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jié)
當她年邁衰老、白發(fā)蒼蒼的時候,她也上照像館照像,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和她那件暗紅色的漂亮的連衣裙一起照像,還有她那兩件首飾,一條掛在胸 前的長項鏈和一根頭上鑲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她的頭發(fā)梳得十分整齊,連一點波浪式的皺褶也沒有,儼然象一張標準像。生活富裕的當?shù)厝艘采险障耩^照像,不 過一生當中只去一次,當他們看到死神快要臨頭的時候才想起去照個像,留個影。他們照的照片尺寸很大,可全是一樣的規(guī)格,全都鑲以金色框子,并且總是掛在祖 先祭臺的旁邊。我看見過許多照像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樣像片,其相似之極,令人吃驚。這不僅是老人總有相似的面容,而且所有的相片總是經(jīng)過修整,這一來,臉 上的某些特征,縱然還保留著的話,也都大為減弱而造成千篇一律,萬人一個像的結(jié)果。他們的臉譜總是按一樣的模式加以修整,以便留芳千古,并且總是用淺化的 手法,使其形象返老還童,變得年輕。這當然是人所共有的愿望。這種外表的相似,這種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將為他們在家庭歷史中所留下的記憶披上一層美麗的外 衣,同時也顯示出這種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實性。這些面貌越是相象,就越證明他們不屬同一家族的成員。此外,所有的男人都圍著一樣的頭巾,而女人都梳著一 樣的盤在頭后的發(fā)髻,都一樣把頭發(fā)梳得緊緊的,男人和女人都穿著一樣豎領(lǐng)的長袍。他們?nèi)际且粯拥谋砬?,不過我仍然可以分辨得開。媽媽在她那張穿著紅袍子 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們一模一樣。有的人認為這是一種莊重的表情,而有的人則認為這種表情平凡,沒有個性。
他們倆再也不談?wù)撐磥淼慕K身大事。因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他父親答應(yīng)讓他娶她為妻是毫無希望了。當父親的可謂是鐵石心腸,對兒子毫無憐憫之 心。這位父親對誰也不會發(fā)善心。在所有在這里從事經(jīng)商的中國移民當中,要數(shù)這位搖擁有藍色琉璃瓦的平臺的中國人派頭最大,最為闊氣。他的資產(chǎn)遍布沙瀝之外 最遠的地方,一直到堤岸——這個法屬印度支那的華人首府。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親和姑娘的決定是一致的,大局已定,無可挽回。他們至少開始明白,只要女的 一走就能使他們倆分開,而這將是結(jié)束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一個好機會。他們也明白這個白人姑娘根本也沒有堅持非嫁給他不可,她跟誰結(jié)婚都可以,應(yīng)該把她拋棄,把 她忘掉,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自從他醉心于她的軀體以來,姑娘就再也不因為自己長得單薄而苦惱,而且,奇怪的是媽媽也再也不象往日那樣替她得擔心,似乎她也發(fā)現(xiàn)這個軀體終于 說得去,如同別人一樣,也能為人所接受。而他,這位堤岸的情人 ,他則認為這位白人姑娘的發(fā)育由于天氣過度炎熱而受到影響。他自己也是在這種炎熱的環(huán)境中誕 生、長大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也有相似之處。他說由于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這種令人難熬的確候條件下生活,所以使她變成了一個印度支那的姑娘。還說她和她們一 樣,有纖細的手腕,濃密細長的頭發(fā),給人一種身強力壯的感覺,尤其是這皮膚,這一身用當?shù)貙iT留給女人、小孩用的雨水沖洗出來的皮膚。他說法國的女人和當 地的女人比較起來,法國女人皮膚顯得較為堅硬,甚至是粗糙的。他還說熱帶地區(qū)食物貧乏單調(diào),不是魚就是水果,這也是產(chǎn)生差別的一引起原因。還有這里人們穿 著的棉布、絲綢一類的衣服總是又寬又大,不緊貼著身體,從而使身體自由 、裸露。
堤岸的情人 沉溺在這位白人少女的春情之中,如癡如醉。每天晚上他從她身上尋歡 作樂,消磨了他的時間,消磨了他的生命。他幾乎再也不說話了。也許誰都不會明白他這種心思,這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思。
他瞧著她。甚至閉上雙眼也仍然在瞧著她。他在她的臉上呼吸。他閉著雙眼呼吸著她的呼氣,呼吸著這股從她嘴內(nèi)呼出來的熱氣。他越來越分辨不清楚這 個軀體的界線,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軀體,它并沒有完全形成,在房間里還在繼續(xù)長大,它還沒有定形,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它不只是存在于他目所能見的地方, 在別處也有它的身影,這軀體朝著喪命的嬉戲伸展開來,超越他的視線,它溫 順靈活,一味沉溺于享樂之中,象一個年紀成熟的軀體。它并不調(diào)皮,百依百順,而且 機智靈巧,令人吃驚。
我看著他如何處置我,如何擺弄我,而我從沒想到他會這樣做,甚至超越我的期望,可卻完全符合我那天生軀體的需求。就這樣我便成了他手中的孩子。 對我來說,他也變成另外一種形象。我開始意識到他的皮膚,他的整個軀體,也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舒服感,超越過他自身之外。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也可能會在這間 屋子里出現(xiàn),這就是那個年輕兇手的影子,只不過當時事情還沒有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所以還沒有任何影像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另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也同樣會在屋子里 出現(xiàn),不過,這個影子我是知道的,有些時候它會出現(xiàn)在我那歡樂之中。我曾經(jīng)向他說過,向這個堤岸的情人 說過,說過他的軀干那種難以形容的舒適感,以及他在 森林中,在黑豹出沒的河口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膽量。不管我說什么都能迎合他的欲望,而更加令他把我占有。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天晚上,他正是跟著他的孩子尋歡 作樂??捎行r候他也會突然害怕起來,他擔心她的身體,好象他已經(jīng)意識到她死在臨頭,并且突然想起他遲早會失去了她。她的確質(zhì)是如此單薄,有時使他突然害 怕起來。他還擔心她的頭痛病,這毛病常常使她形容憔悴,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眼睛上蒙上一條濕布條。他也擔心她有冒出厭世的情緒,而當她情緒低落的時候, 她就會想起媽媽,想到她無法改變現(xiàn)狀,無法讓媽媽在閉眼之前能夠過上幸福的日子,無法去殺盡那些制造這種災(zāi)難的人,這時候她就會變得驟然號叫起來,痛哭流 涕。他把臉貼在她的臉,擦拭她的眼淚,他緊緊地摟著她,她的眼淚和她的怒氣激起他一股瘋狂的情欲。
他抱著她就象抱著他的孩子。他拿孩子的軀體當玩藝,把她翻來轉(zhuǎn)去,他用小孩的身體捂著他的臉,他的嘴,他的眼睛。而她,她繼續(xù)聽任他的擺弄。而 突然間,她卻央求起他來,她并沒有說出求他做什么,可是他,他卻叫她別作聲,他大聲地嚷他再也不要她了,再也不想拿她取樂了,可眼下他們又重新湊合在一 起,禁錮在不安之中,他們就這樣,整天沉溺于不安、淚水、失望和幸福之中。
他們整個晚上都緘默不語。在那輛送她回寄宿學校的黑色大轎車里,她把頭靠在他的戶膀上。他緊緊地摟著她。他對她說,法國的輪船很快就要到達港口 了,并且將把她帶走,使他們分離。一路上,他們默不作聲,有時候,他叫司機把車開到河邊去兜兜風。她疲乏不堪,倚著他,睡著了。是他的吻使她從昏迷中醒過 來的。
走廊里的燈光是藍色的。人們還可以聞到一股燒香的味道,每到黃昏的時候,人們總是要燒燒香。熱得呆滯不動,所有的窗子都敞開著,連一絲風都沒 有。我把鞋脫下,免得走路出聲,不過我很放心,我知道女舍監(jiān)不會起來,因為現(xiàn)在寄宿學校已經(jīng)允許我夜間隨便什么時候回來。我立即去看看埃萊娜的床 位,我總 是有點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白天就逃離出寄宿學校。她在那里。埃萊娜睡得很香。我記得那是一種固執(zhí)的、甚至是敵意的沉睡。一種執(zhí)拗的困睡。她那裸露的雙臂 放松地盤著頭。她睡覺的姿勢也和其他姑娘不同,她雙腿彎曲,看不見她的臉部,她的枕頭已被滑到一邊去了。我猜想她剛才一定在等著我回來,后來因為等得不耐 煩,生氣了,于是這樣委曲入睡了。她剛才一定也哭過,爾后便墮入了失望的深淵。我真想把她弄醒,以便一起說點悄悄話。因為如今我與那個堤岸的男人已經(jīng)沒有 什么話可說,他也不再跟我說話,此刻我正需要聽聽埃萊娜對我的問話。她對那些不聽話的人總有一副無可比擬的好心腸??上也蝗绦陌阉?。有過一次,她就 曾經(jīng)這樣在半夜里被我弄醒,結(jié)果她再也無法重新入睡。她起床 了,要出去走走,她真的出去了,她跑下樓梯,穿過走廊來到空曠的院子里,她一邊跑,一邊喊著 我,她是如此地快活,誰也沒法阻攔她,而當你不讓她散步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正是她所等待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行,終于沒有把她叫醒。蚊帳里熱得 叫人喘不過氣來,每當把蚊帳撩下來的時候,就會令人感到難以忍受。不過我知道,我剛從外面回來,剛從河邊回來,河邊的夜晚總是涼快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躺 在里面一動也不動,等待著這股熱氣慢慢消失。熱氣終于過去了。可我從來也不可能立刻進入夢鄉(xiāng),盡管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疲勞過。我想著堤岸那個男人。此時 此刻,也許他正在“泉水飯館”旁邊的夜總會里頭,和他的司機在一起安靜地喝著酒,每當他們在一塊的時候,他們總是喝米酒?;蛟S此時此刻已經(jīng)回到家里,并且 已經(jīng)在他那房間伴著燈光入睡了,從不對誰說一句話。那天晚上,我一想起堤岸那個男人我就無法忍受。而且一想起埃萊娜時我也無法忍受。仿佛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著 美滿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是來自他們自身的軀體之外。我似乎覺得和她相比起來,我遠不如她幸福。媽媽說過:這個姑娘永遠也不知足。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在 捉弄我。我覺得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一點,于是產(chǎn)生了一種模模糊糊的自殺的念頭。我已經(jīng)無法在我的生活中擺脫這個念頭。我覺得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一種獨身生活的模糊的念 頭。我還發(fā)現(xiàn)自從我告別了童年,自從我離開了這個“獵人”的家庭,我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我將著書立說。這就是我對未來的憧憬,是一幅展現(xiàn)在那浩瀚無際的 沙漠中的人生的宏圖。
我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從西貢發(fā)來的電報是怎么寫的。到底電文上是寫小哥哥已去世,還是寫著:小哥哥已為上帝所召回。我似乎記得上面寫的是小哥哥被上 帝召回。不過有一點我是記得清楚的:電報并不是她發(fā)出的。小哥哥已經(jīng)死去了。起初我感到困惑不解,可后來驟然間,產(chǎn)生了一陣絞心的痛苦,它來自四面八方, 來自世界的底層,這痛苦幾乎要把我吞噬,把我卷走,我已經(jīng)不復存在,唯有滿懷的苦衷。我不明白這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為數(shù)月前我失去了一個孩子而讓悲 傷占據(jù)了心頭,抑或是一種新的痛苦?現(xiàn)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種新的痛苦,因為我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在他出生的時候就夭折了,我根本沒有見過這個新生兒,并且也 沒有因此象先前那樣痛不欲生而想尋短見。
既然小哥哥已經(jīng)死去,一切也都將跟隨著被埋葬。
小哥哥死去的軀體是無法感覺到后人對他追思的心緒。在他二十七年的一生中,他一直隱藏著某種令人忘懷的東西,只不過他自己并無所覺察罷了。
我方才弄錯了。這幾秒之間鑄成的大錯殃及天地萬物。小哥哥是不會死的,只不過是我們再也見不到他罷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那不朽的精神也和他同 歸于盡。當今的世界也正是這樣,喪失了這個為人過問的軀體,也失去人們的過問。人們完全弄錯了,謬誤殃及天地萬物,無恥之積,蒼天難容。
誰也沒有我了解得那么清楚。那么,既然我已經(jīng)有了這個認識,而這個認識又是如此簡單,小哥哥的軀體就是我的軀體,那么,我本也該死去。我已經(jīng)死去。
應(yīng)該事先把這些常識告訴人們,讓他們懂得不朽的東西也是會消亡的。這種事情過去發(fā)生過,現(xiàn)在也仍然續(xù)繼發(fā)生。要讓人們懂得,不朽的東西并不以其 不朽而引人注目,不,從來也不是,它只不過是絕對的雙重性。它不存在于事物的細節(jié)之中,而只存在于原則之上。某些人完全可以隱匿它的存在,除非他們不懂如 何去隱匿。要知道,正是當它還存在的時候,生命才是不死的,不朽也方有存在的可能。這不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也不是一個死亡與否的問題,如果說,不朽既 無始也無終,那也是錯誤的。應(yīng)該說,它是隨著精神的存在的消亡而開始和結(jié)束的。既然它是屬于精神的范疇,那也就類似狂風的追逐。你看沙漠里那些紋絲不動的 沙粒和那些夭折的嬰尸:不朽并沒有從那里經(jīng)過,它只不過是停下來而又繞了過去。
對小哥哥來說,他有一種完美無缺的、令人追思無已的東西,他的形象純潔無瑕,無可比擬。小哥哥長眠九泉之下,毫不需要大聲疾呼,他沒什么可以埋 怨,無論是在別處,還是就在這里,他都沒有什么怨言可說。他沒有受過教育,他一直學不到任何東西。他不擅長辭令,只能勉強看懂點書,勉強寫幾個字,有時人 們還覺得他連痛苦的感覺也沒有。他是一個什么也不懂而只知道害怕的人。
我對小哥哥所懷著的這種瘋狂的愛對我來說依然是一個深奧莫測的秘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愛他會愛到這個地步,甚至想跟隨他一起死去。其實當事情發(fā) 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和他分手十年了,這期間,我很少去思念他。仿佛我還一直喜歡著他,永遠喜歡著他,并且任何新的感情都無法達到這種境地。我甚至忘記他已經(jīng) 長眠于九泉之下。
我們很少在一起說話,很少談起我們的大哥,也不訴說我們的不幸,媽媽的不幸和這種鄉(xiāng)平原的不幸。我們喜歡談的是打獵,馬槍,機器和汽車。他曾經(jīng) 由于他那輛汽車被撞壞而大發(fā)脾氣,他還向我訴說,向我描述他后來弄到的那些舊汽車。當然,我們也談?wù)摯颢C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老虎吞食,如果在激流中繼 續(xù)游泳就會淹死在湖泊里面。他是比我大兩歲的小哥哥。
風停下來了,樹底下出現(xiàn)一道神奇的光線,接著便下起雨來。著了魔似的鳥兒聲嘶力竭地呼叫,他們磨尖自己的嘴巴,靠拼命的呼叫來抵御寒風的侵襲,他們張開嘴巴拼命地呼叫,叫聲震耳欲聾。
那些大型客輪沿著西貢河逆流而上,它們關(guān)閉了發(fā)動作,由拖輪牽拉著,一直駛到湄公河的一條支流,名字叫西貢河??洼喸谶@里停泊一周的時間。每當 輪船入港停泊在碼頭上的時候,仿佛法國就在你的跟前。人們可以上輪船去吃一頓法國飯,還可以在上面跳舞。不過對媽媽來說,那里的飯菜太貴了,再說她也沒有 必要上那個地方去,除非跟著堤岸的情人 一道去,那倒也未嘗不可??上⒉幌肷夏莻€地方去,因為他害怕被人看見,看見他帶著一個如此年輕的白人姑娘。這一 點他并沒有說出來,但是姑娘心里完全明白。在那個時代,其實也還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十年前,只有輪船可以四通八達,讓你遨游世界。那時在那遼闊的 大陸 上還沒有公路,也沒有鐵路。在方圓幾百公里,幾千公里的地盤上,只有一些古老的道路。當時有幾艘法國郵輪公司的客輪,如“波索斯號”、“達達尼翁號” 和“阿拉米斯號”,正是這“叁個火槍手”把印度支那和法國本土聯(lián)接起來。
那次海上旅行持續(xù)了二十四天。這些遠洋客輪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街道、有酒吧和咖啡館,還有圖書館和會客廳,在那上面同樣有幽會,有情人 ,甚至 紅白喜事,樣樣俱有。輪船上形成了一個偶然組合的社會,這些社交 是必不可少的,大家都知道,也不會忘記,因此這些臨時組合的社會也就變得舒適、更隨和,有 時甚至會成了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樂趣。乘船旅行可以說是女人一生中唯一的旅行,尤其是對許多女人來說。當然有時對某些男人也是這樣。乘船前往殖民地旅行成 了她們一生中真正的一次冒險之舉。對于媽媽來說,這些海上的旅行以及我們童年的時光,是她所說的“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又一艘客輪起航了。每次起航總是一個模樣。每次總是載著頭一次出海遠航的旅客,而他們總是在同樣的痛苦和絕望之中和大地分離。盡管如此,也阻擋 不了男人的出航,阻擋不了那些猶太人、思想家和那些難得做一次海上旅行的游客去漂洋過海,同時也阻擋不了女人讓丈夫離鄉(xiāng)背井,而她們自己卻留在故鄉(xiāng)。正是 這種家族世系,這故里的資產(chǎn),成了浪子他日回歸的緣由。多少個世紀以來,海上航行旅途較之今日更為漫長,也更為凄涼。旅途的時間和地理上的空間往往成了自 然的正比。那個時候,人們習慣于陸地上和海洋讓這種人類緩慢的速度,習慣于這些耽擱,等待海風的到來,等待晴天的出現(xiàn),也習慣于船舶失事,烈日驕陽,還有 無情的死神。這位白人姑娘的乘坐郵輪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后的一批遠洋客輪,因為空中航線的開辟從她年青時代就開始了。從那以后,空中旅行慢慢地使人類放棄了那 海上漫長的旅行。
我們?nèi)匀惶焯斓降贪赌菃紊硭奚崂锶?。他仍和往常一樣,用缸里的涼水替我洗澡,然后把我抱到?上。他來到我身邊,也躺了下來,不過他已經(jīng)無精打 采,毫無心思。我動身回國的日期盡管還很遙遠,可是自從我決定回國以來,他對我的軀體就再也無能為力了。當時我是瞞著他做出這個決定的,這對他來說著實過 于唐突了。他的軀體再也不喜歡這個即將離去、叛逆不忠的軀體。他說:我再也無法和你一起玩了,我本來以為還是可以的,沒想到現(xiàn)在我再也不行了。他說他已經(jīng) 死了。說著還微笑了一下表示歉意,他還說從今以后他將永遠喪失這種興致了。我問他是否愿意這樣。他幾乎笑了出來,他說:我不知道,也許現(xiàn)在是愿意這樣的。 他的溫 情全存在于痛苦之中??伤麖膩聿徽f出這種痛苦,他對這種痛苦從來只字不提。有時候他的臉頰顫抖著,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但是,面對著這些出現(xiàn)在他 那緊閉的雙眼后面的形象,他總是默然無聲??瓷先ニ坪跤X得他喜歡這種痛苦,猶如他喜歡我一樣,非常強烈,甚至死也甘心,而此時此刻,他喜歡這種痛苦更有甚 于我。有些時候他對我說,他之所以愿意撫摸我,那是因為他知道我也有這種強烈的愿望,而每當樂趣盎然時,他總是愿意看著我。他一面看著我,一面拿我當他的 孩子似的叫著我。我們曾經(jīng)下過決心,從此不再相見,可是談何容易,因為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每天晚上,我又重新看見他在學校門口等著我,依舊坐在他那輛 黑色的轎車里面,由于害羞而總是把臉背過去。
當起航的時刻快要來臨的時候,輪船發(fā)出了叁聲汽笛聲。那很長很長的汽笛聲,震耳欲聾,整個城市都能聽得到,剎那間,港口那邊的天空被烏煙染成一 片漆黑。這時候,拖輪向著客輪靠近過去,然后牽著它,沿著中心河道開去。當任務(wù)完成以后,拖輪松開系泊的纜繩,又回到自己的港來。這時候,客輪再次鳴笛告 別,重新發(fā)出那可怕的吼叫聲音是如此神秘,如此凄涼,令人聽之不禁黯然落淚。不僅是那些遠行的乘客,不僅是那些離別的人們,就連那些前來看熱鬧的人,那些 無所牽掛的人,也都會聞聲而淚落。然后,輪船靠著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在河流中行駛。人們久久地看著它那高大的身影朝著大海前進。許多人仍然留在碼頭看著 它,繼續(xù)揮動著他們的頭巾、他們的手絹,向親人告別,可他們的動作越來越緩慢,越來越氣餒。最后,大海終于把輪船的身影淹沒在它那彎曲的地方。在天氣晴朗 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輪船慢慢消失在遠方的海平線上。
她也一樣,當輪船響起第一遍告別的汽笛聲時,當舷梯被吊起來的時候,當拖船開始拉著客輪離開大地的時候,她也哭泣起來??伤龥]有讓人們看見她的 眼淚,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再說也不應(yīng)為這樣的情人 揮淚告別。她也沒有對媽媽,對她那位小哥哥流露出難過的感情,她若無其事,似乎在他們之間,離別是一件 習 以為常的事。他那輛大型的轎車還停在那里,又長又黑,車里的前頭,坐著一個穿白制服 的司機。他那輛車孤零零地停在離法國郵輪公司停車場稍遠一點的地方。 她從那些手勢中認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癡呆地站在那里,沒做任何動作。她知道他在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當她再也看不見他 的時候,她仍然望著那輛黑色的轎車。最后,連車子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大地也消失了。
客輪必須穿過中國海、紅海、印度洋和蘇伊士運河。清早,旅客都醒過來。輪船正在前進,盡管感覺不到發(fā)動作的顫動,大家仍然知道輪船正在前進,在 浩瀚寂靜的大海中前進。首先必須穿過這個印度洋。這是最遙遠、最遼闊的海洋,它和南極洲相接,從錫蘭到索馬里,這兩個中途站之間的距離最長。有時候,大海 是如此的平靜,晴空萬里,風和日麗,足以令人忘記是在大海中航行。于是全船的人都活躍起來,所有的客廳、通道和舷窗全都敞開著。旅客們紛紛離開他們那悶熱 的船艙,在甲板上席地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