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當他在渡船的舷欄和這位白人姑娘攀談之前,這個形象就開始形成了,當他從那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走出來的時候,當他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感覺出來了,就知道他害怕了。
從那最初一剎那開始,她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已經明白他已經受她的支配??v然不是他,就是換一個別的男人,當愛會降臨的時候,也同樣會任由她 擺布。她同時也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從今以后,令她身不由己的時刻也可能已經到來,她將無法擺脫自己應盡的某些義務。那一天她也曉得,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媽 媽或者哥哥有任何覺察。當她一坐進那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里的時候,她完全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并且也將是終身脫離自己家庭的開始。從今以后,家里 人再也不應該過問她可能遭遇的一切。就讓人們從他們手里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所有這些他們都再也不應該知道。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他們全都不應該知 道。從此以后,這將是他們的命運。這些念頭已經足夠使她在這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里傷心落淚。
從此以后,小姑娘就將開始和這個男人打交 道,這是頭一個,就是那個在渡船上出現(xiàn)的男人。
事情很快就在星期四那天發(fā)生了。他每天都到中學接她,并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后來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他特地來到寄宿學校把她帶到那輛黑色的轎車里。
這是在堤岸。這里和那些把中國城和西貢市中心聯(lián)接起來的林蔭大道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些美國式的寬闊馬路上,有軌電車、人力車、大客車來回穿梭,好不熱鬧。這時已是午后時分,時間還早。她逃避了寄宿學校的姑娘們強制性的午后散步活動。
這是坐落在城里南面的一個單間的房子。房子很現(xiàn)代化,家具都是一些摩登的款式,不過看來似乎是匆忙布置起來的。他說:我沒有好好選擇一下家具。 房間里光線相當暗淡,但她沒有叫他打開百葉窗。她并沒有意識到一種能夠確切形容的感情,既不情愿也不反感,也許這就意味著某種欲念。當他頭天晚上邀請她到 這里來的時候,她就立刻滿口答應了。她終于來到了這個她應該來的地方。她似乎有點害怕。因為看來事情不僅必須跟她所期待的一致,而且還必須和她自己的具體 情況相吻合才行。她很留意當時的環(huán)境,留意那光線,那城里的嘈雜聲,因為整個房間都被包皮圍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之中。而他,他正在那里發(fā)抖。首先他看著她,似 乎要等她開口。可是她一言未發(fā)。于是他也就不再動了。他并沒有去脫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對她說他愛她愛得發(fā)瘋,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底。然后他便緘默不語。她 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滿可以對他說她并不愛他,可她什么也沒說。突然間,她頓時意識到他并不了解她,并且將永遠了解不了她,因為他淺于世故,也不懂得去繞那 么多圈子把她抓住,這一點他將永遠也辦不到。只有她才能懂得這一切。只有她心里是明白的。她與他雖素不相識,毫無了解,可她卻頓時恍悟:就在渡船上,她對 他早已有好感。她喜歡他,事情只取決她自己了。
她對他說:最好您還是別愛我。那怕您喜歡我也罷,我愿意您能象平常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那樣隨便。他十分離奇地看著她。他問:您所希望的就是這些 嗎?她說是。他開始感到難過,在這間屋子里,這是頭一次,在這一點上他再也不撒謊了。他對她說,他已經知道她將永遠不會愛他。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后來她就 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很孤獨,因為他愛她,所以這種孤獨感對他來說就更殘酷。她對他說,她也是一樣感到孤獨。她并沒有說出為什么。他說:您一直跟著我來到這個 地方,要是換任何另外一個人,您大概也能照樣跟著他。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因為她從來還沒有跟過任何男人到房間里去。她對他說,她并不愿意他老跟她說話, 她希望他能象在當他和別的女人單獨在他的房間里一樣。她求他能夠這樣對待她。
他脫下了她的連衣裙,接著就是她那條白棉布的小叁角褲,然后把她赤身裸體地抱到床 上。他背朝著她哭了起來。這時她輕輕地把他拉過來,開始脫他的 衣服。她閉著眼睛,慢條斯理地替他脫。他想動手幫她一下,可她不讓,她要自己來。她說她愿意自己動手。終于,他的衣服也被脫光了。當她要求他的時候,他輕 輕地把身子靠過來,似乎是為了不驚動她。
那皮膚給人一種特殊的溫 柔的感覺。他的身軀瘦弱頎長,沒有力氣,沒有肌肉,他可能得過病,可能正處在康復時期,他沒有胡 子,沒有男子的確概,他 很虛弱,他似乎正因某種凌辱的折磨而忍受其痛苦。她沒有看著他,只是撫摸著他。他在呻吟,他在哭泣。他在忍受著他那令人憎恨的情愛的折磨。他幾乎是哭著和 她在一起盡興的……她覺得她似乎被慢慢地舉了起來,騰云駕霧,被帶到一個極樂的世界……大海,沒有形狀,只是因為它無可比擬。
也許早在那渡船上,這個形象就已經預感到此時這一瞬間的情景。
有一次我突然感到那個穿著補丁長襪了的女人的形象在情人 的房間里閃過。我似乎感到和她的女兒一樣在這種場合里出現(xiàn)過,其實兒子們都已經知道媽媽 年輕時那段羅曼史。而女兒,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永遠不會在一起談論他們所知道的,并且使他們疏遠她的這件事,這是媽媽年輕的一件關鍵的、最后的風流 事。 媽媽不懂得什么是享受。
我真不知道還會出血。他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他說他真幸福。
他把血擦了,給我洗干凈。我看著他。當他泰然自若地走過來時,又一次產生強烈的欲望,我不知道我怎么能有這股勇氣去違背媽媽對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愿,如此堅決。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條胡 同走到底”的境地的。
我們雙目相視。他摟著我。他問我為什么會來這里。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就象是一項義務。這是我們頭一次談起話來。我對他訴說我那兩位哥哥的生活 情況。我還說我們沒有錢。一無所有。他認識我那個大哥。他曾經在鎮(zhèn)上的煙館里見過他。我說我這個大哥盡偷媽媽的東西去抽鴉片煙,他還偷過傭人的錢,有時候 煙館的老板還上門來向媽媽討債。我還向他說起那些修筑海堤的事。我說我媽媽快死了,她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我還說母親死在臨頭肯定和我今天發(fā)生的事有關 聯(lián)。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他。
他可憐我,我說不,我并不可憐,除了我母親,誰也不可憐。他對我說:你之所以來,那是因為我有錢。我說我喜歡他,同時也喜歡他的錢,而且當我認 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輛汽車里頭,已經在這些金錢當中,所以我真不可能知道,如果他不是個有錢人的話,我又該會怎樣對待他。他說:我真想把你帶走,和你 一起遠走高飛。我說在媽媽還沒有被折磨死之前,我還不能離開她。他說看來他絕對絕對沒有這份福氣,但他仍然將會給我錢,叫我不用擔心。他又重新躺下來。我 們又重新沉默不語。
城里的嘈雜聲很歷害。在我的記憶中,它就象一總電影 的音響放得過高,震耳欲聾。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房間里非常暗淡,我們沒有作聲,整個屋子都處 在城里那些無休止的吵鬧聲的包皮圍之中,似乎是一輛開進城里的火車。窗戶上沒有安上玻璃,只有窗簾和百葉窗片。透過窗簾可以看到在陽光下從人行道上走過去的 人影。這里整天總是人山人海。窗簾上的影子被百葉窗的葉片劃成一道道規(guī)則的條紋。那些木屐的噠噠的響聲令人頭昏腦脹,人們的說話聲尖銳刺耳,中國話本身就 是一種叫嚷的語言,就象我一直所想象的一樣,是一種沙漠里的語言,這真是一種令人難于置信的奇怪的語言。外面正是傍晚時分,因為從外面的喧嘩聲和過路人那 些越來越嘈雜的吵鬧聲中就可以分辨出來。這是一座習慣于夜間沸騰的城市。此時此刻,太陽已經下山,夜幕已經降臨。
這扇帶著木條的百葉窗和這塊棉布的窗簾把這張床 同城市分隔開來。沒有任何堅硬的物質把我們同其他人分隔開來。他們,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而我 們,我們卻可以覺察到他們的某些東西,聽到他們全部的聲音,看出他們的一些蹤影,就象汽笛發(fā)出的聲嘶力竭的、憂郁的、沒有回響的叫聲。
焦糖的味道一直傳到屋里來,還有炒花生、廣味的稀粥、烤肉、草藥、茉莉花、塵土、燒香、木炭火等等一類東西的味道。在這里,木炭火可以被裝在籃子里運來運去,沿街叫賣。城市的味道也就是鄉(xiāng)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我忽然看見他在漆黑的浴室里。他坐著,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酒,抽著煙。
他說我剛才睡著了,他沖了個澡。其實我剛覺得有點睡意。他在一張矮桌子上面點亮了一盞燈。
這是一位風月場上的老手,我突然間想起他來,他該經常到這個房間里來,他該有過許多攀柳折花的生活,這是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為了消除內心的恐 慌,他只好沉溺于情欲之中。我對他說我想他一定有許多女人,最好我也是這些女人當中的一個。我們互相看著。他明白我剛才說的意思。突然間他眼神變了,變得 非常虛假,仿佛被一種痛苦、死亡所縛。
我叫他來,叫他必須來找我。他來了。他身上有一股英國香煙的味兒,還有高級香水和蜂蜜的確味,再加上他皮膚兼有桑絲、榨絲和金子的味道,所以他 真叫人動情。我向他表示我對他的情欲。他沒有動。他和我說話,他說早在那天過河的時候他就知道,知道我在交 上第一個情人 之后就會變成這個樣子,說我將會熱 衷于情欲,他還說他已經知道我一定會把他給騙了,就象我將會欺騙所有跟著我的男人一樣。他說至于他,他早已成了不幸的代名詞。我很高興聽到所有他對我吐露 的這些真情,并且對他說出我的這種心情。他突然變得粗魯起來,他的感情極端沖動,他朝著我撲過來,吮著我那少女的乳*房,他大聲叫喊、咒罵。我閉著雙眼,承受著那過份強烈的動作。我想:他真老練,這是他的家常便飯,他的生活就是xing愛,僅此而已。他那雙手熟練、神奇、十全十美。我真幸運,很明顯,這一行當如同 他的職業(yè),他能夠本能地知道該干些什么,該說些什么。他拿我當做一個妓十女,一只破鞋,他對我說我是他唯一的愛情,而這當然是他所應該說的,因為當你任憑他 胡 言亂語、為所欲為,當你身不由已、任其隨意擺弄,竭盡百般猥褻之能事的時候,他會覺得什么都是精華,沒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蓋起來,在那情欲的推動 下,全都迸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城里的嘈雜聲是如此地逼十近,以至于可以聽到他們摩擦著百葉窗上的木板條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仿佛覺得他們就要走進房間里來。就在這種噪音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往之中,我在這里,在這里撫摸著他的身子。大海,匯總在一起的無邊無際的大海,時而遠去,時而歸來?!?/p>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遞給我。接著,他貼著我的嘴,輕聲地和我說話。
我也和他低聲耳語。
因為他不習慣吹捧自己,我便奉承他;因為他也沒有意識到他身上有一種典雅過人的風度,我便對他直言起來。
此刻夜幕已經降臨。他說我將終身銘記著這個下午,甚至當我忘掉他的面孔、他的名字的時候。我問他是否還能回憶起這間屋子。他對我說: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看了一下。我說這幢房子很普通,和別處一樣。他說是的,是這樣,到處的房子都是這個樣?
今天我又見到他的面孔,我又記起他的名字。我還見到那粉刷過的白墻,那塊對著爐子的平紋布窗簾,那另外一扇通著另一個房間的拱形的門,并且通向一個露天花園——里面的花木全都因為炎熱而枯死——周圍是藍色的欄桿圍墻,就象沙瀝城里那幢向著湄公河的有陽臺的大別墅一樣。
這是一個苦惱的、破滅的地方。他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我想我媽媽,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話,那她一定會把我殺了。我看他正在盡力想個詞,然后他說 他懂媽媽將會說什么,他學著說:干這種缺德事!他說如果我們能成婚的話,他就不能接受這種看法。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驕傲地為自己辯解。他說:我是一 個中國人。我們彼此笑了一下。我問他是否對我們現(xiàn)在的這種憂傷感到習慣。他說那是因為我們在白天zuo*愛的緣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溫 度最高的時候進行的。他說事 情過后總是很難受的。他笑了笑,他說: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過后總是很難受的。他說這種難受到了晚上就會過去,一到夜里馬上就會好受了。我對他說這并 不只是因為在白天,我說他弄錯了,我的意思是說我現(xiàn)在正處在一種我所期待的憂愁之中,而這種憂愁純粹是來自我自己本身。我說我向來就是一個憂郁的人,甚至 從我的這種憂郁,可以認得出來,是和從前的憂郁一樣,由于這種憂郁和我是如此成為一種,我?guī)缀蹩梢越o它起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山裉?,我對他說,這種憂 郁卻成為一種福氣,就象每當媽媽在她那空虛的生活中大聲吼叫的時候對我所說的倒霉的福氣。我對他說:我不十分理解媽媽說這話的意思,但是我知道這間屋子正 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氣說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說媽媽曾大聲責罵那些她認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大聲疾呼永遠也不要等待什么,無論是哪一個人,或 是哪個政權,無論是什么上帝,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對他們有所期待。他聽著我說,兩眼一直盯著我,只要我開口,他就看著我的嘴,我赤裸著身子,他撫摸著我,也許根本 就沒聽我說話。我說對我個人的處境,我并不感到不幸。我對他訴說,我們全家只靠著媽媽的工資,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我越說越難過。他 說:你們是怎么過來的?我對他說我們常常在外面,因為貧窮,連家都弄得支離破碎,我們常在外面浪蕩,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蕩的人。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這里跟著他。他俯在我身上。我們就這樣呆著不動。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鬧聲中呻吟。開始我們還聽見外面的嘈聲,后來就什么也聽不見 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陣親吻不由得使我傷心流淚??磥碛H吻可以給人以安慰。我在家里從來不哭??墒且惶欤谶@間屋子里,淚水既安慰了過去,也安慰著未 來。我對他說我遲早會和母親分離,并且遲早也將會失去他的愛。我哭著。他把頭貼在我身上,一看見我哭,他也哭了起來。我跟他說,在我童年時候,媽媽的不幸 成了我夢中的主題。只要做夢就是媽媽,從來也沒有夢見過圣誕樹。有時夢見她受苦難被活活地剝了皮,有時夢見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語,她或者在尋找食物,在沒完 沒了地訴說她自己——瑪麗-勒格朗.德魯拜斯——的遭遇,她訴說她的無辜,她的簡樸,她的希望。
透過那扇百葉窗看出夜幕降臨了。嘈雜聲又喧鬧起來,變得更加響亮、刺耳。淡紅色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們從屋里出來。我又重新戴上那頂飾著黑色綢帶的男帽,穿上那雙金絲皮鞋,涂上深紅色的口紅,穿著一身綢料連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間意識到這一點。他看出來了,于是說你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