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系好腰帶,還是時而站起,時而坐下,然后又踱來踱去。這種坐立不安的樣子,像是夜間動物害怕黎明,焦灼地來回轉(zhuǎn)悠似的。這種奇異的野性*使她興奮起來了。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div>
島村朝她望去,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里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里現(xiàn)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
也許是旭日東升了,鏡中的雪愈發(fā)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浮現(xiàn)在雪上的女子的頭發(fā),也閃爍著紫色*的光,更增添了烏亮的色*澤。
大概為了避免積雪,順著客棧的墻臨時挖了一條小溝,將浴池溢出的熱水引到大門口,匯成一個淺淺的水潭。一只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門口晾曬著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從庫房里剛搬出來的,還發(fā)出輕微的霉味。這種霉味也被蒸氣沖淡了。就連從杉樹枝頭掉落下來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頂上遇到熱氣,也融化變形了。
女子從山上客棧的窗口俯視過黎明前的坡道。過些時候,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這條坡道將會被暴風(fēng)雪埋沒。那時赴宴就得穿雪褲[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種褲子。]、長統(tǒng)膠靴,還得披斗篷,戴頭巾呢。到了那時節(jié),積雪會有丈把厚。島村現(xiàn)在正下這條坡道。不過,他從路旁高高地晾曬著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見縣境的山巒,上面的積雪熠熠生輝,顯得格外晴朗。綠色*的蔥還沒被雪埋掉。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間滑雪。
一走進(jìn)村里的街道,就聽到從屋檐滴落下來的輕輕的滴水聲。
檐前的小冰柱閃著可愛的亮光。
一個從浴池回來的女人,仰頭望著在屋頂掃雪的漢子說:“喂,請你順便掃一掃我們的屋頂好嗎?”
女人感到有點(diǎn)晃眼,用濕手巾揩了揩額頭。她大概是個女侍,趁著滑雪季節(jié)早早趕來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館,玻璃窗上的彩色*畫已經(jīng)陳舊不堪,屋頂也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頂都葺上細(xì)木板,鋪上石子。那些圓圓的石子,只有陽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層。那不是潮濕的顏色*,而是久經(jīng)風(fēng)雪剝蝕,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靜靜地伏臥在大地上,給人這樣的感覺:家家戶戶好像那些石子一樣。真是一派北國的風(fēng)光。
一群孩子將小溝里的冰塊抱起來扔在路上,嬉戲打鬧。大概是冰塊碎裂飛濺起來的時候發(fā)出閃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陽光底下,覺得那些冰塊厚得令人難以置信。島村繼續(xù)看了好一陣子。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獨(dú)自靠在石墻上打毛線。她穿著雪褲,還穿上高齒木屐,卻沒有穿襪子,可以看得見在凍紅了的赤腳板上長著的凍瘡。坐在旁邊柴標(biāo)上的一個約莫三歲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著毛線團(tuán)。從小女孩這邊牽到大女孩那邊的一根灰色*舊毛線,發(fā)出了柔和的光。
從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廠傳來了刨木的聲音。另一邊的屋檐下,有五六個藝妓站著聊天。那個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才從客棧女侍那里打聽到她的藝名叫駒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經(jīng)地瞧著他走過來。女子必定滿臉通紅,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島村還沒這么想,駒子已經(jīng)連脖子都漲紅了。她本可以背過臉去,但卻窘得垂下了視線。而且,當(dāng)他走近時,她慢慢地把臉移向他那邊去。
島村感到自己的臉頰好像也在發(fā)燒了,正要急步走過去,駒子卻立刻追趕上來。
“到這種地方,真難為情??!”
“要說難為情,我才難為情呢!你們那么一大堆人,嚇得我不敢過去。你們經(jīng)常是這樣的嗎?”
“是啊,過了晌午飯常常是這樣?!?/div>
“你這樣紅著臉,嘎達(dá)嘎達(dá)地追上來,不是更難為情嗎?”
“那倒無所謂。”
駒子斷然說過之后,臉頰又飛紅起來,就地停下腳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樹。
“想請你到我家來坐坐,才跑過來的啊?!?/div>
“你家就在這里嗎?”
“嗯?!?/div>
“要是讓我看看日記,去坐坐也不妨?!?/div>
“我要把那些東西燒掉再死?!?/div>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嗎?”
“哦?你了解得這么詳細(xì)呀!”
“昨晚你不也到車站去接了嗎,是不是披著一件深藍(lán)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車來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認(rèn)真,真親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從這里去接,還是從東京來的?簡直像慈母一樣,我看了很受感動??!”
“這件事你昨晚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說一聲?”駒子變了臉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駒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又問道:“為什么昨晚不告訴我?你這個人真奇怪!”
島村不喜歡女人家這樣厲害。但是使她這么厲害的,倒不是島村或是駒子本人有什么道理,這也許可以看作是駒子性*格的一種表現(xiàn)吧。總之,在她這樣反復(fù)追問之下,他好像覺得敲擊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見映著山上積雪的鏡中的駒子時,島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靄中的火車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為什么沒把這件事告訴駒子呢?
“有病人也沒關(guān)系,不會有人到我房間里來的?!?/div>
駒子說著,走進(jìn)了低矮的石墻后面。
右邊是覆蓋著白雪的田野,左邊沿著鄰居的墻根種滿了柿子樹。房前像個花壇。正中央有個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塊已經(jīng)被撈到池邊,紅鯉在池里游來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樹干一樣,枯朽不堪了。積雪斑斑的屋頂,木板已經(jīng)陳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進(jìn)土間[過去日本式房子進(jìn)門入口處為土地,叫作土間],覺得靜悄悄,冷颼颼的,什么也看不見,島村就被領(lǐng)著登上了梯子。這是名副其實(shí)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實(shí)的頂樓。
“這里本來是放蠶的房間,你嚇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來,爬這種梯子,多虧你沒摔下來。”
“摔過哩!不過,這種時候多半一鉆進(jìn)樓下的被爐里就睡著了。”
駒子說著,把手伸進(jìn)被爐支架上的被子里試了試,然后站起來取火去了。
島村把這間奇特的房子掃視了一圈。只有南面開了一個低矮的窗,但細(xì)格的紙門卻是新糊的,光線很充足。墻壁也精心地貼上了毛邊紙,使人覺得恍如鉆進(jìn)了一個舊紙箱。不過頭上的屋頂全露出來,連接著窗子,房子顯得很矮,黑壓壓的,籠罩著一種冷冷清清的氣氛。一想起墻壁那邊不知是個什么樣子,也就感到這房子仿佛懸在半空中,心里總是不安穩(wěn)。墻壁和鋪席雖舊,卻非常干凈。
他想:駒子大概也像蠶蛹那樣,讓透明的身軀棲居在這里吧。
被爐支架上蓋著一床同雪褲一樣的條紋棉被。衣柜雖舊,卻是上等直紋桐木造的,這是駒子在東京生活的一個痕跡吧。梳妝臺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稱。朱漆的針線盒閃閃發(fā)亮,顯得十分奢華。釘在墻壁上的一層層木板,也許是書架吧,上面垂掛著一塊薄薄的毛織簾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還掛在墻上,露出了襯衫的紅里子。駒子拿著火鏟輕巧地登上了梯子。
“雖是從病人房間里拿來的,但據(jù)說火是干凈的?!?/div>
駒子說著,俯下剛梳理好的頭,去撥弄被爐里的炭火。她還告訴島村:病人患腸結(jié)核,是回家鄉(xiāng)等死的。
說是“家鄉(xiāng)”,其實(shí)他并不是在這個地方出生。這里是他母親的老家。母親在港市不當(dāng)藝妓之后,就留在這里當(dāng)了舞蹈師傅。她還不到五十歲得了中風(fēng)癥,就回到這個溫泉來療養(yǎng)了。他則自幼愛擺弄機(jī)器,特意留在這個港市,進(jìn)了一家鐘表店。不久,好像到東京上夜校去了。也許是積勞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歲。
駒子一口氣說了這么許多,但是陪他回來的那位姑娘是誰?她為什么住在這人家里?對于這些,駒子卻依然只字未提。在像是懸在半空中的這間房子里,駒子即便只說了這些,她的聲音也會在每個角落里旋蕩。島村有點(diǎn)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門,他眼里閃現(xiàn)一件微微發(fā)白的東西,回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桐木造的三弦琴盒??雌饋硪葘?shí)際的三弦琴盒大而長,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她竟背著這個赴宴。這么想著的時候,被煙熏黑了的隔扇門開了。
“駒姐,可以從它上面跨過去嗎?”
這是清徹得近乎悲戚的優(yōu)美的聲音。像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一種回響。
島村曾聽過這種聲音。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長的葉子的聲音。
“行啊?!瘪x子答應(yīng)了一聲,葉子穿著雪褲輕盈地跨過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著一個夜壺。
無論從她昨晚同站長談話時那種親昵的口氣,還是從她身上穿的雪褲來看,葉子顯然是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條花哨的腰帶在雪褲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褲紅黃|色*和黑色*相間的寬條紋非常顯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長袖子也顯得更加鮮艷了。褲腿膝頭稍上的地方開了叉,看起來有點(diǎn)臃腫,然而卻特別硬挺,十分服帖,給人一種安穩(wěn)的感覺。
但是,葉子只尖利地瞅了島村一眼,就一聲不吭地走過了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