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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兩年以后我與外祖母一起動身去巴爾貝克時,我對希爾貝特已經(jīng)幾乎完全無所謂了。我領受一張新面龐的風韻時,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幫助下去領略意大利峨特式 大教堂、宮殿和花園的美妙時,常常憂郁地這樣想:我們心中的愛,對某一少女的愛,可能并不是什么確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雖然愉快的或痛苦的夢繞魂牽混 成一體,能夠在一定時期內將這種愛與一個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使我們以為,這種愛定然是由這位女子撩撥起來的;待我們自覺或不知不覺地擺脫了這種夢繞魂牽 的情緒時,相反,這種愛似乎就是自發(fā)的,從我們自己的內心發(fā)出來,又生出來獻給另一個女子。不過,這次動身去巴爾貝克以及我在那里小住的最初時日,我的" 無所謂"還只是時斷時續(xù)的。(我們的生活很少按年月順序,在后續(xù)的日里,有那么多不以年月為順序的事情插進來。)我常常生活在更遙遠的時光里,也就是比我 熱愛希爾貝特的前夕或前夕的前夕更久遠的時光里。這時,再也不能與她相見,便頓時使我痛苦起來,就象事情發(fā)生當時一樣。雖然曾經(jīng)愛過她的那個我,已經(jīng)幾乎 完全被另一個我所取代,但是從前那個我,會突然又冒出來,而這種時刻的來到,常常是由于一件小小不然的事,而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例如--我現(xiàn)在把在諾曼 底的小住提前來說,我指的就是在巴爾貝克的小住--我在海堤上遇到一個陌生人,我聽到他說:"郵政部司長一家"時,(如果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家人家對我們的 生活會有什么影響的話)我大概會覺得這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對于與希爾貝特長期分離已經(jīng)肌消神損、忍受巨大痛苦的我,這句話會引起我巨大的痛苦。其實希爾貝 特當我的面與她父親就"郵政部司長"之家談過一次話,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再想到這個。對愛情的回憶并不超出記憶的普遍規(guī)律,而記憶規(guī)律又受到習以為常這個更 為普遍的規(guī)律之制約。習以為常能使一切都變得淡漠,所以,最能喚起我們對一個人的記憶的,正是我們早已遺忘的事情(因為那是無足輕重的事,我們反而使它保 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們記憶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們身外,存在于帶雨點的一絲微風吹拂之中,存在于一間臥房發(fā)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于第一個火苗的氣 味之中,在凡是我們的頭腦沒有加以思考,不屑于加以記憶,可是我們自己追尋到了的地方。這是最后庫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們的淚水似乎已完全 枯竭的時候,它仍能叫我們流下熱淚。是在我們身外嗎?更確切地說,是在我們心中,但是避開了我們自己的目光,存在于或長或短的遺忘之中。唯有借助于這種遺 忘,我們才能不時尋找到我們的故我,置身于某些事情面前,就象那個人過去面對這些事情一樣,再度感到痛苦,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個人,那 個人還愛著我們今天已經(jīng)無所謂的一切。在慣常記憶的強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漸漸黯然失色*,模糊起來,什么也沒有剩下,我們再也不會尋找到它了?;蛘吒_切 地說,如果幾個詞(如"郵政部司長"之類)沒有被小心翼翼地鎖在遺忘中,我們就再也不會尋找到它,正如將某一書籍存在國立圖書館一冊,不這樣,這本書就可 能再也找不到了。

但是這種痛苦和這種對希爾貝特的再生之愛,并不比人們夢中的痛苦和再生之愛更持久。這一次,倒是因為在巴爾貝克,舊的習慣勢力再也不在這里,不能使這 些情感持續(xù)下去了。習慣勢力的這種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這是因為這個習慣勢力遵循著好幾條規(guī)律。在巴黎,借助于習以為常,我對希爾貝特越來越無 所謂。我動身去巴爾貝克,改變習慣,即習慣暫時停止,便圓滿完成了習以為常的大業(yè)。這習以為常使事物變得淡漠,卻又將事物固定下來,使事物解體卻又使這種 解體無限地持續(xù)下去。數(shù)年來,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將我的精神狀態(tài)套在前天精神狀態(tài)的套子上。到了巴爾貝克,換了一張床。每天早上有人將早點送至床邊,這早 點也與巴黎的早點不同,這大概就再也支持不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所賴以生存的想法了:有時候(這種時候很罕見,確是如此),久居一地會使時日停滯,贏得時間 的最好辦法便是換換地方。我的巴爾貝克之行正如大病初愈的人第一次出門一樣,單等這一時刻來到,便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痊愈了。

從巴黎到巴爾貝克這段路程,如今人們一定會坐汽車走,以為這樣會更舒服一些。這么走,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這段旅程會更真實,因為會更親切地、感受更深 切地體會到大地面貌改變的各種漸變。但是歸根結底,旅行特有的快樂并不在于能夠順路而下,疲勞時便停下,而是使動身與到達地點之間的差異不是盡量使人感覺 不到,而是使人盡可能深刻感受到;在于完全地、完整地感受這種差異,正如我們的想象一個跳躍便把我們從自己生活的地方帶到了一個向往地點的中心時,我們心 中所設想的二者之間的差異那樣。這一跳躍,在我們看來十分神奇,主要還不是因為穿越了一段空間距離,而是它把大地上兩個完全不同的個性*聯(lián)結在一起,把我們 從一個名字帶到另一個名字那里,在火車站這些特別的地方完成的神秘的過程(比散步好,散步是什么地方想停下來就可以停下來,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問題了)將 這一跳躍圖象化了?;疖囌編缀醪粚儆诔鞘械慕M成部分,但是包含著城市人格的真諦,就象在指示牌上,車站上寫著城市名一樣。

但是,在各種事情上,我們這個時代有一個怪癖,就是愿意在真實的環(huán)境中來展示物件,這樣也就取消了根本的東西,即將這些物件與真實環(huán)境分離開來的精神 活動。人們"展示"一幅畫,將它置于與其同時代的家具、小擺設和帷幔之中,這是多么乏味的布景!如今,一個家庭婦女頭一天還完全無知,一旦到檔案館和圖書 館去呆上幾天,便最善于在當今的公館里搞這種玩藝!但是人們一面進晚餐一面在這種布景中望著一幅杰作,那幅杰作絕不會給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這種快感,只 應要求它在博物館的一間大廳里給予你。這間大廳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特點,卻更能象征藝術家專心思索以進行創(chuàng)作時的內心空間。

人們從車站出發(fā),到遙遠的目的地去??上к囌具@美妙的地點也是悲劇性*的地點。因為,如果奇跡出現(xiàn),借助于這種奇跡,還只在我們思想中存在的國度即將成 為我們生活其中的國度,就由于這個原因,也必須在走出候車室時,放棄馬上就會又回到剛才還呆在里面的那個熟悉的房間的念頭。一旦下定決心要進入臭氣沖天的 獸穴--經(jīng)過那里才能抵達神秘的境界,進入一個四面玻璃窗的偌大的工場,就象我到圣拉扎爾的四面玻璃窗大工場里去找尋開往巴爾貝克的火車一樣,就必須放棄 回自己家過夜的一切希望。這圣拉扎爾車站,在開了膛破了肚的城市高處,展開廣闊無垠而極不和諧的天空,戲劇性*的威脅成團成堆地聚集,使天空顯得沉重,與曼 坦那①或委羅內塞②筆下那幾乎形成巴黎時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在這樣的天空下,只會完成某一可怕而又莊嚴的行動,諸如坐火車動身或者豎起十字架。

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畫家,他畫過一幅《釘上十字架》,普氏時代已在盧浮宮展出過。
②委羅內塞(1528-1588),意大利畫家,他畫過數(shù)幅《釘上十字架》。

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從鵝毛大雪漫天飛舞中遙望巴爾貝克那波斯式教堂,不出此限時,我的軀體對這次旅行并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只有當我的軀體明白了 它必須親自出馬,抵達的當晚,人家要把我送到它很陌生的"我的"房間去的時候,異議才開始出現(xiàn)。動身的前一天,我明白了母親并不陪同我們前往時,它的反抗 就更加激烈。我父親與德·諾布瓦先生動身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里,他寧愿在巴黎郊區(qū)租一所房子度假。此外,欣賞巴爾貝克的美景,并不因為必須付出痛苦 的代價去換取就使人的欲|望大減。相反,這痛苦在我看來,似乎能使我即將去尋求的印象現(xiàn)實化,保證它的真實性*。任何所謂相同美麗的景色*,任何我得以去觀看, 而又并不因此就妨礙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覺的"全景"都無法代替這種印象。我感到喜歡做什么事的人和為此而感到快樂的人并不是同一些人,這已不是第一次 了。給我看病的大夫見我動身當天早晨神色*痛苦,大為驚異,他對我說:"我向你保證,哪怕我只能找到一周的時間到海濱去乘乘涼,我決不擺架子等人來請我。你 馬上可以看到賽船競渡,太好了!"我認為自己和這位大夫一樣深深向往著巴爾貝克。對我來說,甚至早在去聽貝瑪演唱以前,我就已經(jīng)知道,不論我喜歡什么,這 件東西永遠牲我的快樂,而不是去尋求快樂。

和從前一樣,我的外祖母仍然熱切希望賦予人們給予我的饋贈以藝術性*,自然她對我們動身的想法就不同。為了通過這次旅行對我進行一項部分古典式的"考 驗",她本來打算一半乘火車,一半乘馬車,來完成當年德·塞維尼夫人從巴黎經(jīng)過肖內和歐德邁爾橋到東方①去所走過的這段旅程②。但在父親的明令禁止之下, 外祖母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我父親知道,外祖母安排一次外出,以便將出門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好處全部發(fā)揮出來時,事先便可預知會有多少次誤車,丟失 行李,咽喉疼痛以及違章。她想到我們要到海灘去時,不至于突然來了"該死的一車人"而受阻去不成,會十分高興。這"該死的一車人",是外祖母喜愛的塞維尼 夫人的叫法③。因為勒格朗丹沒有為我們給他姐姐寫封引見信,我們在巴爾貝克一個人也不認識(這一忽略,我的姨祖母塞莉納和維多利亞④均很不欣賞。為了突出 往日的密切關系,她們至今仍稱那個作姑娘時她們就認識的人為"勒內·德·康布爾梅",而且還保留著那個人送的禮物。這禮品裝飾一個房間,也裝點談話,只是 當前的現(xiàn)實與這些禮品已經(jīng)對不上號。我的這兩位姨祖母在勒格朗丹老太太家里,再也不提她女兒的名字,只是一走出他們的家門,便用諸如此類的話來互相道 賀:"那個人,你知道的,我提都沒提她。我想,他們心里自然明白。"她們以為這樣便為我們報了仇,雪了恨)。

①這是一個地名。該城建于1666年。在此兩年以前成立了"東印度公司",這個公司的造船廠造出的第一艘船定名為"東方的太陽",取其中"東方"定為該城市名。后來該公司消失了,地名照舊。
②見塞維尼1689年4月27日、5月2日及8月12日各函,這三個地名分別在這三封信中出現(xiàn)。
③見1671年6月28日塞維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函。塞維尼夫人在這封信中寫道:"令人愉快的來客走了,我多么傷心難過,你是知道的。叫我又受拘束 又厭煩的該死的一車人走了,我又多么心花怒放,你也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認定:比起令人愉快的客人來,更希望來令人討厭的客人。"
④在第一卷中,這兩位姨祖母叫塞莉納和弗洛拉。

所以,我們就要乘一點二十二分的那趟火車從巴黎動身。我花了好長時間在鐵路局時刻表上找這趟車以自得其樂,每次這時刻表都使我激動不已,甚至使我產生 已經(jīng)動身那種興沖沖的幻覺?;ǖ臅r間那么長,不會不想到我對這趟車已經(jīng)了如指掌了。我們對列車的想象中,幸福不幸福的決定因素更主要地是關系到它會給我們 什么性*質的快樂,而不是我們對這趟列車的情況是否了解確切,所以我覺得自己對這趟車已經(jīng)了解得很細,我一點都不懷疑,當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我凝望著即將抵 達某一車站會出現(xiàn)某種效果時,我將會在車廂里領略到一種特殊的快樂。這列火車,雖然在我心中總是喚起同一些城市的景象,我用列車穿過的下午時光的光線將這 些城市鑲嵌起來,可是我似乎覺得這列火車與任何其它列車都不相同。正像人們常常對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又喜歡想象已經(jīng)得到他的友情的人常常所做的那樣,我最 后也賦予一個金發(fā)藝術家旅客以特有的不變的面容。他可能帶我踏上他的旅途,我可能在圣洛大教堂①腳下向他告別,然后他朝著夕陽的方向遠去。

①圣洛大教堂,又稱圣洛圣母院,始建于十三世紀末、十四世紀初。拉斯金認為該教堂三角楣的尖頂為火焰式建筑之典范。

我的外祖母好容易下定決心去巴爾貝克,總不能"白去"一趟,所以她將要在一位女友家停留二十四小時。我當天晚上從那人家里再度踏上旅程,以免叨擾,同 時也為了第二天白天能去參觀巴爾貝克教堂。我們早已獲悉,這所教堂距巴爾貝克海灘相當遠,從那里再趕到海灘開始我的海水浴治療,可能就來不及了。我這次旅 行中的精采節(jié)目,列在殘酷的第一夜之前,這種感覺可能還會叫我好受一些。在那殘酷的第一夜里,我要走進一個新住所,而且要同意在那里生活。

但是,首先得離開原來的住所。我母親正好安排在同一天到圣克盧安頓,她早已采取了一切措施,或者佯裝已經(jīng)采取了全部措施,把我們送到車站以后,就直接 去圣克盧,而不需要再回我們自己的家。她怕我不但不去巴爾貝克,反而要跟她回家。她甚至以在那所剛剛租下的房子里有許多事要做,她又時間很緊為借口,決心 不與我們呆到火車開動,實際上是為了給我免去這殘酷的告別?;疖囬_動之前,她躲在來來去去、準備這準備那之中。再也無法避免分手時,因為精力完全集中在那 無能為力而又無比高尚的清醒時刻上,分手也就突然顯得無法忍受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我母親沒有我,不為了我,而過另一種生活也能活。她就要和我父親一起去住。說不定她覺得我身體不好,神經(jīng)過敏,把我父親的生活搞 得更復雜,更慘淡了。這次分別使我更加難過,因為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對我母親來說,這是我引她不斷傷心的結果。她沒有對我說過我怎樣不斷使她傷心,但是經(jīng) 過那些事之后,她明白再也無法共同度假了。說不定也是過另外一種生活的初次嘗試。隨著父親和她年歲的逐漸增長,為了將來,她要開始心甘情愿地接受這另一種 生活。這就是與從前相比我與她見面要少;她對我已經(jīng)有些形同路人;她成了一個人們看見她獨自一人回到一幢房屋的婦人,而我并不在那房屋中;她向看門人詢問 是否有我的來信。這種情形,甚至在我做過的噩夢中也從未出現(xiàn)過。

車站雇員想把我的箱子拿走,我?guī)缀鯚o法答話。我母親為了安慰我,使出她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她覺得對我的悲傷佯作不見沒有用,便輕輕地拿這個開玩笑:

"喂,巴爾貝克教堂如果知道人家是這么愁眉苦臉地準備去看它,會說什么呢?拉斯金說的興高采烈的旅行家①是這樣的嗎?再說,你是否能夠適應環(huán)境,我會知道的。即使離得很遠,我仍將和我的小狼在一起。你明天就能收到媽媽的一封信。"

①拉斯金在《亞眠圣經(jīng)》中,經(jīng)常提到"旅行家"以及他在路上遇到了藝術品得到無限快樂的情形。普魯斯特將拉斯金的《亞眠圣經(jīng)》譯成法文,對拉氏著作當然是了如指掌的。但拉斯金并不喜歡乘火車旅行。

"女兒,"外祖母說道,"我看你和塞維尼夫人一樣,一張地圖放在眼前,一刻也沒有分開①。"

然后母親又設法叫我開心,她問我晚餐時我要點什么菜,她對弗朗索瓦絲佩服得五體投地,稱贊她把一頂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得認不出原樣來,她從前看見這頂帽 子新的時候戴在我姨祖母頭上,這件大衣新的時候穿在我姨祖母身上,曾經(jīng)引起她厭惡的。那帽子頂上有一只大鳥,大衣上到處是難看的圖案和烏黑發(fā)亮的點點。可 是大衣不能穿了,弗朗索瓦絲叫人把大衣翻個個,將色*調很好看的一色*里子露在外面。至于那只大鳥,因為壞了,早就把它扔了。在一首民歌里講到,最有藝術意識 的藝術家費盡心血把最精致的裝飾裝點到農民住宅的門面上,使得這住宅門頂上正合適的地方開出一朵雪白或淡黃的玫瑰來。有時你遇到這么精致的東西,真叫你動 心。與此種情形相同,天鵝絨結呀,雞蛋殼形的絲帶呀,這些在夏爾丹或惠斯勒②的肖像畫上會令人興高采烈的東西,弗朗索瓦絲用無懈可擊而又純樸的審美觀將這 些東西綴在那頂帽子上,那帽子便變得十分動人了。

①見1671年2月9日塞維尼夫人致女兒函:"一張地圖擺在我面前,你過夜的地方,我全知道。"
②(前)夏爾丹和惠斯勒的名字,在這部小說中,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從普氏的美學觀點形成來說,這兩位畫家極為重要。夏爾丹(1699-1779),是著 名法國畫家。普氏在1895年左右曾就夏爾丹寫過一篇研究文章。后來又將他對于倫勃朗的研究補充進去,一起發(fā)表在《駁圣佩甫》一書中?;菟估?(1834-1903),美國畫家,在巴黎和倫敦住過多年。普氏經(jīng)人介紹,與惠斯勒相識,并見到1891年畫家為孟德斯基烏伯爵畫的肖像。但是斯金很看不 起惠斯勒。普氏擺脫了拉斯金的影響,在1905年所寫的文章及書信中,對惠斯勒極為推崇。普氏此處所提情形,在惠氏的許多肖像畫中均可見到。

這事還得往從前說,謙遜和正直常常賦予我們這位年老的女仆以高貴的面部表情。她是內向而沒有卑劣情感的女子,她很懂得"不越禮,保體面",為這次出 門,她穿上了人家不穿而送給她的衣裳,以便跟我們坐在一起既相配,又不致顯出非要人家瞧她的樣子。弗朗索瓦絲穿著櫻桃紅而又陳舊的大衣,毛皮圍領并不硬扎 扎地露出毛來,她那樣子使人想到一位年長的大師在《時時刻刻》一書中所繪之安娜·德·布列塔尼①的某一形象。在那些形象中,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貼,整個畫 面的情感在各個部分也分布得特別勻稱,以致那華麗而又過時的特殊服裝跟眼睛、嘴唇和雙手一樣,都表現(xiàn)出虔誠的嚴峻來。①《安娜·德·布列塔尼的時時刻刻》 于1508年出版,為法國畫家讓·布爾迪松(約1457-1521)的作品。

說到弗朗索瓦絲,就不能提到思想。她一無所知,這意思是指,一無所知就等于什么也不懂,但內心能直接領會的幾條罕見的真理除外。龐大的思維世界對她來 說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她清澈的目光面前,在她那鼻子、嘴唇細膩的線條面前,在所有這一切證物面前,人們會象面對一條狗那智慧而善良的目光一樣心慌意亂。 可是人們明明知道,對于人的全部意念,這狗是一竅不通的。在許多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身上,竟然缺乏這些證物!如果有,對他們來說,那就會意味著絕頂?shù)膬?yōu)秀,杰 出品德的高尚表現(xiàn)了。人們確實可以琢磨這樣的問題,就是在其它的地位低下的兄弟中,農民中,是否有相當于頭腦簡單的人群中的上等人這樣的人類,更確切地 說,是否有由于不公正的命運而注定在頭腦簡單的人之中生活,被剝奪了知識,但是他們更天然地、更出自本性*地接近像大部分受教育的人那樣的杰出的人呢?這些 人就象耶穌家族分散、迷失、被剝奪了理智的成員,象最有智慧的階層的親屬仍停留在童年時期一樣,對他們來說,要具有才具,只差知識這一著了。這從他們眼睛 閃射出來的、不可否認的光芒中看得出來,可是這光芒沒有用到任何事物上。

母親見我強忍淚水,對我說:"雷古魯斯對大場面可見慣了……①再說,你這樣對媽媽可不好,咱們也像外祖母一樣引用塞維尼夫人的話吧:'我將不得不把全 部勇氣都用上,這種勇氣你沒有。'"②她又想起,對他人的深情可以轉移自私的痛苦,便盡量叫我高興,對我說,她想,她去圣克盧一路上會順利,她對自己訂下 的出租馬車很滿意,車夫彬彬有禮,馬車也很舒適。聽到這些瑣事,我強作微笑,并且用同意、滿意的表情點點頭??墒沁@些事只會叫我去更真實地想象母親的離 去,我揪心地望著她,仿佛她已經(jīng)與我分離。她戴著為去鄉(xiāng)下而買的圓草帽,穿著薄薄的長裙。因為要在酷熱之中長途跋涉,她才穿上這件長裙,可是已使她變了 樣,她已經(jīng)屬于蒙特都③別墅了,而我則不會在那個別墅見到她。

①雷古魯斯為羅馬大將,在與迦太基作戰(zhàn)中表現(xiàn)極其英勇。但是普魯塔克并未為雷古魯斯作過傳,倒是西塞羅和賀拉斯稱頌過雷古魯斯的業(yè)績。
②此處亦是引用1617年2月9日塞維尼夫人致女兒函的大意,原話是:"你若是愿意真叫我高興,就把勇氣全拿出來,我倒是缺少這種勇氣的。"
③蒙特都在圣克盧。

為了避免旅行可能造成我氣悶發(fā)作,醫(yī)生建議我在動身時稍微多喝些啤酒或白蘭地,以便處于他稱之為"欣快"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神經(jīng)系統(tǒng)短時間不那么 脆弱。是不是照醫(yī)生的建議辦,我還拿不定主意。但我至少希望,一旦我下定決心那么做,我的外祖母能承認我自己擁有這種權利和理智。所以我談起這件事,似乎 我的猶豫不決只在我到什么地點去喝酒的問題上,是在冷餐部還是酒吧車廂。我看到外祖母臉上現(xiàn)出責備、甚至根本對此不予考慮的表情。一見這種表情,我突然下 定了決心非去喝酒不可,既然口頭宣布未獲得無異議通過,要證明我是自由的,實施這一行動變成了必不可少。我大叫起來:

"怎么?我病得多么厲害,你是知道的!醫(yī)生對我說的話,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這么勸我!"

待我向外祖母將我身體不適的情形解釋完,她現(xiàn)出那么歉疚、善良的神情,回答我說:"那就快去買啤酒或者白酒吧,既然這對你會有好處。"我聽了立刻撲到 她的懷里,在她的臉上印滿了親吻。我去酒吧車廂喝了過量的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感到,如果不這樣,我的病會劇烈發(fā)作,那樣她會最難過不過的。到了第一 站,我又上車回到我們那個車廂,我對外祖母說,我多么高興到巴爾貝克去,我感到一切都會順利,我內心感到會很快習慣與母親遠離,這趟車很舒服,酒吧老板和 雇員都那么熱情,我真愿意經(jīng)常來往于這條線上,以便有可能再和他們見面。對于所有這些好消息,我的外祖母卻沒有表現(xiàn)出我那樣的興高采烈。她有意避開我的目 光回答我說:"可能你該想辦法睡一會了。"并且將目光轉向窗戶。我們已經(jīng)放下了窗簾,可是窗簾逮不住整個玻璃窗框,所以太陽能將在林中空地上小憩的溫和而 又懶洋洋的光線投射在車廂門打蠟橡木上和靠椅的罩子上(比起鐵路局掛在車廂高處的廣告來,這似乎是對與大自然渾成一體的生活更有說服力得多的一則廣告,車 廂里的廣告掛得太高,是什么地方的風景,我無法看清那地名)。

外祖母以為我閉上了眼睛,可我看見她透過她那帶大圓點的面紗,不時向我投過一瞥,然后又將目光收回,然后再反復下去,就像一個人為了養(yǎng)成習慣,極力在進行困難的操練一般。

于是我與她談起話來,不過似乎這并不使她開心。不管怎樣,對我來說,我自己的聲音使我感到快樂,同樣,我的身體最令人覺察不到的、最內在的活動使我感 到快樂。所以,我盡量使之持續(xù)下去,任憑我講話的每一個抑揚頓挫長時間停留在字眼上,我感覺到我的每一目光都確確實實位于它落下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停留得 超過慣常的時間。

"好了,休息吧!"外祖母對我說,"睡不著的話,就看看書!"

說著她遞給我一本塞維尼夫人的著作。我打開書,她自己則沉醉在《博澤讓夫人回憶錄》①之中。每次旅行時,她非帶這兩位女作家的書不可。這是她偏愛的兩 個作者。這時,我有意保持頭部不動,一旦取了某種姿勢,就保持這種姿勢不變,從中感受到很大的快樂。我手擎著塞維尼夫人的著作,并不打開,也不垂下目光去 看書,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藍色*的窗簾。我凝望著窗簾,覺得真是美妙無窮,這時如果有誰想叫我將注意力從這上面轉移過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覺得那窗 簾的藍色*并非由于其美,而是由于它生機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終于將酒吞下去,那酒也開始起作用為止這期間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的一切色*彩全部隱去,以致與 這窗簾的藍色*相比,其余的色*彩對我來說全都黯淡無光,毫無意義。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給他們實行手術,他們終于看見了顏色*,當初他們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 必就是這樣的。一位上了年紀的雇員來查我們的車票。他身著制服上裝,金屬鈕扣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又使我著迷。我真想請他在我們身旁坐一坐。可是他到另一車 廂去了。于是我懷著眷戀的心情想到鐵路工人的生活,他們的全部時間都在鐵路上度過,大概沒有一天不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雇員吧!凝視藍窗簾,感覺到我的嘴半 張半合所感受到的快樂,程度終于開始降低。我想動一動。我活動活動。我打開外祖母遞給我的那本書,能夠將注意力固定在我這里那里挑選的頁數(shù)上了。我一邊看 書,一邊感到對塞維尼夫人越來越佩服。

①此書名為作者所虛構,并不存在,很可能來源于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普魯斯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寫過一篇文章,發(fā)表于1907年。

千萬不要為一些純屬表面的特點所蒙蔽,這些地方與時代、與沙龍生活相關。正是這些地方使一些人以為只要他們說了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兒!"或"我 看這位伯爵很有風趣",或者"翻動割下來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①這類的話,他們就形成了自己的塞維尼形象。已經(jīng)有德·西米阿納夫人②的先例為證, 她因為自己寫了諸如"德·拉布里先生健康極佳,先生,聽到他死亡的消息,他完全受得住"③或"噢,親愛的侯爵,您的信多么叫我喜歡!有什么辦法能不回信 呢?"④或者什么"先生,似乎您欠著我一封回信,我欠您幾鼻煙壺的香檸檬。我剛還清了八封信的債,馬上又有別的信要來了……這大地從來產量沒這么高過。看 上去是為討您喜歡"⑤。此類的句子,就自以為與她的外祖母很相象了。而且她也用這種體例寫信談放血,檸檬等等等等⑥,自以為這就是塞維尼夫人的書信。但是 我的外祖母是從內在的東西,從作者對家人的熱愛,對大自然的熱愛來接近塞維尼夫人的,她教我喜歡塞維尼夫人真正的美妙之處,那與上述的例子毫不相關。我即 將在巴爾貝克遇到一位畫家,他叫埃爾斯蒂爾⑦,對于我的審美觀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塞維尼夫人與這位畫家是屬于同一家族的偉大藝術家,因此她作品中的美此后 不久便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我在巴爾貝克意識到,她向我們展示事物的方式與埃爾斯蒂爾是相同的,是按照我們感知的順序,而不是首先就以其起因來解釋事物。 那天下午,在那節(jié)車廂里,我反復讀著出現(xiàn)了月光的那封信時,已經(jīng)心花怒放了:

①此句見于1671年7月22日塞維尼夫人寫給庫朗日的書信,當時被人認為極有風趣,爭相傳誦。
②德·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是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閨名波林娜-阿黛瑪爾·德·蒙德依·德·格里尼昂,1695年嫁給路易·德·西米 阿納。她同意出版外祖母的信并親自參加編纂,但出于某些顧慮,將她母親的信大部分都毀掉了。她本人的書信于1773年發(fā)表。
③此句出于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里古爾函。
④此句出于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函。
⑤此句出于1735年2月3日致德·埃里古爾函。
⑥(前)談放血的信為1734年11月17日;談檸檬的信有二,1735年1月13日和1月15日,這幾封信都是寫給德·埃里古爾的。
⑦埃爾斯蒂爾的名字第一次在本書中出現(xiàn)。在《斯萬之戀》中,這個畫家以比施的名字出現(xiàn)。埃爾斯蒂爾的原型基本上是惠斯勒。1898年奧朗多夫書店出版的一本小說《亡人的太陽》中有一位畫家,名字也叫尼爾·埃爾斯蒂爾。

我無法抗拒這種誘惑,我戴上帽子,穿上顏色*鮮艷的上衣,其實并非必需如此。我來到網(wǎng)球場上,那里的空氣非常溫馨,與我臥房一樣。我看到千百種莫名其妙 的東西,著白衣黑衣的修道士,數(shù)位著灰衣和白衣的修女,散亂各處的內衣,挺直身體緊靠大樹躲起來的男子……①①塞維尼夫人1680年6月12日致格里尼昂 夫人函片斷。

這便是此后不久我稱之為《塞維尼夫人書信》中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一面(難道她描寫景物和性*格的方式不和他一模一樣嗎?)的東西。

我將外祖母送到她的女友家里,我也在那里待了幾個小時。然后,晚上,我又一個人乘上火車,至少我沒有感到夜晚降臨時光難耐。這是因為我不需要在旅館房 間那樣的監(jiān)獄里度過這一夜,而旅館房間那睡意朦朧的模樣大概會叫我毫無睡意。包圍著我的,是列車各種運動那令人鎮(zhèn)靜的活動。這各種運動伴著我,如果我沒有 睡意。它們會主動過來與我聊聊,它們的聲響像搖籃曲一樣催我入睡。我把這聲響像貢布雷教堂的鐘聲一樣搭配起來,一會是這個節(jié)奏,一會又是另一種節(jié)奏(根據(jù) 我的想象,首先聽到四個疊聲的等長的八分音符,然后是一個疊聲的八分音符瘋狂地沖到一個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這聲響使我那失眠的離心力動彈不得,對失眠 施加了相反的壓力,將我保持在平衡之中。我一動不動以及以后我的睡意來臨,我都感到與那壓力密切相關,那種清新的印象與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懷抱中有一股強大 的力量作警戒,因而得到安息所給予我的印象完全相同,好象我在一瞬間得以化身為某種魚類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朧中被水流和浪濤蕩來蕩去,或者化成一只鷹, 仰臥在暴風雨這唯一的支柱上。

和煮雞蛋、帶插圖的報紙、紙牌、船在其中拼命開動卻不前進的河流一樣,日出也是長途鐵路旅行的伴隨物。我正在清點前幾分鐘充斥我的腦際的想法,以便意 識到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是確實沒有把握才叫我提出這個問題自問,可是就是這個"沒有把握"正在向我提供一個肯定的回答),就在這時,在窗玻璃里,一小塊 暗色*的小樹林上方,我看見了幾片有凹邊的云朵,那毛茸茸的邊緣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不會改變,有如點染鳥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 粉紅,有如畫家隨興所至將之置于畫面上的粉畫。但是我感到與之相反,這片色*彩既不是毫無生氣,也不是興之所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機。瞬間,這色*彩后 面,光線蓄積起來,堆積起來。這色*彩越來越深,天空變成一片肉紅。我將雙眼緊貼在玻璃上,盡量看清楚些,因為我感覺到這與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緊密相關??墒?鐵路方向改變,列車拐彎了,窗框里的晨景為夜色*籠罩的一村莊所代替。小村的屋頂為月白色*,在仍然鑲滿星斗的天空下,臟污的洗衣池①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 鈿。我正為失去那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這時,我在對面的窗子里再度望見了它,但這一次是紅色*的。鐵路又拐了第二個彎,這片天空又拋棄了對面的窗子。 結果我就將時間花在從這一面窗奔向那一面窗之中,為的是將我這美妙的、火紅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斷斷續(xù)續(xù)的片斷連接起來,將畫面裝裱起來,以便有一個全景和 連續(xù)的畫面。

①法國農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婦洗衣的地方,稱為洗衣池。

景色*變成地勢起伏,更加陡峭,列車停在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小站上。峽谷之底,急流岸邊,只能看見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進水中,那河水就緊貼窗下流 過。如果一個人可以是土地的產物,人們從他身上可以品嘗到土地獨特的風韻,一個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魯森維爾森林中獨自漫步時,是多么希望 看見一個村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希望的,大概就是這個高個子姑娘。我看見她從這座小屋中走出來,背著一罐牛奶,沿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小路。向車站走來。在 高山峻嶺遮斷了世界其余部分的山谷中,除了這些只停留一小會的列車,她大概從來沒有在別處見到任何人。她沿著車廂走來,向幾位已經(jīng)醒過來的旅客出售牛奶咖 啡。晨光映紅了她的面龐,她的臉比粉紅的天空還要鮮艷。面對著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當我們重又意識到美與幸福的時候,這種生活欲|望就在我們心中 再次萌生出來。我們總是忘記美和幸福是單獨存在的,在我們的頭腦中總是用某一約定俗成的類型來代替,而這個類型是我們從討我們喜歡的各個不同面龐之中、從 我們領略過的快樂中找一個平均數(shù)而形成的。我們只有抽象的形象,而這些形象是死氣沉沉的,沉悶乏味的,因為它們恰巧沒有一件新鮮的與我們領略過的不同的事 物的品性*,這正是美與幸福所特有的品性*。于是我們對生活作出悲歡的判斷,我們還以為這是正確的,因為我們以為已經(jīng)把美和幸福打到里面去了,實際上我們忽略 了這兩樣東西并且用一些中和物來代替它們,而在這種中和物中連美和幸福的一個原子也沒有。一個文人,人們向他談一部新出的"好書",他還沒聽就先生厭倦打 起哈欠來,情形就是如此。因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讀過的好書的綜合,而一本好書是與眾不同的,無法預見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總和構成的,而是由某種 東西構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總和又絕不足以叫人找到這種東西,因為正好是在它之外。剛才感到厭倦的那個文人,一旦接觸到這部新作,立刻會感到自己對這 本書所描寫的現(xiàn)實頗有興趣。這位美麗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種幸福(唯一的,總是與眾不同的,只有在這種形式下我們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種生活在她 身邊可能會實現(xiàn)的幸福。這位美麗的姑娘也是如此,她與我一個人獨處時頭腦中描繪出的美貌模式毫無共同之處。但是這里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個習慣的短暫中止在 起作用。我使賣牛奶的女郎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嘗強烈享受、站在她對面的我。平時我們總是將我們的存在壓縮到最低限度來生活。我們的大部分能力停 留在睡眠狀態(tài),因為這些能力依憑著習慣,習慣知道要做什么,習慣不需要能力。但是在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習慣中斷了,時間、地點改變了,就使得各種能 力必須出來。我的習慣是經(jīng)常在家,不早起。這個習慣現(xiàn)在不在了,我的各種能力就全都跑過來以代替習慣,而且各種能力之間還要比比誰有干勁,象波濤一樣,全 都升高到非同尋常的同一水平--從最卑劣到最高尚,從呼吸、食欲、血液循環(huán)到感受,到想象。在我叫自己相信這個少女與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時候,我不知道 是這些地方優(yōu)美的田園景色*為她增加了魅力,還是她使這些地方產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時一小時地將生命與她一起度過,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里,奶牛那里, 列車旁,一直在她身邊,感到她了解我,在她的心里有我的位置,那我會覺得生活該是多么甜蜜!她會教我領略鄉(xiāng)村生活和晨曦初現(xiàn)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給 我送牛奶咖啡來。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沒有看見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軀之上,她的面龐是那樣粉紅、那樣閃著金光,似乎別人是透過燈火照亮的彩繪大玻 璃窗在看她。她回過頭,朝我這邊走來,她的面龐越來越寬闊,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輪紅日,我簡直無法將目光從她的面龐上移開。這面龐似乎會向你接近,一 直會走到你身邊,任憑你貼近觀看,那火紅與金光會使你頭暈目眩。她向我投過機靈的一瞥。就在這時,列車員關上車門,列車開動了。我看見她離開車站,重又踏 上小徑?,F(xiàn)在天已大亮:我正遠離黎明而去。不論我的興奮是由這姑娘激發(fā)出來的,抑或相反我置身于她的身旁所領略的大部分快樂是我的激動心情所引起,總而言 之,她與我的快樂是那樣渾成一體,以至我要與她重見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向往著不要使這種興奮狀態(tài)完全消失,不要永遠與參與其事的那個人分離,哪怕她自己并 不知曉。不僅因為這種狀態(tài)是多么令人愉快,而且特別是(就象一根繩子拉得更緊會發(fā)出一種聲響,或一根綴線更快地振動會產生另一種顏色*一樣)它使我看到的事 物產生了另一種色*調,它將我作為演員帶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更加無比有趣的世界。列車加速前進,我仍然依稀望見那個美麗的姑娘,她就象與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 的另一種生活的一部分,一條帶子將我的生活與她隔開。在那另一種生活中,事物喚起的感覺再也不相同,現(xiàn)在從那種生活里走出來,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樣。為了 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與那種生活相聯(lián)的溫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這位村姑買牛奶咖啡了??蓢@!我向另外一種生活越來越快地走去,而她 將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生活里!我設想著種種計劃,好讓我有一天再乘坐這同一列車,再在這同一車站停留,只有這樣我才能勉強接受那另外一種生活。設想這種種 計劃同時還有一個好處,便是給我們那唯利是圖的、活躍的、實用的、機械的、懶惰的、離心的精神狀態(tài)提供了養(yǎng)料。我們的大腦確是這種狀態(tài),因為當需要作出努 力,以便普遍地、不圖個人利害地去加深我們有過的愉快印象時,我們的大腦往往喜歡避開這種努力。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繼續(xù)想著這甜美的印象,大腦就寧愿從未 來的角度對此作出設想,巧妙地為這甜美印象的再生準備時機。這對于理解那美好時刻的精髓絲毫無補,卻免了我們費心勞神在自己內心重溫一時刻的辛苦,使我們 指望再度從外界得到這種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維茲萊還是夏爾特爾,布爾日還是波韋,通過這簡略的形式,用來指明其主要教堂。我們常常使用這種局部的含義,如果是我們還不了解的地方, 最后就會把整個城市的名字刻在心上。當我們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進去的時候,這城市的名字立刻就會象鑄模一樣,給它印上同一風格的同樣的刻紋,也把它變成一 種大教堂。不過這一次是在一鐵路車站上,我看到了巴爾貝克這個地名,在一家冷餐館的上方,在藍色*警報器上,幾乎是波斯體的白字。我匆匆穿過車站和通往車站 的大街,我向人詢問海灘在哪,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海。從人們的表情看,他們似乎不明白我問的是什么。我現(xiàn)在就在巴爾貝克老城,巴爾貝克陸地,這里既不是海 濱,也不是海港。當然,依照傳說,顯圣的基督確是漁民們從海里找到的。教堂就在距我?guī)酌组_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繪玻璃窗敘述的就是發(fā)現(xiàn)這位基督的故事。 修建教堂大殿和鐘樓的石頭,也確實是從海浪拍擊的峭壁上取來的。正因為如此,我想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沖到彩繪玻璃窗前的??蓪嶋H上大海距這里還有五里① 多路,在巴爾貝克海濱的教堂圓頂旁那個鐘樓,我從前在書本上讀過,說這鐘樓本身就是一座諾曼底峭壁,上面各種籽粒會聚,群鳥盤旋,所以我一直以為那鐘樓底 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飛沫的。實際上,鐘樓聳立在一座廣場上,兩條有軌電車線從這里分叉,對面是一家咖啡館,門口金字招牌上寫著"臺球"二字。鐘樓的 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頂上沒有摻雜一根桅桿。我一面留神咖啡館,一面留神向其問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著要回去的車站,走進教堂。教堂與其余的一切構成 一體,仿佛是一種偶然,是這天下午的產物。那軟綿綿的在天空中鼓起來的圓頂好象一顆果實,住宅煙囪沐浴其中的同一陽光,催熟了那粉紅、金色*而又進口就化的 果皮。但是,認出眾使徒的雕像--我曾經(jīng)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看見過鑄出的圣像--站在教堂大門口的門洞里,在圣母的兩旁列隊而立,等待著我,似乎是為著歡 迎我時,我就只愿意考慮雕塑的永恒意義了。圣母那仁慈、溫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著的背,似乎唱著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歡迎似地向前走來。但是人們發(fā) 覺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滯不動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樣。只有人圍著他們轉時,他們的表情才有所改變。我心中暗想:就是這里,這就是巴爾貝克教堂。這個廣場看 上去知道自己的榮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擁有巴爾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是這個大名鼎鼎的教堂、這些使徒、這大門之下圣母的照片,僅僅是拓片。而 現(xiàn)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無二的,近在眼前了:這就遠遠勝過從前了。

①法國古里,一古里約等于四公里。

說不定也不如從前。好比一個小伙子,到了考試或者決斗的那一天,當他想到他儲備的知識和他準備表現(xiàn)出的勇敢時,會感到人們向他提出的問題、他打出去的 子彈,都沒有什么了不起了。同樣,我的頭腦中遠遠超出我眼前的復制品的,是高高聳立在門洞中的圣母形象。各種變故可以構成對復制品的威脅,卻無法企及我頭 腦中的圣母;如果有人將復制品摧毀,我頭腦中的圣母卻不受任何損傷;她是盡善盡美的,具有世界性*意義?,F(xiàn)在,我的頭腦見到了這個早已為人雕塑過一千次的雕 象,對這個雕像外表僅僅是石頭,我伸出手臂即可觸及,占據(jù)著一席之地,還有一張選舉布告和我的手杖頭作她的對手,都感到驚異。這一席之地與廣場連成一片, 與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無法避開咖啡館里和電車辦公室里人的目光,她臉上受到半抹夕陽的照耀--過一會,幾小時之后,便是街燈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 為貼現(xiàn)銀號的辦公室接受去了;她與那家信貸公司分理處同時被糕點鋪灶間的怪味所降服,任憑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這石頭上刻上我的名字,那么她,這著名的 圣母像,迄今為止我賦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爾貝克的圣母,獨一無二的(可嘆,這也意味著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沾滿了與其毗鄰的房屋 同樣的煤炱,向所有前來瞻仰她的崇拜者,顯示我用粉筆劃下的痕跡和我的名字的各個字母,而無法去掉這些字跡??偠灾?,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藝術品,我覺得 她和教堂一樣,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石頭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數(shù)出她的皺紋了。

時間過得飛快,該回車站了。我要在車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絲到來,然后一起到巴爾貝克海濱去。我憶起從前讀過的對巴爾貝克的描寫,憶起斯萬的話:" 精美之至,和錫耶那①一樣美。"我只能用偶然來解釋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好,是我很疲勞,是我不會欣賞,我極力這樣安慰自己,想到對我來說還有別的 完美無缺的城市,說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細雨中,在坎佩爾勒雨滴清新的淅瀝中穿過沐浴著阿方橋②那綠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爾貝克來說, 我一走進這座城市,就好象把一個本應密封的地名打開了一條縫。這里,一列有軌電車,一家咖啡館,廣場上來往的人群,貼現(xiàn)銀號的分店,無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壓 力和大氣力量的推動,一下子涌進了這個地名各個音節(jié)的內部。這些東西進去以后,這幾個音節(jié)又關上了大門,現(xiàn)在,它任這些事物鑲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門,再也 不會將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應該把我們送到巴爾貝克海濱的當?shù)匦』疖嚴镎业搅送庾婺?,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她提前打發(fā)弗朗索瓦絲前來,以便事先做好一切 準備。但是她指點弗朗索瓦絲有誤,結果叫弗朗索瓦絲走錯了方向。此刻,無需懷疑,弗朗索瓦絲的火車正向南特飛快奔馳,說不定到了波爾多她才會醒過來。

①錫耶那為意大利佛羅倫薩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爾勒及阿方橋的聯(lián)想,請見本書第一部。

車廂里充滿了日落時分那轉瞬即逝的余暉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熱(可嘆,在落日余輝映照下,我從外祖母的整個面龐上看到她因天氣炎熱而多么疲憊不堪)。 我剛一坐下,她就問我:"巴爾貝克怎么樣?"因為滿懷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樣熱情爽朗,她以為我一定感受到了極大的快樂。見她如此,我簡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認 我很失望。加之,隨著我的身軀越來越接近它應該習慣的地點,我頭腦中追尋的印象不象從前那樣縈繞我的腦際了。到最后,距旅行的終點還有一個小時路程時,我 就極力想象巴爾貝克的旅館老板是什么模樣了。對他來說,此刻我還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紹時,有一個比外祖母更有名氣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 降價。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輪廓很模糊。

在這段小鐵路上,火車不時在一個車站停車,一站又一站,巴爾貝克海濱始終沒有到。光是這些車站的站名(安加市,馬古維爾多市,古勒夫爾橋,阿朗布市, 老圣馬爾斯,埃蒙維爾,梅恩市①)我就覺得莫名其妙。在一本書中讀到這些地名時,說不定會覺得它們與貢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關系。但是對一位音樂家的耳朵 來說,兩個音節(jié),即使由數(shù)個相同的音符組成,如果諧音色*彩和組合不同,也可能毫無相像之處。同樣,這些由沙子、狂風呼嘯而又空曠的空間和鹽分組成的難聽的 名字,"城市"一詞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飛鴿"這個詞里面的"飛"也安不住一樣。沒有什么比聽到這些名字更會令我想到別的地名,如魯森市或馬丹市。我在 飯桌上、在"大廳"里那樣經(jīng)常聽到我的外祖母提到這些地名,這些地名早已獲得了某種暗中的魅力,說不定其中還混進了果醬的香味,木材燃燒的味道和貝戈特哪 一本書書頁的氣味,對面房屋那赭紅的顏色*,以至直到今天,這些地名象氣泡一樣重又從我腦海深處漂上來的時候,雖然它們要穿過一層層,才能達到表層,卻仍然 保留著自己獨特的品性*。

①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這條鐵路線上,多數(shù)不在這條線上。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著遠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則位于大綠顏色*、形狀令人不快的小山腳下,已經(jīng)準備睡去--那小山,形狀就象剛走進去的一間旅 館房間里的長沙發(fā),山下是一些別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個網(wǎng)球場,有時是一家賭場。賭場大門上的旗幟迎著涼爽的海風颯颯作響,場中空蕩無人,焦慮不安。初次 向我顯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過其司空見慣的外表來顯示--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打網(wǎng)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檉柳和玫瑰身邊的車站站長,一位戴著扁平草帽的太 太。那婦人沿著我永遠不會體驗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軌跡,喚回在外久久不歸的獵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頭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經(jīng)燃起燈火。這些小站以這些司空見 慣、使人非常熟悉的現(xiàn)象,無情地刺傷著我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們走進巴爾貝克大旅社①的大廳,面對著仿大理石的偌大樓梯,我的外祖母不顧會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敵意和鄙視--我們就要生活在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 旅社經(jīng)理講"條件"時,又怎樣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經(jīng)理是個普薩式的人物,滿臉滿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幾個癤子,在臉上留下了傷疤。由于祖籍遙遠,童年時期起 便在世界各地闖蕩而口音混雜,給他的聲調留下了毛?。泶┗ɑü拥拇蠖Y服,閃動著心理學家的目光。"慢車"一到,他一般總是把闊老爺當成滿腹牢騷的 人,而把住旅館的吝嗇鬼當成闊老爺!他大概忘記了他自己一個月也掙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卻深深鄙視那些認為五百法郎--或者更確切些,如他所說,是"二十 五路易"--"是個數(shù)目"的人,總是把這些人當成是賤民的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給這些人預備的。在這家豪華大旅館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貴的房錢卻也受到 經(jīng)理的敬重,這也是真的,條件是經(jīng)理確切知道這些人注意開支是因為吝嗇而不是因人窮。吝嗇是一種毛病,在各個社會階層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確實絲毫不會損害 威望。有社會地位,這是經(jīng)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會地位,更確切地說,在他看來有說明地位高的標志,例如走進旅社大廳不脫帽啊,穿高爾夫球褲和緊身短上衣 啊,從鑲金、帶紅的高級皮革煙盒里往外掏雪茄煙啊之類(可惜,這些優(yōu)越性*,我一樣也沒有)。他用講究的字眼去點綴自己的生意經(jīng),但意義總是用得相反?!?br/>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爾度假,他描寫的巴爾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爾大旅社。

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待。我聽到外祖母拿腔拿調地問他:"房錢……是什么價?……??!太貴了,我這點錢可不夠!"他聽外祖母說話時,帽子也不摘下,還吹 著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氣。我聽著這話,盡量逃進自己內心深處,竭力到一些永不改變的想法中去游蕩,不讓任何有活力的東西露出我的軀體表面--就象動物的表 皮出于抑制作用,當人們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裝死一動不動一樣--以便在這個地方不要太難受。我對這種地方還完全不習慣,看到別人對此很習慣就使我更加敏 感。我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經(jīng)理對她畢恭畢敬,對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親熱;一個衣著講究、樣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綴著羽毛,回到旅館,問"有沒有我 的信"。所有這些人都將登上那假大理石的臺階視為回家,他們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習慣。與此同時,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藝術卻帶有"首席接待"頭銜的先 生,嚴厲地向我投以邁諾斯、埃阿刻和拉達芒特①的目光(我將自己赤裸裸的心靈投入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個再沒有任何東西保護我的心靈的未知世界一樣)。 再遠一些,在一扇關著的玻璃門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間閱覽室內,要描寫這個閱覽室,要依次描寫我想到這些有權利在那里安安靜靜閱讀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 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顧我會產生這樣的印象,命令我走進去的話,她會使我感到多么恐懼,我恐怕必須相繼選擇但丁筆下賦予天堂和地獄的各種色*調了。①這里宙斯的 三個兒子,他們死后被召至地獄作判官。邁諾斯的名字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

過了一會,我那種孤獨的印象更加濃重。我向外祖母承認,我感到不舒服,我覺得說不定我們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沒有抗議,說她要出去買些物品,無論 我們是走還是留下,反正這些物品都有用(后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給我買的,因為所有這些我缺的東西,都在弗朗索瓦絲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時,我到街上 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使大街保持著與室內同樣的炎熱,理發(fā)店和一家糕點鋪子還開著門,??蛡冊诟恻c鋪子里站在迪蓋-特魯安①塑象前吃冰淇淋。這塑 象引起我的快樂,那與他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一本畫報中,也能使在外科醫(yī)生的候診室內翻閱畫報的病人得到快樂一樣。一些人對我相當無所謂,使我感到驚異。旅社經(jīng)理 滿可以建議我到城里走走散散心,一個新住所,這種受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里也是可以顯得是"令人心曠神怡之小住地點"了。旅社的說明書就是這么說的。這說 明書可能有些夸大其辭,不過這是面向所有主顧的,他們專門迎合主顧之所好。確實,為了把主顧招到巴爾貝克大旅社來,說明書不僅提到什么"美肴佳饌"、"游 藝場花園令人銷魂",還說什么"時裝女王陛下駐足,不被視為笨伯之人不會因奸污而不受懲罰,任何有教養(yǎng)的男子可能都不愿意冒此風險。"

①迪蓋-特魯安(1673-1736),是圣馬洛的海盜。他的塑像也在圣馬洛。他在《回憶錄》中,講述了許多歷險事情。

我越是怕外祖母傷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喪氣,感到如果這么點累我都受不了,那就沒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對我都不會有好處。我下定決心回去等 她。經(jīng)理親自走來按了一個按紐:一個我還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稱"lift"①的(此人被安頓在旅社的最高點,大概是諾曼底教堂燈籠式天窗的地方,好象是玻 璃板后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風琴演奏者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朝我走下來,動作之輕盈有如家養(yǎng)松鼠,靈巧而又是被束縛之物。然后他又沿著一個柱子滑下來,將我?guī)?在他身后朝這商業(yè)主殿的圓頂升去。每一層上,通道小樓梯兩側,-陰-暗的游廊成扇形展開。一個收拾房間的女仆人抱著一個長枕頭,從游廊里走過。黃昏的光線使她 的面龐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熱夢想中的面具貼到她的臉上,但是從她朝我遞過來的目光里,我看到的是對我這個一錢不值的人的厭惡。每一層唯一的廁所形成僅 有的一排豎著的玻璃窗,從玻璃窗透進的光線照亮了這毫無詩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永無盡頭的向上走的過程中,為了打消我默默穿過這神秘地方所體 驗的致命焦慮,我便對那個年輕的管風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師、我被俘的伙伴開了腔、他還是繼續(xù)拉他的樂器音栓和推導管。我為自己占這么大地方,給他惹這 么多麻煩而向他表示歉意,問他我是否妨礙他施展藝術才能。在這種地方,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僅表現(xiàn)出好奇,而且還懺悔自己對此十分偏愛。但是他不理我, 可能對我的話驚異不止;也可能專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一心想著各種標記;也可能他耳背,對這個地點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險;也可能懶得動腦子;也可能這是 經(jīng)理的命令。

①英文:電梯。

一個人,哪怕無足輕重,我們認識他之前和認識他之后,他對我們所取態(tài)度的變化,恐怕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能賦予我們對外界現(xiàn)實的印象了。我一直是同一個 人,下午稍晚時候,乘坐了來巴爾貝克的小火車,一直懷著同一顆心。但是,六點鐘的時候,由于無法想象出經(jīng)理、豪華大旅社、其服務人員是什么模樣,我抵達的 時刻心中有一種模糊而又帶幾分恐懼的期待?,F(xiàn)在,在這顆心中,則是走南闖北的經(jīng)理那臉上挖掉的疣子(雖然如他自己所說,"特點是羅馬尼亞"①--因為他總 是使用他認為高級的詞兒,而又沒有發(fā)現(xiàn)用得有毛病--實際上他的國籍是摩納哥),為招呼電梯而按鈴的姿勢,開電梯的本人,從大旅社這個潘多拉盒子②里冒出 來的整個木偶戲劇場沿幕的人物。這一切都無法否認,終身在此。而且,象一切人造的東西一樣,沒有繁殖能力。我并沒有參與這種變化,但至少這種變化向我證明 在我的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事情毫無意義,是自在的--而我剛象一個游客,開始游覽時,太陽在面前;待他看見太陽到了身后時,便得知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

①經(jīng)理將"祖籍"origine說成了"特點"--originalité。
②潘多拉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她有一個神秘的盒子。這盒子一打開,世界上所有的災難、壞事都冒出來。

我累得骨頭都碎了,我發(fā)著燒,睡覺必需的物品一點也沒有,不然我早就睡下了。至少我想在床上躺一會,可是面對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我反正是無法歇息 的,又何必呢?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不等于他的物質軀體的話,至少也等于他的有意識軀體,因為包圍著這個軀體的陌生事物,雖然強迫它在一 貫保持警覺的防御基礎上進行感知,卻也能將我的視覺、聽覺、所有的感官保持在很受局限、很不舒服的姿勢上(即使我把腿伸開),就象拉巴呂紅衣主教①在籠子 里的姿勢一樣,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在一間臥房里,我們的注意力要求將一些物品放在這里,待習慣了又好像將這些東西搬走了,給我們自己騰出地方來??墒窃?巴爾貝克的臥室里(僅僅名義上是"我的"臥室),我覺得沒有一點空地方,房間里塞滿了不認識我的器物。我向它們投去戒備的目光。它們也報我以戒備的目光。 它們絲毫不在乎我的存在,現(xiàn)出我打擾了它們正常生活秩序的模樣。在家里,一星期當中我只有幾秒鐘聽見我的掛鐘走動,那就是我從沉思默想中走出來的時候。旅 館里這只掛鐘則一刻不停地用一種陌生的語言連續(xù)說著可能使我極為不快的話語,因為寬大的紫色*窗簾默默傾聽,不作回答,但是那種態(tài)度,與人聳聳肩膀用以表示 看見一個第三者使他們很惱火極為相似。房間天花板很高,窗簾賦予房間幾乎一種歷史意義,簡直能叫人覺得它很適于暗殺吉斯公爵②,以后又適于庫克旅行社的一 個導游率領旅游者前來參觀③,但是決不適于我的睡眠。沿墻有數(shù)個玻璃小書櫥,它們的存在對我是個折磨。特別是房間中橫著一面全身大穿衣鏡,這東西搞得我心 慌意亂,如果不挪走它,我就覺得自己根本別想放松下來。我不時抬眼望望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間中的各種器物不妨礙我的目光,不比我自己的眼球更妨礙,因 為它們只不過是我的各種器官的附件,是我自己的一種放大--天花板上方是旅社最頂端的平臺,是外祖母特意為我挑選的。庫斯草的氣味將其攻勢一直推進到比我 們看得見和聽得見的更為幽密的地方,推進到我們感受到各種氣味的特點的地方,推進到了我最后的戰(zhàn)壕里,幾乎推進到了我的內心。我不無厭倦地用驚慌不安的鼻 子去嗅,以這種無益的不斷反擊去對付它的進攻。再也沒有地盤,沒有房間,沒有軀體,只有一味受到將我重重包圍的敵人的威脅,熱度一直侵入我的骨髓,我孤立 無援,我真想死。就在這時,外祖母走了進來。立刻,無限的空間向我受到壓抑而要擴張的心敞開了。

①讓·拉巴呂(1421-1491),本為路易十一之神師,后來為紅衣主教,因為與斗膽查理進行秘密談判,被路易十一關在洛什城堡國家監(jiān)獄中,在鐵籠中度過十一年,后來經(jīng)教皇西克斯特四世干預,獲得釋放。
②吉斯公爵即亨利一世(1550-1588),他于1588年12月28日被覬覦其王位的亨利三世在三級會議上暗殺。畫家保羅·德拉洛什(1797-1856)曾據(jù)此畫了一幅油畫,勒巴吉及加爾麥特于1908年亦據(jù)此事拍成電影。
③湯姆斯·庫克(1808-1892)于1841年組織了一次"快樂列車"旅行,這便是他那鼎鼎大名的旅行社的起源。他死時將旅行社作為遺產交給了他的長子。

她身穿一件高級密織薄紗室內便袍。在家時,每逢我們這些人中有哪一個病了,她就要穿上這件便袍(她說,她穿了這件衣服很舒服,總是將她做的事歸之于自 私的動機),這件便袍是為了照顧我們,看護我們的,是她的傭人服,看護工作服,她的修女服。傭人和看護對人的細心照顧,她們的善良,人們體會到的她們的優(yōu) 點,人們對她們的感激,都更增加了她們對人的印象,她們覺得人的外表與內心不同,人自我感到孤獨,自己背負著頭腦中思想的重負、自己的生活欲|望。我知道, 我和外祖母在一起時,不論我內心多么憂郁,它都會被更大憐憫所接受。我的一切,我的煩惱,我的欲|望,在外祖母那里都會得到支持。用以支持的東西,便是她保 持和擴大我自己生活的欲|望比我自己的這種欲|望更強烈;我的想法在她心中延伸,不需要改變方向,因為這些想法從我的頭腦里傳到她的頭腦里并沒有改換地點,也 沒有換人。就象一個人站在穿衣鏡前想要打上領帶,可是不明白他看見的那一頭與他的手動作的方向跟他本人相比并不在一邊,或者一條狗在地上追逐著昆蟲跳躍著 的影子一樣。在這世界上,人們總是受到軀體外表的蒙蔽,因為我們不能直接感受到心靈。我也這樣上當受騙,一頭扎進外祖母的懷里,將我的雙唇貼在她的臉上, 似乎這樣我就能進入她向我敞開的寬闊的胸懷。我這樣把嘴緊貼在她的雙頰上、她的前額上以后,我從那里吮吸到那樣有益、那樣富有營養(yǎng)的東西,我半天一動不 動,是吃奶孩子的那種認真、放心大膽的貪婪。

然后我百看不厭地注視著她那寬大的臉膛,那輪廓就象一片熱烈而又平靜的美麗云霞,可以感覺到那后面閃射著柔情之光。一切多少還能接受她的感受的東西, 一切還可以說屬于她的東西,都因此而立刻變得那樣神圣,那樣超俗,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理著她那剛剛灰白的秀發(fā),懷著尊敬、小心翼翼和輕柔,似乎我撫摸的是 她的善良。她在難過之中又為使我免去了一種痛苦而感到那樣高興,就這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對我那疲憊不堪的四肢,是那樣平靜安寧的一瞬,是那樣甜蜜。過了 一會,我見她想幫我睡下,打算給我脫鞋,我作了一個手勢阻止她,開始自己脫衣裳。我的手已經(jīng)碰到上衣和矮靴的頭幾個紐扣上,她用乞求的目光攔住我的手。

"噢,別這樣,"她對我說,"對外祖母來說,這叫她多開心!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么時,不要忘了敲墻,我的床就靠著你的床,隔櫥非常薄。等一會你睡下以后,就敲敲試試,看看咱們是不是能互相聽得見。"

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個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時,有幾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復這三下,因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當我覺得聽見她已經(jīng)醒了以后 --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氣小聲敲了三下,膽怯地,輕輕地,但不管怎樣卻是清清楚楚地,因為我擔心如果搞錯了,她 還在睡,那就會打斷她的覺,可我又不愿意她繼續(xù)側耳傾聽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沒有聽清的話。我不敢再敲了。我這邊剛一敲三下,立刻就聽到另外三擊。這 三擊音調不同,充滿平靜的威嚴,為了更加清晰,重復兩次,那意思是說:"別著急,我聽見啦!過一會就來!"頃刻,外祖母來到。我對她說,我真擔心她聽不見 我的聲音,或者她以為那是隔壁的什么人在敲。她笑了:

"將我可憐的小狼①敲擊聲與別人混淆起來,怎么會呢!就是有一千個人敲,外祖母也辨別得出來呀!你以為世界上還有別人這么傻,這么激動,這么又怕吵醒 我又怕人家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嗎?不管怎樣,這個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認出它來,特別是這個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樣是獨自一人,又叫人可憐的時候! 我聽見它猶猶豫豫已經(jīng)有一會了,它在床上折騰,要各種把戲。"

①普氏的母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均稱"我的小狼"。

她半敞開百葉窗。在旅館前突的附屬建筑上,陽光已經(jīng)在屋頂上安身,就象早起的蓋屋頂工人早早就開始干活,默默地干完活計以免吵醒還在沉睡的城市,而城 市一動不動使他顯得更加心靈手巧一樣。她告訴我?guī)c了,天氣會怎樣,說我用不著一直走到窗邊去,說海上有霧,告訴我面包店是否已經(jīng)開門,對我敘說聽到其聲 響從街上走過的那輛車是什么樣的:這無足輕重的打開窗簾,這可以忽視的、任何人都不在場的清晨"序曲",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一小塊生活。白天,當我談到早 晨六點鐘的漫天大霧時,我會在弗朗索瓦絲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興興地提起這些,那意圖并不在于顯示我獲得了某種知識,而是要顯示我一個人所得到的疼愛。這 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這富有節(jié)奏的對話開始,象一曲交響樂般展開。柔情和快樂力透隔墻,那墻變成了和諧的、非物質的東西,象天使一般歌 唱著。那為人熱烈期待的三擊回答,重復兩次。隔墻善于通過這三擊,以天神報喜的輕盈和音樂美的忠誠,將外祖母整個的心靈和就要過來的諾言傳送過來。但是抵 達巴爾貝克當天那一夜,外祖母離天我以后,我又難過起來,就象在巴黎離家時我已經(jīng)很難過一樣。構成我們眼前生活中精華的事物,對于我們從精神上以我們的接 受能力來賦予其未來的模式,而上述事物并不在這未來模式之中的事物,總是以極大的拼死抗拒來對抗。我這種對于在陌生房間里過夜的恐懼--許多人也有這種恐 懼--說不定只是上述這種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機能性*、幾乎最無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會死去,我可能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遠離希爾貝特 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個永遠再也見不著自己朋友的國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極,那抗拒就在這恐懼的深處。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象貝戈特向人們許諾 的那種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難想象。我無法將我的回憶、我的缺點、我的性*格帶到那種雖死猶生中去,這些東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 個它們沒有位置的虛無或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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