

融洽的關系和文森特不快的心情同時并存。他與想法不同的人相處在同一個房間里，是不可能感到舒暢的。當他的父親說：“我想讀歌德的《浮士德》。已經(jīng)由坦·凱特牧師翻譯出來，所以一定不會太不道德的?！蔽纳乇愎饣鹆恕?/p>

他本來只打算在家呆二個星期，但他愛布拉邦特，所以想住下去。他只希望太太平平地寫生，把所看到的表達出來。他沒有別的愿望，不過是想深深地生活在鄉(xiāng)野的中心，描繪鄉(xiāng)村生活。他要象善良的米勒老爹一樣，與農(nóng)人們打成一片，了解他們，描繪他們。他堅信有不少的人，他們被史到城里，困在那兒，但他們對鄉(xiāng)村的印象沒有減退，一生都在眷戀田野和農(nóng)人。

他一直知道，有朝一日，他會回到布拉邦特來，永遠定居下來。但是，要不是他的雙親把他留在紐南，他是不會留在那兒的。

“門要未開著，要求關著，”他對父親說，“讓我們設法彼此了解吧。”

“對，文森特，我很想那樣。我看到你的畫總算漸漸有點樣子了，我為此感到高興?！?/p>

“好吧，坦白地告訴我，你是否認為我們能平安相處。你要我留下嗎？”

“要?！?/p>

“多久呢？”

“你想多久就多久。這兒是你的家。在我們當中有你的一席位置。”

“要是我們的想法分歧呢？”

“那就千萬不要吵架。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太太平平過日子，彼此謙讓?！?/p>

“不過我能弄個工作室嗎？你不會要我在住房里作畫的吧?！?/p>

“我已經(jīng)想到了。為什么不利用花園里的那間馬房呢？你可以一人獨用。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p>

馬廄就在廚房右邊，但無通門。那是大屋里隔出來的小間，一扇開得高高的小窗對著花園。泥地，冬季里總是濕濺滿的。“在這兒生個大火爐，文森特，把房間烘干。地上再鋪層木板，這樣就很舒適了。你看怎么樣？”文森特朝四下里看看。這小間簡陋，很象荒原上農(nóng)人們的茅舍。他能把它布置成一間真正的鄉(xiāng)村工作室。

“倘若那扇窗太小，”泰奧多勒斯說，“我手頭有點錢，我們能把它開得大一點。”

“不，木，這樣很好。在模特兒身上的光線，恰好和我在他的茅舍里作畫的光線一樣。”

他們搬進一只有洞的大琵琶桶，生起旺火。墻上和屋頂上的濕氣烘干，泥地烤干，便鋪上木頭地板。文森特搬進他的小床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畫架。他針上他的素描，在廚房隔壁的粉墻上，草草地刷上一個“高”，定居下來成為一個荷蘭的米勒。

紐南周圍最令人感到興趣的是織工。他們住在草頂泥墻的小茅舍里，這些茅舍一般都是兩個房間。全家住在開著小窗的房間里，陽光儀象一根銀絲射進屋內(nèi)。墻上有方方的壁凹，大約離地三碼，當作床 鋪；還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只泥爐和一口放盤碟瓶壺的粗櫥。

地是高低不平的粘土，墻是泥糊的。鄰室是織布間，只有住房的三分之一左右，傾斜的屋檐使房間低去一半。

一個辛勤勞動的織工一星期能織六十英尺布。織的時候，需要一個女人幫他繞線。那匹布可使級工凈賺四法郎半。他把織好的布送往廠主那兒后，要等上一、二個星期才能再接到一匹定貨。文森特發(fā)現(xiàn)，他們和博里納日的礦工們的精神狀態(tài)不同；他們是恬靜的，聽不到他們講一句對現(xiàn)實不滿的話。他們看上去，就象拖車的馬或裝船運往英國的羊群那么聽天由命。

文森特很快與他們交 上了朋友。他發(fā)現(xiàn)織工們是品性簡樸的人，他們只要求得到足夠的活兒，以便掙得購買賴以糊口的土豆、咖啡和偶爾一片火腿的錢。他們在織布的時候，對他的畫畫毫不介意，他來的時候，總是給他們的孩子帶點糖果，給他們的老爺爺帶袋煙草。他發(fā)現(xiàn)一臺古老的、帶綠的棕色橡木織布機，上面刻著1730的字樣。布機旁，小窗前——向外望去是一塊綠色的土地——放著一張娃娃椅。娃娃坐在里面，幾個小時地呆望著飛來飛去的梭子。這是一間泥地的破爛小屋，但文森特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某種他試圖捕捉到油畫布上去的寧靜和美麗。

他一清早就起身，在田野里或農(nóng)人和紐工的茅舍里，度過一整天。跟田里的人和織布機上的人在一起，他感到猶如在家里一般。他曾經(jīng)與礦工們、挖泥炭者、農(nóng)人一起度過那么多的夜晚，在爐邊沉思，那不是徒然無益的。由于一天到晚不斷地目睹農(nóng)人的生活，他變得那么專心于此，幾乎不再想到別的東西了。他力圖精益求精。

他又回到人物寫生的愛好上來，但現(xiàn)在，與此同時又有著另一個愛好——色彩。半熟的麥田是一種深金黃的色調(diào)——紅和金銅色，與天空的破碎的銀白色調(diào)相對照，效果十分顯著。

后景中有些婦女，輪廓很粗，很有生氣，她們的臉和臂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穿著滿是灰塵的粗藍布衣裳，頭發(fā)短短的頭上戴著國而扁的黑色無邊帽。

當他肩負畫架，腋下夾著潮畫布，精神飽滿地在大路上搖搖晃晃走著的時候，每一幢房子的簾子從底下掀開一條縫，他受到好奇的、反感的女性眼睛的攻擊。

在家里，他發(fā)覺那句老話“門要末開著，要末關著”應用在家庭關系上的時候，并非完全正確。牧師住宅內(nèi)的家庭吉慶之門，習慣于處在一種有點神秘的位置，不是明顯地開著，也不是明顯地關著。他的妹妹伊麗莎白厭惡他，她擔心他那與眾不同的行為，會毀掉她在紐南婚嫁的機會。維萊米恩雖然喜歡他，但認為他是一個討厭的人。他很快和弟弟科爾交 上了朋友。

吃晚飯時，文森特不跟一家子同桌，而在一個角落里，碟子放在腿上，白天作的速寫擱在面前的椅上，以銳利的眼光審視自己的作品，因為不完美，價值不大，便把它們撕得粉碎。

他從不跟家里人嗜蘇。他們亦很少跟他交 談。他干啃面包，因為不想養(yǎng)成一種好吃的習慣。

偶爾，如果飯桌上提到他所喜歡的某個作家的名字時，他就轉向他們，交 談片刻。但總的說來，他發(fā)覺，他們彼此交 談得愈少愈好。

他在田野里寫生了大約一個月以后，開始產(chǎn)生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有人一直在監(jiān)視他。

他知道紐南的人們在盯著他，田里的農(nóng)人們偶爾倚鍬休息的時候，便好奇地望著他。但這種感覺卻異乎尋常。他感到不單單有人在監(jiān)視，而且在釘梢。最初幾天中，他不耐煩地想擺脫這種感覺，但是，擺脫不了——一雙眼睛盯著他，直穿透他的背。好幾次，他環(huán)顧搜索，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一次，當他突然轉過身去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的白裙子在一棵樹的后面消失。另一次，他從一個織工家里出來的時候，一個人影飛快地沿路匆匆跑掉。第三次，他在樹林里作畫，離開畫架，到池塘去喝口水?；貋砗?，他發(fā)現(xiàn)未干的油畫上有手指印。

他花了差不多兩個星期才捉到那個女人。他在荒原上速寫掘地者；離他不遠有一輛破舊的被棄的貨車。他在作畫的時候，那個女人站在車后。他突然收拾畫布和畫架，佯裝準備回家。那女人趕快搶先奔去。他毫不引起她懷疑地尾隨著，看到她走進牧師住宅隔壁的房子。

“左邊隔壁住的誰家，媽媽。文森特問，當晚他們?nèi)鲁燥埖臅r候。

“貝格受家。”

“他們是誰？”

“我們對她們不太了解。有五個女兒和母親。父親顯然已經(jīng)死了?！?/p>

“她們是什么樣的人？”

“很難說；她們相當神秘?！?/p>

“她們是天主教徒？”

“不，清教徒。父親是牧師?！?/p>

“哪個姑娘還沒有出嫁？”

“晤，一個也沒有出嫁。你問這干什么？”

“不過好奇而已。誰養(yǎng)家呢？”

“沒有人。她們好象很有錢。”

“我猜想你恐怕不知道姑娘們的名字吧？”

“不知道。”他的母親好奇地望著他。

第二天，他回到田野里的老地方。他要捕捉在成熟了的麥地里或襯著山毛樣枯葉的農(nóng)人形象的藍顏色。他們穿著自己織的粗布衫，經(jīng)線黑色，緯線藍色，形成了黑藍的條紋花樣。

當襯衫穿舊，由于風吹日曬而褪色的時候，便呈現(xiàn)出一種模模糊糊的素靜雅致的色調(diào)，剛剛好透露出衣衫下的肉包。

早晨十點鐘光景，他又感覺到那女人在后面。他從眼角里膘見被棄的貨車后樹叢里她的衣裙。

“今天我要捉住她，”他喃喃自語，“即使不得不把這張習 作半途而廢?！?/p>

他逐漸養(yǎng)成了一氣呵成的習慣，在一陣熱情進發(fā)之中把面前的景色畫下來。老的荷蘭繪畫最打動他的地方，就在于這些作品畫得快，大師們一筆畫成，決不修改。他們迅疾地描繪，以便把原始印象原封不動地保持下來，把構思主題的情緒原封不動地保持下來。

創(chuàng)造性的熱情使他忘記了那個女人。一小時后，他無意地朝四下里望望，看到她已經(jīng)走出樹林，就站在被棄的貨車后面。他要撲過去抓住她，問問她為什么老是跟住他，可是他無法放下畫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轉身，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她站在破車前，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這是她第一次露面。

他狂熱地畫著。他愈拼命地畫，那女人似乎愈向他走近來。他注入在畫布上的熱情愈多，洞穿他背部的那雙眼睛也就變得愈熾烈。他把畫架朝陽光移動一下，看到她站在田里，在破車和他的中間。她似乎象一個受了催眠的女人，在夢游。她一步一步愈走愈近，每走一步便停一停，想退縮，卻又穩(wěn)步向前，被某種無法自制的力量推向他去。他感到她就在背后。他旋轉身子，盯住她的眼睛。她的臉上露出驚慌、激動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種無法自制的莫明其妙的感情之中。她沒有對文森特看，而是直望著他的畫。她沒有作聲。他返身作畫，以最后一股勁兒畫完。那女人沒有動彈。他能夠感到她的裙核磁到了他的上衣。

時近黃昏。那女人在田里已經(jīng)站了許多時間。文森特精疲力盡，創(chuàng)造性的興奮使他的神經(jīng)接近脆弱的邊緣。他站起身來，轉向那女人。

她的嘴唇干燥。她用舌頭舔舔上唇，然后用上唇濕濕下唇。這一點點濕氣立刻消失了，她的嘴唇又干了。她的一只手按住喉嚨，好象呼吸困難。她想開口，卻講不出話來。

“我是文森特·凡·高，你的鄰居，”他說，“不過我猜想你是知道的?！?/p>

“對?！边@句話輕得他幾乎聽不出來。

“你是貝格曼姊妹中的第幾個？”

她搖晃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使自己站穩(wěn)。她又一次用干燥的舌頭舔舔嘴唇，幾次想講，終于進了出來。

“瑪戈特?！?/p>

“你干嗎老是跟著我呢，瑪戈特·貝格曼？幾個星期以來，我早就知道了?！?/p>

她嘴里漏出一聲啞叫。為了支撐自己，她的指甲拖入了他的手臂，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文森特跪下來，手臂枕著她的頭，把她眉毛上的頭發(fā)向后持去。夕陽正在西下，映紅了田野和拖著疲累步子回家去的農(nóng)人。只剩下了文森特和瑪戈特。他仔細地看著她。她并不美。

大概三十多歲光景。她的嘴在左邊嘴角上突然剎住，但右嘴角有一根細細的線差不多一直延伸到下巴。雙眼下有一圈藍色，里面有數(shù)顆肉色的小雀斑。她的皮膚剛剛開始起皺紋。

文森特隨身帶的水壺里還有點水。他用一塊擦顏料的破布蘸水濕濕她的臉。她的眼睛突然張大，他看到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一雙深棕色的、溫 柔的、幾乎是神秘的眼睛。他用手蘸了點水，灑在瑪戈特的臉上。她在他的胳臂中哆嗦。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瑪戈特？”

她躺著，那么同情、那么敏銳、那么理解地盯著他的又綠又藍的眼睛。轉瞬間，在一陣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出來的驚恐的嗚咽中，她伸出雙臂抱住他的頸項，把嘴理在他的胡 須里。

第二天，他們在離村稍遠的一個約定的地方會面?，敻晏厣泶┮灰u嫵媚的高領自亞麻布裙衫，手里拿著一項涼帽。盡管與他在一起仍然感到緊張，但比起前一天來，她似乎自制得多了?？吹剿齺?，文森特使放下調(diào)色板。與凱的雍容華貴相比，她不及萬一，但與克里斯廷相比，她是一個十分動人的女人。

他從小凳上站起來，手足無措。他通常偏惡那些盛裝的女人；他所接觸的都是些穿短外套和裙子的女人。所謂上層階級的荷蘭婦女引不起他描繪和觀看的興致。他偏愛普通的勞動婦女；她們常常是夏爾丹式的。

瑪戈特靠上去吻他，泰然自若，就好象他們已經(jīng)相愛了很長一陣子，然后緊貼地，不停地打顫。文森特為她把自己的上衣鋪在地上。他坐在小凳上，瑪戈特靠著他的膝頭，抬頭仰望著他，那種眼神，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哪個女人的眼睛中看到過。

“文森特，”她說，純粹是出于一種快樂而喚著他的名字。

“嗯，瑪戈特。”他不知道該怎么做或怎么說。

“昨晚你以為我不正經(jīng)嗎？”

“不正經(jīng)？不。我怎么會這樣想呢？”

“你也許很難相信，不過，文森特，昨天我吻你，這是我第一次吻一個男人?！?/p>

“怎么啦？你從來沒有戀愛過嗎？”

“沒有?！?/p>

“多遺憾?！?/p>

“不是嗎？”她沉默了片刻，“你愛過別的女人，是嗎？”

“愛過。”

“很多嗎？”

“不，不過……三個?！?/p>

“她也愛你?！?/p>

“不，瑪戈特，她們不愛我。’“可是她們應該愛的呀。”

“在戀愛方面，我一直不走運?！敻晏乜康酶稽c，手臂擱在他的腿上。她的一只手好玩地撫摸他的臉龐，摸摸筆挺有力的高鼻、豐滿張開的嘴和堅硬的圓下巴。一陣奇怪的哆嗦通過全身，她縮回手指。

“你多結實呀，”她喃喃地說?！澳愕囊磺卸寄敲唇Y實：手臂。下巴和胡 須。我從來沒有認識過象你這樣的男子?！?/p>

他粗鹵地捧起她的臉。震顫著的愛意和激情使這張臉顯得嫵媚動人。

“你有點喜歡我嗎？”她擔心地問。

“是的?！?/p>

“想吻我嗎？”

他親吻她。

“請別把我想得很壞，文森特。我情不自禁呀。你瞧，我愛上了…啪…我沒法離開你?！?/p>

“你愛上我？你真的愛上我了？不過怎么會的呢？”

她靠上去，親吻他的嘴角?！熬褪沁@樣，”她說。

他們靜靜地坐著。稍遠一點是農(nóng)人們的墓地。世世代代以來，農(nóng)人們就在這塊他們活著時耕種的土地上安啟。文森特正想在畫布上表現(xiàn)死亡是一件多么簡單的事，簡單得就象秋天的殘葉凋落、一塊土地被翻耕、一個十字架。四周的田野—一教堂公墓的野草，長到矮墻外便結束了——構成了以天空為背景的最后一根線條，就象海平線一樣。

“你了解我的情況嗎，文森特？”她溫 柔地問。

“很少?！?/p>

“他們……有誰告訴過你……我的年齡嗎？”

“沒有?！?/p>

“哦，我三十九歲。再過幾個月就是四十歲了。在最近五年里，我一直在對自己說，要是四十歲內(nèi)不愛上一個人，就自盡。”

“可是，戀愛是容易的事兒呀，瑪戈特?！?/p>

“啊，你這樣想嗎？”

“是的。唯有反過來被愛才是困難的。”

“不。在紐南，戀愛是很不容易的。二十幾年來，我拼命想愛上一個人?？墒菑膩頉]有如愿以償。”

“從來沒有?！?/p>

她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霸?jīng)有一次……我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是嗎？”

“他是天主教徒。她們把他趕跑了?！?/p>

“她們？”

“我的母親和姊妹?！?/p>

她跪在田里厚厚的沃土上，漂亮的自裙衫弄臟了。她的兩肘捆在他的腿上，雙手支著臉。

他的膝頭微微地碰到她的身側。

“一個女人的生活中要是沒有愛情的話，是空虛的，文森特。”

“我懂?！?/p>

“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總對自己說：‘今天，我一定能找到我愛的人！別的女人都是那樣，那末我為什么不呢？’然后，夜晚來臨，我依舊孤單和不幸。無盡頭地虛度光明，文森特。我在家沒事可干——我們有傭人——每個小時都充滿著對愛情的饑渴。每天晚上我對自己說：‘盡管今天活過來了，你還是象死的一樣。’我一直以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終有一天會出現(xiàn)一個我能愛上的男人——支撐著自己。我的許多生日過去了，三十七，三十八和三十九。我再也不能面對四十歲的生日而沒有戀愛。然后你來了，文森特?，F(xiàn)在我也終于戀愛啦！”

那是凱旋的歡呼，好象她取得了什么偉大的勝利。她仰起身子，抬頭接受親吻。他輕輕地把她柔軟的秀發(fā)從耳邊向后持去。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接連不斷地狂吻。坐在畫家用的小凳上，調(diào)色板放在身旁，農(nóng)人墓地就在前面，擁抱跪著的女人，被她滿溢的熱情浪潮所淹沒，文森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味到一個女人外溢的愛情之甜美的能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香膏。他戰(zhàn)栗著，因為他知道他是在神圣的基礎上。

瑪戈特坐在他兩腿中的泥地上，頭往后枕在他的膝上。她的兩頓撤暈，她的雙眼閃爍，她費力地深深地喘著氣。愛情使她容光煥發(fā)，看上去不滿三十歲。文森特，神魂顛倒，盡撫摸她的柔嫩的臉，直到她握住他的手，親吻著，把他的手心貼在她那燃燒的面頰上。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

“我知道你并不愛我，”她平靜地說，“那要求過多了。我只祈求上帝讓我墮入情網(wǎng)。我從來也不夢想有人可能會愛我。重要的是愛，對嗎，文森特，而不是被愛?！?/p>

文森特想起了厄休拉和凱?！皩??！彼卮?。

她在他膝上擦擦后腦，仰望著蔚藍的晴空?！澳阍试S我來和你在一起嗎？如果你不想說話，那我就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講。只要讓我在你身旁，我答應決不打擾和妨礙你的繪畫?！?/p>

“當然你可以來。不過請告訴我，瑪戈特，如果紐南沒有男人，你為什么不離開呢？

至少去旅行一下么？難道你沒有錢嗎？”

“哎，有，我有很多錢。我的祖父給我留下一大筆進款?！?/p>

“那為什么不到阿姆斯特丹或海牙去呢？在那兒，你會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

“她們不讓我去。”

“你的妹妹都沒有出嫁，是嗎？”

“是的，親愛的，我們五姊妹都沒有出嫁?！?/p>

一陣痛苦之感掠過他的心房。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女人喚他親愛的。他從前領略過愛別人而不為別人所愛的味道是多么難受，但是他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懷疑：一個善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愛他會產(chǎn)生完全的幸福。他把瑪戈特的愛情看作是他并非當事人的一個奇妙的意外?，敻晏厝绱税苍?、親密地講出來的那一句簡單的話，使他的全部精神面貌起了變化。他擁抱瑪戈特，把地顫抖的身子緊緊貼住她。

“文森特，文森特，”她悄聲地說，“我是多么愛你?！?/p>

“你說你多么愛我，聽起來有多奇怪呀?！薄艾F(xiàn)在，我對這些年來沒有愛情，一點也不在乎了。你是值得我等待的，我的心肝。在我所有的愛情美夢中，從來沒有想象到，我能象這樣對待你般地對待別人。”

“我也愛你，馬戈特，”他說。

她稍許挪開一點身子?！澳悴恍枰菢又v，文森特。也許過一會兒你會稍為喜歡我一點。

不過現(xiàn)在我所要求的僅僅是讓我愛你而已！”

她從他的手臂中脫出身子，把他的上衣移向一邊，坐了下來?！爱嫯嫲桑鄲鄣?，”她說，“我不應該打擾你。我愛看你畫畫?！?/p>

瑪戈特幾乎天天陪他出去畫畫。他往往要走上十公里才到達荒原上所要描繪的地方，他們倆走到那兒時，已被暑氣蒸得精疲力竭了。但瑪戈特從無怨言。這女人正在經(jīng)歷一場驚人的質(zhì)變。她原來的灰褐色頭發(fā)呈現(xiàn)出富有生氣的金色。她原來的又薄又干的嘴唇逐漸豐滿紅潤起來。她原來的皮膚干癟得差不多起皺紋了，而現(xiàn)在，光滑，柔軟，嬌嫩。她的眼睛似乎大了一點，乳房脹大出來，聲音流露出新的韻律，舉步穩(wěn)健有力。愛情鑿開了她體內(nèi)的某種神奇的泉源，她正不斷地沐浴在愛情的玉露瓊漿之中。她攜帶豐盛得驚人的午餐來取悅他，從巴黎函購他贊賞地提起過的畫片，并且從不妨礙他的工作。他作畫的時候，她坐在旁邊，一動不動，沉浸在他投擲于畫布上的豐富的熱情之中。

瑪戈特對繪畫一竅不通，但具有一種迅速和敏感的反應，能在恰好的時間說出恰好的話。

文森特找到而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她卻能理解。她給他這樣的印象：一把克雷莫納①的提琴，被一個蹩腳的修琴匠糟蹋了。

“要是早十年認識她該多好呀！”他自言自語。

一天，當他正打算對一幅新油畫發(fā)動進攻的時候，她問他：“你怎么會有把握使你所選擇的地方正確無誤地呈現(xiàn)在畫布上的呢？”

文森特想了片刻后回答：“如果我想有所行動，那就不能怕失敗。我一看到空白的畫布呆頭呆腦地望著我，就猛地把內(nèi)容投擲上去?！?/p>

“你的確在猛打猛沖。我從來沒見過有什么東西長得象你的畫那么快。”

“嗯，我不得不這樣。要是一塊空白的畫布盯住我說：‘你什么也不懂！’我就感到好象癱瘓了?！?/p>

“你的意思是說，那是一種挑戰(zhàn)嗎？”

“一點不錯?？瞻椎漠嫴枷髠€白癡般地呆望著我，但我明白，它對一個敢作敢為、斷然地把‘你不能’符咒打得粉碎的熱情洋溢的畫家，一定會退避三舍。生活本身就在把它的無限虛空、令人沮喪、毫無希望的空白一面，翻開給人看，上面什么也沒有寫，瑪戈特，跟這塊空白的畫布一樣?！?/p>

“是的，難道不是？”

“但是一個有信心有活力的人，是不會被那種空白所嚇倒；他走進去，他行動，他建設，他創(chuàng)造，結果那畫布不再是空白的了，而是充滿著豐富多采的生命的范式?！?/p>

文森特高興有瑪戈特愛他。她從不對他挑剔。她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她沒有講過他的舉止粗魯、他的聲音難聽、他臉上的線條丑陋之類的話。她從不責備他不掙錢，也從不建議他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要畫畫。在恬靜的暮色中，他摟著她的腰踱步回家，他的聲音被她的同情心軟化了，他告訴她：從前做過的一切事情，為什么要為鎮(zhèn)長畫一張晨德中的農(nóng)人，為什么他認為一個穿著骯臟的、打過補釘?shù)乃{裙和緊身上衣的農(nóng)家姑娘比一個闊太太美得多。她什么也不問，什么都接受。他就是他，她全心全意愛他。

文森特無法習慣地的新地位。他天天在等待這種關系的破裂，等待瑪戈特翻臉，等待他失敗的遭遇。她的愛情隨著夏季的成熟有增無減。她給與他僅有成熟的女人才能給與的完全的同情和愛慕。她從不出自本意地反對他，這使他感到不滿意，于是他故意畫得墨黑一團 ，挑起她的批評。她卻以為這不是失敗，不過是他的為什么要這樣做的簡單說明。

他把在阿姆斯特丹和博里納日的大失敗告訴她。“那確實是一個失敗，”他說，“我在那兒干的每一樁事兒都是錯的，現(xiàn)在看來不是這樣嗎？”

她寬容地對他笑著，“帝王做不了錯事。”

他吻她。

另一天，她對他說：“媽媽對我說，你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她聽說你在海牙與放蕩的女人廝混。我對她們說，這是惡毒的中傷?！?/p>

文森特和盤托出克里斯廷的事情?，敻晏芈犞?，眼睛里流露出沉思的憂郁，這種憂郁在愛情驅(qū)散它之前，一直在她的眼睛里存在。

“你知道，文森特，你做得有點象基督呀。我敢說，爸爸也一定會這樣想的?！?/p>

“我對你說，我和一個妓女同居 了兩年，而你只能找到上面的話對我說嗎？”

“她不是妓女，她是你的妻子。你沒有能夠拯救她，這不是你的過錯，就好象你無法拯救博里納日人一樣。要反對禁9個文明，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p>

“對，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我年輕的時候，對我弟弟泰奧講過：‘如果我娶不到一個好妻子，那末我就找個壞的。一個壞妻子總比沒有妻子要好呀。”

一陣稍微緊張的沉默，婚姻這個話題，他們以前沒有談到過?！翱死锼雇⒌氖虑橹挥幸稽c使我感到痛惜，”瑪戈特說，“但愿我能得到你那兩年的愛情就好了?！?/p>

他放棄了拒絕她的愛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拔夷贻p的時候，瑪戈特，”他說，“總以為事情都得碰機會、碰巧或講不出所以然的誤會。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看到了更深的動因。聽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光明，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艱難歷程。”

“就象我在找你?！?/p>

他們走到一所織工屋舍的矮門前。文森特熱情地握著她的手。她報以一個那般甜蜜而順認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為什么這些年來，命運一定要把愛情與他隔絕呢。他們走進茅舍。夏季已經(jīng)過去，進入了秋季，白天漸漸短了?？棽紮C上懸著一盞燈。機上織著一匹紅布?？椆ず退钠拮釉诶砭€，墨黑的、背光彎著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紅色襯托出來，給織布機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陰影?，敻晏睾臀纳亟?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他已經(jīng)教會她在丑陋的地方捕捉潛藏著的美之本領。

十一月，落葉時節(jié)，樹上的葉子在幾天內(nèi)全凋落地上之際，全紐南都在談論文森特和瑪戈特了。村里的人喜歡瑪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瑪戈特的母親和四個姊妹，力圖破壞這種來往，但她堅持認為這不過是友誼，一起在田野里散散步又何妨呢？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個到處為家的人，深信他遲早會離去的。她們并不太擔心。村里的人倒很多虛，他們一再地講，這個可疑的幾·高家的男子不會干出啥好事來的，如果貝格曼家不把她們的女兒從他手里搶出來，她們就會后悔莫及。

文森特怎么也無法理解，為什么鎮(zhèn)上的人這樣地不喜歡他。他不妨礙任何人，也不傷害任何人。他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安謐的小村子里——幾百年來風俗習慣毫無變化——他畫下了一幅多么奇怪的圖畫。他一直到發(fā)覺他們把他看作一個二流子時，才放棄了想討他們喜歡的希望。迪思·凡·登·貝克，一個小店老板，有一天當文森特經(jīng)過店門口的時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戰(zhàn)。

“已經(jīng)秋天了，好天氣已經(jīng)完了，?。俊彼麊?。

“是的?！?/p>

“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俊?/p>

文森特把背上的畫架移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上。“對，我正到荒原上去?！?/p>

“不，我說的是工作，”貝克說，“你一年到頭做的真正的工作。”

“繪畫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詳?shù)鼗卮稹?/p>

“人們說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報的職業(yè)。”

“到田野里去，就象你現(xiàn)在所看見的，就是我的職業(yè)，凡·登·貝克先生，就象你做買賣一樣。”

“對，可是我在出售貨物?。∧阕鰱|西出售嗎？”

村里與他交 談過的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提出過這個同樣的問題。他逐漸對此感到萬分惡心。

“有朝一日我會賣的。我弟弟是畫商，他買下?！?/p>

“你應該去干活，先生。這樣東蕩西逛對你沒有什么好處。一個人會老的，到那個時候他什么也沒有?！?/p>

“東蕩西逛？我干活的時間比你營業(yè)的時間多一倍呢。”

把它叫做干活嗎？坐坐涂涂？那不過是孩子們的游戲。開店，種地，那才是一個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不應該再糟蹋光陰?！?/p>

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貝克不過是傳達了村里的輿論，在鄉(xiāng)下人的腦子里，藝術家和勞動者這兩個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計較別人的想法，他在街上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時，不再朝他們看一眼。他們對他的不信任到達頂點時，發(fā)生了一極意外的事情，使他獲得了人們的好感。

安娜·科妮莉妮在黑爾蒙德下火車的時候，跌斷了一條腿。她馬上被送回家來。醫(yī)生擔心她有生命危險，但沒有對家里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繪畫扔在一旁。他在博里納日的經(jīng)驗使他成了一名極好的護土。醫(yī)生望著他護理了半小時后。說：“你比一個婦女還要好；你母親會得到十全十美的護理?！?/p>

紐南的人們，在厭惡的時刻里是那么地無情，但在危難的時刻里卻是那么地仁慈，他們帶著好吃的食品、書籍和安慰來到牧師住宅。他們?nèi)f分驚奇地盯著文森特看，他不搬動母親就換好了床 單，替她揩身，喂她吃飯，照料她腿上的夾板。兩星期后，全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他們來訪的時候，他用他們的語言與他們交 談。他們討論避免褥瘡的方法、病人該吃些什么食物和房間應該保暖等等。這般地跟他交 談，了解他，他們從而得出結論，他畢竟也是一個人。當他的母親感到好了一點后，他才能夠每天外出畫一會兒畫，他們微笑地稱名道姓招呼他。他從鎮(zhèn)上穿過的時候，不再感覺到一家接一家的簾子從底下卷起一條縫。

瑪戈特一直在他的身邊，她是唯一對他的溫 柔毫不驚奇的人。一天，他們在病人的房間里消聲地談話，文森特偶而提起：“許多問題的關鍵，在于具有人體 的完整知識，但是要學到這點知識，非花錢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書，叫《藝術解剖學》，是約翰·馬歇爾寫的，但那本書很貴?！?/p>

“你沒有錢買嗎？”

“沒有，要等我賣掉了畫才有錢?！?/p>

“文森特，要是你允許我借點給你，我該多高興。你知道，我有固定的進款，我從來不曉得怎樣花錢?！?/p>

“謝謝你的好意，瑪戈特，但我不能?！?/p>

她沒有堅持她的意思，但幾星期后，她遞給他一個從海牙寄來的包裹。“是什么？”他問。

“打開看看吧。”

繩子上有一張小卡片。包裹里是馬歇爾的書；卡片上寫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樂的生日。

“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

“對，”瑪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歲生日，文森特。你給我的禮物是我的新生。

千萬收下，親愛的。今天我是那么高興，我也要你高興?！?/p>

他們在花園中他的工作室里。周圍沒有人，只有維萊米思和母親坐在住房里。是黃昏的時刻，夕陽在粉白的墻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輕輕撫摸著書，除了泰奧之外，有人這樣高興地幫助他，這還是第一次碰到。他把書扔在床 上，擁抱瑪戈特。她的眼睛里飽含愛他的情淚。在過去的幾個月中，他們在田野里只能稍許表示愛情，因為害怕被人看到?，敻晏匾恢笔悄敲凑\摯、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愛撫。他離開克里斯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五個月了，他擔心對自己過于信任了。他不想傷害瑪戈特或她的愛情。

在她吻他的時候，他注視著她的溫 柔的棕色眼睛。她對他微笑，然后閉上眼睛，稍稍張開櫻唇接受他的親吻。他們緊緊摟抱，他們的軀體從頭到腳粘合在一起。床 離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他們一起坐下。在那緊緊的擁抱中，誰都忘卻了那些沒有愛情的歲月，在那些日子里，他們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

夕陽西下，墻上的一方光亮沒有了。馬廄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敻晏負崦纳氐哪?，喉嚨里發(fā)出表示愛情的奇妙聲響。文森特感到自己墜入了一個深淵，必須猛然回頭。

他掙開瑪戈特的擁抱，跳了起來。他往畫架走去，把一張剛才畫的紙揉掉。一片寂靜。

過了片刻，瑪戈特開口，冷靜而簡單。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親愛的，”她說。

“為什么？”他問，沒有轉過身來。

“因為我愛你?！?/p>

“那樣不好?！?/p>

“我早已告訴過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錯事！”

他一只腿跪在地上。她的頭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邊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線條，親吻著它。他親吻她的過細的鼻梁和過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輕了十年的臉。在昏暗中，雙臂鉤住他的頸項，期待地躺著，她又顯得是個美麗的姑娘，在二十妙齡的時候，她大概是美麗的。

“我也愛你，瑪戈特，”他說，“我從前不知道，現(xiàn)在可明白了?！?/p>

“你講得真甜，親愛的。”她的聲音溫 雅，夢幻似的，“我知道你有點喜歡我。我整個身心愛你。這使我感到心滿意足。”

他不象愛厄休拉和凱那樣地愛她。他甚至不象愛克里斯廷那樣地愛她。這個女人如此順從地躺在他的懷抱中，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十分可親的感覺。他明白，那個愛情幾乎包括了一切的人與人的關系。當他想到自己對世界上唯一的無限愛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里難過起來，他想起了由于厄休拉和凱沒有回答他的愛情而經(jīng)受的痛苦。他尊重瑪戈特對他的深情，然而他說不出任何理由地發(fā)覺這種愛情有點不是味兒。跪在暗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著那個愛他——就象他愛厄體技和凱那樣——的女人的頭，他終于領悟了那兩個女人拋棄他的道理。

“瑪戈特，”他說，“我的生活是可憐的，但將會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話?！?/p>

“我要和你共同生活，親愛的?！?/p>

“我們可以就住在這兒紐南。或者婚后你更愿意到別的地方去嗎？”

她的頭親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經(jīng)說過什么？‘汝往何處，吾亦隨往。”

第二天早晨，當他們倆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們的決定時，無法防止的一場暴風雨發(fā)生了。

對凡·高家說來，問題僅僅是金錢。在靠泰奧瞻養(yǎng)之際，他怎么還能娶妻呢？

“首先你必須掙錢，擺平生活，然后才能結婚，”他的父親說。

“如果我徑直地與我的手藝這一明白不過的事實進行搏斗來謀生的話，”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時候，就能掙錢?！?/p>

“那末你應該在一定的時候結婚。但不是現(xiàn)在！”

牧師住宅內(nèi)的騷動，與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騷動相比起來，不過是一陣小小的風波。

有著五個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貝格曼家就能站在堅固的陣地上對付全世界?，敻晏氐幕橐鰧θ逄峁┝艘粋€活生生的證明；其余四個姑娘亦將在婚姻上失敗。貝格曼太太認為，讓她的四個女兒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讓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

那天瑪戈特沒有陪他到紐工的家去。下午報晚的時候，她來到工作室。她的雙眼紅腫，她比以前更顯得老于四十歲。她使勁地緊抱著他好一會兒。

“她們整天嚇人地毒罵你，”她說，“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壞事還能依然活著。”

“你應該料想到的?！?/p>

“我料想到的。但我沒有想到她們會這樣惡毒地攻擊你?！p柔地擁抱她，親吻她的面頰?！白屛襾韺Ω端齻?，”他說，“晚飯后我來?；蛟S我能使她們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他的腳一踏進貝格曼的家，就立刻曉得是進入了一個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個婦女所制造出來的氣氛中，有著不祥的征兆，這種氣氛從來沒有被男性的聲音和腳步打破過。

她們引他走進會客室。房間陰冷，一股毒氣。這房間已經(jīng)空關了好幾個月。文森特知道那四個姊妹的名字，但他從來沒有費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對起來。她們都象是瑪戈特的漫畫。

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擔了盤問的重任。

“瑪戈特告訴我們，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請問，你在海牙的妻子情況如何？”

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釋。會客室里的氣氛更冷了幾度。

“你幾歲了，凡·高先生？”

“三十一?！?/p>

“瑪戈特沒有對你說她是……”

“我知道瑪戈特的年齡?！?/p>

“冒昧地請問，你掙多少錢？”

“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個月?！?/p>

“這筆收入的來源是什么？”

“我弟弟寄給我的?！?/p>

“你意思是說你弟弟瞻養(yǎng)你羅？”

“不。他付我月薪。作為交 換，他得到我畫的一切?！?/p>

“他賣去了多少張你的畫？”

“我實在說不上來?！?/p>

“好，我能說。令尊告訴我，他一張也沒有賣掉過你的畫?！?/p>

“以后他會賣掉的。這些畫會給他帶來比現(xiàn)在多幾倍的錢。”

“少說點，那也是要打問號的。還是談談事實吧。”

文森特端詳這位姊姊的冷酷、難看的臉容。他不可能從那個地方得到同情。

“如果你一錢不掙，”她繼續(xù)說，“請允許我問一下，你怎樣養(yǎng)活妻子呢？”

“我弟弟敢于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賭注；那是他的事，與你無關。對我來說，那始終是一筆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來掙得這筆薪水的。瑪戈特和我能夠靠這筆薪水過活，只要我們妥善地安排?！?/p>

“可是，我們不必那樣！”瑪戈特嚷道?！拔矣械氖清X養(yǎng)活自己?！?/p>

“安靜，瑪戈特！”大姊命令道。

“記住，瑪戈特，”她的母親說，“如果你竟敢做出站辱家門的事情，我有權停止你的送款！”

文森特微笑。“跟我結婚是恥辱嗎？”他問。

“我們對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這很少的一點情況卻又是很不幸的。你當畫家有幾年了？”

“三年?！?/p>

“你還沒有取得成功。還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

“我不知道?！?/p>

“在你從事繪畫之前，你做過什么呢？”

“畫商、教師、書商、神學生和福音傳道者。““都失敗了嗎？”

“我放棄了。”

“為什么。”

“我不適宜干那些名堂?！?/p>

“多少時候以后，你將放棄繪畫呢？”

“他永遠不會放棄！”瑪戈特叫道。

“在我看來，凡·高先生，”大姊姊說，“你要娶瑪戈特是太冒失了。你不可救藥地被社會所拋棄，既不名一文，又無能掙一個子兒，無法堅持任何一種職業(yè)，就象二流子和流浪漢似地東蕩西游。我們怎么敢把我們的姊妹嫁給你呢？”

文森特摸索煙斗，又放了回去。“瑪戈特愛我，我愛她。我能使她幸福。我們在這兒再住年把，然后到外國去。她從我這兒得到的將永遠是照料和愛情。”

“你會遺棄她！”別的一個姊妹叫道，她的聲音更尖?！盀榱四骋粋€壞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個，你就會厭倦她，拋棄地！”

“你就是為了她的錢才想娶她！”另一個說。

“但你得不到的，”第三個宣告。“媽媽要把這筆錢放回到產(chǎn)權中去?！?/p>

眼淚涌出了馮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來。他認識到在這些雌老虎身上浪費時間是白費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溫 與瑪戈特結婚，然后立刻赴巴黎。他現(xiàn)在還不想離開布拉邦特，畫還沒有完成。但一想到讓馬龍?zhí)貑为毩粼谀前嘧儜B(tài) 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陣戰(zhàn)栗。

接下去的幾天中，瑪戈特很難受。第一場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里作畫。貝格曼家不允許瑪戈特來看他。從早晨起床 起，直到佯裝要睡覺而得到允許時止，她無時無刻不被逼傾聽對文森特的無休止的攻汗。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認識文森特不過幾個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為她清楚，是她們毀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愛的一種更為含糊的形式，有時候，它繁殖起一種離奇的責任感。

“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遠走高飛呢，”文森特告訴她，“或者至少就在這兒跟我結婚，不管她們同意不同意?！?/p>

“她們不讓我?！?/p>

“你的母親？”

“我的姊妹。媽媽不過坐在后面表示贊同而已。”

“你姊妹們說的話那么要緊嗎？”

“我告訴過你，我年輕的時候，差不多愛上了一個男孩，還記得嗎？”

“記得?！?/p>

“她們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為什么。我一生中，她們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決定探訪城里的親戚，她們不讓我去。我想讀書，她們不允許家里有本好一點的書。

每次我邀請一個男人到我們家來，她們就在他離去后把他說得一無是處，這樣就能使我不再見到他。我一直想干點什么；當一名護士 ，或?qū)W習 音樂。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們想得一樣，完全按照她們的樣子生活。”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她們不讓我嫁給你?！?/p>

新近獲得的大部分生命力，從她的聲音和姿態(tài)中消失了。她的嘴唇干裂，雙眼底下的微細的肉色雀斑又顯露出來。

“別擔心她們，瑪戈特。我們結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議我上巴黎去。我們可以在那兒住?！?/p>

她沒有回答。她坐在床 沿上，呆望著木地板。她的雙肩坍削成新月形。他坐在她的身旁，握著她的手。

“她們不答應，你就害怕嫁給我嗎？”

“不?！彼穆曇衾餂]有力量或信心，“我將自盡，文森特，如果她們把我從你手里搶去的話。我受不了。在愛上了你后，再也受不了。我將自盡，完了。”

“不需要讓她們知道。先結婚，以后再告訴她們。”

“我無法違背她們的主意。她們?nèi)藬?shù)太多了。我無法跟她們所有的人斗。”

“哦，別操心斗不斗的。只要嫁給我，不就完了。”

“沒有完。不過是開了個頭。你不了解我的姊妹?！?/p>

“我不想了解！不過今晚我再來試一試吧。”

他一踏進會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勞的。他已經(jīng)忘記了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氣。

“我們都已聽說過這些了，凡·高先生，”妹姊說，“這說服不了我們，也打動不了我們。

對這件事，我們已經(jīng)拿定主意。我們要看到瑪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拋棄她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兩年以后，你還想結婚的話，就收回我們的反對?！?/p>

“兩年！”文森特說。

“我不會在這兒再呆上兩年了。”瑪戈特安詳?shù)卣f。

“你要上哪兒？”

“我死了。如果你們不讓我嫁給他，我就自盡?！?/p>

在一陣“你竟敢說這種活！”和“你們看，他給了她什么樣的影響??！”的叫喊聲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無辦法。

許多年來，瑪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調(diào)，顯露其影響了。她精神不健康，身體也不健康。在五個下定決心的女人的正面強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個二十歲的姑娘也許能殺開一條血路而不負傷，但瑪戈特四面受敵，將被打得遍體鱗傷。她的臉上起了皺紋，舊時的憂愁神情又在眼中顯露，皮膚開始蒼白和粗糙起來。她的嘴右邊的擁根線條加深了。

文森特對馮戈特的柔情隨著她的美一起蒸發(fā)了。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她，或想娶她，現(xiàn)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對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這促使他的求愛更為熱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預卜到他的真正感情。

“你愛她們比愛我更深嗎，瑪戈特？”有一天，她設法館進他的工作室待一會兒。他問。

她向他投去吃驚和責備的眼光?！班?，文森特?！?/p>

“那末你為什么愿意放棄我呢？”

她象一個玩累了的孩子，蜷縮在他的懷里。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耙俏艺J為你象我愛你那樣地愛我，我就敢反抗整個世界?？墒?，你是那么少……而她們是那么多……”

“瑪戈特，你錯了，我愛你……”

她把手指輕輕地按在他的嘴上?！安?，親愛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壞。我要做一個最有愛情的人?！?/p>

“你為什么不和她們決裂，自己拿主意呢？”

“你講得容易。你強壯，你能與任何人斗。但我已四十歲了……我生在紐南……我從來沒有出過埃因霍溫 。你還不明白；親愛的，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決裂過?！?/p>

“是的，我知道。”

“如果這就是你所要的東西，文森特，我就會全力以赴地為你而斗。但這僅僅是我所要的東西，而且、這畢竟是太晚了……現(xiàn)在我的生活已經(jīng)完了……”

她的聲音變成了耳語。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里滿含淚水。

“我親愛的姑娘，”他說，“我最親愛的瑪戈特。我們能夠白頭偕老。你只要講一句話。

今晚你家里睡覺的時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從窗口遞給我，我們走到埃因霍溫 ，搭早車去巴黎。”

“沒有用的，親愛的。我是她們的一部分，她們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后，我要怎樣就怎樣?！?/p>

“瑪戈特，我看到你這樣不幸，受不了?！?/p>

她朝他轉過臉去。淚水沒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

愛你是了不起的。”

他吻她，在櫻唇上，他嘗到了從粉頰上淌下來的眼淚的咸味。

“雪已經(jīng)停了，”過了片刻，她說，“明天你到田野里去畫畫嗎？”

“是的，我想去?！?/p>

“在哪兒？下午我來找你?！?/p>

第二天，他畫到很晚，頭上戴著皮帽，頸上緊緊地圍著布工作衣。黃昏的天空，在茅舍的黑色剪影上，在紅色的矮樹叢的隙縫中，呈現(xiàn)著帶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條的黑色白楊樹聳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變白的綠野，一條條黑色的泥溝邊，青色的干枯蘆葦縱橫交 錯。

瑪戈特快步穿過田野。她穿著他第一次遇見她時候的那襲白裙衫，肩上披著圍巾。他注意到她雙頰上的淡淡紅暈。她又成了那個幾星期前滋潤在愛情中的神采煥發(fā)的女人。她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針線籃。

她雙臂抱住他的頸項。他能夠感覺到貼著他的那顆心在怦怦亂跳。他輕輕地把她的頭向后推去，注視著那雙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傷神情消失了。

“怎么啦？”他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片“沒有，沒有，”她嚷道，“那…那不過是我感到很高興，…又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怎么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出來呢？”

她等了片刻，然后開口：“文森特，不論你走得多遠，我要你永遠記住關于我的一件事。”

“什么事，瑪戈特？”

“我愛你！永遠記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個女人更愛你?！?/p>

“你怎么抖得這樣厲害？”

“沒什么。我被攔住了。所以來晚了。你快畫完了吧？”

“馬上就好?！?/p>

“那就讓我坐在你的后面，你盡管畫，就象往常一樣。你知道，親愛的，我決不想給你添麻煩，妨礙你。我只要求你答應讓我愛你?！?/p>

“好的，瑪戈特?！彼氩怀鰟e的話來說。

“那就畫吧，我親愛的，把它畫完……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家?！彼悬c哆噱，拉拉緊圍巾，說，“在你動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樣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里……

那次我們是那么幸福地在彼此的懷抱里?！?/p>

他輕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后面。太陽西下，冬天的短促黃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鄉(xiāng)野暮色的寧靜包裹著他們。

一只瓶子叮地落地?，敻晏貑〗幸宦曊玖似饋?，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來撲過去。她的雙眼緊閉，臉上流露出一絲譏笑。她又發(fā)作了一陣很快的痙攣，她的身體僵硬起來，向后彎成目形，雙臂彎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彎下身去。瓶ti內(nèi)殘留著白色的結晶。一點氣味也沒有。

他抱起瑪戈特，瘋狂地奔過田野。他離開紐南一公里左右。他擔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會斷氣?？斐酝盹埖臅r候了，人們正坐在他們的家門口。文森特從鎮(zhèn)的盡頭進來，得抱著瑪戈特橫穿整個村子。他奔到貝格曼家，一腳踢開門，將瑪戈特放在會客室的沙發(fā)上。母親和姊妹們奔進房來。

“瑪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請醫(yī)生！”

他飛奔去請村里的醫(yī)生，把他從晚飯桌上拖出來?！澳愀铱隙ㄊ欠诀M鹼嗎？”

“看上去是的?！?/p>

“你把她送到家里的時候，還活著？’“活著。”

他們到達那兒的時候，瑪戈特在躺椅上折騰。醫(yī)生朝她彎下身去。

“是番木鱉鹼，不錯，”他說，“但她為了止痛，同時吃了一些別的東西。從氣味上聞起來，好象是鴉片劑。她不知道鴉片劑卻起了解毒的作用。”

“那她能活了，醫(yī)生產(chǎn)母親問。

“有希望。我們必須立即把她送往馬得勒支。她應該得到嚴密的觀察。”

“你能介紹一家在馬得勒支的醫(yī)院嗎？”

“我認為進醫(yī)院并不適宜。我們最好讓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一陣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車吧。我們必須趕上從埃因霍溫 開出的最后一班火車。”

文森特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一聲不響。馬車駕到房子的前面，醫(yī)生用條毯子將馮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親和四個妹妹尾隨著。文森特定在最后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師住宅的大門q。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貝格曼家的門前。抱著瑪戈特的醫(yī)生一出來，四下里立刻靜了下來。他把瑪戈特抱上車。女人們上車。文森特站在車旁。醫(yī)生撿起經(jīng)繩?，敻晏氐哪赣H，轉過身來，看到了文森特，尖聲叫道：

“你做下了這等好事！你殺害了我的女兒！”

人人注視著文森特。醫(yī)生用鞭子輕輕拍馬。馬車沿著大路慢慢消失。

在文森特的母親跌斷腿之前，村里的人對文森特不友好，因為他們不信任他，無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們也沒有特別地厭惡他?，F(xiàn)在，他們對他極為反感，他能感覺到他們的憎惡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他一走近，他們便轉過身去，背朝著他。沒有一個人對他講一句，或?qū)λ谎?。他成了一個無賴。

他對此毫不介意——織工和農(nóng)人依然在家里把他當朋友接待——但是，當人們不再上牧師住宅來看望他的雙親時，他認識到他應該遷居了。

文森特明白，最好是干脆離開布拉邦特，讓他的雙親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鄉(xiāng)。他想一直住在那兒。他希望畫農(nóng)人和織工，他發(fā)覺唯有描繪農(nóng)人和織工才是對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過的：冬日置身于雪中，秋天置身于黃葉中，夏令置身于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于綠草叢中；那是美好不過的：常常與割草的人以及農(nóng)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時頭上一片晴空，冬日里圍爐而坐，感到一直能這樣，永遠將這樣。

在他看來，米勒的《隨濤》，是最接近于創(chuàng)造過完美事物的人。在農(nóng)民生活的粗陋中，他發(fā)現(xiàn)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實。他要在戶外，現(xiàn)場描繪。在那兒，他得趕走成群的蒼蠅，與灰塵和風沙搏斗，把油畫布卷起來帶著走幾個小時，穿過荒原和樹籬。但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知道已經(jīng)與現(xiàn)實面對面過了，已經(jīng)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質(zhì)樸。如果他的農(nóng)人畫上散發(fā)出一股咸肉味、煙火氣和土豆味，那也不是有害于健康的。如果田野里有成熟的谷物、烏肥和肥料的氣味，那也是有益于健康的——特別對城里的人來說。

他用十分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問題。沿大路不遠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

約翰努斯·沙夫拉特本來是個裁縫，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職業(yè)。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個好心腸的婦人。她租給文森特兩間屋，而且高興能為這個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點事。

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個寬大的門廳一分為二：右面進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間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后面有一小間。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后面作貯藏室。他睡在樓上一間凸出來的頂樓房間，半間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來晾曬衣服的。另半間里有一張高床 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摜在椅上，跳上床 ，抽一斗煙，望著白日的余暉在夜色中消逝，然后墜入夢鄉(xiāng)。

在工作室里，他掛上自己的水彩畫和粉畫，男男女女的頭像，他們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顎骨和大耳朵，畫得十分強調(diào)。還有織工和他們的織布機，婦女擺弄梭子，農(nóng)人種土豆。他和弟弟科爾交 上了朋友，他們合作做了一口食櫥，收集了至少三十個不同的鳥禽、荒原上的各種苦鮮和植物、梭于、紡車、床 用取暖器、農(nóng)具、舊帽、木鞋、盆碟以及與農(nóng)村生活有關的各種東西。他們甚至在櫥內(nèi)的后角里放了一株小樹。

他安居下來工作。他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畫家所不用的褐色顏料和瀝青，使他的色彩成熟豐富。

他發(fā)現(xiàn)在紫羅蘭和紫丁香色調(diào)的旁邊，稍許加一點黃色，就會顯得更黃。

他并且領悟到孤立猶如身入囹圄。

三月里，他的父親在荒原上走了很長一段路，去看一個生病的教區(qū)居民，回來時咕咯地倒在牧師住宅的臺階上。當安娜·科妮莉妞跑到跟前后，他已經(jīng)斷氣。他們把他安葬在花園中的老教堂旁邊。泰奧回家參加葬禮。那天晚上，他們坐在文森特的工作室里，先閑聊家常，后來又談到了他們的工作。“有人出一個月一千法郎，叫我離開古皮爾，參加一家新公司?！?/p>

泰奧說。“你打算接受嗎？”“我不想。我感到他們的方針純粹是生意經(jīng)。’“不過你曾寫信告訴過我，古皮爾……”

“對，‘先生們’也是追求高額利潤的。再說，我到底在那兒干了十二年呀。干嗎為了多幾個法郎而換地方呢？有朝一日，他們會叫我負責一個分公司。一旦這樣，我就能夠開始出售印象主義者。”

“印象主義者？我想我在什么地方的畫片上見到過這個名稱。他們是誰？”

“噢，不過是巴黎的一些年輕的畫家：愛德華·馬奈、德加、雷諾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萊、庫爾貝、洛特雷克、高更、塞尚和修拉?！?/p>

“他們從哪兒弄來這個名稱的？”

“從一八七四年在納達的展覽會上?？寺宓隆つ卧谀莾赫钩鲆环小肚湎?，日出》的油畫。一個名叫路易·勒魯瓦的報紙評論員，把展覽會譏之為印象主義者展覽會，于是這個名稱就粘上了。”

“他們用亮色還是暗色？”

“唉，亮色！他們看不起暗色?！?/p>

“那末我怕是沒法和他們一起作畫的。我打算改變我的色彩，但是，我將畫得暗一點，而不是亮一點?！?/p>

“你到了巴黎后，也許就會有不同的想法羅?！?/p>

“也許吧。他們當中有人賣掉過畫嗎？”

“迪朗一呂埃爾偶爾賣出過一張莫奈。大概就是那么一張?！?/p>

“那他們怎么生活呢？”

“天知道。多半靠他們的智慧。盧梭③教兒童提琴；高更向他以前的股東交 易所的朋友們借債度地修拉由母親瞻養(yǎng)；塞尚靠父親。我無法想象，其他的人從什么地方弄到錢。”

“你全認識他們嗎，泰奧？”

“全認識，我是逐漸地和他們熟起來的。我一直在幼‘先生們’在古皮爾公司中給他們一個小角落展覽，但是他們不高興用一根十英尺長的桿子去碰一碰印象主義者的畫?！?/p>

“聽上去我應該去見見那些人啦。你看，泰奧，你壓根兒沒有引起過我想見。見別的畫家的念頭?！?/p>

泰奧朝工作室的前窗走去，向外望著那一小塊草地，草地把看守人的住屋與通向埃因霍溫 的大路分隔開來。

“那末到巴黎來跟我一起住吧，”他說，“反正你最后還得在那兒結束一切的?！?/p>

“我還不能走。首先我還有些東西要在這兒畫完。”

“哦，如果你留在地方上，你就沒有希望與你的同行們?yōu)槲榱??！?/p>

“也許倒是真的。不過，泰奧，有一件事我無法理解。你沒有賣掉過我的一張畫，事實上，你也從來沒有試過。你試過嗎？”

“沒有?！?/p>

“為什么？”

“我把你的畫繪鑒賞家們看過，他們說……”

“噢，鑒賞家！”文森特聳聳肩，“我對大多數(shù)鑒賞家所欣賞的平庸一清二楚。當然啦，泰奧，你一定知道，他們的見解與一幅畫的固有品質(zhì)毫不相干?！?/p>

“哦，我不想那么講。你的畫是差不多可賣的了，不過……”

“泰奧，泰奧，關于我在埃頓畫的第一批速寫，你寫信給我，就是這樣說的呀?！?/p>

“這些話是不惜的，文森特，你似乎一直在進入高度成熟的邊緣。我熱切地拿起每一張新素描，希望這一點終于發(fā)生。但到現(xiàn)在為止……”

“至于可賣或不可賣，”文森特插言道，在火爐上把煙斗里的發(fā)敲出來，“那是一把舊鋸子，我可不想在它的上面磨鈍我的牙齒?！?/p>

“你說得在這兒作畫。那末就快干，快完成。你愈快來到巴黎，對你愈有好處?？墒牵绻阃瑫r要我賣畫，就寄給我創(chuàng)作，不要習 作，沒有人要買習 作?！?/p>

“嗯，一幅習 作在什么地方停止，一幅創(chuàng)作在什么地方開始，這是很難說的。讓我們盡可能地多畫，泰奧，象啥樣就哈樣，不管好壞，我們就是我們。我說‘我們’，因為是你付的錢，我知道，你為了幫助我立足，麻煩是夠多的了，你有權把一半作品看作是你自己的創(chuàng)作?！?/p>

“喚，至于……”泰奧走到房間的后部，揉弄著掛在樹上的一項舊的無進女帽。

在父親死前，文森特偶而到牧師住宅吃頓晚飯或待上個把鐘頭。在葬禮后，他的姊妹伊麗莎白明確地說他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家里的人希望能在社會上保持一定的地位。母親感到他應對自己的生活負責，她有責任支持她的女兒?，F(xiàn)在，他在紐南依然孤獨，他以描繪大自然來代替人物。他開始了一場追蹤大自然的毫無希望的斗爭，一切都不對頭。他平靜地用自己的調(diào)色板來創(chuàng)造，而大自然與其相符，并追隨著，就這樣結束了這場斗爭。當他孤寂得要死的時候，他想起了在韋森布呂赫工作室里的情景，以及這個利嘴鐵四畫家對痛苦的贊美。他發(fā)現(xiàn)，韋森布呂赫的哲學，在他堅定信仰的米勒那兒，表現(xiàn)得更為令人信服：“我從來不希望壓抑痛苦，因為正是痛苦，常常強有力地迫使藝術家們表現(xiàn)自己?！?/p>

他與名叫德·格羅特一家交 上朋友。那一家有母親、父親、兒子和兩個女兒，全在田里干活。德·格羅特一家，象布拉邦特大多數(shù)農(nóng)人一樣，有權象博里納日的礦工一樣被稱為“黑下巴”。他們的勝黑人似的，弓起的鼻梁，張得大大的鼻孔，闊大的嘴，長長的角形耳朵。五官從前額處向前凸出，頭頓又小又尖。他們住在單間的茅舍里，墻上有當床 的洞。房間當中是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幾口箱子，從粗糙的橫梁上懸下一盞燈。

德·格羅特一家以士豆為粗。晚飯時，他們喝一杯黑咖啡，也許一星期有一次吃上一片火腿。他們種土豆，挖土豆，食上瓦那就是他們的生活。

斯蒂思·德·格羅特是一個十七歲光景的可愛的孩子。她戴一頂白色的無邊大工作帽，穿一件白領的黑色短上衣。文森將養(yǎng)成了每天晚上去看他們的習慣。他和斯蒂恩一起爆笑著。

“看！”她嚷道，“我是一個高貴的太太。別人在畫我的像。要我戴上新帽嗎，先生？”

“不，斯蒂思，你這樣已經(jīng)很美麗了?！啊拔遥利?！”

她發(fā)出一陣歡笑。她有一對快活的大眼睛，一副漂亮的神情。她的臉是她生活所固有的。

當她在田里挖土豆的時候，他在她身軀的線條中看到了比凱的曲線更為真正地優(yōu)美。他懂得，人物畫中的根本問題是活動，而以前大師們的作品中，人物的一個大缺點，就是沒有活動。

他速寫德·格羅特一家在田里挖土豆，坐在家里的桌旁，吃蒸土豆。斯蒂恩老是在他的肩頭上望著，和他說笑話。有時候在星期日，她換上干凈帽子和領干，和他一起在荒原上散步。

這是農(nóng)人們的唯一消遣。

“瑪戈特·貝格曼喜歡你？”有一次她問。

“是的?！?/p>

“那末她為什么要自殺呢？”

“因為家里不讓她嫁給我?！?/p>

“她真笨。你知道，我會怎么辦而不自殺嗎？我就愛你！”

她抬頭沖著他的臉笑，奔向一叢松樹。他們一整天在松林里笑著，玩著。別的在散步的雙雙對對看到他們。斯蒂思天生愛笑，文森特所說所做的最細小的一件事，都會從她嘴里引出不盡的笑聲。她跟他摔跤，力圖把他摔倒在地。他在她家里畫的東西，若使她不喜歡，她就澆上咖啡，或扔進火中。她常到他的工作室來擺姿勢，她走后，房間里一團 糟。

夏天和秋天就這樣過去了，冬天又來臨。文森特被風雪逼得只能在工作室里作畫。紐南的人不喜歡擺姿勢，要不是為了錢，沒人肯的。在海牙，為了作一幅三人群像，他差不多畫了九十個女裁縫。他要畫吃土豆和咖啡晚飯的德·格羅特一家，但是為了要畫得準確，他首先覺得有必要把鄰近的每一個農(nóng)人畫一遍。

天主教神父決不高興把看守人住屋中的房間，租給一個既是異教徒又是藝術家的人，然而，既然文森特很安靜，很有禮貌，他也找不出理由把他捧走。一天，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走進工作室，激動得很?！氨＞S爾斯神父希望立刻見你?！?/p>

阿德雷亞斯·保維爾斯神父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面孔紅彤彤。他匆匆地對工作室掃了一眼，感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地雜亂無章。

“我能為你效勞嗎，神父？”文森特彬彬有禮地問。

“你沒什么可為我效勞的！但是我倒可以為你效勞我來幫你干完這件事，你得照我的話去做?！?/p>

“你指的是什么事呀，神父？”

“她是天主教徒，你是清教徒，但我將從主教那兒給你弄個特準。準備好幾天中就結婚吧！”

文森特走上前去，在窗口的光亮中注視著保維爾斯神父?！拔遗侣牪欢愕脑?，神父?！?/p>

他說。

“喚，你懂得很。裝模作樣是沒有用的。斯蒂思·德·格羅特肚子大了！那個家庭的名譽必須保住?！?/p>

“她真是個魔鬼！”

“你盡管可以去拜訪魔鬼。這真是魔鬼干出來的事?！?/p>

“你有把握嗎，神父？你沒有弄錯嗎？”

“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我是不會譴責一個人的?！?/p>

“那是斯蒂恩告訴你的……是她說……我是那個人嗎？”

“不是，她不肯講出他的名字。”

“那末作為什么要把這個榮幸賜給我呢？”

“人們看到你們許多次在一起。她不是常到這工作室來嗎？”

“對。”

“星期日你不是和她一起在田野里散步嗎？”

“對，不錯?！?/p>

“那末，我還要什么更進一步的證據(jù)呢？”

文森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心平氣和地說：“我很遺憾聽說這事，神父，特別是這意味著給我的朋友斯蒂恩帶來麻煩。但是，我敢向你保證，我和她的關系是無可非議的?！?/p>

“你期望我相信你的話嗎？”

“不，”文森特答道，“我不?！?/p>

那天晚上斯蒂思從田里回來的時候，他在她的茅舍的臺階上等她。家里其余的人進屋吃晚飯。斯蒂恩頹然地坐在他的旁邊。

“我很快就有一個可以給你畫了?！彼f。

“那末是真的了，斯蒂恩？”

“真的。要摸摸嗎？”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感覺到在逐漸變大的隆起部分。

“保維爾斯神父剛通知我，說我是父親?！?/p>

斯蒂恩笑笑?！拔蚁Ｍ鞘悄?。但你從來不想要。是嗎？”

他望著凝結在她黑皮膚上的田里的濕氣，不活潑的、歪扭的、粗糙的臉容，粗鼻厚唇，她對他笑。

“我也希望是的，斯蒂恩?！?/p>

“所以保維爾斯神父說是你。真可笑?！?/p>

“有什么可笑？”

“你能保守我的秘密嗎？’“我答應?！?/p>

“那是他教堂里的執(zhí)事?！?/p>

文森特噓地吹了一聲口哨。“你家里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我決不會告訴他們。不過他們知道不是你。”

文森特定進茅舍。氣氛沒有變化。德·格羅特家以同樣的態(tài)度—一他們會讓母牛在田野里這樣干的——來接受斯蒂恩的懷孕。他們一如既往地接待他，他知道他們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

村里的人卻不是這樣。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在門口聽別人說過。她很快把這個情況告訴她的鄰居。一個鐘頭內(nèi)，紐南的二千六百個居民統(tǒng)統(tǒng)知道，斯蒂恩·德·格羅特將要生文森特的孩子了，保維爾斯神父正在催逼他們結婚。

十一月和冬天已經(jīng)到來，是移居的時候了，再留在紐南毫無意義了，他已經(jīng)畫好了要畫的一切東西，了解了要了解的農(nóng)家生活。他認為在又一次的公憤中，無法要住下去了。很明白，離去的時刻已經(jīng)來到，但是上哪兒去呢？

“凡·高先生，”阿德里安娜敲門后難過地說，“保維爾斯神父說，你得馬上離開這所房子，另找住處?！?/p>

“很好，就照他所希望的辦?！?/p>

他在工作室里兜了一圈，看著他的畫。足足兩年的苦役，成百張習 作：織工和他們的妻子、布機、田里的農(nóng)人、教區(qū)牧師住宅花團 深處的截去枝梢的樹、陳舊的教堂尖塔、陽光照耀下的荒原和樹籬，以及寒冷的冬日黃昏。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他的作品全是那么殘缺不全，許多小品表現(xiàn)了布拉邦特農(nóng)民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沒有一幅總結了農(nóng)民，抓到了他的茅舍和蒸土豆的精神，他的布拉邦特農(nóng)民的《晚禱》在哪兒？在本畫出來之前，他怎么能夠離去呢？

他瞧瞧日歷，到月底還有十二天，他叫喚阿德里安娜。

“請告訴保維爾斯神父，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所以月底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收集好畫架、顏料、畫布和畫筆，邁著吃力的步子，向德·格羅特的茅屋走去，沒有人在家。他著手一幅室內(nèi)景的鉛筆速寫，一家人從田頭回到家里，他便把紙撕掉。德·格羅特合家坐下來吃蒸土豆、黑咖啡和火腿。文森特架起畫布，埋頭畫到全家去睡覺時為當天晚上，他在工作室里潤色這張畫，白天他睡覺。一覺醒來，他極其惡心地把畫布燒掉，又向館·格羅特家走去。

前代的荷蘭大師教導過他，素描和色彩是一回事。德·格羅特一家坐在桌旁他們一生一世所坐的老位置上。文森特要描繪清楚這些在燈光下吃土豆的人們，是如何用伸進菜盤的雙手鋤地的。他要這幅畫表現(xiàn)體力勞動，表現(xiàn)他們是怎樣老老實實地掙得他們的口糧。

他的猛然投向一幅畫的老習慣現(xiàn)在又來了，他以驚人的速度和氣魄描繪著，不需要思考在畫什么。他已經(jīng)畫過上百張農(nóng)人、茅舍和坐在蒸土豆前的家庭的習 作了。

“保維爾斯神父今天到這兒來過?！蹦赣H說。

“他要干什么？”文森特問。

“他愿意給我們錢，如果我們不為你擺姿勢的話?！?/p>

“你對他怎么講？”

“我們說，你是我們的朋友?！?/p>

“這兒附近的每一家他都去過了?！彼沟俣鞑遄煺f，“但是他們告訴他，他們寧愿為你擺姿勢掙一個蘇，而不要他的施舍?！?/p>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畫毀掉了。一種一半是怒、一半是無能為力的感覺攫住了他。只剩下十天了，他得離開織市，情況變得益發(fā)難以忍受，然而，在他對米勒的諾言兌現(xiàn)之前，他不能離去。

每日晚上，他回到德·格羅特家去，一直畫到他們疲倦得坐不下去為止。每日晚上，他試驗色彩的新組合、不同的明暗和比例；每日白天，他看到?jīng)]有命中，他的作品是不完全的。

月底的一天到了，文森特必須發(fā)狂地工作，他不睡覺，幾乎不吃東西。他靠神經(jīng)質(zhì)的力量支撐著。他愈是失敗，就愈興奮。當?shù)隆じ窳_特一家從田里歸來時，他已經(jīng)在他們家里等著了。畫架立好，顏料擠好，畫布張在框子上。這是他的最后一次機會了，明天早晨，他就要離開布拉邦特，一去不復返。

他畫了幾個小時。德·格羅特家理解他。他們吃完晚飯后，仍留在桌旁，用方言輕聲地交 談田里的活兒。文森特不知道在畫些什么。他一股勁兒地猛畫，在他的手和畫架之中，沒有任何想法和知覺插進來。十點鐘光景，德·格羅特一家昏昏欲睡，文森特精疲力盡。他能畫下來的都畫了。他收集好畫具，親吻斯蒂思，與他們一家道別。他在夜色中拖著腿回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

在工作室里，他把畫擱在椅子上，點燃煙斗，站著審視他的畫。整個兒都畫得不對，沒有命中，精神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又失敗了，他在布拉邦特的兩年勞動白費了。

他一直吸到煙斗里的滾燙的渣腳子。他收拾好提包。把墻上的和書桌內(nèi)的全部習 作，統(tǒng)統(tǒng)放進一只大盒子里。倒在躺椅上。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光。他起身，把框上的畫布扯下來，扔在角落里，又裝上一塊新的。他擠了一些顏料，坐下來，開始畫起來。

人家以為我最在想象——不是那么回事——我是在回憶。

這就象皮特森在布魯塞爾對他講的那樣，他與模特兒過于接近了。他不可能有透視 。

他一直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模子里，現(xiàn)在，他要把大自然投入他的模子里。

他以一個完好的、骯臟的、沒有剝皮的土豆的色彩描繪一切。不干凈的臺布、煙熏的墻、粗木梁上吊下來的燈、斯蒂思把土豆遞給她的父親、母親在倒黑咖啡、兄弟把杯舉向口邊，他們的臉上露出對事物永恒秩序的聽天由命的神情。

太陽升起，一絲光透進貯藏室的窗口，文森特從凳上站起來，他感到萬分恬靜安寧，十二天來的興奮狀態(tài)結束了。他看著畫，畫冒著火腿、煙和土豆的氣味，他微笑，他畫下了他的《晚格》。他做到了精益求精，布拉邦特農(nóng)民將永遠活著。

他用蛋漬把畫洗了一遍。他把一盒子畫帶到牧師住宅，托母親保管，向她告別。他回到工作室里，在油畫上寫下《食土豆者》，把最好的一些習 作與這幅畫放在一起，動身到巴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