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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然而就在那時,我也不能體會這些新的樂趣的價值。這些樂趣并不是由一個我所愛的女孩給愛著她的我的,而是一個跟我一起玩的女孩給那腦子里對真正的希爾貝特 毫無印象,也缺乏一顆能體會這幸福的價值的心(唯有這樣一顆心才能體會這份價值)的另一個我的。即使是當我回到了家里,我也品嘗不出這些樂趣,因為我每天 不得不把對希爾貝特作一番認真、沉靜、幸福的凝視的希望推到明天,也希望她終于能表白她對我的愛,把她迄今把這份愛隱藏起來的原因講個明白;也正是這種必 要,使我把過去看得無足輕重,一心只向前看,把她對我的種種友好表示并不僅僅看作是一般的表示,而把它們看成是一層一層臺階,使我可以步步升高,終于達到 迄今還沒有遇上的幸福境界。

她有時給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時也顯得并不樂意跟我見面,這叫我難過,而這種情況時常正是在我認為最能實現(xiàn)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發(fā)生。我確信希爾貝特 要到香榭麗舍去,我感到一陣歡快,而且覺得它預示著一個巨大的幸福,當我一早走進客廳去親吻媽媽時,她早就整裝待發(fā),漆黑的發(fā)髻已經(jīng)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 的雙手猶有肥皂的香澤,只見鋼琴上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塵埃的光柱,又聽得窗外有手搖風琴演奏《閱兵歸來》這個曲子,我這才意識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經(jīng)逝去,出 人不意地迎來了燦爛的春天。當我們吃午餐的時候,住在我們對面的那位太太一開窗,就在霎那之間使得一道陽光從我椅子旁邊掠過,一步就橫掃整個飯廳,就在那 兒開始午休,過了一會兒又回來繼續(xù)休息。在學校里,當我上一點鐘那堂課時,太陽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書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為它象是在邀請我去過 節(jié),而我在三點以前又無法應邀,得等到那時候,弗朗索瓦絲才能到校門口來接我,一起走過那染上金色*陽光,行人熙來攘往的街道,向香榭麗舍走去;馬路兩旁的 陽臺,象是被太陽從墻上卸了下來,冒著熱氣,象金色*的云彩一樣在房屋前面飄蕩。唉!可在香榭麗舍,我沒有看到希爾貝特,她還沒有來到。我在這被看不見的太 陽培育出來的草坪上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太陽把各處的草尖都照得通紅,在草坪上棲息的鴿子象是由園丁的鎬頭發(fā)掘到這圣潔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雙眼盯 著地平線,隨時都在等待希爾貝特的身影隨著她的家庭女教師從那座雕像背后一起出現(xiàn);那座雕像象是把她手上抱著的沐浴著陽光的孩子舉向前方,讓他接受太陽的 祝福。《論壇報》的那位女讀者坐在她那扶手椅里,還是在那老位置,她親切地向一個園丁招手,對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氣!"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費,她 做出千嬌百態(tài),把那張十生丁的租金券塞進她手套的開口處,倒仿佛這是一束鮮花,為了顯示對贈與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個最討對方喜歡的地方插上似的。當她找 到了這個位置,她把腦袋晃了一圈,把圓筒形皮毛圍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里那張黃|色*紙片的一端讓她瞧一眼,臉上帶著一個女人指著她的胸口對小伙子說"你 看,這是你送給我的玫瑰花!"時的那種微笑。

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去迎希爾貝特,一直走到凱旋門,可沒有碰上她,我心想她準是不來了,就回到草坪那里去,可忽然在木馬前面,那個尖嗓門的小女孩向我跑 來:"快,快,希爾貝特已經(jīng)來了一刻鐘,都就要走了。我們在等您玩捉俘虜呢。"原來剛才當我沿著香榭麗舍大街走的時候,希爾貝特從布瓦西--當格拉街來 了,小姐趁這好天氣去為自己買點東西;而斯萬先生也來找他女兒來了。所以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該遠離草坪的;誰也不確有把握地知道希爾貝特準從哪條道 來,是早還是晚,這一等待使我覺得不僅整條香榭麗舍大街跟整個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動--它們象是一長段時空,在其中的每一個點,每一個時刻,希爾貝特的形象 都可能出現(xiàn)--而且希爾貝特這個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動,因為在這形象背后,我感到隱藏著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兩點半而是在四點鐘擊中我心頭的道理;她今 天不是戴著體育鍛煉時的貝雷帽,而是一頂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劇院前面,而不是在兩個木偶劇場之間出現(xiàn),我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隨希爾貝特時她干了點什么 事情,又是什么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門或者不能不呆在家里,我這就跟她那時對我來說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奧秘有了一點接觸。當我按照那尖嗓門女孩的指示馬上開 始我們的捉俘虜游戲時,只見希爾貝特在我們面前是如此活躍莽撞,對那位讀《論壇報》的夫人(她對她說:"多好的太陽,簡直象是一團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 屈膝禮,帶著靦腆的笑臉跟她說話,那副拘謹?shù)纳駳馐刮铱吹礁谒改讣依?、在她父母的朋友身邊、在外出訪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爾貝特不 一樣的一個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奧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動。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還是斯 萬先生,他過了一會兒就來接他的女兒來了。希爾貝特住在她父母家里,她在學習、游戲、交朋友等方面都是聽他們話的,所以對我來說,斯萬先生和斯萬夫人身上 有著一個難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著一種令人-陰-郁的魅力,這在希爾貝特身上也是一樣,但他們比她更有過之,因為他們對她仿佛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種品質(zhì) 的根源所在。對我來說,凡是與他們有關的事情都是我經(jīng)常關注的對象;斯萬先生當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時候是我時常見面的,但并沒有引起我的好奇,現(xiàn)在在他到 香榭麗舍來接希爾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頂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時,心頭就不禁突突地跳將起來,直到平靜了下來,他那副容貌還象我們剛讀了關 于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細微的特點還在使我們激動不已的一個歷史人物那樣感動著我。當我在貢布雷聽人說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間的交往時,我仿佛覺得那跟我 毫無關系,現(xiàn)在在我眼里卻成了了不起的東西,仿佛除他之外再也沒有誰跟奧爾良家族中的人相識的了;現(xiàn)在他混跡于在香榭麗舍熙來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濁流之中, 觀察他們而并不要求他們對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樣平常,誰也想不起要對他另眼看待),卻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超凡出眾。

他對希爾貝特的伙伴們的問候彬彬有禮地還禮,即使對我也是如此,雖然他曾跟我家有過齟齬,不過看樣子他也并沒有把我認出來(這倒使我想起,他在鄉(xiāng)間可 是經(jīng)常跟我見面的;這我還記得起來,不過記憶已經(jīng)模糊,因為自從我見到希爾貝特以后,在我心目中斯萬主要是她的父親,不再是貢布雷的那個斯萬;現(xiàn)在我把他 的名字所歸的類別跟當年它所納入的那個系列中所容的概念完全不同,而當我現(xiàn)在必須想起他的時候,再也用不著那個系列了,因為他已經(jīng)成了另外一個人;然而我 依然還是通過一條人為的、次要的、橫向的線把他跟我們家當年這位客人連系起來;既然除了在我的愛情還能從中得到好處這樣一個范圍以外,任何事物都沒有什么 價值,當我回顧那些歲月時,我是帶著不能把它們一筆勾銷的羞愧和遺憾之情的;現(xiàn)在在香榭麗舍站在我面前的這個斯萬--幸好希爾貝特可能還沒有對他提起我姓 甚名誰,當年在他眼里我可時常是如此可笑,因為當媽媽跟他,還有爸爸和外祖父母一起在花園里的桌子上喝咖啡的時候,我常打發(fā)人去請媽媽上樓到我臥室里來互 道晚安)。他對希爾貝特說,他可以讓她玩一盤,可以等她一刻鐘,然后就跟所有的人一樣在鐵椅子上坐下,用當年菲利浦七世經(jīng)常緊握的那只手掏出錢來付租金, 我們就在草坪上玩將起來,把那長著彩虹色*美麗身體的鴿子轟向天空(它們的身體呈心形,是鳥類王國中的百合花),讓它們棲息到安全的所在地,有的飛到大石缽 上,低下頭來,嘴巴看不見了,表示這里盛滿了喂它們的水果或者谷粒;有的棲上雕像的前額,倒象是某些古代作品中為了使那千篇一律的石頭的色*調(diào)多少有點變化 而添上的彩釉飾物,而當戴這飾物的是一個女神的時候,也就給這尊像添上一個特定的形容詞(就跟我們凡人都有不同的名字一樣),這就使它成了一個新的神祗。

有這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的希望沒有實現(xiàn),我這天再也沒有勇氣把我的失望心情對希爾貝特掩藏起來了。

"我剛才正有許多話要問您呢,"我對她說,"我覺得今天這個日子對我們的友情有重要的意義,可您剛一到就要走了!

明天想法子早點來,好讓我跟您說說。"

她臉上容光煥發(fā),高興得跳起來答道:

"朋友,明天您可別指望了,我來不了!下午有午茶會;后天也來不了,我要上一個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奧多西國王駕到的行列,好看著呢;后天要去看《米歇 爾·斯特羅戈夫》①,再過幾天就是圣誕跟年假了??赡芗依镆盐?guī)У侥戏饺?,那可就太棒了!只不過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圣誕樹;反正即使我呆在 巴黎,我也不到這兒來了,我要跟媽媽串門去。再見了,爸爸在叫我了。"

①《米歇爾·斯特羅戈夫》是根據(jù)儒勒·凡爾納同名驚險小說改編的劇本。

我跟弗朗索瓦絲從夕陽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卻象是在一個歡慶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邁不開雙腿了。

"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弗朗索瓦絲說,"今年天時不正,這個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處都是鬧病的窮人,簡直是連天上也都亂了套。"

我強壓哽咽,在心里反復琢磨剛才希爾貝特興高采烈地所說她好些日子來不了香榭麗舍那番話。然而只要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滿我 的心房;還有在跟希爾貝特的關系當中,由于我心頭有這樣一份創(chuàng)痛,我是不可避免地占有一個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盡管是令人痛苦的),這地位跟那份魅力 相結(jié)合,就在希爾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點羅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淚中也就出現(xiàn)了一絲微笑--這該是一個吻的怯生生的雛形吧。等到郵差送信的時刻到來時, 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樣心想:"我就要收到希爾貝特的信了,她會告訴我,她從來沒有中止對我的愛,她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還把 她對我的愛隱藏在心,裝出為不能見著我而高興,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么她才只扮演一個普通伙伴的角色*的。"

每天晚上我都樂于想象這樣一封來信,我在心里默讀,每一句話都背得出來。突然間,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爾貝特的信的話,那決不會是這樣一 封,因為這封是我自己編出來的。從此以后,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給我寫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這么念叨,結(jié)果恰恰把這些最彌足珍貴,最最盼望的詞語從可能 實現(xiàn)的領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于極不可能的巧合,希爾貝特寫給我的信果然正好就象我自己編造的那樣,能從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將是收到一件出之 我手的東西的印象,就不是什么真實的、新的、與我的主觀思想無關、跟我的意志無涉、真正是由愛情產(chǎn)生的東西了。

此刻我在重讀一頁,雖不是希爾貝特寫給我的,卻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貝戈特所寫關于啟發(fā)拉辛的古老神話之美的那一頁,這本書一直跟那顆瑪瑙球一樣,擺在 我手頭。我的朋友為我搜求這部書,我很受感動;每一個人都要找出他的激*情之所以產(chǎn)生的理由,直至認為在他所愛的對象身上具有在文學作品或者談話中所說的那 些值得人們愛的品質(zhì),同時通過模仿,把他所愛的對象身上的品質(zhì)跟這些品質(zhì)等同起來,使之成為他之所以有那份愛情的新的理由,盡管這些品質(zhì)可能跟他不依賴他 人教導而主動追求時所要求的品質(zhì)截然相反,這就跟當年的斯萬對奧黛特之美的美學性*質(zhì)一樣。我呢,早在貢布雷時就愛上了希爾貝特,那時因為我對她的生活一無 所知,希望自己能夠投身進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經(jīng)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舍棄,現(xiàn)在我則想,在我自己這個已經(jīng)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當中,希爾貝特有 朝一日可以來充當一個謙卑的仆人,成為我得心應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幫我工作,看看我寫的小冊子里有沒有錯誤,這該有無比的好處。至于貝戈特這位無比睿智, 幾乎超凡入圣的長者,我本是由于他才在認識希爾貝特以前就愛上她的,現(xiàn)在卻是由于希爾貝特的緣故我才愛他本人。我以無比的樂趣讀他所寫的關于拉辛的篇頁, 我也以同樣的樂趣瞧著她在把這本書送給我時那蓋有白蠟印記,系有淡紫色*絲帶的包裝紙。我吻看瑪瑙球,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優(yōu)秀的部分,是毫不輕浮十分忠貞 的部分,同時雖然帶有希爾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卻一直呆在我的臥室里,與我同床而臥。但這塊寶石之美,還有我樂于與之跟對希爾貝特的愛相連系的貝戈特 作品之美,在我仿佛覺得希爾貝特對我的愛已經(jīng)幾乎化為烏有的此時此刻,這兩種美卻給它以凝聚之力,我發(fā)現(xiàn)這兩種美比那份愛情出現(xiàn)得還早,跟這份愛情毫無相 似之處,它們的內(nèi)容取決于希爾貝特認識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決于那些礦物學的規(guī)律,如果希爾貝特不曾愛我,這本書,這塊石頭也不會是另外一種樣 子,因此在這兩者中間沒有什么會給我?guī)砣魏涡腋5男畔?。而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天天都在等待著第二天會得到希爾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亂干的活 計拆掉,而與此同時,在我心中暗處也有一個不相識的女工卻不愿把我拆下的線扔掉,還要把它整理起來,全然無意取悅于我,也不為我的幸福著想,跟她干別的活 時完全背其道而行之。這個不相識的女工對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毫不感興趣,也不首先就肯定我在被她愛著,卻把希爾貝特做過的我認為無法解釋的行動和已經(jīng)得到 我原諒了的她的過失都匯集起來。這樣一來,兩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義。這樣一種新的想法仿佛表明,當我看到希爾貝特不上香榭麗舍,而去看什么日場演出,或 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師去買什么東西,準備出門去度新年假期的時候,我就不該說她是什么輕浮或者是什么老實聽話了。如果她愛我的話,她就既不會那么輕浮,也不 會那么老實聽話,而當她不得不聽別人話的時候,那么在我見不著她的那些日子里,她心中應該同我一樣地感到失望。這樣一種新的想法還說明,既然我愛希爾貝 特,我就應該懂得什么叫愛;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價,因此力圖說服母親為弗朗索瓦絲買一件雨衣和一頂帶藍翎毛的帽子, 或者別再讓叫我害臊的這個女仆陪著上香榭麗舍(媽媽說我對弗朗索瓦絲不公道,說她是對我們家忠心耿耿的好人);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見到希爾貝特這 個唯一的愿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幾個月就一心只想打聽她什么時候離開巴黎,又上哪兒去,覺得如果她不在的話,那么世上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個隱遁 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麗舍見到她,那我就愿意一輩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這個擔心和愿望在希爾貝特的行動中是找不出來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歡她那家庭女教 師,從來也不為我對這有什么看法而操心。她覺得,如果是為了陪小姐去買東西而不到香榭麗舍來,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為了陪她母親出去而不來,那更是愜意 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點和她度假,那么要選定這個地點,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見,得考慮到她同我說過的那種種游樂,而決不會上我家里有意把我送去的 那個地方。當她有幾次對我說,她更喜歡另一個男朋友,或者她已經(jīng)不象頭天那么喜歡我,因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游戲時輸了一盤時,我就向她道歉,問她該怎么 辦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歡心,使她喜歡我有過于任何別人;我希望她對我說她喜歡我本來就有過于別人;我懇求她說這句話,仿佛她可以隨她高興或者隨我高興,僅僅 憑她根據(jù)我的行為是好是壞而說出來的幾句話,就能隨意變動她對我的感情似的。難道我那時不知道,我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決于她的行為,也不取決于我的 意志嗎?

在我心中暗處的那位不相識的女工所建立起來的新秩序還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希望迄今為止傷了我們心的某個人的所作所為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它們就會射出一道我們的意愿無法熄滅的光芒,我們應該通過這道光芒,而不是通過我們自己的意愿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為又將是怎樣。

這些新的話語,我的愛情是聽到了的,這些話語使它信服,明天不會跟已逝的日子有什么兩樣;希爾貝特對我的感情已經(jīng)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變,只能是冷 漠而已;至于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愛著的只是我這一方面。我的愛情答道:"是的,對這份友情已經(jīng)無計可施,它是不會改變的。"這樣,明天一來(或者等個最 近的節(jié)慶日子,等個周年紀念,或者是元旦,反正是與眾有所不同的一個日子,到那時時間會拋棄過去的遺產(chǎn),拒絕接受它留下的凄楚,另起爐灶),到那時,我會 要求希爾貝特拋棄我們的舊友情,奠定我們新的友情的基礎。

我手頭總有一張巴黎街道圖,因為可以從中看到斯萬夫婦所住的那條街,所以我覺得它裝著一份財寶。出之于愛好,也出之于一種騎士式的忠誠,不管是談到什么,我總要講出這條街的名字,以至我父親(他不象我母親和我外祖母那樣知道我在愛著一個人)問我:

"你干嗎老是說起這條街?它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因為緊挨著布洛尼林園,所以是個很宜人的住處,同樣的街道也能數(shù)出十來處呢。"

也不管是談到什么,我總要引我父母說出斯萬這個姓氏來;當然我馬上就在心里默默地重復;不過我也需要聽到它那悅耳的鏗鏘聲,讓我聽聽這個樂音--單是 默讀是不夠的。再說,斯萬這個姓氏雖然我早就知道,現(xiàn)在都象某些患喪失語言能力這種疾病的人對最常用的詞也感到新鮮一樣,對我也成了一個新詞。這詞老在我 的腦際,可我的腦子對它老是習慣不了。我把這個詞加以分解,一個一個字母地拼讀,它的拼法對我簡直是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隨著它變得越來越熟悉,我也就覺得它越 來越不那么清白無瑕。我在聽到這個詞時所得的樂趣,我都心想它已經(jīng)是如此有罪,仿佛別人已經(jīng)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當我竭力把談話向這方向引的時候,他們就 轉(zhuǎn)換話題。我一個勁兒轉(zhuǎn)到跟希爾貝特有關的話頭上來,老是重復那些話語--這些話在遠離她的地方說出來,她也聽不見,不過是些只能重復說明現(xiàn)狀而不能改變 現(xiàn)狀的一無用處的話語--然而我仿佛覺得把希爾貝特身邊的事這么折騰折騰,翻弄翻弄,也許可能從中得出點可喜的東西。我一再重復那位讀《論壇報》的老太太 對她的夸獎(我向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親王夫人),繼續(xù)說這位老太太是多么美,多么大方,多么高貴,直到有一天我把從希爾貝特嘴里聽到 的她的名字說了出來--她叫布拉當太太。

"哈!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母親尖叫起來,我感到自己臉上羞得發(fā)熱,"你外祖父聽了準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會覺得她長得美!她可長得實在難看,這輩 子也沒好看過。她是個執(zhí)達吏的遺孀。你大概不記得了,在你小時候,我費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來看你接受體育鍛煉。我并不認識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訕,假說是 為了告訴我'你長得好看得簡直象個小美女。'這個女人從來都有那么一股子交結(jié)朋友的癮;我一直這么想,她要是當真認識斯萬太太,那她準是得了神經(jīng)病了。因 為這個女的雖然出身低微,可從來還沒做過什么招人非議的事來。她就是一個勁兒要跟人拉關系。這個人長得難看,極其庸俗,而且愛惹事生非。"

至于斯萬,為了要使我自己長得跟他相象,我成天都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勁兒把鼻子拽長,一個勁兒揉眼睛。我父親說:"這孩子傻了,簡直討厭透頂了。"我 簡直希望自己也跟斯萬那樣來個禿頂。我覺得他是如此不同凡響,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認識他,而且哪天都能碰巧碰上他,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一次,母親 正跟每天在吃晚飯時一樣講著她下午買了些什么東西的時候,忽然講起:"對了,你們猜猜我在三區(qū)商店雨傘部碰見誰了?是斯萬!"她講的那些話本來對我是索然 乏味,這下卻催開了一朵神秘的鮮花!真是叫人聽了既得到滿足,又感到傷心,斯萬今天下午怎么會在那人群里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買一把雨傘!在那些同樣 與我無關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當中,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動,我對希爾貝特的愛經(jīng)常為之激蕩。我父親說我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因為當大家在談狄奧多 西二世國王此刻作為國賓和盟友在法國的訪問將產(chǎn)生的政治影響時,我連聽都不聽。但與此相反,我是多么想知道當時斯萬是不是穿著他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

"你們打招呼了嗎?"我問道。

"那是當然,"母親答道,她仿佛擔心,如果她承認我們家對斯萬冷淡的話,別人就會想法從中調(diào)解,超過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認識斯萬夫人的。"是他走上前來跟我打的招呼,我先沒有瞧見他。"

"這么說來,你們并沒有吵翻?"

"吵翻?干嘛要吵翻?"她尖刻地回答,倒仿佛是我懷疑了關于她和斯萬之間的和睦關系的神話,又試圖來"拉攏"似的。

"他可能怪怨你不邀請他。"

"誰也用不著邀請所有的人,他邀請我嗎?我不認識他的妻子。"

"可從前在貢布雷的時候,他是常來的。"

"好吧!在貢布雷的時候他來咱們家,在巴黎他有別的事兒要干,我也一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壓根兒也不象是兩個吵翻了的人。我們在商店里一起呆 了一陣子,直等到店員把他買的東西打好包為止。他向我打聽你的消息,他說你跟他的女兒在一起玩……"母親這么說著,原來斯萬心里還有我呢,這真是個奇跡, 叫我怎不驚奇,而且他了解的情況還相當全面,當我在香榭麗舍由于感情激動而在他面前哆嗦時,敢情他知道我姓什么,知道我的母親是誰,而且除了知道我是他女 兒游玩的伙伴以外,還掌握我外祖父母的一些情況,知道他們的家庭,知道我們住在什么地方,還曉得一些連我都可能不曉得的我們家當年生活的特點。不過我母親 在三區(qū)商店雨傘部被斯萬瞧見,作為一個曾經(jīng)與之有過共同的往事的人物出現(xiàn)在他面前,使得他迎上前來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可并沒有覺得這次邂逅有什么特殊的 魅力。

無論是我母親也好,還是我父親也好,仿佛都并不覺得提起希爾貝特的祖父,提起這位證券經(jīng)紀人來有什么特別的興趣。我的想象力卻從巴黎社交界中把某一個 家庭單獨抽出來,把它奉為神圣,如同它曾把巴黎這座石頭城中的某所房子單獨抽出來,把它的大門刻上花紋,把它的窗戶彩繪裝飾得十分華麗一樣。不過這些裝 飾,只有我才看得見。我的父母認為斯萬家住的那所房子跟林園區(qū)在同一時期蓋的別的那些房子都一樣,他們也覺得斯萬家跟別的許多股票經(jīng)紀人家都一樣。他們對 這個家庭的印象是好是壞,根據(jù)它在凡人共同的業(yè)績中參預了幾分,根本看不見它有什么獨具一格的地方。即使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長處,他們也會在別處看到同樣的, 甚至猶勝一籌的優(yōu)點。因此,當他們發(fā)現(xiàn)斯萬家的位置好時,就說另外還有一所房子位置更好,然而這所房子跟希爾貝特毫無關系,或者是屬于比她爺爺資金更雄厚 的一些金融家的;萬一他們要是一時跟我意見一致,那準是誤會,立即就要糾正的。這是因為,我的父母不具備愛情賜給我的那種補充的、瞬時的感覺,所以發(fā)現(xiàn)不 了希爾貝特周圍任何新的品質(zhì)--這就跟顏色*領域里的紅外線一樣,在感情領域中也是屬于肉眼所不見的一種。

在希爾貝特早就通知我她不會來香榭麗舍的那些日子,我就想辦法蹓個彎,走到離她所在的地方近一點的處所。有時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到斯萬家所住的房子那里 去朝圣。我讓她把她從那家庭女教師那里聽來的關于斯萬夫人的話一而再,再而三地講給我聽。"看來她挺迷信的。哪天要是聽到貓頭鷹叫,或者墻里有鐘表的滴答 聲,或者午夜看見一只貓,或者是木器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那她是準不會外出旅行的。??!她信教可虔誠了!"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是如此之深,當我在路上碰見她 們家的老廚師頭牽著狗出來溜達的時候,我也要帶著深情把他那部花白胡須看上半天。弗朗索瓦絲說:

"您倒是怎么了?"

然后我們就繼續(xù)往前走,直到他們家馬車出入的大門口,那里有一個跟任何看門人都不一樣的看門的,他號衣上的飾帶都浸透著我在希爾貝特這個名字里感到的 那種令人憂郁的魅力,他仿佛知道我天生就不配進入他奉命守衛(wèi)的那份神秘的生活,而一樓的那些窗戶也仿佛有意識地關得嚴嚴實實的,在平紋細布的遮蓋下,比任 何其他窗戶更不象希爾貝特的雙眼那樣炯炯有神。有時候,我們上環(huán)城馬路去,我就在迪福街口站著;據(jù)說在那里時常可以看到斯萬先生上他的牙科大夫診所去;我 的想象力把希爾貝特的父親看得跟人間的任何人是如此不同,他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出現(xiàn)也會帶來如此之多的神奇,以至在走到瑪?shù)氯R娜教堂之前,當我一想到我們已經(jīng) 離那條可能出乎意料地見到奇跡出現(xiàn)的街不遠,心里早就突突直跳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當我見不著希爾貝特時,由于我聽說斯萬夫人幾乎每天都沿著槐樹路,在布洛尼湖岸邊,還有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我就讓弗朗索瓦絲 領我上布洛尼林園去。在我心目中,這林園仿佛就是一座座這樣的動物園,各色*草木無不具備,種種景色*層出不窮,翻過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巉巖、河流、溝 壑、小丘、沼澤。然而游客也知道那都是為河馬、斑馬、鱷魚、俄羅斯兔、狗熊和蒼鷺所提供的嬉戲之所,所提供的合適的環(huán)境或者如畫的背景;至于布洛尼林園, 也是十分復雜,集結(jié)著許多自成體系的小世界--緊接著象弗吉尼亞州那種栽有美洲橡樹這樣的紅色*大樹的農(nóng)場就是湖畔一片松林,或者是一片高聳的喬木,從中突 然竄出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子,穿著一身柔軟的裘皮衣服,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這是女人的花園;而槐樹路,就跟《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一樣,為了她們就在 兩旁只種了一種樹,這是一條著名的美人們散步的小徑。孩子們老遠看到巖頂就興高采烈,他們知道海獅就要在這里跳進水里去,同樣,早在走到槐樹路以前,清香 四溢的槐花也就叫我老遠就感到馬上就要接近那無與倫比的既強大又柔弱的植物實體,后來我越走越近,看到了樹頂輕盈嬌柔的葉叢,優(yōu)雅而多少有些輕佻,線條妖 艷,質(zhì)薄料精,在葉叢中掛著萬千白花,象是千百群振翅攢動的蜜蜂,還有這花的-陰-柔、閑逸而悅耳的名稱,都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這里頭卻含有凡俗的因 素,就象是那些華爾茲舞一樣,我們記住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入舞廳時接待員高聲叫出的漂亮的女賓的姓名。我聽說,我將在那小徑上看到一些打扮入時的美女, 她們當中雖然有些還沒有出嫁,然而別人不提則已,一提就總是跟斯萬夫人一道提起,而且時??偸怯盟齻兊幕?;她們?nèi)绻麚Q了什么新的姓名,那也仿佛是用來隱 匿真實身分的假名,別人談起她們來時是根本不用的,免得產(chǎn)生誤會。心想在女人漂亮不漂亮的問題上,美是受一些神秘的法則所支配的,她們對此早已心領神會, 也有辦法來體現(xiàn)這美,所以我把她們的裝束和車馬的出現(xiàn)看作是一種啟示,此外還有萬千細節(jié),我都寄予充分的信任,仿佛給這些轉(zhuǎn)瞬即逝、游移不定的東西注入一 個靈魂,使它們?nèi)〉靡患囆g杰作的完整一致。不過我要看的還是斯萬夫人,我等著她走過來,心頭激動得仿佛她就是希爾貝特似的。本來嘛,希爾貝特的父母,就 跟她身邊的一切一樣,都浸透著她的魅力,跟她一樣在我心頭激起一份情感,甚至還有點令人痛苦的不安的情緒(因為他們跟她的接觸是她生活中內(nèi)在的部分,是我 所無緣介入的),而且,讀者不久就會看到,我很快就明白,原來他們并不歡喜我跟她在一起玩,這就又添上了一份我們對那些能毫無限制地傷害我們的人們的那種 敬畏之情。

有時,我看到斯萬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蘭式連衣裙,頭上戴一頂插著一支野雞毛的無邊小帽,胸口別一小束紫羅蘭,仿佛只是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 匆忙忙地穿過槐樹路,而對坐在馬車上老遠認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誰也沒有她那么帥的那些先生們擠擠眼睛。這時,我就把簡樸放在美學標準和社交 條件的首位。然而有時我擺在首位的就不是簡樸而是排場了,譬如說,當弗朗索瓦絲已經(jīng)累得不行,直嘀咕說她邁不開腿了,而我還是逼她拖著腳步再陪我走上一個 小時,終于在通往太子妃門那條小道看到--這形象在我看來就代表著王家的尊榮,是君王的駕臨,是后來任何真正的王后都未能給我如此強烈印象的(因為我對她 們的權力是有清楚的概念也有實際的體會的)--由兩匹精壯矯健,象貢斯當?shù)ぁぞ右立俟P下那樣的馬拉著,御者座上坐著一位穿著哥薩克騎兵那樣的皮衣的高大車 夫,旁邊是一個象已故博登諾爾②的侍從那樣的青年侍者,我只見--說得更正確些,應該是我感到它的輪廓在我心頭刻上了一個清晰而惱人的烙印--一輛無與倫 比的維多利亞式四輪敞篷馬車,車身比一般稍高,從最時新的豪華中又透出古雅的線條,車里瀟灑地坐著斯萬夫人,她的頭發(fā)現(xiàn)在還是一片金黃,只有一綹灰的,束 著一條狹窄的緞帶,戴的經(jīng)常是紫羅蘭,從帶上垂下長長的面紗,手上打著一把淺紫色*的遮陽傘,嘴邊掛著一個曖昧的微笑,我從中只看到王后那種仁慈,可也更加 看到輕佻女子的撩撥,這是她輕盈優(yōu)美地賜給跟她打招呼的人們的。這個微笑,對某些人是意味著:"我記得很清楚,真是太妙了!"對另一些人則是:"我何嘗不 想?。吭蹅儍蓚€運氣太壞!"對還有一些人則是:"好吧,我跟著這行列再走一段,一會兒就出來。"就是在陌生人身邊過時,她嘴邊也掛著一個懶洋洋的微笑,仿 佛是在等待哪個朋友或者想起哪個朋友;這絲微笑不禁令人贊嘆:"她多美??!"只對某一些人,她的微笑才是酸不溜丟、勉勉強強、畏畏縮縮、冷冷冰冰的,那意 思是說:"好嗎,你這個壞包,我知道你的舌頭比毒蛇還毒,你那張臭嘴就是閉不?。】赡阋詾槲以诤鯁??"戈克蘭③跟一群聽他侃侃而談的朋友走過,以舞臺上那 種姿勢向坐在馬車上的人們揮手致意。可我一心想著斯萬夫人,我裝作沒有瞧見她,因為我知道一到射鴿場那邊,她就會叫車夫把車駛出行列,停下來好徒步走下小 徑。在我感到有勇氣打她身邊走過的日子,我就拽著弗朗索瓦絲上那個方向走去。果然過一會兒就老遠看見斯萬夫人在行人小徑上向我們走來,她那淺紫色*裙子長長 的拖裾在身后拖著,那副衣裝打扮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只有王后才有而又是別的婦女所不穿戴的。她有時垂下眼簾看看她陽傘的傘柄,對路過的行人毫不在意,仿佛她 唯一的大事和目的就是出來活動活動,全然不想到眾人都在看她,所有的腦袋都向她轉(zhuǎn)將過來??捎袝r當她回過頭來叫她那條獵兔狗時,她也不經(jīng)意地向四周看上一 眼。

①貢斯當?shù)ぁぞ右粒?805--1892),法國畫家,作品中有多幅寫其戎馬生涯,代表作有《騎士》。
②博登諾爾為巴爾扎克《加迪尼安親王夫人的秘密》中的人物。
③戈克蘭(1841--1909)為法國著名演員,以扮演費加羅·莫里哀劇中的仆人、羅斯丹《西哈諾·德·貝熱拉克》中的西哈諾而知名。

即使是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也都注意到她身上有點與眾不同,有點未免過分的地方,或者也許是由于一種心靈感應,就如同當拉貝瑪演得最精彩時就連最無知的觀 眾席中也會掌聲雷動一樣,感到她該是一個名人。他們心里納悶:"她是誰?"有時也會問問行人,也會努力記住她的服飾,好向消息靈通的朋友打聽個究竟。還有 一些散步的人停下腳步,說道:

"您知道她是誰?是斯萬夫人!您記不起來了?奧黛特·德·克雷西?"

"奧黛特·德·克雷西?我剛才也在嘀咕呢,那雙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現(xiàn)在可不是那么太年輕了!我記得我是在麥克馬洪辭職那天①跟她睡覺的。"①麥克馬 洪(1808--1898)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第二任總統(tǒng),他本是君主派。1879年1月,當參眾兩院都由共和派控制時,麥克馬洪被迫于1月30日辭 職。

"奉勸您別再向她提起。她現(xiàn)在是斯萬夫人,她先生是賽馬俱樂部的,是威爾士親王的朋友。再說她還很漂亮呢。"

"不錯,可您當年要認識她就好了,她那時那個美??!她住在一所挺怪的小房子里,滿是中國小擺設兒。我記得我們老是聽到街上報童的叫喊聲,后來她就催我起身了。"

我也就沒有再聽那些往事,只感到她周圍全都是關于她的卓著名聲的竊竊私語。我的心焦躁地直跳,心想還得再過一會兒,所有這些人(很遺憾,他們當中還沒 有一個被我認為會瞧不起我的黑白混血銀行家)才能看到這個他們一直未加注意的年輕人向這位以貌美、放蕩、風度而遐邇聞名的女人致敬--說真的,我并不認識 她,不過我認為我有資格這樣做,因為我的父母認識她的丈夫而我又是她女兒的伙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緊挨著斯萬夫人了,我脫下帽子,伸長胳膊,久久地鞠一大躬,弄 得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些人也笑了起來。至于她呢,她從來沒有見我跟希爾貝特一起玩過,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在她心目中,我跟林園的看守、船夫、湖里的 鴨子一樣,是她在林園散步時的一個小角色*,雖然見過但不知其姓名,所以也跟跑龍?zhí)椎囊粯記]有什么個性*。有些日子我在槐樹路上沒有見著她,卻在瑪格麗特王后 路上碰到,那里是那些希望單身獨處或者希望顯得是想單身獨處的女人的去處;她總是單獨呆不多一會兒,就有一個朋友來和她會合,他時常戴一頂灰色*高頂禮帽, 我不認識他,他跟她聊得很久,他們的兩輛馬車一直在他們身后慢慢跟著。

布洛尼這個林子的這種復雜性*使得它成了一個出于人手的產(chǎn)物,成了一個動物園或者神話中的園子:這種復雜性*,我那年①在穿過林園到特里亞農(nóng)去的時候又體 會到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早晨,在巴黎,蟄居室內(nèi),匆匆逝去中的秋色*近在身畔而你未能一顧,這就難免勾起你對落葉的眷戀之情,甚至可說是一種狂熱,折騰 得你難以入眠。在我那緊閉著的臥室里,一個月以來我就一直想去觀賞,這落葉就經(jīng)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維的對象之間出現(xiàn),就跟有時當我們注視一個物體時在我們 眼前跳躍的黃|色*斑點一樣在我眼前盤旋紛飛。那天早上,耳聽得不象前幾天那樣有雨聲了,眼看晴朗的天就跟幸福的秘密從緊閉的嘴巴中泄露出來一樣從關著的窗簾 角邊向我微笑時,我感覺到,我就可以欣賞這些枯黃的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下的超凡的美了;當年在孩提時聽到狂風在壁爐里呼嘯,可以強壓自己到海濱去觀賞的愿 望,而現(xiàn)在卻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樹木,我這就走出家門,穿過布洛尼林園上特里亞農(nóng)去。這正是林園呈現(xiàn)出最豐富多采的面貌的時刻和季節(jié),這不僅因為這是它 被分割得最厲害的時候,而且因為那是以另一種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廣闊的空間的開闊地,面對著遠處那些有的還保留著夏日的樹葉,有的則已經(jīng) 禿光了的黑壓壓的樹群,也還可以看見兩行橙紅色*的栗樹,仿佛這是在一幅剛開始落筆的畫上,畫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余部分都還沒有著色*;這兩行樹把它們 當中夾的那條道路伸向陽光燦爛之處,供日后添上的人物偶爾散步之用。

①那是在1913年,離"我"在這里見到希爾貝特那年(1895)已經(jīng)十八個年頭了。

再往遠去,有個地方所有的樹還都覆蓋著綠葉,只有一棵小樹,矮壯粗實,頂枝雖截卻堅強不屈,迎風搖曳著它那一頭難看的紅發(fā)。還有的地方依然還是五月樹 葉開始蘇醒時那副模樣,有一棵白蘞的葉子簡直是神了,象一株在冬季開花的紅山楂一樣滿面笑容,打清早起就舒展怒放。這布洛尼林園一時看起來倒象是一個苗圃 或者一個公園,為了什么植物學的原因或者是準備過什么節(jié)慶,在還沒有拔除的同一種樹木之間,剛栽上兩三種名貴的品種,枝葉怪誕,仿佛是要在它們周圍保留點 間隙,疏通疏通空氣,多留一些光照。就這樣,這是布洛尼林園展現(xiàn)出種種特點,將最多的各不相同的部分組成一個復合的綜合體的季節(jié)。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刻。 在樹木還保留著葉子的那些地方,當早晨的陽光幾乎是水平地照射著的時候,這些樹木仿佛又變了一種質(zhì)地,而再過幾個鐘頭,當薄暮來臨,陽光象一盞燈從遠處向 樹叢投上一個人造的溫暖的反光,使樹巔的葉子又發(fā)出強光,樹木本身則象一支插著它那熊熊燃燒的巔頂?shù)娜疾恢鸬臓T臺時,這些樹木仿佛又變了一種質(zhì)地。在有 的地方,陽光厚得象一層磚,跟飾有藍色*圖案的波斯黃瓷磚一樣,在空中胡亂涂抹在栗樹葉上;在有的地方,樹葉向天空伸出它們卷縮的金色*的手指,陽光卻插到它 們與天空之間,把它們分隔開來。在一棵纏著野葡萄藤的樹的半中間,陽光嫁接上并且催開了一大束紅花,太耀眼,不可能辨別得太清楚,多半是康乃馨的一種變 種。林園的各部分,夏季是一片蒼翠,那么厚實,那么單調(diào),現(xiàn)在各現(xiàn)本色*了。從一些比較開闊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通向所有各部分的道路,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濃 密的葉叢都象一面往日王室的方形紅旗一樣,標志著通向各部分的道路。我仿佛在一幅彩色*地圖上看出哪是阿姆農(nóng)維爾,哪是加特朗草地、馬德里、賽馬場、布洛尼 湖濱。不時出現(xiàn)一些無用的建筑物,什么一個假的山洞啦,挪開樹木騰出位置修的或者是在草地軟綿綿、綠油油的平臺上修的什么磨坊啦等等??梢愿杏X出來,林園 并不僅僅是個林園,它還要適應與樹木的生長毫無關系的一些用途;我心里感到的激奮也并不僅僅是由觀賞秋色*而產(chǎn)生,還出之于別的什么意念。這種愉快之源是我 們的心雖然感覺得到卻不知其原由,也不領悟這是任何身外之物所不能促其產(chǎn)生的!就這樣,我以無法得到滿足的溫情注視著這些樹木,這種溫情邁過它們,在我不 知不覺之中奔向這些樹木每天都要蔭庇幾個小時的那些漂亮的散步的女子。我向槐樹路走去。我穿過一些高大的喬木林,早晨的陽光將它們進行了新的區(qū)劃,修剪了 它們的枝條,把各式各樣的樹干結(jié)合在一起,編組成一個又一個的花束。陽光巧妙地把兩棵樹拉到一起,借助于它有力的光與影的大剪子,把每棵樹的樹干和樹枝都 剪去一半,然后把剩下的兩個一半編織在一起,或者構(gòu)成一根暗影的柱子,兩邊都是陽光,或者構(gòu)成一團鬼魂似的光,它那看著別扭、顫動不定的輪廓四周鑲嵌著一 團黑影。當一道陽光把那些最高的樹枝涂抹成金黃|色*時,它們就象是抹著一層閃閃發(fā)光的濕氣,刺破整個喬木林浸沉于其間濕漉漉、翠綠色*的大氣圈,兀然聳立在空 中。樹木繼續(xù)憑它們的生命活力活著,就在當它們光禿得沒有一張葉子的時候,這生命活力依然發(fā)出更加奪目的光輝--或者是在裹著它們的樹干的綠色*絨鞘之上, 或者是在一直長到楊樹頂上、圓得跟米開朗琪羅那幅《創(chuàng)世紀》中的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槲寄生①的白色*絨球之中。可是,既然這些樹木多年來可說是通過嫁接這種方 式,跟那個女子有著共同的生活,它們就叫我想起了那個希臘神話中的山林仙女,想起那個行動矯健,面色*紅潤的美麗的社交女子,當她走過的時候,它們以它們的 樹枝覆蓋著她,使她也跟它們一樣,領略這季節(jié)的法力;這些樹木也叫我想起當我還年輕,還有所信仰的幸福歲月,那時我急切地來到這女性*的美的杰作在這不知不 覺地當了同謀者的葉叢之間一時展現(xiàn)出來的地方。然而,布洛尼林園的冷杉和槐樹(它們比我就要到特里亞農(nóng)去看的栗樹和丁香還要撩亂我心),它們叫我向往的美 卻并不附著在我身外,并不附著在某一歷史時期的回憶,某些藝術作品之上,并不附著在門口堆放著金黃|色*的樹葉的愛神之廟之上。我到了湖邊,一直走到射鴿場。 我心中的完美觀,那時我覺得它體現(xiàn)在一輛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的高度上,體現(xiàn)在那幾匹輕盈得象胡蜂那樣狂奔、雙眼象狄俄墨得斯用人肉喂養(yǎng)的兇狠的戰(zhàn)馬那樣充 血的駿馬的精瘦上,而現(xiàn)在呢,我一心只想重新看到我曾經(jīng)愛過的東西,這個念頭跟多年前驅(qū)使我到這同樣幾條路上來的念頭同樣強烈,我真想再一次親眼看一看斯 萬夫人那魁梧的車夫,在那只有他巴掌那么大、跟圣喬治一樣稚氣的小隨從的監(jiān)視下,竭盡全力駕馭那幾匹振其鋼翅飛奔的駿馬。唉!如今只有那由留著小胡子的司 機駕駛的汽車了,站在他身旁的是高如鐵塔的跟班。我真想拿到眼前看看,現(xiàn)在女帽是否跟我記憶中那低矮得就跟一個花環(huán)那樣的帽子一樣迷人?,F(xiàn)在女人戴的帽子 都其大無比,頂上還裝飾著果子和花,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鳥。斯萬夫人當年穿了儼然象王后一般的袍子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希臘撒克遜式的緊身衣服,帶有希臘 塔納格拉陶俑那種皺褶,有時還是執(zhí)政內(nèi)閣時期的款式,淺底子的花綢上面跟糊墻紙那樣綴著花朵。當年可能有幸跟斯萬夫人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們頭 上,現(xiàn)在再也看不見有戴灰色*高頂禮帽或其他式樣的帽子的了。他們?nèi)缃袷枪庵X袋上街。眼前這景象中的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兒,我簡直難以相信它們一個個都能站 得住腳,都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甚至是否都有生命;它們支離破碎地在我眼前過去,純屬偶然,也無真實可言,它們身上也沒有我的眼睛能以象往日那樣去探索組合 的任何美。女子都是平平常常,要說她們有什么風度,我是極難置信的,她們的衣著我也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當我們心中的一個信念消失時,有一個東西卻還依然 存在,而且越來越強烈,來掩蓋我們喪失了的賦予新事物以現(xiàn)實性*這種能力--這個東西就是對舊事物的偶像崇拜式的依戀,仿佛神奇之感不生自我們之身而存于這 些舊事物之中,仿佛我們今天的懷疑有其偶然的原因,那就是眾神都已死了。

①槲寄生為常綠小灌木,莖和葉子中醫(yī)入藥。

我心想:真是可怕!人們怎能覺得這些汽車跟當年的馬車一樣有氣派呢?我也許歲數(shù)已經(jīng)太大了,我可看不慣這么個世道,女人居然裹在都不是用衣料縫成的衣 服里。當年聚集在這優(yōu)雅的紅葉叢底下的人現(xiàn)在都已煙消云散,庸俗和愚蠢取代了它們一度蔭庇的精巧優(yōu)美,再到這些樹底下來又有什么意義?真是可怕!今天已不 復有什么風度可言,我只好以思念當年認識的那些女子聊以自|慰了?,F(xiàn)在這些人出神地看著那些帽子上頂著一個鳥籠子或者一個果園的怪物,他們又怎樣體會到斯萬 夫人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淺紫色*帶褶帽或者僅僅筆直地插上一支蝴蝶花的小帽時是何等迷人呢?在冬日的早晨,我碰上斯萬夫人徒步行走,身穿水獺皮短大衣,頭戴 一頂普普通通的貝雷帽,只插兩支山鶉毛,然而單憑她胸口那小束紫羅蘭就可以想見她家里是溫暖如春--那花開得如此鮮艷如此碧綠,在這灰色*的天空、凜冽的寒 風、光禿的樹木當中,它有著這樣的魔力,就是僅僅把這季節(jié)和這天氣當作一個背景,而實際卻生活在人的環(huán)境之中。生活在這個女子的環(huán)境之中,跟那些在她客廳 燃著的爐火旁邊、絲綢沙發(fā)前面的花盆和花壇當中透過緊閉的窗戶靜靜看著雪花紛紛落下的花兒具有同樣的魔力:我那時的情感,又怎能叫那幫人理解?再說,對我 來說,光讓服飾恢復到當年那樣子還是不夠。一個回憶當中的各個部分是互相結(jié)合在一起的,而我們的記憶又保持這些部分在一個整體中的平衡,不容許我們有一絲 克扣,有一毫拋棄,所以我都真想能在這些婦女當中哪一位家里度完這一天,面前一杯香茶,在漆著深色*的墻壁的套間(就象是這篇故事的第一部分結(jié)束的次年斯萬 夫人住的那一套一樣),墻上映照著橙色*的火光,爐子里是一片火紅,在那十一月的薄暮中閃爍著菊花玫瑰色*和白色*的光芒,而那時刻就跟我沒有能得到我所向往的 那些樂趣的那會兒相象--這點我們會在后面看到的。然而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雖然不會給我?guī)硎裁唇Y(jié)果,我還是覺得它們本身就含有充分的魅力。我真想重新得到 這樣的時刻,完全跟我在回憶中的一樣。唉!如今已經(jīng)只有路易十六款式的房間了,四面都是點綴藍色*繡球花釉面的白墻。再說,現(xiàn)在人們都要很晚才從外地回到巴 黎來。如果我寫信給斯萬夫人,請她幫我來把我感到已經(jīng)屬于遙遠的歲月、屬于已不容我追溯的年代的某些內(nèi)容(這個愿望本身已無法得到,就如我當年徒然追求的 那個樂趣一樣無法得到)追補出來的話,她會從鄉(xiāng)間的別墅回信,說她要到二月才能回來,那時菊花早已凋謝了。此外,我也真希望依然還是當年那些女子,那些服 飾使我感到興趣的女子,這是因為,在我還有所信仰的歲月,我的想象力曾把她們一一賦予個性*,給她們每一個人都編上一篇傳奇。唉!在槐樹路,也就是《埃涅阿 斯紀》中的愛神木路,我倒見到了幾位,老了,都只是她們當年風韻的可怕的影子了,她們在維吉爾的樹叢中徘徊躑躅,絕望地不知在搜尋些什么。她們都早就離開 了,我可還在向那空無一人的小道打聽。太陽隱藏起來了。大自然又開始統(tǒng)攝這個林園,把它說成是婦女樂園這種想法早已煙消云散;人工堆砌的磨坊上是一片十足 的灰濛濛的天空;風吹皺了大湖,吹起了層層漣漪,倒象是一個真正的湖泊;大鳥迅捷飛越林園,倒象是飛越一個真正的樹林,一面發(fā)出尖叫,一面紛紛棲息在高大 的橡樹之巔;這橡樹的樹冠真象高盧時期德落伊教祭司的花冠,而又以古希臘多多內(nèi)祭司的權威,仿佛在宣告這已經(jīng)另作他用的森林已經(jīng)荒無人煙,這倒有助于我明 白在現(xiàn)實之中去尋找記憶中的圖景是何等的矛盾,后者的魅力得之于回憶,得之于沒有通過感官的感受。我當年認識的現(xiàn)實今日已經(jīng)不復存在。只要斯萬夫人不在同 一時刻完全保持原有的模樣到來,整條林蔭大道就會是另一副模樣。我們曾經(jīng)認識的地方現(xiàn)在只處于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世界,我們只是為了方便起見,才給它們標 出一個位置。它們只是構(gòu)成我們當年生活的相鄰的諸印象中間的一個小薄片;對某個形象的回憶只不過是對某一片刻的遺憾之情;而房屋、道路、大街,唉!都跟歲 月一樣易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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