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禮拜天,我正在園中讀書,被斯萬的來訪打斷。
"你讀什么呢。能給我看看嗎?喲,貝戈特寫的?誰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訴他:是布洛克。
"啊,對了,我有一次在這里見到過這個男孩子,他長得跟貝里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樣。哦,象極了,同樣是弧形的眉毛,彎曲的鼻梁和隆起的顴骨。等 他長出兩撇小胡子上后,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么說,他倒還有些鑒賞力,因為貝戈特是位很優(yōu)雅的聰明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萬,發(fā)覺我對貝 戈特如此欽佩,便出于好心,為我破了一次例,說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讓他在你的書的扉頁上寫點什么能使你高興的活,我倒是可以為你請他題詞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問了斯萬好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最喜歡哪位演員嗎?"
"演員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認為男演員里面沒有人能同拉貝瑪相提并論。他認為拉貝瑪比誰都高出一籌。你看過她演的戲嗎?"
"沒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讓我去劇院看戲。"
"可惜。你應該要求他們允許你去呀。拉貝瑪在《費德爾》和《熙德》這兩出戲里,可以說只不過是名女演員,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藝術有什么'高 低之分'。"(我發(fā)現(xiàn)--而且過去他同我的兩位姨祖母交談時,這種表現(xiàn)已多次讓我深感詫異--他每當談及嚴肅的事情,用到某種說法,仿佛就某一重要問題提 出某種見解時,總要用特別的、一字一頓的語調,挖苦似的把那種說法孤立開來,好象給它加上引號似的。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說"的意 味。其實,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說呢?)他停頓片刻之后,又補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戲,高雅的程度,趕得上任何一部傳世杰作。我對此并不在行……我 說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爾特爾的王后們》這出戲!"至此,我覺得,他這種害怕認真表達自己見解的態(tài)度,大約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頭,跟我的 姨外婆們的不見世面的死心眼兒大相徑庭;同時我還懷疑,這或許是斯萬的生活圈子里的那伙人的一種思想的形式,他們對過去幾輩人的抒情感嘆有意來個反動,過 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視的細節(jié),乃至于否定一切"陳詞濫調"。現(xiàn)在,我覺得斯萬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有點讓人感到難堪。他顯然不想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只在能夠提供細 節(jié)的時候才侃侃而談。但是,他難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細節(jié)具有一定的意義不正等于宣揚某種見解嗎?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心情很壓抑,因為有 客,媽媽不能上樓來吻我,說聲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飯的餐桌上,斯萬說,萊翁王妃家的舞會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那樣的吃喝玩樂中。我 覺得這一切難以自圓其說。莫非他還保留著另一種生活,能最終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號地作出自己的判斷,不必彬彬有禮地投身于他 同時又稱之為可笑的活動?我還注意到斯萬同我談論貝戈特的時候,語氣中沒有他慣有的特點,相反,同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親的那位女朋友,還有迪· 布爾邦大夫的語氣完全一樣。他們提到貝戈特,同斯萬一樣,也說:"這人優(yōu)雅而聰明,很有特點,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法,有點過于講究,但親切宜人??吹剿麑?的東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馬上認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誰也不會進而說:"他是位偉大的作家,才華橫溢。"他們甚至不會說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這么 說是因為他們心中無數(shù)。一位新作家的外觀,明明同我們包羅萬象的觀念中標上"大才子"稱號的模式完全吻合,我們卻總是遲遲認不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的那副面 貌是新的,我們才覺察不到他同我們心目中的"才華"完全相符。我們寧可說他獨創(chuàng)、優(yōu)雅、精致、豪放;最終有一天,我們才認識到這一切恰恰就是才華。
"貝戈特的作品中,有談到拉貝瑪?shù)拿矗?我問斯萬先生。
"我想他在論拉辛的那本小冊子中談到過,不過大約早已售完??赡芎髞碛种赜∵^一回。我打聽打聽。況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向貝戈特提,一年當中他沒有一個星期不到我家來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教堂,宮堡。"
因為我對于社會地位的高低毫無概念,所以長久以來,我的父親認為我們不可能拜訪斯萬夫人和斯萬小姐,我還因此而想象她們同我們隔得太遠,反倒使她們在 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親不象斯萬夫人那樣染頭發(fā),抹口紅,因為我聽我們的鄰居薩士拉夫人說過,斯萬夫人這樣做,倒并不是為了討丈夫的喜歡, 而是為了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我當時認為,我們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不屑一顧的俗物;我之所以這樣想,多半還因為聽人說過,斯萬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 我常常夢見她,每次都把她設想成既驕縱任性*又委婉動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地位如此難得,她享有那么多的特權卻習以為常,當她問她的父母誰來吃晚 飯的時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樣高貴的客人的字字鏗鏘、金光閃閃的大名--貝戈特!那樣的貴客對她來說只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聽到的只是 姨祖母的議論,而與此相應的親密的談話,對她來說,卻是貝戈特訴說自己書中沒有論及的各種問題。我真恨不能親聆他的高見呀!臨了,她一旦要去參觀什么古 城,貝戈特總象下凡的神仙,載譽載輝地陪伴在斯萬小姐的身邊,雖說俗人不認識他。于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顯得多么粗俗無知,而她那樣活著才多有價值。我強烈 地體會到若能成為她的朋友該有多美,而這對于我來說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滿懷期望的同時又充滿絕望?,F(xiàn)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見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 為我講解塑像的意義,而且還面帶對我嘉許的微笑,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發(fā)出的種種優(yōu)美的思緒,法蘭西島起伏的丘陵和諾曼 第省坦蕩的平原的妖嬈風光,都以自己美麗的風采反射到我所構思的斯萬小姐的形象上來:我真是一心只求愛上她了。為了產(chǎn)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必不 可少也最不費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稱以貌取人的婦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一 種特殊生活的氣息。所以她們愛軍人,愛救火隊員,因為他們的制服使他們的外貌顯得更可親些;女士們認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顆與眾不同、勇于冒險、俠骨柔腸 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輕的王儲,并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卻能在他所訪問的國度贏得最令人羨慕的艷福,而對于一位普通的情場老手來說,五官端正也許是必不 可少的條件。
我禮拜天在花園里讀書,我的姨祖母是無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獨那天是不準做任何正經(jīng)營生的,所以她不做針線(平時,她又會對我說:"怎么,你又在 看書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給"消遣"這個字眼,加進了"孩子氣"和"浪費時間"的含義)。我在讀書的當日,我的姨媽萊奧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絲聊 天,一面等待歐拉莉來訪。姨媽告訴弗朗索瓦絲說,她剛才看見古比爾太太走過,"沒有帶雨傘,穿的是那身從前在夏多丹做的絲綢長裙。倘若黃昏前她還有不少路 要走的話,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見得吧),"弗朗索瓦絲說,以免斷然排除天色*好轉的可能性*。
"你看,"姨媽拍了拍腦袋,說,"這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打聽到她是不是在領圣體之后才趕到教堂的呢。呆會兒我得問問歐拉莉……弗朗索瓦絲,你看:這 鐘樓后面的那團烏云,瓦片上的那點-陰-陽怪氣的陽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場雨,不可能就這樣下去,天氣太悶熱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為只要暴雨不來,我喝下去 的維希圣水也就堵在胸口難以消化",我的姨媽最后又補充這么一句;總的說來,她巴望維希圣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過唯恐古比爾夫人裙子淋濕的擔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廣場上要是下起雨來,可是沒有什么地方好躲避的。怎么,都三點鐘了?"我的姨媽臉色*發(fā)白,突然叫出聲來,"這么說,晚禱都開始了,我居然忘 了服用蛋白酶!我現(xiàn)在才明白,怪不得維希圣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說著,她急忙撲過去抓起一本紫絲絨封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匆忙間把夾在書里標出節(jié)日禱 文那幾頁的幾張鑲有發(fā)黃的紙花邊的書簽掉了出來。我的姨媽一面咽下蛋白酶,一面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誦讀經(jīng)文,對其含義她多少有點糊涂了,因為她心神不定,不 知道服用維希圣水之后,隔了那么久才服用蛋白酶,還能不能趕上藥力,讓圣水早早消化。"都三點鐘了,時間過得真快,簡直不可思議!"
窗戶上像有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象有人從樓上的窗子里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后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guī)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淙淙地響起來,象音樂一般,散成無數(shù)小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怎么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象花園的門鈴兒響了,快去看看這種時候能有誰來?"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兒,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氣地說,算是留點余地,以便單獨跟別的傭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jīng)病"。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嘆息說,"準是這天氣把她嚇住了。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xiàn)在才四點半。"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jīng)需要撩起小窗簾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xiàn)在離升天節(jié)只有八天了!啊,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準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氣呢。當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象我可憐的奧克達夫當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復的。"
一片鮮艷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于主動地配合,以 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取得一致,因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聽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氣,但是作 為忠于職守的女仆,她說的只是轉述來客的原話: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勝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擾。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并不象弗朗索瓦絲所設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 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并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卻精通詞源學)慣于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教堂 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布雷教區(qū)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 姨媽干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 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后,再呆一會兒。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么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里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梢哉f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xiàn)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么!教堂里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于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圣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qū)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 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臟,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于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 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jié)很有寫實風格之外,另一些細節(jié)還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于彩繪玻璃窗,那倒不 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 石板,說是因為那里面埋葬著貢布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 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后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準 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仿佛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有一回,我 跟大伙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后代能有什么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 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鐘表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jīng)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 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shù)脑~源--C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后話,以后再說。)現(xiàn)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 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布雷》,其實應該裝在貢布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 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家,他 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jù)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里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jīng)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 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家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圣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畫里面有圣伊萊爾呢?"
"怎么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圣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圣伊里埃,圣埃里埃,在汝拉 省,還有人叫她圣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xiàn)好幾種叫法,圣伊拉里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 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圣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么?他們干脆叫她圣埃洛亞。女圣人變成了男圣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后,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fā)過幾次精神病之后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 無法度,倘若他在什么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放火燒掉了貢布雷的教堂,也 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①率領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xiāng)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圣 伊萊爾的墓上發(fā)誓,倘若圣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后他定將在這里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 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后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②(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 貝似乎不善于贏得貢布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布雷的百姓一涌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jié)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里都 有說明。
①西奧德貝(511-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②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但是,毋庸爭辯,我們教堂里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里的九十七級臺 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shù)。不過,即使身體很結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 里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wǎng)。總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fā)覺:他竟設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 到鐘樓上面,穿堂風大極!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系,星期天照??傆幸粠鸵粠偷娜?,有的甚至從很遠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 賞極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癡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準能見到人頭擠擠插插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jié)。說實話,從那上面 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景,屆時都能 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布雷比鄰的圣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 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余。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里想把兩段 運河聯(lián)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圣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wǎng)呈現(xiàn)在眼前,只是運河里的水看不出來,仿佛幾道大縫把市鎮(zhèn)切成幾塊,就象已經(jīng)切 開的面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既在圣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于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于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fā)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 么為難,那么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象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 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沒有少給,她怎么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嘆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 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并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 她。她但愿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仆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布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 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nóng)莊,本堂神甫又經(jīng)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shù) 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jīng)管這份產(chǎn)業(yè)(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象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 人染指,保管好家當。她知道我的姨媽手松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于認為算得上什么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并 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彼此 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guī)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 眼兒里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 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每當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么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 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jù)她設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 貢布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對弗朗索瓦絲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 錢總數(shù)。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復常態(tài)。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言家" 箴言錄"①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圣經(jīng)》傳道書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簾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jīng) 關上園門之后,說道:"溜須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 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眼即逝②。
①女預言家的"箴言錄"相傳成書于公元六世紀,集錄了流傳于世的古代女預言家的預言。
②引自拉辛悲劇《阿達莉》。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后,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氣,簡直象吐完最后一口氣似的闔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聽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占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趕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兒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作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種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大家 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小日子",不僅家里的人感到無法勸她采取更好的養(yǎng)生法,只好聽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zhèn)上,離我們家足有三條 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種常規(guī)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擾,就象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盡 管無人理睬,卻自發(fā)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chǎn),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布雷鎮(zhèn)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 亮就趕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盡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 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么?"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里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臥著,睡得正香;我聽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 躡手躡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xiāng),用開汽車的行話說,"改變了速度的檔次",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后又以低一點的調門繼 續(xù)呼嚕不息;最后她醒了,側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 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后退;但她顯然已經(jīng)恢復現(xiàn)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壞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也表示對上帝的由衷感激,因為多虧上帝, 實際生活才不如夢那樣殘酷。這一笑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光芒;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的時候,她習慣于自言自語;這時她悄聲說道:"謝天謝地!除了臨盆的幫 廚女工吵鬧以外,倒還沒有別的煩心事兒。可不是嗎?我夢見我的奧克達夫復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襲來,使她無 力夠到念珠:她又安心地睡著了。我輕步走出房去,無論她或是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剛才聽到了什么。
當我說,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復出現(xiàn)另一 種單調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采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壞,她 已經(jīng)習以為常,結果她比別人更離不開這種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 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于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離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 想,再過幾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shù)臒跖H狻P瞧诹倪@種不對稱的輪回成了一樁內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 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種民族聯(lián)系,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夸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 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懷著鄉(xiāng)土感情說道:" 趕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燉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 粗心大意的人,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懷表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那么,人人都會樂于告訴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 直到一刻鐘之后,當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后,意識 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聽得圣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么?才兩點鐘!"(平日,兩響 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離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 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幾片懶云還沒有離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chǎn)生錯覺,是因為午飯?zhí)崆傲艘恍∧?,今天是星期六?有 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tǒng)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驚訝,這于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 一。發(fā)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 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情,見他如此驚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里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 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①的祈禱儀式。
①瑪麗是基督的母親,每年8月1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于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tài)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后,我們才去教 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們還有權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臺上,成為神圣儀式的一部分,同神 圣融為一體。它那些林立在祭臺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圣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布著一粒粒 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后長長的紗裙后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氣蓬勃,仿佛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 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潔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種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莊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幾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艷,而且漫不經(jīng) 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綰住最后一件轉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象糾結的蛛網(wǎng),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 由于它開得如此漫不經(jīng)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瞇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兒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jīng)當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筆遺產(chǎn),便退休住在貢布雷附近,是我 們家的???。可是后來由于他過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shù)呐咏Y婚"的斯萬,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聽說他 也自己作曲,每當前去拜望時便客氣地說,他應該給大家演奏幾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與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 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心大家覺得他過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 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于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離窗戶才五十厘米。 當仆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 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 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里。"接著他就把話題轉到與他關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的女兒長得象男孩子那么壯實,當父親 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布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 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里可能出現(xiàn)使人誤會的言詞。人們能象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 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征。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fā)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zhèn)涞臍馕?。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fā)黃的斑點,我想象這 氣味就是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就象從點心的焦皮下發(fā)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盡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 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臺都象田野里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fā)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 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 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仿佛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 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們,因為明 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jīng)"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 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zhàn)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 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里,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布雷,我們就已做 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后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貢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zhèn)上最漂亮 的別墅全在這里。月光象建筑師于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里點綴上白石臺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 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仿佛是一種只有付出勞而無當?shù)拇鷥r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 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布雷的公園也在那 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xiàn)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xiàn)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 了。接著,他象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后門便同圣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 頭一看,原末后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 下移動,在這里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盡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于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 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jīng)受得住。這倒并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fā)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xiàn)狀完全不同 的改觀,象有些人那樣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單憑自己無法產(chǎn)生改變現(xiàn)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壞的--消息,以 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閑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向往、 縱情受苦的權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復,養(yǎng) 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象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余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yǎng)生息幾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于想以奶 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復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于使她對奶油土豆產(chǎn)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懷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 不舍的單調生活中萌生出對災禍的期望,但愿頃刻間發(fā)生一場災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xiàn)一種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 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于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jīng)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難突然發(fā)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里忽起 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離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仿佛同作為副產(chǎn)品的種種長處聯(lián)系在一起,長處之一在于 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體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zhèn)上的人們驚嘆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勝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 們入殮出殯;最難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適的時機及時地、不必牽腸掛肚地到米魯格蘭的莊園去消夏,她在那里的莊園風景優(yōu)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 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種種細節(jié),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氣,還有其 它確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與抽象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fā)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 把她熱衷于虛構的曲折情節(jié)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于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 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就象她獨自玩牌慣于同時兼打對家一樣,她模擬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后她又氣憤地、火氣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趕巧這時有誰進 屋,就會發(fā)現(xiàn)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發(fā)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聽出隔壁房內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 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象的狀態(tài),小聲說出來并不能增加它的現(xiàn)實意義,那么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 于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于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里里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上了,在房里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懷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干凈,她要 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懷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后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幾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里扒外的內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 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惡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懷疑畢竟只是一時的,象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jīng) 燒,轉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里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 一下自己的懷疑有無根據(jù)。如此日復一日,她的頭腦里不再有別的牽掛,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干什么,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么;弗朗索瓦絲面部一 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 色*變白,這種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種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 大的發(fā)現(xiàn)突然為一門新學科開辟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域,并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fā),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還遠遠趕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xiàn)在一定心里有數(shù)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么?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我哪兒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氣活現(xiàn)地去魯森維爾采購東西,心想準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