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午夜福利中文字av_国产成人综合网_av毛片免费观看网站_欧美影视国产综合_野花香视频中文免费观看_亚洲无码要在线视频_又粗又大又用力大交换好大好爽小静_欧美贵妇v办公室高跟鞋_亚洲国产高清a∨网站_免费中文少妇亚洲

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不瞞你說,我覺得他傻極了。"

維爾迪蘭先生答道:

"這位先生不坦率,總是那么假惺惺,總是那么吞吞吐吐。老是兩面不得罪。這跟福什維爾是多么不同!福什維爾有什么就說什么,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所說的 話。他不象那一位,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奧黛特似乎也更喜歡福什維爾,我覺得她是對的。再說斯萬在咱們面前擺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架子,擺出一副公爵夫 人的保衛(wèi)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維爾伯爵,"他的話音是那么柔和,仿佛他對這個伯爵領(lǐng)地的歷史了若指掌,給予它以極高的評價。

"我跟你說吧,"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惡毒攻擊布里肖,其實說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話。當然,那是因為他眼看布里肖得到滿座歡迎,攻擊他就是攻擊咱們,就是破壞咱們的聚會。我感覺得出來,這小子一出這大門,準把誰都說得一錢不值。"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維爾迪蘭先生答道,"這家伙不得志,看什么都眼紅,都妒忌。"

事實上,沒有哪一個"信徒"的心地有象斯萬那樣好的;只不過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的惡意用眾所周知的笑話,用一點兒感情,用一點兒真摯掩蓋起來 罷了;而斯萬不屑于用什么"我這不是想說什么壞話"這樣的陳詞濫調(diào)來掩飾,所以他的任何含蓄都被看成是-陰-險惡毒的表現(xiàn)。有一些不同凡響的作家,他們的任何 大膽言論都激起公眾的反感,因為他們不屑迎合公眾的趣味,不為公眾提供他們習(xí)以為常的老生常談;斯萬之所以激怒維爾迪蘭先生,也是這個道理。跟那些作家一 樣,正是斯萬言語中的不落俗套使別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斯萬對他在維爾迪蘭家面臨的失寵的威肋依然一無覺察,他身墮情網(wǎng),繼續(xù)把他們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奧黛特有約會,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會使她感到厭煩,但他卻希望她老念著他,所以隨時都找機會引起她對他的思念,但當然是以叫她感到 高興的方式。如果他從花店或者珠寶店的櫥窗面前走過,視線被一棵小樹或者一顆珠寶所吸引,他馬上就會想到把它送給奧黛特,心想當她體會到他在得到這些東西 時的樂趣時,就會使她對他更加溫存,他就會馬上叫鋪子派人送到拉彼魯茲街去,因為每次當她收到他什么禮物的時候,他總感覺他自己就在她身邊一樣。他尤其希 望她能在離家外出以前收到這些禮物,這樣當她在維爾迪蘭家看到他的時候,她的感激之情就會化為對他更熱烈的接待,甚至如果送貨的人等不及的話,她還會在晚 餐前打發(fā)人送封信給他,或者親自到他家來道謝。從前他體會到她的性*格當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現(xiàn)在則竭力從她的感激之情中探索她以前還沒有對他流露過的深 藏的感情。

她時常手頭拮據(jù),為債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總是樂于效勞:凡是能使奧黛特看出他是如何愛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對她能產(chǎn)生影響,能有些用處的事,他都是樂 于從事的。當然如果有人在開始時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現(xiàn)在對他說,"她之所以愛你是為了你的財產(chǎn)"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既然人們設(shè)想她 是由于象追求風(fēng)雅或金錢這樣強有力的東西而跟他關(guān)系密切,感覺到他們兩人緊密相連,他對那種說話也并不會過分表示不滿。即使他認為他們所說的是對的,那么 當他發(fā)現(xiàn)奧黛特對他的愛除了基于她對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的品質(zhì)以外,還有一個更持久的支柱--利害關(guān)系時,他也是不會難過的。這種利害關(guān)系足以使她試 圖跟他中斷來往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到來。此刻,他不斷送她禮物,為她效勞,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聰明才智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取悅于她的強烈愿望外,他還可以 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條件。這種墮入情網(wǎng)的樂趣,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樂趣,他有時也懷疑它是否現(xiàn)實,但他作為精神享受的愛好者而為此付出的代價越多,就越 是覺得它的價值高昂--我們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懷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濤聲是否當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間海濱旅館的房間去觀賞,從而不但得以信 服,而且他們自己超凡脫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嗎?

有一天,正當他陷入這樣的沉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從前曾經(jīng)有人說奧黛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yǎng)的女人,那時他再次把"由情人供養(yǎng)的女人"這個奇怪的修辭學(xué)上 的擬人表達法,這個象居斯塔夫·莫羅①畫的幻象那樣,鑲嵌有同寶石纏繞在一起的毒花,由難以識別、惡魔般的成分構(gòu)成的閃閃發(fā)光的混合物跟奧黛特加以對比 了:奧黛特,在她的臉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那對不幸者的憐憫之情,對不公正的事情的憤慨,對施恩者的感謝,就如同他從前在他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朋友們的臉上看 到的表情一樣;奧黛特,她的話語時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關(guān),譬如他的收藏、他的臥室、他的老仆人。收存著他的股票的那位銀行家,這時,銀行家這個形 象忽然提醒他該上他那里取點錢了??刹皇菃?,他上個月給了她五千法郎,如果這個月給她的物質(zhì)困難的幫助沒有那么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鉆石項鏈也不給買,那他 就不會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對他的慷慨大度的贊賞與感激之情,甚至當她看到這種慷慨的表現(xiàn)越來越少,可能會以為他對她的愛情已經(jīng)淡薄了。想到這里,他突 然自問,這是否正是"供養(yǎng)"她呢?(仿佛"供養(yǎng)"這個概念可以出之于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屬于日常私生活的范疇,例如那張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 上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他的男仆在為他付了當月家用和房租以后塞在他的舊書桌的抽屜里,斯萬取出跟另外四張一起送給奧黛特)他也自問,自從他認識奧黛特以 來,在他看來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養(yǎng)的女人"這個詞能否用到奧黛特身上(因為他一刻也不曾設(shè)想在他之前她會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但他不能再順著這個思 路想下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懶于思維,這股懶勁也是一陣陣的,說來就來,這會兒正是來到的時候,于是就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滅,就象后來到處用電氣照明 的時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燈統(tǒng)統(tǒng)滅掉一樣。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個新的思想時才重見光明-- 這新的思想就是下個月給奧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給她來個出乎急料之外,感到異常的快樂。

①居斯塔夫·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

晚上,當他不呆在家里等著上維爾迪蘭家去跟奧黛特相會,或者上布洛尼林園特別是圣克魯他們愛去的露天餐廳用餐時,他就上他從前作為座上??偷哪切┥狭?社會人家去吃飯。他不愿跟那些人脫離接觸,也許他們哪天會對奧黛特有些用處,同時也正是由于有了他們,他才時常得到她的歡心。而且,他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生 活早就有了習(xí)慣,就在對它產(chǎn)生厭惡之情的同時,也覺得有過這種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們最簡樸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時,他的感官也是對后者是如此習(xí) 以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時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對那些在六樓套房里舉行舞會("請由右門洞登樓,六樓左門")的小資產(chǎn)者,跟在巴黎舉辦最豪華的節(jié)日活 動的帕爾馬公主之間,他也有類似的不同觀感,那類似的程度是他們難以相信的;當他在主婦的臥室里跟那些當爸爸的人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參加舞會的 感覺的,而眼看洗臉盆上蓋滿了毛巾,床鋪改為衣帽間,堆滿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難免產(chǎn)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跟用了半輩子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 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

在他上街吃飯的日子,他讓車夫在七點半套車;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記著奧黛特,這樣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獨之感;經(jīng)常想著奧黛特,使得遠離她的時刻也就跟 在她身旁時有著同樣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也已經(jīng)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著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發(fā)覺。 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當他感到有些郁悶時。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栗,縮起脖子,縐起鼻翅--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時把那小束耬頭菜花插在 鈕孔上。一個時期以來,尤其是自從奧黛特把福什維爾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以后,斯萬感到有些難過憂傷,很想到鄉(xiāng)間休息一下。但奧黛特在巴黎,他連離開巴黎一 天的勇氣也鼓不起來。天氣溫暖,這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是在穿過這個石頭城到某個圍有柵欄的公館去,可是他在眼前看到的卻是他在貢布雷的那座花園, 在那里,一到下午四點鐘,你還沒有走到種龍須菜的畦田,從梅塞格利絲田野那邊來的微風(fēng)就陣陣送香,你在綠樹棚下就感到陣陣清涼,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 葛蘭花的池塘邊一樣。當他在池塘邊吃飯的時候,桌子周圍全是由他的園丁精心編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飯后,如果布洛尼林園或者圣克魯?shù)募s會時間約定得早的話,他就離開飯桌馬上就走,尤其是在濃云密布,有可能下雨,"信徒們"會提前回家的時候。有次 洛姆親王夫人家的晚飯吃得較晚,斯萬在咖啡還沒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辭,趕到布洛尼林園的島上去跟維爾迪蘭家聚會,使得親王夫人說:

"真是的,要是斯萬大上三十歲,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么早還情有可原。他真是不把咱們放在眼里。"

他心想,他雖不能到貢布雷去享受這明媚的春光,總可以在天鵝島或者圣克魯觀賞觀賞。不過他的腦子整個兒都給奧黛特占著了,連是不是曾聞到樹葉的清香, 是不是曾看到皎潔的月光都說不上來。迎接他的是餐廳鋼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鳴曲的小樂句。要是沒有鋼琴的話,維爾迪蘭夫婦不惜費神叫人從臥室或者飯廳搬一架下 來,這倒不是因為斯萬已經(jīng)重新博得了他們的好感,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為別人提供一點別出心裁的樂趣,哪怕這人并不是他們所喜歡的人,即使在進行準備的階 段,這想法也會在他們身上引發(fā)一些對人親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曇花一現(xiàn)。有時他也想,又是一個春宵要過去了,他強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樹木和天空。可是 他一心思念著奧黛特,難以安下心來。一些時間以來,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又無法擺脫,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象所必需的寧靜和安逸的心境。

有天晚上,斯萬應(yīng)邀和維爾迪蘭夫婦共進晚餐,在進餐時說他第二天要參加當年同在一起股兵役的老戰(zhàn)友的聚會,奧黛特在飯桌上當著福什維爾(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忠實信徒之一了),當著畫家,當著戈達爾的面說: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會;那我就只能在我家里見到您了,可別來得太晚啊!"

雖然斯萬從來沒有因為奧黛特對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當真感到不快過,但當他聽到她當著所有的人的面,毫無顧總,若無其事地承認他倆每天晚上有約會,承 認他在她家里的特殊地位,承認她對他的偏愛時,心里感到特別溫暖。當然,斯萬也常想,奧黛特根本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他對她處于無比優(yōu)越的地位,當他看 到她當著眾信徒的面洋洋自得時也并不感覺有任何特別得意的地方;但自從他發(fā)現(xiàn)奧黛特在許多男人眼里是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子,一個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 后,她的身子在他們身上產(chǎn)生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喚起了一種折磨人的渴望,要對她的心的每一個細胞都徹底加以控制。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里度過的時刻看作千金難 買的時刻,讓她坐在他的膝上,講講她對這樣那樣事情的看法,自己則歷數(shù)在這世上現(xiàn)在還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財富。因此,在那頓晚飯以后,他把她拉到一邊,一個 勁兒對她表示謝意,力圖讓她知道怎樣按照他所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為他提供的各種樂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樂趣是當他對她的愛繼續(xù)下去 而可能招致情敵的時候,能得到無需吃醋的保證。

第二天宴會結(jié)束時,大雨傾盆,他卻只有那輛四輪敞篷馬車;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轎式車送他回家。奧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會等待別人,斯萬原 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睡覺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并無意堅持每天毫無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過后半夜的話,那就有可能當他特別要同她一起歡度良 宵的時候,她卻另有約會了。

他過了十一點才到她家,當他連聲抱歉沒能早些來時,她卻抱怨時間實在太晚,又說剛才風(fēng)狂雨暴,她不舒服,腦袋疼,只能陪他半個鐘頭,到十二點就要請他回去;過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覺了。

"那么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他對她說,"我倒真想好好擺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經(jīng)質(zhì)地說:

"不,親愛的,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嗎!"

"也許擺弄一下對你倒有好處,不過我也并不堅持!"

她請他在走以前把燈滅掉,他親自把帳子放下再走??墒钱斔搅思依?,他忽然想起奧黛特也許今晚在等什么人,累是裝出來的,請他把燈滅了只是為了讓他相 信她就要睡著,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點上,讓那人進來在她身邊過夜。他看看表,離開她差不多才一個半小時,他又出去,雇上一輛馬車,在離她家很近的一條 跟她住宅后門(他有時來敲她臥室的窗,叫她開門)那條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從車上下來,街上是一片荒涼和黑暗,他走了幾步路就到了她門口。街上所有的窗戶 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從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壓擠神秘的金黃|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樣的百葉窗縫里溢出一道光線。在如此眾多的別的夜晚,當他走進街口老遠就 看到的這道光線,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著你",而現(xiàn)在卻告訴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個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萬分。他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沿著墻根 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從百葉窗的斜條縫里什么也瞧不見,但聽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談話聲。

當然,看到這道光線,想到在窗框后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動的那一對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后來到的那個人暴露了。奧黛特的虛偽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 享幸福生活的這陣竊竊私語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還是為他來了而高興:促使他從家里出來的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來越明朗而不再那么強烈,因為 奧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當時對它突然產(chǎn)生了懷疑而又無可奈何,現(xiàn)在卻明擺在他的面前,被那盞燈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這屋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興,就可以 進去把它捉拿歸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來時一樣,去敲敲百葉窗;這樣,奧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經(jīng)掌握情況,看到了那道光,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他呢,剛才還 在設(shè)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現(xiàn)在卻要眼看他們當場認錯,上了被他們認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許,他在這幾乎是令人愜意的時刻所感到的并不是 什么懷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種屬于智力范圍的樂趣。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后,他以前對事物的濃厚的興趣有所恢復(fù),但這也限于跟對奧黛特的思念有關(guān)的事物, 而現(xiàn)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卻是他在好學(xué)的青年時代的另一種智能,那就是對真情實況的熱烈追求,但那也限于跟他與他的情婦之間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的真情實況,僅僅是由她 的光輝所照亮的真情實況,一種完全是與個人有關(guān)的真情實況,它只有一個對象,一個具有無限價值,幾乎是具有超脫功利之美的對象,這就是奧黛特的行動、跟她 有連系的人、她的種種盤算、她的過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時期,他總認為別人的日常言行沒有什么價值,誰要是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總覺得沒有意義,即 使聽也是心不在焉,覺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個最無聊的庸人??稍谶@奇怪的戀愛期間,別的一個人竟在他身上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他感到在他心頭出現(xiàn)的對一個女 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讀歷史的時候一樣強烈。凡是他往日認為是可恥的事情:在窗口窺看、巧妙地挑動別人幫你說話、收買仆人、在門口 偷聽,現(xiàn)在就都跟破譯文本、核對證詞、解釋古物一樣,全是具有真正學(xué)術(shù)價值的科學(xué)研究與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葉窗那片刻,想到奧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這里來過,在街上守候過,不禁產(chǎn)生了一陣羞恥之心。她曾經(jīng)對他說過,她對醋心重的人,對 窺探對方隱私的情人是多么討厭。他就要干的事情確實是笨拙的,她從此就要討厭他了,而在他沒有敲百葉窗之前,盡管她欺騙他,可能還是愛他的。人們?yōu)閳D一時 的痛快而犧牲多少可能的幸福?。〉逭媲閷崨r這種愿望卻更加強烈,在他看來也更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價去核實的這個真情實況在這露出道道光線 的窗戶背后就能讀出,這就好比是一部珍貴文獻的燙金封面,查閱文獻的學(xué)者對它底下的手稿的藝術(shù)價值是不會不動心的。他對這以如此溫暖、如此美麗的半透明的 物質(zhì)制成的這個獨一無二、稍縱即逝、寶貴異常的稿本的真情實況,急切地渴望著要了解。再說,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們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這樣的感覺 --也許與其說是他知道它們,倒不如說是他可以在它們面前顯示他知道它們。他踮起腳。敲窗戶。人家沒有聽見,他敲得更響,談話戛然而止。只聽得有個男人的 聲音,他竭力去辨認到底這是他所認識的奧黛特的哪個朋友的聲音:

"誰?。?

他拿不穩(wěn)是誰的聲音。他再一次敲百葉窗。窗開了,接著是百葉窗也開了。現(xiàn)在可沒法后退了,因為她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為了不至顯得過分狼狽,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歡快地叫道:

"別費事了,我路過這里,看見有光,想問問您是不是已經(jīng)好些了。"

他抬頭一看,只見兩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舉了盞燈,這就把房間照亮了--一間陌生的房間。平常在很晚的時刻到奧黛特家來時,他總是憑著在所有一 模一樣的窗戶當中唯一有光這一點來認出她的窗戶,這次卻弄錯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連聲道歉著走開,回到家里,直為好奇心得到滿足,又無損于他倆之 間的愛情而感到高興,同時也為在如此久長的時期內(nèi)假裝對奧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現(xiàn)在并沒有使她通過他的醋心的發(fā)作,發(fā)現(xiàn)他的愛情過分強烈,從而今后 會對他降溫而感到高興。

這段經(jīng)歷,他沒有跟她說起過,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時腦子一動,就把這潛伏在腦海深處的對這件事情的回憶勾了起來,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 深,這時他就突然感到強烈的痛苦。這仿佛是一種肉體的痛苦,斯萬的思想無法使它減輕,然而如果這是一種肉體的痛苦的話,它至少與思想無關(guān),思想總還可以仔 細端詳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減弱,已經(jīng)一時消失??墒撬欠N痛苦,每當思想念及的時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現(xiàn)。想要不去想它,實際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為此而更加感 到痛苦。當他跟朋友們談話的時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別人不經(jīng)意間講出的一句話會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個傷員被冒失鬼觸到了傷處一樣,當他離開奧黛 特的時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寧靜,他回憶她在談起別的男人時的帶有諷意的微笑,和對他的充滿溫情的笑容;回憶她怎樣把頭低垂下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俯 向他的雙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馬車中時那樣;回憶起當她在他懷中時象是怕冷一樣怎樣把腦袋緊緊靠在他的肩上,兩眼向他投來無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卻和他的愛情仿佛是如影隨形,馬上就出來為她今晚向他投來的微笑提供一個副本,來了一個顛倒,變成是對斯萬的嘲笑而充滿著對另一個人的 愛;她的腦袋低垂下來也是俯向別人的雙唇,而她對他的一切溫情的表現(xiàn)也都以別人為對象了。他從她家里帶回的一切令人銷魂的印象現(xiàn)在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室內(nèi)裝 飾師提供的一些草圖,一些方案,使得斯萬據(jù)以設(shè)想她可能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熱烈的、狂喜的舉止。這樣,他都為在她身邊體會到的每一個樂趣,為他自己設(shè)想 出來的每一個愛撫的動作(他還如此有欠謹慎,告訴她這些動作是如何使他歡快),為他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的每一個優(yōu)美之處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過一會兒,這些又 都會成為她手中用來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當斯萬想起幾天以前,他突然初次發(fā)現(xiàn)奧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這一回憶使得那個折磨顯得更加殘酷。那是在維爾迪蘭家晚飯之后發(fā)生的。福什維爾也許是感覺 到他的連襟薩尼埃特在他們家并不得寵,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風(fēng)頭:也許是因為薩尼埃特剛對他說了些什么傻話而感到惱火,盡管在座的旁人都沒有聽見,更 不會知道說話的人在無意中刺傷了什么人;也許是早就蓄意要把對他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有時一見面就感到不舒服的這個老好人轟出這個家門,所以十分粗暴地回 答薩尼埃特的笨拙的話,居然把他罵將起來,而由于對方害怕、軟弱、哀求,他越罵越加大膽,弄得這個可憐蟲在問了維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呆下去而得不到答復(fù) 時,只好熱淚盈眶,嘟嘟嚷嚷地走開了。奧黛特?zé)o動于衷地看著這個場面,但當門在薩尼埃特背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的時候,她臉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幾檔,以便 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維爾媲美。她的眸子里閃現(xiàn)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對福什維爾的大膽行動是個祝賀,對它的犧牲品則是嘲諷;她向他投過同謀作惡的一瞥,仿佛 是說:"要是我看得不錯的話,他這下可完蛋了。您看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沒有?他都哭了。"福什維爾看到她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裝出來的怒容), 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學(xué)得討人喜歡一點,還是可以來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個教訓(xùn)總是有好處的。"

有一天斯萬下午出去訪客,那人沒有在家,他就想去奧黛特家,雖然他從沒有在這時候去過,但他知道她這時準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寫信,然后用午茶;他 想在這時候去看她該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擾她??撮T人說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門鈴,仿佛聽到有聲音,有人走動,卻沒有人來開門。他又著急又氣惱,就上那宅 子后門那條小街,走到奧黛特臥室的窗口;窗簾擋著,里頭什么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叫喚;沒有人來開窗。他只見有些街坊探出頭來瞧他。他走了,心想他 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其實并沒有什么腳步聲;然而他總是放心不下,腦子沒法想旁的事情。一個鐘頭以后,他又回來,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按鈴的時候是在家的, 只是睡著了;鈴聲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趕緊跑上前去,可他已經(jīng)走了。她也聽到了敲后窗玻璃的聲音。斯萬馬上就在她這話里聽出那些被人當場抓住的撒謊的 人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們所編的謊話當中插進去的一點真情實況,他們心想這點真情實況編進去了就可以使謊言顯得逼真。當奧黛特做了什么要瞞著別人的事情,她 當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當她一旦面臨她所要瞞著的那個人時,她的心就亂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編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癱瘓了,腦子里成了真空,然而 又必須說點什么,能想得起來的卻正好是她再隱瞞的,因為這需要隱瞞的事情是真實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腦際的東西。她從中取出一點本身并不重要的細節(jié),心想 這個細節(jié)經(jīng)得起檢驗,不象虛假的細節(jié)那么危險。她心里想:"再怎么說,這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優(yōu)點,他盡管去打聽,結(jié)果總會承認這是真的,是不會使我露餡 的。"她錯了,正是這個使她露了餡;她沒有意識到,這個真實的細節(jié)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經(jīng)她任意閹割了的相關(guān)細節(jié)才能接合得天衣無縫,而不管她把那個真實細節(jié) 插在怎樣的編造出來的細節(jié)中間,這些細節(jié)總會以其過分夸大其詞,或者由于還有一些沒有補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個真實的細節(jié)跟它們并不構(gòu)成一體。斯萬心想:" 她承認聽見我按門鈴,聽見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見到我??蛇@跟她沒有叫人開門這個事實不協(xié)調(diào)啊。"

可是他并沒有把這個矛盾點出來,心想讓奧黛特說下去,她也許又會撒什么謊,可能為真情實況多少提供一點線索;她一個勁兒說,他也不去打斷她,而以又渴 望又痛苦的心情聽著她對他講的那些話,感覺到它們象圣殿前的幕布一樣,模模糊糊地掩蓋著,依稀地勾畫出那個無限寶貴,然而可惜又無法探得的真情實況(她在 說話時確實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剛才在他三點鐘來到的時候,她到底在干些什么。這個真情實況,他也許永遠只能掌握一些謊言,一些不可思議、無法判讀的歷 史遺跡了,它僅僅存在于捉摸它而無法估量其價值的那個人的隱秘的記憶之中,可她是不會泄露給他的。當然,他有時也想,奧黛特的日常活動也未必值得那么熱切 地關(guān)注,她可能跟別的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般地說,也不至于使一個有思想的人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憂傷,以至想去殉什么情。他這就認識到,他身上那種關(guān)注、那種憂 傷只不過是一點小毛病,一旦過去了,奧黛特的一舉一動,她給他的那些吻,依然會跟別的那些女人的動作和親吻一樣,不至勾起他傷心的回憶。然而當他認識到他 的這種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時,這卻并不能使他覺得把這種好奇心看成至關(guān)重要,竭盡全力去滿足它就是什么違反理性*的事情。這是因為,象斯萬這 樣歲數(shù)的人,他們的人生哲學(xué)已經(jīng)和年輕人不一樣了;尤其是斯萬,受到當代哲學(xué)的影響,也受到洛姆親王夫人那個圈子的影響,在那里,大家認為一個人的才氣跟 他對一切事物的懷疑成正比,認為只有在每一個人的個人愛好中才能找到真實的和不容爭論的東西。象他這樣歲數(shù)的人生哲學(xué)是實證的,幾乎是醫(yī)學(xué)的哲學(xué),他們不 再顯露他們追求什么目標,而試圖從逝去的歲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們認為是他們身上的特征性*的、恒久的習(xí)慣和激*情的殘余,而他們首先關(guān)注的是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 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習(xí)慣和激*情。斯萬認為承認由于不知道奧黛特干了些什么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認潮濕的天氣會加劇他的濕疹一樣;他也認為在支出中 撥出一大筆錢來收集與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有關(guān)的情報(缺了就會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對那些有把握得到樂趣(至少是在墮入情網(wǎng)之前)的其他愛好,例如收 藏藝術(shù)和美味佳肴,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那天當他要跟奧黛特道別回家時,她請他再呆一會兒,在他要開門出去的時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熱烈挽留他??墒撬⒉辉谝?,因為在一次談話里眾多的手 勢、言語、細微的事件當中,我們不可避免地對隱藏著我們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實況的那些手勢等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發(fā)現(xiàn)不了有什么足以引起我們注意的東 西,而對沒有什么內(nèi)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貫注。她一再對他說:"你從來都不在下午來,難得來一次,我又沒有見著你,你看多倒霉!"他明知道她對他的愛還不至于 深到對他的來訪未晤感到如此強烈的遺憾的地步,不過,她的心腸還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歡心,當她引起他不快的時候,他時常也確實難過,所以這次沒能使他 得到同她相處一個小時的樂趣,她心里難過也是很自然的,但這個樂趣在他看來會是一個很大的樂趣,在她心目中卻未必如此。事情本來就沒有什么了不起,她卻一 直顯得很痛苦的樣子,這就使得他不勝詫異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畫家①筆下的婦女們的面容。她這時就有著她們在讓孩提時的耶 穌玩一只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馬槽中倒水時那副沮喪傷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著不堪承受的痛苦。她這種憂傷的表情,他以前是見過一次的,卻忘了是什么時候。突 然間,他想起來了:那是她有一次為了跟斯萬在一起吃飯,第二天對維爾迪蘭夫人撒謊說是頭天有病才沒有上她家去。說實在的,哪怕奧黛特是世上對自己要求最嚴 格的女人,也用不著為了這么一點并無惡意的謊話感到如此悔恨。不過奧黛特常撒的謊并不是那么無可指責(zé),它們是用來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間的一些麻煩事兒的。 因此,當她撒謊的時候,心里是膽怯的,感到自己難以自圓其說,對所撒的謊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簡直要象有些沒有睡好的孩子那樣哭將起來。此外,她 也知道她的謊言通常是要嚴重傷害對方的,而謊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對方的擺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謙卑,又感到有罪。而當她撒的是社交場合 中毫無所謂的謊的時候,通過一些聯(lián)想,一些回憶,她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壞事的悔恨之情。

①指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畫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這時對斯萬撒的倒是怎樣折磨人的謊,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佛是在求饒,仿佛都要難以自持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陣鈴聲。奧黛 特還在說下去,可她的話語已經(jīng)成了一陣呻吟:她為沒能在下午見到斯萬,沒能及時為他開門這種遺憾之情簡直成了一件終身憾事了。

只聽得大門又關(guān)上了,還有馬車的聲音,看來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個不能讓斯萬見面的人,剛才別人跟他說奧黛特沒有在家。斯萬心想,僅僅在通常不 來的時刻來這么一次,他就打亂了她那么多不愿讓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氣,甚至是苦惱之感。然而他還是愛奧黛特的,腦子里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對她 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說:"可憐的小寶貝!"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幾封信交給他,問他能不能須便為她投郵。他把這些信帶走,回到家里才 發(fā)現(xiàn)還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郵局,從衣兜里掏了出來,在扔進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寫給供應(yīng)商的,只有一封是寫給福什維爾的。他把這一封留在手 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說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怎么稱呼他,用什么口氣說話,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許倒是對奧黛特不關(guān)心 的表現(xiàn),因為我這疑心也許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難過,把信看一看是消除這個疑心的唯一的辦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難過下去了。"

他離開郵局,身上帶著那封信回家。他點上一支蠟燭,把信封挨到燭光邊(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見,不過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紙 上還是可以看出最后幾個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結(jié)束語。如果不是他來看她寫給福什維爾的信,而是福什維爾來看她寫給斯萬的信的話,那他是會看到一些無比親 熱的話語的!信封比里面裝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動,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沒有夾層的那一部分,這是唯一能透出里面的字跡的那一部分。

盡管如此,他還是看不太清楚,不過這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他已經(jīng)看到了足夠多的文字,明白信里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內(nèi)容,跟什么戀情根本不沾邊;這是跟奧 黛特的舅舅有關(guān)的什么事兒。斯萬在有一行的開頭看到了"我怎能不"這幾個字,可不明白奧黛特怎能不干什么,可忽然之間,剛才沒有能辨認出來的幾個字看清楚 了,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原來當斯萬按門鈴的時候,福什維爾在她家,是她把他打發(fā)走的,所以他聽到了腳步聲。

這時他就把全信都讀完了;在信末她為對他如此失禮而致歉意,還告訴他,他把煙盒丟在她家了,這也是斯萬第一次來時她信上的那句話,不過那次還加了一 句:"您為什么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里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而對福什維爾則沒有這樣的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當中有什么勾搭。說 真的,福什維爾比他受騙受得還更厲害,因為奧黛特在給他的信上說來客是她的舅舅??偠灾谒哪恐?,是他,斯萬,占有更多的地位,也是為了他,她才把 那一位打發(fā)走的。然而,要是奧黛特和福什維爾之間沒有什么的話,為什么她沒有馬上開門,為什么要說:"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會兒沒做 什么不好的事,福什維爾又怎能相信她不馬上去開門的道理?斯萬愣住了,既難過,又惶惑,然而面對奧黛特放心大膽地交給他的這個信封,卻又感到高興,因為她 絕對相信他是個正派人,然而通過信封那個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的那個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奧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為未知的王國打開 了一道透亮的窄縫。這時候,他的醋意為這一發(fā)現(xiàn)而大為興奮,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獨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強,對一切足以滋養(yǎng)它的東西全都貪而食之,甚至是損害 斯萬自己也在所不惜?,F(xiàn)在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萬也就每天都為奧黛特在下午五點鐘左右接待什么人而操心,想方設(shè)法去打聽福什維爾這個時候在什么地方。 這是因為,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還保持著開始時那樣的特點,他既對奧黛特如何度過她的一天一無所知,腦子又懶于用想象去填補這個空白。首先,他不是對奧黛特 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僅僅對她一天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有某種情況(也許是經(jīng)過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奧黛特會對他不忠。他的這種猜疑就象章魚一 樣,最初伸出一只觸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著于下午五點鐘這個時刻,其次,是另一個時刻,然后又是另一個時刻。然而斯萬是不會無中生 有地編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無非是來自外界的某種痛苦之情的回憶和繼續(xù)。

而外界的一切卻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奧黛特跟福什維爾隔離,把她帶到南方去些日子??伤窒胨性诼灭^里的男人都會追求她,她也會追求他 們。他自己過去在旅途中也總是追求新歡,到人頭攢動的地方,而現(xiàn)在人家卻覺得他有點離群索居,回避社會,仿佛曾經(jīng)慘遭社會的傷害似的。當他把每一個男人都 看成是奧黛特潛在的情人的時候,他又怎能不厭惡人類呢?就這樣,斯萬那份醋勁兒就比當初他對奧黛特的歡快強烈的欲念更進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變,使得他在 別人眼里徹底變了樣,連表現(xiàn)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特征也都完全變了。

就在他讀了奧黛特給福什維爾的那封信的一個月以后,斯萬去參加維爾迪蘭家在布洛尼林園設(shè)的一次晚宴。正當大伙要散席的時候,他注意到維爾迪蘭夫人跟幾個客人交頭接耳,看來他們是要提醒鋼琴家第二天參加夏都那個聚會;而斯萬呢?他可不在應(yīng)邀之列。

維爾迪蘭夫婦壓低嗓門說話,用詞也含含糊糊。那位畫家卻粗心大意,高聲叫道:

"到時候什么燈也別點,讓他在黑暗中彈《月光奏鳴曲》,咱們好好欣賞欣賞月色*。"

維爾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就在跟前,臉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說話的人住嘴,又要讓聽話的人相信這事與她無關(guān),然而這個愿望卻被她那木然無神的雙眼淹沒 了,在她那目光中,無邪的微笑背后掩蓋著同謀的眼色*,這種表情是發(fā)現(xiàn)別人說漏了嘴的人都會采取的,說話的人也許不會馬上認識到,聽話的人卻立刻就心里有數(shù) 了。奧黛特突然變了臉色*,仿佛是覺得做人實在太難,只好聽天由命。斯萬心急如焚,盼著趕緊離開餐廳,好在路上向她問個明白,勸說她明天別上夏都去,或者想 法讓他也應(yīng)邀前往,同時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的懷中得以平靜下來??偹愕搅私旭R車的時刻。維爾迪蘭夫人對斯萬說:

"再見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試圖用親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來避免他注意到她不象往常那樣說:"明兒個復(fù)都見,后天上我家。"

維爾迪蘭夫婦讓福什維爾登上他們的車,斯萬的車停在他們的車后面,他在等著讓奧黛特上去。

"奧黛特,我們送您回家,"維爾迪蘭夫人說,"福什維爾先生旁邊還有個位置呢。"

"好的,夫人,"奧黛特答道。

"怎么?我一直以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萬高聲叫道,也顧不得挑選委婉的詞語了,因為這時車門已經(jīng)打開,他早已等得不耐煩,決不能就這樣單獨回家。

"可維爾迪蘭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獨自回去吧,我們讓您送她的次數(shù)夠多的了,"維爾迪蘭夫人說。

"我可有要緊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說呢。"

"您給她寫信好了。"

"再見,"奧黛特向他伸出手來說。

他想微笑,可臉色*實在難看。

"你看見沒有?斯萬現(xiàn)在居然對咱們這么不講客氣,"當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對她丈夫說。"咱們送奧黛特回家,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把我一口 吞下去似的。實在是太不禮貌了!他干脆把咱們說成是開幽會館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奧黛特怎么能受得了他那種態(tài)度。他那副神氣完全是等于說:'你就是我的人 '。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奧黛特,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怒氣沖天地找補了一句:"哼!這畜生!"她不自覺地(也許也是出之于為自己辯解的需要)用了一頭垂死的無辜牲口在最后掙扎時激起宰殺它的農(nóng)民用的話語,就象弗朗索瓦絲當年在貢布雷宰那只硬不肯咽氣的母雞時那樣。

當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走了,斯萬那輛向前挪動時,他的車夫瞧著他問他是不是病了,或者發(fā)生了什么禍事。

斯萬把他打發(fā)回去,他寧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園。他高聲自言自語,那語調(diào)就跟他一個時期以來歷數(shù)維爾迪蘭家那個小核心的妙處和這對夫婦的寬宏 大量時一樣,多少有些做作。奧黛特的言語、微笑和吻,他從前覺得是如此甜蜜,現(xiàn)在如果以別人為對象的話,他就會覺得是何等可憎,同樣,維爾迪蘭家的客廳, 他剛才還覺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發(fā)著對藝術(shù)的真正愛好,甚至是一種精神貴族氣派的風(fēng)味,現(xiàn)在則因奧黛特去相見,去自由地相愛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了, 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無恥了。

他帶著厭惡的心情在腦子里設(shè)想他們明天在夏都舉行的晚會。"首先是挑了夏都這么個地方!那是剛打了烊的綢布商光顧的地方!那些人滿身都是市儈氣,簡直不象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拉比什①劇本中的人物!"

①拉比什(1815-1888):法國劇作家,一生寫有一百七十三部喜劇。

去參加的人多半有戈達爾夫婦,可能還有布里肖。"這些小人物攪和在一起,也真夠滑稽的,他們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會,簡直覺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 哪!還有那位畫家,那位愛拉皮條的畫家,他會邀請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的。斯萬想象奧黛特會穿上對郊游來說是過分時髦的服裝,"她這個人就 是庸俗,這可憐蟲實在是太傻了!??!"

他仿佛聽到維爾迪蘭夫人飯后開的玩笑,不管這些玩笑以哪一個討厭家伙為目標,在過去總是能逗他樂的,因為他看到奧黛特為之發(fā)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聲 簡直跟他自己的笑聲融為一體。現(xiàn)在他感到人們會以他作為笑料來引奧黛特發(fā)笑。"這是何等令人厭惡的歡快!"他說,嘴撅得簡直叫他感覺到脖子上緊張的肌肉都 蹭到襯衣領(lǐng)子了。"怎么?一個按上帝的形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竟能從這么令人惡心的笑話中找到笑料?任何一個鼻子稍為靈一點的人都會皺起眉頭躲避這樣的熏天臭氣 的。一個人怎么能不懂得,當她居然恥笑一個曾經(jīng)正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來的同類時,她就墮落到了萬劫不復(fù)的泥坑?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那些家伙是在九泉之下嘰 嘰喳喳,口吐無恥讕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維爾迪蘭那婆娘拿我開的玩笑是濺不到我身上來的!"他昂首挺胸,高聲喊道。"上帝可以作證,我是誠心誠意地想把 奧黛特從那腐惡的泥坑里拉出來,把她帶到高貴些、純潔些的環(huán)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經(jīng)到頭了,"他說,仿佛要把奧黛特從這挖苦 人嘲諷人的環(huán)境中解救出來的這個使命產(chǎn)生已經(jīng)為時已久,而并不是僅僅幾分鐘以前的事情似的,仿佛他賦予自己以這樣一個使命,并不是在他認為那些挖苦嘲諷的 話可能以他為對象,而且旨在把奧黛特從他身邊拉走那個時刻才開始似的。

他看到鋼琴家準備演奏《月光奏鳴曲》,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害怕貝多芬的音樂可能刺激她的神經(jīng)時裝出的那副嘴臉。

"笨蛋!騙人精!"他高聲叫道,"這還叫什么熱愛藝術(shù)!"她會在奧黛特面前巧妙地說福什維爾的好話(就跟她從前時常說他的好話一樣),然后對她說:" 您在您身邊給福什維爾先生騰點地方好嗎?""在黑暗中!這拉纖人!這皮條客!""拉皮條的"--他也把那種催一對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對而視,拉 起手來的音樂叫做"拉皮條的"。他覺得柏拉圖、博敘埃①以及法國的老式教育對待各種藝術(shù)的嚴峻態(tài)度不無道理。

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作家、宣道者。

總而言之,維爾迪蘭家那種生活,原來被他稱之為"真正的生活"的,現(xiàn)在在他心目中成了再糟也不過的生活;他們那個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場所。他 說:"一點兒也不錯,那是社會階梯中最低的一層,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個境界。毫無疑問,但丁那段令人敬畏的話就是針對維爾迪蘭夫婦的!說來說去, 上流社會的那些人,盡管不無可以指責(zé)的地方,卻跟這一幫流氓不一樣,當他們拒絕結(jié)識這一伙,不屑于玷污自己的指頭去碰他們的時候,還是很明智的。圣日耳曼 區(qū)的那句箴言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①是何等富有真知灼見!"他這時早就離開了布洛尼林園的小徑,差不多已經(jīng)到家了,然而他還沒有從痛苦 中醒悟過來,還沒有從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過來,他說話時那種不真實的語調(diào)和造作的鏗鏘還在不時加強他的這種醉狂,他依然還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絕地慷慨陳 詞:"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有他們的缺點,這我比誰都看得清楚,然而他們畢竟還是有所不為的。我交往過的一個時髦女子遠不是完美無缺,然而她骨子里還是有細膩 的感情的,所作所為講求正直,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她都不會背叛你,這就足以在她跟維爾迪蘭這個潑婦之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維爾迪蘭!這是怎么樣的姓 氏②!嘿!他們簡直是那一號人當中登峰造極,無與倫比的樣板!謝天謝地!現(xiàn)在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不再跟那一伙無恥之徒,那一伙糞土垃圾廝混在一起。"

①耶穌復(fù)活時,首先看見他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即《路加福音》中原為妓女,后被耶穌感化改惡向善的馬德萊娜)。耶穌對她說:"不要摸我,因為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的父。"后來用來指不強接觸的人或物。
②維爾迪蘭原文為Verdurin,與purin(糞尿)音相近。

然而,斯萬沒有多久以前還認為維爾迪蘭夫婦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們當真具有,但如果他們不曾促成并且保護他的愛情的話,還是不足以在斯萬身上激起 那種為他們的寬宏大量所感動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時這種境界如果是通過別人的感染而得的話,這個人也只能是奧黛特;同樣,如果維爾迪蘭夫婦沒有邀請奧黛特 跟福什維爾一起去而把他斯萬撇開的話,那么他今天在這對夫婦身上發(fā)現(xiàn)的背德行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怨,嚴厲指責(zé)他們"無恥"。毫無疑 問,假如斯萬在說話的時候避免使用對維爾迪蘭這個圈子充滿厭惡,對擺脫這個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說的時候又不是那么裝腔作勢,不是為了發(fā)泄怒火而 是為了表達思想的話,那么他的話語是會比他的頭腦更富有遠見的。當他沉溺于那番謾罵的時候,他的腦子里想的多半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剛 把大門關(guān)上,就拍了一下腦門,吩咐把大門重新打開,這回卻是以很自然的語調(diào)叫道:"我相信我已經(jīng)想出了明天應(yīng)邀去夏都參加晚餐會的辦法了。"可是這辦法并 不靈,斯萬并沒有接到邀請。原來戈達爾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個重病人,已經(jīng)多天沒跟維爾迪蘭夫婦見面,那天也沒能到夏都去,晚餐會的第二天他到他們家入席 時問道:"那么咱們今天晚上就見不著斯萬先生了?他不是有個密友在當……"

"我相信他是不會來了!"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上帝保佑,別讓我們再見到這個又討厭,又愚蠢,又沒有教養(yǎng)的家伙。"

戈達爾聽了這話,既是大吃一驚,又是俯首聽命,仿佛是聽到了始料所不及卻又明擺在面前的一個真理;他只好既激動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盤里,連聲說道:"噢!噢!噢!噢!噢!"中氣一點點地衰竭,嗓音一聲比一聲低沉。從此斯萬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就根本沒有門兒了。

就這樣,原來把斯萬和奧黛特撮合在一起的這個客廳現(xiàn)在卻成了他們約會的障礙。她再也不能象他們初戀時那樣對他說:"反正明兒晚上能見面,維爾迪蘭家有 個晚餐會,"而是:"明兒晚上見不了面了,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要不然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要把她領(lǐng)到喜歌劇院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斯萬就會在奧黛 特眼里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她別去,而在不久以前,當這樣的神色*掠過他情婦的臉時,他是禁不住要賜她一吻的,現(xiàn)在它卻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當我看 到她想去聽這種臭大糞似的音樂時,我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悲哀,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她;每日相會已六個多月,她竟還沒有脫胎換骨,主動地拋棄維克多·馬 塞①的音樂!特別是居然還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個感情比較細膩的人是應(yīng)該能夠應(yīng)別人的要求,放棄某種樂趣的。哪怕只是從策略上考慮,她也應(yīng)該說"我不去 了",因為別人是根據(jù)她的回答來評定她的心理素質(zhì),而且"一旦作出結(jié)論就永遠難以改變。"他先說服自己,他只是為了能對奧黛特的精神素質(zhì)作出較有利的評 斷,才希望她那晚陪著他而不去喜歌劇院,然后拿同樣的道理來說服奧黛特,說話時跟剛才說服自己時同樣的言不由衷,甚至更有過之,因為他這時還想利用她的自 尊心來打動她。

①維克多·馬塞(1822-1884),法國音樂家,《黃玉王后》,《克莉奧佩特拉之夜》的作者。

"我向你發(fā)誓,"他在她臨動身上劇場去的時候說,"當我請你別去的時候,如果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的話,我倒希望你拒絕我的要求,因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 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應(yīng)我不去的話,我倒會自找麻煩的。不過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樂趣并不就是一切,我得為你著想。也許會有那么一天,你離開 了我,你那時就有權(quán)利責(zé)備我,說當我感覺到出之于我對你的愛而應(yīng)該向你提出嚴厲的意見的關(guān)頭,卻沒有及時提醒你。你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這是怎么樣的 標題!),跟這個問題毫無關(guān)系。我必須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沒有頭腦,甚至是最沒有魅力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拋棄一種樂趣的一個可鄙的人。如果你是 這樣的話,別人怎么能愛你呢?因為你連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的,雖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來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沒有一定形體的水,沿著別人 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條沒有記憶,不會思想的魚,在魚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認為那也是水。我并不是說聽了你的回答我馬上就會不再 愛你,不過當我明白你不象人樣,人頭太次,不求上進的時候,你就不會那么迷人,你明白不明白?當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 玷污了自己的嘴來說出這個骯臟的名字的)的念頭看成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而心里卻仍然希望你去,不過我還是決定要象我剛才那樣來考慮問題,要從你的回答 中引出那樣的嚴重后果,所以我覺得還是提醒你為好。"

奧黛特早就顯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猶豫了。雖然她不明白這篇演講的意義何在,卻知道這是屬于指責(zé)或祈求的"空論"和演戲一類的東西;看男人來這一手看 慣了,用不著去注意話語的細節(jié),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如果他們不愛你,就不會講出那番話來,而既然他們愛你,那就無需照他們的話去做,事后他們只能更加 愛你。因此她原本是會泰然自若地聽斯萬說下去的,只不過時間在流逝,他要再多說幾句,她就不免要誤了序幕--她帶著一個溫柔、執(zhí)著而曖昧的微笑把這意思對 他說了出來。

從前他曾對她說過,最能導(dǎo)致他中止對她的愛的,就是她不肯拋棄撒謊這個惡習(xí)。他對她說:"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單單從嬌媚的觀點來看,你要是墮落到撒謊 的地步,你會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實實講真話,你又可以補贖多少過失!說實在的,你真沒有我原來想象的那么聰明!"斯萬把她為什么可以不必撒謊的理由一條一 條列舉出來,可是毫無用處:奧黛特心里如果有一整套關(guān)于撒謊的理論的話,斯萬那些理由也許可以把它摧毀掉,然而奧黛特又沒有這么一套理論:她只要求每次做 了一件不希望斯萬知道的事情時不告訴他就是了。因此,對她來說,撒謊是一種特定的手段;她是用這一手段還是說實話,也完全取決于一種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 萬發(fā)現(xiàn)她沒有說實話的可能性*是大還是小。

就體態(tài)而言,她正經(jīng)歷著一個糟糕的階段:她發(fā)胖了;過去那種富有表情而引人憐愛的嫵媚,那帶著驚詫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隨著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 萬卻正是在發(fā)現(xiàn)她沒有從前那么好看的時候覺得她更足珍貴。他時常把她久久凝視,想捕捉過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嫵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這新的蛹殼下跳動著 的還是奧黛特那顆心,她那變化不定、難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這就足以使他繼續(xù)以同樣的激*情來力圖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兩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 當時是何等的秀色*可餐。這就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為她操那么多心并沒有白費。

當維爾迪蘭夫婦把她帶到圣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時候,如果天好,他們時常臨時提出在那里過夜,到第二天再回來。鋼琴家的姨媽在巴黎,維爾迪蘭夫人總設(shè)法勸說他別為老人擔(dān)心:

"您一天不在她身邊,她會感到高興的。她知道您跟我們在一起,怎么會擔(dān)心呢?再說,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擔(dān)戴呢。"

如果她此計不成,維爾迪蘭先生就問問他身邊那些忠實的信徒,有誰需要向家里送個信的,然后邁過田野,找個電報局發(fā)封電報,或者找個人捎封信回去。奧黛 特總是謝絕,說是沒有什么人需要通知,因為她早就跟斯萬說過,當著眾人的面給他送這種信,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有時她一連外出好幾天,維爾迪蘭夫婦帶她上 德勒去看墳場,或者按畫家的建議,上貢比涅森林去觀賞日落,然后一直走到比埃爾豐城堡。

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