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1月9日
讀書筆記:《雪國》游記
穿過界縣長長的隧道,川端康成把我領進雪國。
1
狹窄偏僻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近幾年才開通了鐵路,歷代以手藝精湛的家庭式手工紗紡而著名。工業(yè)化逐漸壟斷的現(xiàn)代日本,耗時費工的傳統(tǒng)紗織技藝幾近失傳,溫泉旅游成了當?shù)匦屡d的支柱產(chǎn)業(yè),每逢山花爛漫時節(jié),游客頗盛,島村即是其中的一個。
島村是個特別的游客,一個靠祖業(yè)吃飯,富足而閑散的已婚男子。他說每年冬季都要來一次這里的,這是對駒子的承諾。駒子是小鎮(zhèn)歌舞伎舞娘的弟 子,美麗活潑和充滿空靈氣質,一次應召于島村,關于歌舞與文學的閑談碎語中,兩人結下了含混卻深刻的情誼。期間,島村對駒子的另一個同門姐妹葉子,也產(chǎn)生 微妙的暗自愛慕之情。
小鎮(zhèn)的一切,風俗與人情,隔絕城市的淳樸氣息,在習慣于玩味和感傷的城市男人的眼里,駒子的熱情和溫暖,葉子嚴肅和靜穆,都和這小鎮(zhèn)的風景一 樣,只是他心田里的一道凄美的風景。葉子在一次失火中不幸遇難身亡,駒子對島村的愛意日漸洶涌,島村也決定不會再次光臨這里了。他要回避這里,回到城市, 躲開他所無法負擔的駒子的摯烈純真的愛,和這雪國空曠而殘酷的美景。
2
白茫茫的天地,如此潔白,純凈。太陽反射的強烈光線,刺灼雙眼生疼。雪是寒冷的,徹骨的寒冷,它來得兇猛,又易于消散,象駒子白皙的脊背上的 皮膚。鏡子里白雪背景下,嬌艷動人的駒子,不施濃妝,紅撲撲的臉蛋,一個熱愛生活的苦命女子。駒子的情感依賴,終究是徒勞的。這是她已經(jīng)確知的事實。物質 貧乏,精神空虛的小鎮(zhèn),一個無所依靠的歌舞伎,對一個情投意合的陌生男子的純真情愫,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不然還會怎么樣呢?每天夜里無間歇的陪酒陪酒,喝 得酩酊大醉,深夜里回到自己的小閣樓里沉睡。只是這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記有好久不記了,七弦琴的手藝也生疏了。
駒子是雪,葉子就是火?;疖嚧扮R反照下的葉子的幻影,迷離恍惚的夕陽殘照的襯托,不可預知的命運,卻天生溫順嚴謹?shù)男?格,似乎看穿了這一切, 看穿了生活的本質,最后葬身火海,火是最干凈的,比雪還要干凈,剛烈,不融洽于人世間,堅貞,不茍且在煙粉場。就這樣,白雪皚皚的小鎮(zhèn)燃起了大火。這熊熊 大火,注定是葉子的命運歸宿。
島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物,他是一個身份比較概括的角色*,一個文人的視角,審美的態(tài)度,旁觀者的立場。盡管駒子對他抱有熱烈的情義,他始終無動 于衷,偶爾的自責和內疚,只能督促他的盡快離去。沒有島村,雪國還是那個雪國,駒子也會少了一份感情的失落,有了島村,他的三次光臨和離去,帶著我漫游了 一遭這個冰冷的雪域世界。線索性*的人物,他后來發(fā)胖了,臉變圓了許多,依舊沒有留起駒子所期待的毛茬胡子,沒有胡須的島村,到底是個溫情脈脈的城市騙子而 已。
3
我是一只沒頭的蒼蠅,胡亂撞進這個川端康成的雪國,在駒子床上的塌塌米墊子上,掙扎欲死,盡管表面看起來,這些生靈的出生和死亡,異常平靜, 那么自然而合情合理,而湊近了仔細觀察,你就看見了我,看見了駒子和葉子,還有村莊里住在低矮茅舍里的百姓。我的恐懼和無奈,我的反抗和徒然。活著只是一 件看起來很美好的事情,即便是島村先生,也是如此。閱讀的時候總感覺這個人的性*格感情,還有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我總是有些相象,在這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這部不長的小說,情節(jié)與內涵,表層和內質,蘊涵的東西相當豐富。所有的人和景物,以及事件,在活生生的血肉背后,都包皮含了川端先生對這個轉變 中的工業(yè)日本的獨特思考和認識。在沈從文的《邊城》里,另一個和雪國看似雷同的世外桃源,翠翠可能和駒子的年齡相仿,但顯然,翠翠還是在少年,甚至童年, 而駒子早已經(jīng)成年。那是個已經(jīng)成為歷史遺跡的沈先生的心靈家園,而這里,卻是一個交織著現(xiàn)實與夢幻,理想與毀滅的迷幻之城。這里更接近我們所深處其中的當 代社會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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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川端康成在自傳《獨影自命》里關于《雪國》的自述
《雪國》寫于昭和九年到十二年的四年間。算年齡的話是在三十六到三十九歲,屬于我三十后半的作品。
此書并非一氣呵成,而是想想寫寫,斷斷續(xù)續(xù)發(fā)表在雜志上。 因此全書能看到一些不統(tǒng)一、不和諧的地方。
最初是打算寫成一個四十頁左右的短篇,擬發(fā)表在《文藝春秋》昭和十年一月號上,一個短篇就足以打發(fā)這些素材了,但到《文藝春秋》截稿時小說還沒有寫完。在 雖然同是一月號,而截稿日要返幾天的《改造》上,我繼續(xù)寫小說沒寫完的部分。由于對素材經(jīng)營日久,余味也隨之留到了后來,寫成了與原始想法完全不同的東 西。以這種方式形成的作品,在我不算少數(shù)。
為了寫《雪國》的開頭部分,也就是發(fā)表在昭和十年一月號的《文藝春秋》和《改造》上的那一部分,我到了“雪國”的溫泉旅舍,在那里自然也和《雪國》里的駒 子再見面了。小說開頭部分的寫作,可以說是在逐漸形成小說后半部的素材。從另一方面講,在寫小說開頭的時候,小說結尾部分的故事實際上還沒有發(fā)生。
這之后也再去過這個溫泉旅舍,有些章節(jié)就是在那兒寫成的。 在小說的自然描寫中,想像也好寫實也好,都是來自于實際的觀察寫生?,F(xiàn)在的小說家仔細地觀察自然后再來寫作的風格不流行 了,所以《雪國貍有些精心觀察的描寫卻被認為是想像的結果。
作為作者我有時會想,就《雪國》這本書的整體而言,也許常會發(fā)生讀者以為是事實的實際上是作者的想像,讀者以為是想像的意外地竟是事實這樣的誤讀。
在《雪國》被決定授予文藝懇談會獎的會上,坐在我邊上的宇野浩二談到駒子時,把她說成“那位小姐……”,“對她來說……”,聽著那種使用著敬語把駒子當成 我朋友的語氣,我不禁多少感到困惑,同時也深為感動。宇野還熱情地讓我轉告“那位小姐”,研精會的樂譜比許家彌七的更棒。
駒子確有其人,而葉子卻是虛構的?;绿梢运缕楹茷檠輪T的《雪國》上演時,在某雜志上和搞木清方的對談里提到《雪國》,認為葉子比駒子更接近原型,栩 栩如生。讀到這段話,我感到不可思議?;系降资前讶~子當成了他見過的誰呢,作為作者我真是想也想不到。是溫泉浴場的人告訴他某位姑娘就是葉子的嗎?而 我卻并不認識那位姑娘。葉子是出于作者的想像。
花柳氏來信希望了解《雪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模特兒,好為戲劇做參考,我當然沒有告訴他。我希望他僅僅讀這部小說。但花柳氏似乎設法搜尋到了“雪國”的地點,到“雪國”的溫泉浴場去了。
讀者喜歡《雪國》,因而也會想進一步看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模特兒,甚至這也成了溫泉浴場的廣告手法。在創(chuàng)作原型的意義上,駒子可以說是真實存在的,但小說 中的駒子和創(chuàng)作原型有著明顯的差異,說駒子并不存在可能更為正確。島村當然也不是我,我想說他不過只是塑造駒子的一個道具而已。這一點也許算是作品的失 敗,可也說不定又正是作品的成功之處。作者深深切人到小說人物駒子的內部,對島村則淺淺地點到即止,從這個角度看,說我是島村還不如說我是駒子。我是有意 識地保持島村和自己的距離來寫這部作品的。
《雪國》中的故事和感情等也是想像比實際的成分更多。特別是駒子的感情,實際上就是我的感情,我想,我只是想通過她向讀者傾訴而已。
在我的作品中,《雪國》雖然擁有許多愛好者,但在戰(zhàn)爭中我才 知道,滯留國外的日本人讀著它時似乎被它勾引起更為濃郁的思鄉(xiāng)之情。這加深了我對自己作品的認識。
昭和十二年創(chuàng)元社出版的《雪國》,以及這之后收人改造社出版的選集中的和被收進一二種文庫本中的《雪國》,實際上都是未完成的作品??瓷先バ≌f似乎在哪兒 結束都還行,但由于開頭和結尾的照應有些糟糕,另外,關于失火的場面在小說寫到前半部分時就已經(jīng)形成了,就這樣以未完成的形式結束它對我來說始終成了一件 心事。但是在出書時,我急于想把它整頓出一個較為完整的結構,而剩下來的雖然只有一點點卻是極其難寫。
在昭和十五年十二月的《公論》上我發(fā)表了《雪中火災》,接著在昭和十八年八月號的《文藝春秋》上試圖以“銀河”來寫它的續(xù)尾,結果歸于失敗。其后在昭和二 十一年五月號的《曉鐘》上試寫 了《雪國抄》,在昭和二十二年的《小說新潮》上試寫了《續(xù)雪國》,無論如何總算把它寫完了。從創(chuàng)元社的《雪國》舊版本算起,正好是整整十年了。
因為是十年之后的事了,有種種地方顯得勉強。也許不做補充會更好一些。但是作為一個由來已久的懸案,曲曲折折地也總算有了一個結局,于是把補充部分和舊版本合在一起試著印出來看看。
二
上一部分是《雪國》創(chuàng)元社版(昭和二十三年十二月發(fā)行)的后記。這篇后記對《雪國》相對來說談得多了一些,所以把它原樣抄在這里。下面再做一些補充。
從“在雪中紡線,在雪中織布,在雪水里漂洗,在冰雪上晾曬” 的精簡描述開始,以下部分是后來補寫的結尾。在現(xiàn)在出版的這套全集里,也采取了結尾和原版合在一起的做法。有這個結尾到底好還是不好,作者自己既沒有深人地思考過,也說不大清楚。
那一段精簡的描述當然是取自鈴木牧之的《北越雪譜》。在創(chuàng)元社出版了《雪國》的舊版本后,我讀了他的這本書。如果是在寫《雪國》之前讀它的話,《北越雪 譜》里的民俗和景物,也許會被我寫進《雪國》?!堆﹪饭适碌牡攸c是在越后的湯澤溫泉。我有在小說中不怎么使用地名的習性*。因為我覺得地名束縛了作者及讀 者的自由,而且,如果明確了地名的話,我想就應該準確地寫出那一塊土地。寫一方土地,而被居住在那里的人們讀后能夠感到真實的作品是非常罕見的,太困難 了。也許用一個旅行者的目光來描繪一片不熟悉的地方幾乎接近于不可能。就我在旅行時的經(jīng)驗,閱讀著那些描寫我所到之處的小說和隨筆,大多感到的是失望,而 寫錯的地方也意外的多,總的來說這些描寫讓人感覺浮淺。
要是談到人物的原型,這個問題更為突出。如果把自己假設成一個人物原型來考慮的話就容易理解了。就《雪國》的駒子等而言,很多地方我是有意識地寫出小說人物和原型的區(qū)別,甚至面相等都差異甚大。對想去看看人物原型的人來說,感到意外是理所當然的。
“島村當然也不是我……說我是島村還不如說我是駒子。我是有意識地保持島村和自己的距離來寫這部作品的。”我在創(chuàng)元 版《雪國》的后記里這樣說過,這樣說雖然不錯,但也很難就說這種說法完全確切。對于《雪國》的作者我來說,島村是一個讓我惦念的人物,我想說的是島村幾乎 就是沒寫出來。當然這種說法是不是說準確了也很難說。
駒子的愛情是寫出來了,可島村的愛情寫出來了嗎?島村深懷著不得不愛的悲哀和悔恨,而這種空虛感反過來是不是恰好襯托出了作品中的駒子呢?
一種看法是把島村作為小說的中心,駒子和葉子作為陪襯,而我以為更正確的看法似乎應是把駒子作為小說的中心,島村和 子則是陪襯人物。作為陪襯的島村和葉子,我以兩種不同的寫法去寫,但都沒有把他們明確地描寫出來。創(chuàng)元社的舊版本出版后,想過要再多寫一點那個飄忽不定的 葉子,她和駒子之間的來龍去脈也想有所展開,但還是省略了。寫到她在失火的現(xiàn)場精神崩潰,駒子說那孩子瘋了的地方就結束了。所以對我來說在寫完這部作之 后,島村再也沒來,而駒子抱著瘋葉子的形象就始終活生生地巨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在寫《雪國》之前,我為了寫作數(shù)次前往水上溫泉,水上溫泉前一站的上牧溫泉也去了。在那一段,深日久彌和小林秀雄他們常去的是谷川溫泉。
我在水上和上牧時,聽房東的建議去看了看清水隧道方向的越后湯澤。比起水上,越后湯澤更帶有鄉(xiāng)村風味。從那以后,我就常常去湯澤了。
在上越線上,湯澤可算是越后的人口,但在通過清水隧道之前要翻過三國嶺,說它是在越后的深處也不為過。直木三十五特別喜愛三國嶺的法師溫泉,還曾帶著我和池谷信三郎君兩人一齊去過。直木好像還曾徒步從法師越過三國嶺到湯澤去,但我沒有這樣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