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臉紅了;德·阿讓古爾先生環(huán)視周圍,得意地微笑著。當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時,笑中含有對布洛克的譏諷,但當他最后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時,目光就 變得真誠了,因為他不想讓布洛克為他剛才那句話生氣,但是,盡管如此,這絲毫也不能減輕那句話的殘酷性*。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德·阿讓古爾先生耳邊悄悄說了 句話,我沒有聽見,想必與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關(guān),因為此刻公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種遲疑而做作的表情,一個說長道短的人害怕被議論的人聽見時就會象這樣吞吞 吐吐,裝模作樣;同時還夾雜著一種面對一群陌生人時可能產(chǎn)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轉(zhuǎn)身對夏特勒羅公爵說,"先生,您是法國人,您 肯定知道外國人都是重審派吧,盡管大家都說法國人從來不知道法國以外發(fā)生的事。此外,我知道跟您還是可以談?wù)劦?,圣盧對我說過。"但是年輕的公爵感到大家 都在和布洛克作對,便就象社交界司空見慣的那樣,采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許從德·夏呂斯先生那里隔代繼承下來的冒充風雅而刻薄的才智,對布洛克說:"先 生,請您原諒,我不能和您討論德雷福斯,不過,我的原則是,這個案件只能在雅弗①的后代中間談?wù)摗?大家都樂了,只有布洛克不笑,并不是他不習慣對他的猶 太血統(tǒng),對他同西奈半島多少有點聯(lián)系的祖籍說幾句嘲笑話,可是,他一扣體內(nèi)的語言扳機,送到他嘴邊的卻不是一句嘲笑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而是另外一 句。只聽見他說:"您怎么知道的?誰對您說的?"這倒象是一個兇犯兒子說的話。此外,由于他有一個讓人一聽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張與眾不同的 面孔,他這種驚訝也就顯出了幾分天真。
布洛克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還不滿足,他走到檔案保管員身邊,問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約瑟夫·雷納克先生是不是偶爾也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 夫人,檔案保管員不回答。他是民族主義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傳,不久就要爆發(fā)一場社會戰(zhàn)爭,要她擇友格外小心。他心里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會派來打聽 情況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剛才的問題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重復了一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認為,布洛克至少可以說缺乏教養(yǎng),也可能會危及德·諾布瓦 先生的地位。最后,她決定滿足檔案保管員的愿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輸某種思想的人,盡管談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給她念絮代②先生在 《小日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后不要再來了。她在她的社交保留節(jié)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個貴婦把一位客人攆走的辦法,演這出戲絕對不 會有我們想象的攘臂瞋目的場面。當布洛克過去向她告辭時,她深深地埋在那張大安樂椅中,看上去睡眼朦朧,似醒非醒。她那茫然的目光象一顆珍珠的閃光,微弱 而迷人。布洛克告辭時,侯爵夫人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無精打采的笑容,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伸出手。這場戲使布洛克大為吃驚,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 認為繼續(xù)下去對他一無好處,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來,他就主動把手伸了過去。這下可冒犯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然而,盡管她很想滿足檔案保管員和反重審 派小圈子的欲|望,但她也得為將來著想,便裝著沒有看見。只是垂下眼瞼,半睜半閉著眼睛。
①雅弗是挪亞第三個兒子。據(jù)圣經(jīng)記載,他是印歐人的祖先。
②絮代(1851-1943),法國記者,《小日報》的編輯,狂熱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因鼓動德法親善,后逃往瑞士,1923年被缺席審判。
"我想她睡著了,"布洛克對檔案保管員說。檔案保管員覺得侯爵夫人在為自己撐腰,有恃無恐,便裝出生氣的樣子。
"再見,夫人,"布洛克大聲說。
侯爵夫人微微翕動嘴唇,就象一個臨終的人,想張嘴說話,但目光已認不出人。而當布洛克帶著她得了"智力衰退癥"的想法離開時,她立即朝德·阿讓古爾侯 爵轉(zhuǎn)過臉去。幾天后,布洛克受好奇心和想弄明白一件奇事的愿望所驅(qū)使,又來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侯爵夫人給予他親切的接待,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女 人,再說檔案保管員不在場,另外她也舍不得放棄布洛克答應(yīng)在她府上組織演出的那場獨幕劇,況且,她上次不過是演了一出戲,扮演了她渴望扮演的貴婦而已。她 那場戲當晚轟動了所有的沙龍,受到普遍的稱贊和評論,只不過已傳得面目全非了。
"公爵夫人,您剛才談到《七位公主》,您知道(我并不因此而更感到自豪),這個……怎么說呢,這個呈文的作者還是我的一個同胞呢,"德·阿讓古爾先生 說,外加幾分得意,因為他比別人更了解剛才談到的那部戲的作者。"是的,他是比利時人,從他的身份證來說,"他又補充一句。
"真的嗎?不過,我們并沒有指責您在《七位公主》中負有什么責任呀。值得慶幸的是,您和您的同胞和這部荒謬作品的作者完全不一樣。我認識一些可愛的比 利時人,您算一個,還有你們的國王,雖然膽小怕事,卻很有思想,還有我的利尼表兄弟們,還有其他許多人。但是,幸虧你們不和《七位公主》的作者講同一種語 言。況且,我直言不諱地對您說,這種人連提都不要提,因為他們半文不值。他們竭力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必要時故意裝出滑稽可笑的樣子,以掩蓋他們貧乏的思 想。如果說這里面隱藏著什么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就是膽大妄為,"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既然有思想,就會有膽大妄為的。我不知道您看過博雷利的戲沒有。 許多人看了都皺眉頭。我嘛,哪怕會招來攻擊,"她繼而又說,豈知她不會擔任何風險,"我也敢承認,我覺得那本戲很有意思??墒恰镀呶还鳌匪闶裁矗”M管她 們中有一位對我的外甥很好,我也不能使家族的感情……"
公爵夫人猛然收住話頭,因為一位女士進來了,她是羅貝的母親馬桑特子爵夫人。德·馬桑特夫人在圣日耳曼區(qū)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人,天使般善良、順從。我早就 聽別人說過,但我沒有特別的理由對這種說法感到驚訝,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蓋爾芒特公爵的胞妹。后來,在圣日耳曼小圈子里,每當我聽到象彩繪玻璃窗上 那些完美無缺的女圣徒那樣憂郁、純潔、富于犧牲精神和受人尊敬的女人,卻和粗魯、放蕩而卑鄙的兄弟是同一棵樹上的兩個果子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說不出的驚 訝。我認為,既然兄弟姐妹臉長得一樣,例如德·馬桑特夫人就很象蓋爾芒特公爵,那么他們的智力和心腸也應(yīng)該一樣,正如一個人可以有好運氣,也可以有壞運 氣,但思想狹隘的人就不可能有寬廣的胸懷,冷酷的人就不可能有崇高的忘我精神。
德·馬桑特夫人拜師于布呂納蒂埃①門下。她使圣日耳曼區(qū)的人傾倒,同時她還春風化雨,用她圣人的生活感化圣日耳曼區(qū)的人。然而,她的長相和她的公爵兄 弟一模一樣,都有漂亮的鼻子和敏銳的目光。這種外貌的相象,使我認為她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智力和道德觀也應(yīng)該一樣。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因為她是一個女 人,或許遭到過不幸,外加得到大家好評,就可以和她的家里人有天壤之別,就象中世紀武功詩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美德和魅力都集中在妹妹身上,可他們的兄長卻 總是一個兇狠毒辣的惡神。在我看來,大自然不會有古代詩人那樣的自由,而是它專門會利用一個家庭的共同特征,我不相信它會有如此的創(chuàng)新精神,能用制造傻瓜 或粗漢的原料,塑造出一個不做傻事的聰明人,或一個一塵不染的女圣人。德·馬桑特夫人身穿一件印有大棕櫚葉圖案的白綢裙,衣服上別著黑花,與棕櫚葉相映成 趣。因為三個星期前她的表兄德·蒙莫朗西先生病故了,但這并不妨礙她出入社交界,參加小型晚宴,只是戴上孝罷了。這是一個高貴的婦人。隔代相傳在她的心靈 上深深打上了輕浮的宮廷生活--不管它多么膚淺,多么嚴格--的烙印。德·馬桑特夫人在雙親死后,沒有力量長期沉浸于悲痛中,但她為了一個表兄病故,一個 月中絕對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她對我非??蜌?,一來我是羅貝的朋友。二來我和羅貝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她客氣中還摻雜著幾分裝出來的羞怯,聲音、眼神和思想 不時地顯出退縮的樣子,仿佛在把一條繃得太開的裙子拉回到身邊,不讓裙子占據(jù)過多的空間,使它既顯得柔軟,又保持平整,正如良好的教育所要求的那樣。不 過,對于良好的教育,請不要過于從字面上理解,因為在這些貴婦中間,有不少人很快就墮落了,但她們卻近乎幼稚地使她們的言行舉止保持高雅的風度。德·馬桑 特夫人說話時會使人感到不舒服,因為每當她和一個平民,例如和貝戈特或埃爾斯蒂爾說話時,為了突出一個字,總把字咬得很清楚,她用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念經(jīng) 似的兩種不同聲調(diào)說:"能遇見貝戈特先生,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我感到很榮幸,非常榮幸",等等,可能是為了讓人贊賞她的謙虛,也可能因為她有德·蓋爾 芒特先生同樣的嗜好,喜歡使用過時的語言形式,以示對不大使用"榮幸"之類語言形式的壞教育的抗議。不管是哪一條理由,都使人感到,當?shù)隆ゑR桑特夫人說" 我很榮幸,非常榮幸"之類話時,她以為在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證明自己很懂得尊重社會名流,即使是在她的城堡外遇見這些名流,她也會象在城堡內(nèi)一樣熱情歡 迎他們。再者,她家是名門望族,她很熱愛這個家族,同時她想通過慢條斯理的敘述和詳細的解釋,使人了解她家的親戚關(guān)系,她隨時隨地都會把那些在神圣羅馬帝 國時候降格的歐洲各大家族一一講給人聽(并不是要使人大出意外,只不過是愛講一些可憐的農(nóng)民和高尚的獵人而已),但那些不很聰明的人就不原諒她了,如果他 們還有點知識的話,就會笑她象個傻瓜。
①布呂納蒂埃(1849-1906),法國文學評論家。
在鄉(xiāng)下,德·馬桑特夫人因樂善好施而受人崇敬,但尤其是因為她那純而又純的貴族血統(tǒng)(象這樣純的血統(tǒng)早已是絕無僅有了,恐怕只有在法國歷史上才能找 到)使她的舉止擺脫了平民所說的"裝腔作勢",顯得樸實無華,落落大方。她不怕?lián)肀б粋€不幸的貧苦婦女,叫她到城堡里去拉一車木柴。據(jù)說她是一個盡善盡美 的基督教徒。她一心想讓羅貝和一個富豪家的小姐成婚。既然是貴婦,就要象個貴婦樣,從某個方面講,就要裝出樸實無華的樣子。這是一場代價昂貴的賭注,因為 只有在別人知道你可以不樸實,也就是知道你非常有錢的情況下,你假裝的樸實才能使人拜倒。后來,當我同一個人講起我見過她時,那人問我:"您一定覺得她很 迷人吧。"但是真正的美是那么特別,那么新奇,以致我們看不出那是一種美。那天,我只在心里說,她有小小的鼻子,碧藍碧藍的眼睛,細長的脖子和憂郁的神 情。
"聽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想,過一會兒,有一個你不愿意交往的女人要來看我,我還是先跟您打個招呼好,免得你到時措手不及。不過,你盡管放心,以后她再也不會來了,但今天得破例讓她來一次。是斯萬的妻子。"
斯萬夫人看到德雷福斯案子越鬧越兇,擔心她丈夫的猶太血統(tǒng)會給她帶來麻煩,早就懇求斯萬無論如何不要講德雷福斯無罪。斯萬不和她在一起時,她就更是變 本加厲,公開鼓吹最狂熱的民族主義。而且,她竭力仿效維爾迪蘭夫人,亦步亦趨;在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里,一種潛在的資產(chǎn)階級反猶太意識正在覺醒,并且已達 到了激烈的程度。斯萬夫人的反猶態(tài)度使她終于加入了社交界的幾個反猶婦女聯(lián)盟。這一類組織紛紛成立,并和有些貴婦沙龍建立了聯(lián)系。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斯萬 的好友,但她非但不模仿那些貴婦,就連斯萬毫不掩飾地想把妻子介紹給她的愿望,她也一直不予以滿足。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種做法似乎令人覺得奇怪。但我們以后 會看到,這是公爵夫人與眾不同的性*格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她認為"不必"做這做那,卻武斷地,非常武斷地把她"自作主張"的決定強加給人。
"謝謝您給我打招呼,"公爵夫人說。"的確,這對我是很掃興的。不過,我看見她能認出來,我會及時離開的。"
"我向您保證,奧麗阿娜,她很討人喜歡,是一個很出眾的女人,"德·馬桑特夫人說。
"我不懷疑,但我感到不需要我親自去證實。"
"你接到伊斯拉爾夫人的邀請了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為了改變話題,問公爵夫人。
"啊!感謝上帝,我不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你應(yīng)該去問瑪麗-埃納爾,她認識,我一直弄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兒。"
"不錯,我認識她,"德·馬桑特夫人回答說,"我承認我錯了。但我已決定不再和她來往了??磥硭且粋€壞女人,而且毫不掩飾。況且,我們過去太輕信 人,大好客。以后我再也不和這個民族的人打交道了。我們放著外省同一血緣的遠房親戚不來往,卻向猶太人敞開大門?,F(xiàn)在該看到他們是怎樣感謝我們的了。唉! 我有什么好說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兒子,可他竟象個瘋子,什么樣的蠢話都說得出來,"她聽見德·阿讓古爾先生影射羅貝,便又說了一句。"真的,說到羅貝, 您沒有看見他嗎?"她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今天是禮拜六,我想他會到巴黎來呆二十四個小時的,他肯定來看過您了。"
其實,德·馬桑特夫人認為她兒子不會有假。她知道羅貝即使有假,也不會來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因此,她希望通過假裝相信能在這里看見羅貝,使她疑神疑鬼的嬸母原諒她的兒子。
"羅貝在這里!他甚至連一個字都沒給我寫過。我想,從巴爾貝克海灘回來后,我就一直沒見過他。"
"他太忙,有那么多事要做,"德·馬桑特夫人說。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眼睫毛微微顫動,眼睛看著小陽傘的尖頂在地毯上畫出的圓圈。每當公爵過于明顯地冷落他的妻子時,德·馬桑特夫 人總站在嫂子一邊,狠狠地指責她的同胞兄弟。德·蓋爾芒特夫人每每想起她的保護,心里總不免充滿感激和怨恨。她對羅貝的放蕩其實是半惱半喜。就在這時,門 又一次打開,羅貝走了進來。
"瞧,說到圣盧,圣盧就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德·馬桑特夫人背朝門,沒看見兒子進來。當她看見時,她那顆慈母的心高興得都要跳出來了。她的身子微微向前挺起,臉顫動著,又驚又喜地凝視羅貝:
"怎么,你來了!真叫人高興!太意想不到了!"
"??!說到圣盧,圣盧就到,我懂了①,"比利時外交官說完哈哈大笑。
①法語中有一條諺語:"說到狼,狼就到,"圣盧的"盧"和法語中的"狼"同音。這里德·蓋爾芒特夫人用了一個同音異義的諧語,引起了比利時外交官的興趣。
"是很有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她不喜歡用同音異義的諧語,剛才她象是為了自嘲才這樣說的。
"你好,羅貝,"她說,"嘿!你把你的舅媽都忘啦!"
他們在一起交談了幾句,肯定是在談我,因為當圣盧要去向她母親問好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朝我轉(zhuǎn)過臉來了。
"您好,身體好嗎?"她對我說。
她把藍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猶豫了一下,把彎著的胳膊伸出來,讓身子向前傾,身子剛有點彎下,就立即收了回去,好象是一棵被人按倒的灌木樹,一朝恢復 自由,便立即回到自然的姿勢。就這樣,她在圣盧火一般的目光逼視下完成了這些動作;圣盧在一旁看著他的舅媽,竭力想讓她更熱情一些。他怕談話熱不起來,就 又加了把火,代我回答說:
"他身體不大好,常感到疲勞。不過,他要是能經(jīng)常見到你,可能會好一些。因為,我不想瞞你,他非常想見你。"
"??!不過,這很好嘛,"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就好象我給她拿來了她的大衣似的,"我很高興。"
"好了,我要到我母親那里去了,你坐到我的椅子上來,"
圣盧對我說,一面把我拽到他舅媽身邊。
我們倆誰也不說話。
"有時候我上午能看見您,"她對我說,好象我沒有看見她似的,她在向我報告一條新聞。"這對身體很有好處。"
"奧麗阿娜,"德·馬桑特夫人小聲地說,"您說您要去看德·圣弗雷奧夫人,您能不能同她說一聲,叫她不要等我吃晚飯了?既然羅貝回來了,我就得呆在家里。如果可以的話,您順便叫個人馬上去買幾盒羅貝愛抽的雪茄,'柯羅納'牌的,家里沒有了。"
羅貝走過來。他只聽到德·圣弗雷奧夫人的名字。
"德·圣弗雷奧夫人?她又是誰?"他用一種驚訝而一定要得到回答的語氣問道,因為他假裝對社交界的事一無所知。
"怎么啦,親愛的,你怎么會不知道?"他母親說,"她就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呀,你心愛的臺球不就是她送的嗎?"
"怎么,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我壓根兒沒往這上面想。??!我們家的人真了不起,"他把臉轉(zhuǎn)過一半對著我說,無意中用了布洛克說話的腔調(diào),好象這想法 是從布洛克那里借來的,"盡認識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一些名字好賴叫圣弗雷奧的人(他把每一個字的最后一個輔音讀得很重),他們參加舞會,坐四輪敞篷馬車四 處游逛,過著神仙般的生活。真是妙哉!"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喉嚨里又發(fā)出了那種輕微、短促而有力的聲音,猶如強壓下去的笑聲,表示她迫于親戚關(guān)系,不得不對她外甥的幽默有所反應(yīng)。仆人進來通報說,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親王讓人轉(zhuǎn)告德·諾布瓦先生,他來了。
"去請他進來吧,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前大使說。前大使出去迎接德國總理。
但侯爵夫人又喊他回來:
"請等一等,先生,您說我要不要把夏洛特皇后①的袖珍畫像拿給他看?"
"??!我相信他會不勝高興的,"大使用一種深信無疑的口吻說,仿佛他對這個走運的總理將受到的優(yōu)待很羨慕。
"啊!我知道他的思想很正統(tǒng),"德·馬桑特夫人說,"這在外國人中是少有的。但我聽說他是反猶太主義的化身。"
德國親王名字的頭幾個音節(jié),如果用音樂語言來描繪,送出的音明快有力,按音節(jié)讀起來給人以一種結(jié)結(jié)巴巴、翻來復去的感覺。就在這明快和重復中,親王的 名字保留著一種沖勁,一種做作的純樸,保留著日耳曼民族的重中有"輕",剛中有"柔"的特色*,猶如投影在涂有深藍色*琺瑯的"房屋"②上的淺綠色*樹枝,在具 有德國十八世紀風格的精雕細刻、平淡無奇的鍍金飾物后面展現(xiàn)出一塊彩繪大玻璃窗的神秘感。這個名字由好幾個成分組成,其中一個是德國一座小溫泉城鎮(zhèn)名,小 時候我和外祖母去過那里,在一座山腳下,歌德常去山上散步,我和外祖母在療養(yǎng)院喝飲用山上的葡萄釀制的美酒。酒名由一串地名組成,聽上去響亮悅耳,猶如荷 馬授予他的英雄的稱號。所以,當我聽到有人通報親王的名字時,我還沒有來得及聯(lián)想到那個溫泉療養(yǎng)院,就立即覺得這個名字變小了,充滿了人情味,就象得到了 批準和指定似的加入到我的記憶中,無拘無束,平平凡凡,形象生動,輕盈活潑,饒有趣味,它在我的記憶中占有一席之地,感到心滿意足。
①夏洛特(1840-1927),又稱比利時的夏洛特,墨西哥皇后,后隨丈夫從墨西哥回到歐洲,因丈夫被殺受刺激而發(fā)瘋。
②德國親王名叫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法芬海姆中的"海姆"與德語中的"房屋"同音。
還不止這些。當?shù)隆どw爾芒特先生介紹親王的情況
時,一口氣列舉了他的好幾個封號。我聽出了一個村莊的名字,一條小河流過的村莊,每天晚上,治療結(jié)束后,我搖著小船,穿過成群結(jié)隊的蚊子,到村子里去 玩耍;我還聽出了一個森林的名字,森林很遠,醫(yī)生不準我到那里去散步。事實上,領(lǐng)主權(quán)可以向四周的村莊延伸出去,當我們聽到列舉領(lǐng)主的封號時,自然而然地 會把在一張地圖上讀到的緊挨著的許多村莊聯(lián)系起來。因此,在神圣羅馬帝國①親王和法蘭克王國②騎士的帽檐下露出的臉是一片心愛的土地,我仿佛看見傍晚六點 鐘的陽光常常照在這片土地上,至少,在這位親王,萊茵河地區(qū)的伯爵和選帝駕臨之前,我看見的就是那落日的余暉。因為我很快就知道,親王利用住著土地神的森 林和住著水神的河流的收入,利用那座矗立著古老的小城并記載著羅退耳③和日耳曼人路易④的歷史的神奇大山的收入,購買了五輛夏龍牌小汽車,還在巴黎和倫敦 各買了一幢房子,另外,每星期一在歌劇院里有包廂,每星期二在"法蘭西劇院"也有他的包廂。我并不認為--他也一樣--他同那些財富和他匹敵,年齡和他相 仿,家世不如他富有詩意的人有什么兩樣。他和他們有一樣的文化和理想,他為他的地位沾沾自喜,但僅僅因為有利可圖。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奢望,那就是成為倫理 學和政治學院⑤的通訊院士。就因為這個緣故,他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①神圣羅馬帝國是歐洲的封建帝國。公元962年德意志國王鄂圖一世在羅馬由教皇加冕稱帝,創(chuàng)立神圣羅馬帝國。極盛時疆域包括德意志、捷克、意大利北部和中部以及勃艮第、尼德蘭等地。1806年,被拿破侖一世推翻。
②法蘭克王國是日耳曼人法蘭克族于公元五世紀建立的早期封建國家。公元800年,加洛林王朝查理加冕稱帝,法蘭克王國成為查理曼帝國。公元843年,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訂立《凡爾登條約》,分全國為三部分。
③羅退耳(795-855),查理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查理大帝的長孫,按照《凡爾登條約》他承襲皇帝稱號,并領(lǐng)有自萊茵河下游迤南,經(jīng)羅納河流域,至意大利中部地區(qū)的疆域。
④路易(804-876),稱作日耳曼人,羅退耳的弟弟,按照《凡爾登條約》,分得萊茵河以東地區(qū),稱東法蘭克王國。
⑤倫理學和政治學院是法蘭西學院下屬的五個學院之一,1795年建立,設(shè)六個學部:哲學、倫理學、法學、政治經(jīng)濟學、統(tǒng)計學和財政學、歷史和地理學。
親王的妻子領(lǐng)導著柏林最時髦的小圈子,他今天登門求見侯爵夫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剛開始他并沒有這種愿望。多少年來,他為加入法蘭西學院絞盡了腦汁, 不幸的是,打算投他票的院士從沒有超過五人。他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一人就至少控制十票左右,如果經(jīng)過巧妙的交易,還可以再增加幾票。為此,親王去找過 德·諾布瓦先生,他們在俄國當大使時就認識了。為了得到他的支持,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無論他多么懇切殷勤,提議授予諾布瓦侯爵俄國勛章也罷,在外交政 治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也罷,一切都于事無補,他面前的人不為所動,所有這些殷勤在這個人看來似乎半文不值,他始終沒有幫他的忙,甚至連他自己的一票都沒有 答應(yīng)給他。親王的競選仍在原地踏步!當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彬彬有禮,甚至不要"勞他大駕登門",而是親自去親王府拜訪。當日耳曼騎士提出:"我很想成 為您的同仁"時,德·諾布瓦先生用深信不疑的語氣說:"啊!我將會感到很高興!"若是象戈達爾大夫那樣頭腦簡單的人,聽了這話肯定會想:"瞧,他在我家 里,是他自己堅持要來的,因為他覺得我比他重要。他對我說,我當通訊院士他會感到很高興。話總有個意思吧,見鬼!他不主動提出來要投我一票,那是因為他想 不到。他一個勁兒地談我的權(quán)力如何大,大概以為我穩(wěn)操勝券,已經(jīng)掌握需要的票數(shù)了,因此他就不提出要投我一票。我只要逼他表態(tài),在我們兩人之間達成協(xié)議, 只要對他說:那么投我一票吧,他就不得不投。"然而,法芬海姆親王可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戈達爾大夫可能會把他叫作"精明的外交家"。德國親王深知德· 諾布瓦先生也是一個精明的外交家,不會不知道投候選人一票能討候選人歡心。親王在充任大使和外交部長的生涯中,為他的國家(不象現(xiàn)在為他自己)進行過多少 次這樣的會談,事先就猜到對方的要求和對方不想讓你說的話。他知道在外交語言中,會談就是給予。因此他設(shè)法讓德·諾布瓦先生獲得了圣安德烈綬帶①。但是, 如果他必須向他的zheng府匯報在這以后他同德·諾布瓦先生會談的情況的話,他可能會在電文中寫明:"我意識到我走錯了路。"因為當他重提法蘭西學院時,德·諾 布瓦先生又一次對他說:
①指俄國騎士團頒發(fā)的天藍色*的綬帶,該騎士團于1689年成立,1917年取消。
"您這樣做我很高興,也為我的同僚感到高興。我想,您能想著他們,他們一定會感到不勝榮幸。您參加競選是引人注目的事,有點異乎尋常。您知道,法蘭西 學院非常墨守陳規(guī),稍有新鮮事物出現(xiàn),他們就如臨大敵一般。我個人不贊成這樣。我在同僚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有一次,我甚至連因循守舊--求上帝饒恕我 --這個詞都用上了,"他進而又說,氣憤地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很低,就象戲劇中為達到某種效果而說的旁白一樣,他用藍眼睛迅速地瞟了親王一眼,好似一個老 演員在判斷演出的效果,"您明白,親王,我不愿意讓您這樣的杰出人物陷入一場注定要失敗的賭注中。只要我的同僚們堅持陳舊的觀念,我認為您就要慎重一點, 不要參加競選。此外,請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我在這個快要變成墓地的學院中發(fā)現(xiàn)有一種新一點、活躍一點的思想,如果我預計到您能成功,我會第一個跑來告訴 您的。"
"我錯了,不該授與他圣安德烈綬帶,"親王暗想,"談判毫無進展,他要的不是這個。我沒有掌握開鎖的鑰匙。"
象這樣一種推理方式,德·諾布瓦先生同樣也駕輕就熟,運用自如,因為他和親王都在同一所學校里受過教育。我們可以嘲笑諾布瓦這樣的外交官式的迂腐愚 蠢,會對一句幾乎毫無意義的官話心醉。但是他們的幼稚是有補償?shù)模和饨还賯冎溃诖_保歐洲或其他地區(qū)平衡(有人把平衡叫作和平)的天平上,真摯的感情, 娓娓動聽的演說和苦苦的哀求都無足輕重:真正的、有分量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砝碼不是這些,而是對方有沒有可能(如果對方比較強大,就有可能)通過交換滿足 我們的某個愿望。對于這一類事實,一個毫無私心的人,比如我的外祖母,是很難理解的,可是德·諾布瓦先生和馮·某某親王卻經(jīng)常面臨這個問題。德·諾布瓦先 生曾在一些同我們關(guān)系極其緊張的國家當過代辦,他對事態(tài)的發(fā)展憂心忡忡,但他心里很清楚,人家不會明確告訴他要"和平"還是要"戰(zhàn)爭",而是另一個外表看 來普普通通,其實是可怕或可喜的字眼,外交官根據(jù)密碼,即刻就可以破譯出來;為了維護法國的尊嚴,他會用另一個也是非常普通的,但敵對國家的部長立即會理 解成"戰(zhàn)爭"的字眼回答。甚至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根據(jù)古老的習慣(就象兩個已同意訂婚的男女初次會面時,習慣到體育館劇場觀看演出,裝出偶然邂逅的樣子), 雙方由命運決定"戰(zhàn)爭"還是"和平"的會談,通常不是在部長的辦公室內(nèi)進行,而是在某個療養(yǎng)院的長椅上。部長和德·諾布瓦先生都到療養(yǎng)院的溫泉去,用小杯 子喝有治療作用的礦泉水。好象有一種默契似的,他們在治療的時間相遇,先在一起散一會兒步,但雙方心里明白,這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散步,具有動員令一樣的嚴 重性*。然而,在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樣的私事中,德國親王也用上了他在外交生涯中用過的歸納法,即譯讀重疊符號的方法。
當然,不能說不懂得這一類心計的人只有我的外祖母和少數(shù)幾個和她相似的人。世界上有一半人從事前人規(guī)劃好了的不必擔風險的職業(yè),他們中一部分人由于缺 乏直覺,也會象我的外祖母那樣對這種心計一竅不通,不過,我外祖母不理解是因為她為人正直,毫無私心。對于那些被供養(yǎng)的男人或女人,我們常常要鉆到他們的 心里,才能了解他們?yōu)榱怂嚼蜕娑f的話和做的事到底出于什么動機,盡管表面上看來無可指責。男人誰不知道,如果一個要他供養(yǎng)的女人對他說:"我們不要 談錢",這句話如果拿音樂語言來說,應(yīng)該被看作一個"停唱的一拍";如果她以后又說:"我很傷心,因為你經(jīng)常不同我講真話,我已忍無可忍了",他就應(yīng)理解 為:"是不是有另外一個男人在供給她更多的錢呢?"何況這還是一個和上流社會的女人相接近的蕩婦使用的語言。流氓說的話就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了。但是,德·諾 布瓦先生和德國親王盡管不熟悉流氓,卻習慣和國家站在同一個立場上;國家雖然偉大,但也是一個自私和狡詐的東西,只能用武力和利益把它征服。為了私利,國 家可以殺人。而殺人也常常是象征性*的,因為對于一個國家,在打和不打之間稍有猶豫,就可能意味著"滅亡"。可是,因為這一切都沒有寫進那些黃皮書①或白皮 書、藍皮書中,人民通常是和平主義者;如果人民參戰(zhàn),也是出于本能,出于仇恨和怨憤,不象國家元首,他們作出戰(zhàn)爭的決定,是因為得到了諾布瓦的警告。
①法國zheng府為曉之以議會和人民而出版的有關(guān)政治、經(jīng)濟和外交問題的文件集,也有的國家用白皮書或藍皮書。
第二年冬天,親王生了一場重病,病治好了,但他的心臟卻已無可救藥。"真糟糕!"他暗自思量,"得抓緊時間,再象這樣拖拖拉拉,恐怕等不到當上學院的通訊院士我就嗚呼哀哉了。要是那樣,可就太慘了。"
他在《兩個世界》雜志上撰文,探討近二十年來的政治,多次用最肉麻的語言吹捧德·諾布瓦先生。德·諾布瓦先生去看他,向他致謝,還對他說他不知道怎樣 表達他的感激。親王就象試用了另一把鑰匙開過鎖似地自言自語道:"還是沒有找對"。他送德·諾布瓦先生出門時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心里思量:"他媽的, 這些家伙不等我死了是不會讓我當院士的。得抓緊。"當晚,他在歌劇院邂逅德·諾布瓦先生:"親愛的大使,"他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上午對我說,您不知 道怎樣表示您對我的感謝,我可要不揣冒昧地要求您兌現(xiàn)羅。"
正如親王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機智有高度的評價一樣,德·諾布瓦先生對親王的敏銳也有足夠的估計。他立即明白德·法芬海姆親王不是要向他提出一個請求,而是一個建議,于是他笑容滿面,準備洗耳恭聽。
"哦,您可能覺得我太冒失。有兩個女人我一向非常愛羨,一個是我的妻子,另一個是約翰大公爵夫人,當然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待一會兒您就會明白的。她 們不久前才來巴黎定居,打算永遠住在這里。她們想舉辦幾次晚宴,特別是為了款待英國國王和王后,她們看中了一個人,想叫她來陪伴貴賓。盡管她們和她素不相 識,但對她敬佩萬分。我承認,我不知道怎樣滿足她們這個愿望,我正在一籌莫展,恰好聽說您認識這個人。我知道她深居簡出,只愿意和少數(shù)人來往,啊!真是有 happyfew①!不過,如果您愿意幫忙,我相信,有您的關(guān)照,她會允許您把我介紹給她的,這樣,我就可以向她轉(zhuǎn)達大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愿望了。說不 定她會同意到我家里和英國女王共進晚餐。如果我們不使她感到太乏味的話,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到博里厄來,在約翰大公爵夫人府上和我們一起歡度復活節(jié)哩。 這個人就是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我承認,如果我有希望成為她的思想庫里的???,我將感到莫大的欣慰,即使放棄競選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我也不會感到遺 憾了。據(jù)說她家還經(jīng)營智力交流和閑情逸趣呢。"
①英語:有福氣的少數(shù)。
親王覺得鎖開動了,他終于找到了開鎖的鑰匙,不由得心花怒放。
"親愛的親王,用不著放棄競選,"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若論同法蘭西學院的關(guān)系,誰也比不上您講的那個沙龍,它是一個名副其實培養(yǎng)院士的搖籃。我 將把您的要求轉(zhuǎn)告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她一定會高興的。至于到您府上作客,她幾乎足不出戶,這可能更難辦一些。不過,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您親自去講清 楚吧。您可不要放棄競選呵。恰好過兩個星期,我要到勒魯瓦·博里厄府上吃午飯,吃完飯同他一起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他的支持,競選就別想獲得成功。我 在他面前已提到過您的名字,他當然是久聞大名的羅。他似乎有些異議。不過,下次選舉他恰好需要我那伙人的支持,我打算再跟他說說。我要把我們之間的友誼明 確告訴他,我會直截了當?shù)貙λf,如果您參加競選,我將要求我的朋友們都投您的票(親王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他知道我有幾個朋友。我估計,如果我能得到 他的協(xié)助,您就十拿九穩(wěn)了。到了那天,您晚上六點鐘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來,我給您引見,我會把那天上午我和勒魯瓦-博里厄先生談話的情況向您匯報 的。"
就這樣,法芬海姆親王終于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來了。當他開口說話時,我感到大失所望。即使一個時代比一個民族具有更明顯的特征和共性*,以致在一 部甚至有智慧女神米涅瓦的原畫像的插圖詞典中,套著假發(fā)和戴著縐領(lǐng)的萊比尼茲①和馬里沃②、薩米埃爾·貝爾納③沒有多大差別,但我卻沒有想到一個民族會比 一個特權(quán)階層具有更明顯的特征。然而,德國民族的特性*不是以一個我原以為能聽見愛爾菲④輕輕掠過,科保爾特⑤翩躚起舞的演說飄蕩在我耳邊,而是體現(xiàn)在帶著 德語腔的法語中,不過仍能感覺到那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民族的特點:萊茵河地區(qū)的親王大腹便便,紅光滿面,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用阿爾薩斯箱 看門人的口音說:"您好,侯爵夫人。"
①萊比尼茲(1649-1716),德國哲學家和科學家。同牛頓并稱為微積分的創(chuàng)始人。在認識論方面,是唯心主義唯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②馬里沃(1688-1763),法國戲劇家和作家。
③貝爾納(1651-1739),法國金融家。
④愛爾菲是北歐民間傳說中象征空氣、火、土等的精靈。
⑤科保爾特是德國民間傳說中的山怪和土地神。
"怎么樣,要不要給您倒杯茶,或者來點兒水果餡餅,味道不錯,"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竭力想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要彌補剛才對我的冷淡。"我這是借花獻佛,"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說,這使她的聲音帶了點喉音,好象把一個嘶啞的笑憋了回去似的。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您呆會兒要和親王談法蘭西學院問題嗎?"
德·蓋爾芒特夫人低下頭,把手腕轉(zhuǎn)過來看有幾點了。
"??!我的上帝,要是我還想到德·圣費雷奧夫人家去轉(zhuǎn)一圈的話,就該向我嬸母告辭了。我要在勒魯瓦夫人家吃晚飯。"
她沒有向我告別,立起身就走,因為她看見斯萬夫人進來了。斯萬夫人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我,非常尷尬。她可能想起是她最早告訴我她確信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可不愿意我母親把我介紹給斯萬夫人,"圣盧對我說:"她過去是一個蕩婦。丈夫是猶太人,可她老在他耳邊談民族主義。瞧,我的帕拉墨得斯舅舅來了。"
斯萬夫人的出現(xiàn),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這和幾天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有關(guān)。這件事后來產(chǎn)生了嚴重的后果,所以有必要在這里提一提。至于是什么后果,到時候我 再詳細敘述?,F(xiàn)在我們就來談這件事。幾天前,有一個不速之客來看我,是夏爾·莫雷爾,我不認識他,他是我叔祖父貼身男仆的兒子。我叔祖父前一年去世了,我 在他家里曾遇見過一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①。他的貼身男仆幾次三番表示要來看我。我不知道他來訪的目的,但我很樂意接見他,因為我從弗朗索瓦絲口中得知, 他深切地懷念我的叔祖父,一有機會,就去他的墓地??墒撬驗椴坏貌换乩霞抑尾?,而且要在那里呆很久,只好派他的兒子來看我了。當我看見一個英俊漂亮的十 八歲的青年走進我家時,我驚呆了。他的穿戴與其說是典雅,不如說是華麗;他什么都象,唯獨不象侍仆。而且,他一上來就似乎想同他的仆人出身割斷關(guān)系似的, 笑容滿面,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獲得過音樂戲劇學院的一等獎。他來訪的目的是:他父親在清理我阿道夫叔祖父的遺物時,把一些他認為不適宜寄給我父母親的東 西放在一邊了,但他想,那些東西肯定會使一個象我這樣年齡的青年感興趣的。是我叔祖父生前認識的那些紅得發(fā)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蕩婦的照片,是一個耽于逸 樂的老頭最后生活的真實寫照,我叔祖父一直用一層密封的隔板把他這段生活同他的家庭生活隔開。當小莫雷爾把照片遞給我時,我發(fā)現(xiàn)他裝出和我地位平等的樣子 同我交談。他樂于說"您",盡量少說"先生",而他的父親同我父母說話時從來只用"第三人稱"。幾乎所有的照片上都有"贈給我最好的朋友"之類的題詞。有 一個女演員更薄情,更精明,她在照片上寫道:"贈給朋友中最好的人",一般人認為,她這樣寫就可以說,我叔祖父根本不是,遠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一個 曾幫過她許多小忙,聽她使喚的朋友,一個善良的人,幾乎是一個老傻瓜。盡管小莫雷爾竭力想擺脫卑微的出身,但我仍然感到,我的阿道夫叔祖父在那位老侍仆眼 中的那種高大而令人肅然起敬的影子不停地、幾乎是神圣不可侵犯地籠罩著兒子的童年和青年。我看照片的時候,夏爾·莫雷爾就看我的房間。當我找地方塞那些照 片時,我聽見他對我說(他無需用語調(diào)表達責備,因為他的話本身就是責備):"在您的房間里,怎么看不到一張您叔祖父的照片?"我感到血直往臉上涌。我囁嚅 道:"我想我沒有他的照片。"
"怎么!您叔祖父那么愛您,您都沒有他一張照片?我可以從我父親保存的大量照片中取出一張寄給您。我希望您把它掛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掛在這張五斗櫥 上吧,恰好是您叔祖父的遺物。"其實,我房間里也沒有我父親或母親的照片,所以沒有阿道夫叔祖父的照片也就情有可原了。不過,我不難猜到,在老莫雷爾看來 --而且他把他的看法傳給了兒子--我叔祖父是我們家的顯赫人物,可我父母親沒有沾到他多少光輝。比較起來,我更受我叔祖父的寵愛,因為他每天都在他的侍 仆耳邊叨叨,說我會成為拉辛式和福拉貝爾②式的人物,老莫雷爾幾乎把我看成我叔祖父的一個養(yǎng)子,是他中意的孩子。我很快就看出來,小莫雷爾是一個"野心 家"。他自以為有點兒作曲天才,能把詩譜成曲,問我認不認識在"貴族"社會享有重要地位的詩人。我給他說了一個。他不熟悉這位詩人的作品,也從沒有聽說過 他的名字。然而,我后來知道他不久就給詩人寫了封信,對他說,他是他的作品的狂熱崇拜者,他給他的一首十四行詩譜了曲,要是這首詩的作者能讓某某伯爵夫人 題一題詞的話,那將是他莫大的榮幸。他這樣做未免有點操之過急,把他的計謀暴露無遺。詩人受到了傷害,未加理睬。
①即奧黛特,也就是后來的斯萬夫人。
②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家,著有多部歷史書,曾當過公共教育部長。
夏爾·莫雷爾除了野心之外,似乎生性*喜歡比較實際的東西。他看見絮比安的侄女在院里縫背心,就對我說,他正好需要一件"獨出心裁"的背心,但我感覺得 出來,他嘴上說要背心,其實是對姑娘動了心。他毫不猶豫地請求我下樓去,給他作介紹。"但是,您不要講我同你們家的關(guān)系。您懂吧,關(guān)于我父親,我相信您能 守口如瓶的,您就說我是您朋友們認識的一個大藝術(shù)家,您明白吧,應(yīng)該給生意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向我授意說。我和他不很熟,不可能稱呼他"親愛的朋 友",這點他很理解,但我在姑娘面前可以叫他……"當然不是大師……盡管……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話,就叫我'親愛的大藝術(shù)家'吧。"盡管他授意我叫他藝術(shù) 家,但我在裁縫店里卻避免--用圣西門的話來說--授予他這個稱號,只不過是用"您"來回答他的"您"罷了。他在一堆絲絨布中發(fā)現(xiàn)了一匹鮮紅顏色*的,紅得 那樣刺眼,盡管他趣味庸俗,也一直沒敢把背心穿出來。姑娘和她的兩個"學徒"又開始干活了,但我覺得她和夏爾·莫雷爾彼此有了好感,她相信夏爾·莫雷爾" 是我那個階層的人"(只是比我更優(yōu)雅,更闊氣),這使她產(chǎn)生了仰慕之心。剛才在屋里看照片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他父親給我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根據(jù)埃爾斯蒂 爾畫的薩克里邦小姐,也就是奧黛特的畫象拍成的,因此,當我送他到車馬出入的大門口時,我對他說:"我想問您一件事,但我怕您未必知道。我叔祖父同那個女 人很熟嗎?我想象不出她同我叔祖父的哪一段生活有聯(lián)系。因為斯萬先生的關(guān)系,我對這事很感興趣……""瞧,我忘記告訴您了,我父親囑咐我,要我把您的注意 力引到這個女人身上。因為您最后一次見您叔祖父的那天,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家里吃晚飯。我父親不知道該不該放您進屋去。您似乎很討這個蕩婦的歡心, 她希望能再見到您。但就從那時候起,據(jù)我父親說,你們家鬧翻了,這以后您就再沒有見到過您的叔祖父!"這時,他遠遠地向絮比安的侄女送去一個微笑同她告 別。她目送他出門,想必在欣賞他那瘦削的但卻五官端正的臉孔,他那輕松的頭發(fā)和快活的眼睛。至于我,當我同他握手告別時,心里卻想著斯萬夫人,我驚奇地對 自己說,盡管在我的記憶中,斯萬夫人和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兩個人,但從今以后我必須把她們看作同一個人了。
德·夏呂斯先生一進門就坐到斯萬夫人身邊。他不屑與男人為伍,很討女人喜歡,不管參加什么聚會,他總是很快就同最風雅的女人粘到一起。他感到她們俏麗 入時的打扮也成了他的裝飾品。男爵穿著緊腰大衣或燕尾服,看上去很象一個善于運用色*彩的大藝術(shù)家畫的一張成功的肖像:他身穿黑禮服,但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一 件色*彩艷麗的大衣,他馬上要穿這件大衣去參加一個化裝舞會。因為他總是同一個風雅女人--常常是某公主殿下--并肩而坐,喁喁私語,久而久之,他也就贏得 了他所喜愛的特殊待遇。比如,在晚會上,女主人們在前排的女賓席上專門給男爵留一張椅子,而其他男賓只好擠在后面。再說,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正在大聲 地、專心致志地向那個心醉神迷的風雅女人娓娓動聽地講故事,他就不必再去向其他人問好,也就不必盡這個義務(wù)。在一個客廳里,他躲在他選中的美人為他設(shè)置的 芬香撲鼻的屏障后面,與別人隔開,就和他在一個劇院中躲在一個包廂里一樣,有人過來向他問好時,由于他身旁坐著一個美人,他只要稍微應(yīng)酬一下就行了,不必 中斷談話。當然,斯萬夫人不一定是他喜歡拿來炫耀的女人,但他仍然想讓人知道他對她的贊美和他同斯萬的友情。他知道,他對她熱情,會使她欣喜若狂,受寵若 驚,而只要能和在場最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即使名譽會受損失,他也滿不在乎,甚至還覺得抬高了身價呢。
再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探望她并不十分高興。德·夏呂斯先生盡管覺得他嬸母有不少缺點,但仍然很愛她。可是他經(jīng)常會想象出一些 牢騷,一氣之下,就會給她寫極其粗暴的信,把一些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提出來。我可以舉一個例子,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海灘療養(yǎng)時聽說過。德·維 爾巴里西斯夫人想在海灘多呆一些日子,擔心帶去的錢不夠,但她又很吝嗇,怕支付多余的費用,不想從巴黎匯錢來,就向德·夏呂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一個月 后,德·夏呂斯先生因一件小事同他嬸母嘔氣,要她把借款電匯給他。他收到了二千九百九十幾個法郎。幾天后,他在巴黎看見他的嬸母,同她親切交談,和顏悅色* 地向她指出,負責匯錢的銀行把錢弄錯了。"沒有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電匯費還要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嘛。""啊,既然是有意的,那好極 了,"德·夏呂斯先生反駁說,"我以為您不知道,所以給您說了,因為如果收款人不是我,而是一個同您關(guān)系不很密切的人,您可能會遇到麻煩的。"
"不,不,沒有錯。""無論如何,您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德·夏呂斯先生愉快地作結(jié)論說,并且捧起嬸母的手吻了一下。的確,他并不怪她,只是覺得 她這樣小氣未免有點可笑。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認為他的嬸母在一件家事中想耍弄他,"對他策劃了一場-陰-謀",當她愚蠢地讓一些恰恰被懷疑同她串通一氣坑害 他的實業(yè)家作保護人時,他給她寫了一封言詞極其激烈、極其無禮的信。"我不僅要復仇,"他在信末附言中寫道,"我還要讓您當眾丟丑。從明天起,我要給大家 講電匯單的事,說您從我借給您的三千法郎中扣下了六法郎七十五生丁的匯費,我要讓您名譽掃地。"第二天,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去向他的維爾巴里西斯嬸母 賠禮道歉,說他不該寫那封言詞可怕的信。再說,他還能把電匯單的故事講給誰聽呢?因為他現(xiàn)在不想報復了,真心實意地想和解,就不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人聽了。 可是在這以前,他同他的嬸母不鬧矛盾時,他卻逢人便講,講的時候并無惡意,只是想讓大家笑笑而已,因為他是最不會保守秘密的人。他到處講給人聽,唯獨德·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蒙在鼓里。因此,當她從信中知道他要把親口說她做得很對的事張揚出去,使她名譽掃地時,她認為他把她耍了,他裝出愛她,其實是在撒謊。 雖然一切都平靜下來了,但他們兩人誰也摸不透對方對自己的看法。當然這不過是世界上經(jīng)常發(fā)生的矛盾中的一個有點特別的例子罷了,這與布洛克和他朋友之間的 矛盾性*性*質(zhì)不同,也和德·夏呂斯先生同其他人之間的矛盾(下面我還要講)完全是兩碼事。盡管如此,我們應(yīng)該記住,人與人互相之間的看法,一個人同另一個人 的友誼以及我們的家庭關(guān)系,從表面上看是穩(wěn)定的,其實象大海一樣變幻莫測。因此,多少對看起來情投意合的夫婦,一時間離婚的傳說滿天飛,可是不久,當妻子 講起丈夫或丈夫談起妻子時,又變得那樣柔情似水;我們原以為是一對莫逆之交的朋友,其中一個會大講另一個的壞話,可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從驚訝中鎮(zhèn)定,就 看見他們又和好如初了;人民之間結(jié)盟不久就推翻,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的。
"我的上帝,我舅舅和斯萬夫人打得火熱起來了,"圣盧對我說。"可我媽媽卻毫無察覺,來打攪他們了。純潔的人看什么都是純潔的!"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頭發(fā),那只笑瞇瞇的眼睛和被單片眼鏡抬高了的眉毛,以及插著紅玫瑰花的飾紐孔,構(gòu)成了三角形的三個角,抽搐著, 變幻著,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沒敢同他打招呼,因為他沒有理睬我。然而,盡管他沒有把臉轉(zhuǎn)向我這邊,但我相信他看見我了。當夏呂斯男爵同斯萬夫人閑扯 的時候(斯萬夫人那件絢麗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時在男爵的一條腿上飄拂),他象在大街上叫賣又怕警察突然出現(xiàn)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廳所有的角落都 搜遍了,一個人也不會漏掉。德·夏特勒羅先生過來向他問好,可是,從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早已經(jīng)看見了年輕公爵的痕跡。這一類聚會是很多的,而德·夏呂 斯先生總是這樣,臉上掛著一種沒有固定方向和明確目標的微笑,人家上來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時,他的微笑也就失去任何親切的意味了。然而, 我必須去向斯萬夫人問好。但她不知道我認識德·馬桑特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給引見。于是我向德·夏呂斯先生走去,但馬上 后悔了,因為他盡管看見了我,卻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當我朝他鞠躬時,他伸出一只胳膊不讓我靠近他的身子,仿佛要我吻他那只沒戴戒指的指頭,就象一個主教讓 人吻他神圣的戒指一樣。這樣,他好象故意要把責任推給我似的,讓我撬開他府上的門鎖,偷看到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沒有固定方向和明確目標的微笑。斯萬夫人看 見男爵對我如此冷淡,也就繼續(xù)對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象很累,心里很煩似的,"德·馬桑特夫人對她兒子說。圣盧是來向德·夏呂斯先生問候的。
的確,羅貝的目光似乎常??吹揭粋€深淵,但是剛接觸就又離開了,猶如一個跳水運動員,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這個池底,就是羅貝同情婦關(guān)系的破裂,他一想起來就心如刀割,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會兒又想了起來。
"這沒關(guān)系,"他母親又說,一面溫柔地撫摸他的臉蛋,"沒關(guān)系的,能看到心愛的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德·烏桑特夫人感到這種愛撫似乎使羅貝不高興,就把他拉到客廳里首。那里,在一個掛著黃絲綢帷幔的窗口,有幾張博韋的安樂椅,上面鋪著厚厚的紫 羅蘭色*的絨繡,宛若幾只紫紅色*的蝴蝶,停在開滿黃燦燦毛莨花的田野中。斯萬夫人因為一個人呆著,同時又意識到我和圣盧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邊 去。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她了,不知道該同她說什么好。地毯上放著幾頂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離開我那頂,但心里卻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頂?shù)拿崩锷蠈懼鳪,并 且畫著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是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誰的呢?在場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做這頂帽子的主人。
"德·諾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諾布瓦先生對斯萬夫人說。"當然,羅貝·德·圣盧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瘟神,可是……"
"他講得很對,"她回答道。
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隱瞞著的事。我再三詰問她。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個沙龍里幾乎舉目無親,很高興有個人同她說話的緣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個旮旯里。
"德·圣盧想跟您講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過,您可不要去對他說呵,他會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 道。最近,夏呂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里吃過一次晚飯,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樣議論您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對他們說--這是無稽之談,您不要為這煩惱,誰也 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誰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來的--說您簡直是一個愛奉承的瘋子。"
我在前面已經(jīng)談到,我父親的一個朋友諾布瓦先生可能說我是一個愛奉承人的瘋子,我聽后曾驚得目瞪口呆。現(xiàn)在,我又知道我從前同諾布瓦先生談起斯萬夫人 和她女兒希爾貝特時對她們的癡情,已經(jīng)傳到我認為是陌生人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里了,我就更加驚愕。我們的言行和態(tài)度,同"世界"之間,同沒有直接感 覺到我們的言行和態(tài)度的人之間,相隔著一個具有無窮滲透力的、對我們說來是莫測高深的環(huán)境。我們誰都有過這種親身經(jīng)歷:有些很重要的話,盡管我們渴望它們 能廣為傳播(例如對于斯萬夫人,我曾說過許多贊美話,我逢人便講,也不分什么場合,心想散播了那么多良種,總有一顆會發(fā)芽生根,長出莖葉的),但很快就被 掩蓋起來,而且往往是我們自己的意愿,因此,我們就更難相信,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連我們自己也都忘卻了的話,一句甚至我們從沒說過,而是由另一句話不完全地 折射出來的話,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遙遠的地方,甚至傳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里,成為諸神在筵席上嘲諷我們的笑料!我們記得做過的事,連我們的近鄰 都不知道;我們不記得說過的,甚至從沒有說過的話,卻會在另一個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別人對我們言談舉止的印象同我們自己的看法相差那么遠,還不如一張印壞 了的、該白不白、該黑不黑的移印畫更象一張畫。再說,沒有印出來的線條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們渴望看見的東西,相反,我們認為是畫蛇添足的部分恰恰是我 們自己的真正面目,但這是我們鼻子底下的東西,所以反而看不見了。因此,這張移印畫雖然在我們看來已經(jīng)面目全非,有時卻具有一張X光照片的真實性*,盡管使 人感到喪氣,但很深透,很有用處。這并不能使我們認出畫的是我們自己。一個習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漂亮臉蛋和優(yōu)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給他看,告訴 他這幾根肋骨是他的形象,他會懷疑別人搞錯了,就象一個人參觀畫展,在一張少婦的畫像前,看到說明上寫著"臥著的單峰駱駝",會產(chǎn)生疑惑。在我們的自畫像 和別人給我們畫的像之間存在著的這種差別,我后來在別人身上也有發(fā)現(xiàn),他們怡然自得、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拍的像冊中,但他們周圍卻有許多看來可怕的像片在 扮著怪相,他們通常看不見,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樣的像片拿給他們看,對他們說:"這就是您",他們會驚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幾年前,我可能會高興地告訴斯萬夫人,"為什么"我對德·諾布瓦先生那樣親切,因為認識斯萬夫人是我的"心愿"。可現(xiàn)在情況有了變化,我不再愛 希爾貝特了。再說,我始終也沒能把斯萬夫人和我小時候看見的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統(tǒng)一起來。因此,我和她談起了此刻正縈繞我心頭的那個女人。
"剛才您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嗎?"我問斯萬夫人。
但因為公爵夫人沒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裝著把公爵夫人看作一個毫無趣味、毫不引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清,"她回答說,并且借用了一個英語詞,臉上的表情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僅想了解德·蓋爾芒特夫人,而且還想了解所有同她有來往的人,此時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樣,和那些在談話中不想討人喜歡,只想把自己感興趣的 問題弄清楚的自私者一樣,為了能正確地想象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輕重地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打聽勒魯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裝出蔑視的樣子回答說,"她是那些傻頭傻腦的木柴商的女兒。我知道她現(xiàn)在同很多人有來往。但我可以告訴您,我已經(jīng)老了,不想結(jié)識新朋友。我過去認識的人中,有許多人是很有趣,很可愛的,因此,我確實認為勒魯瓦夫人不會給我增添新的樂趣。"
德·馬桑特夫人當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婦,把我介紹給法芬海姆親王。她話還沒有說完,德·諾布瓦先生就跟著給我作起介紹來了,而且言詞非常熱情。他大概認 為,既然有人給我介紹了,干脆做個順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禮貌,這絲毫不會損害他的聲譽;或者他認為一個外國人,即使是名流,對法國沙龍不可能了如指掌, 他會認為給他介紹了一個上流社會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個特權(quán),給介紹增添一種大使親自推薦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為了取悅于德國親王,想讓親 王殿下重溫古代的禮節(jié):誰要想認識親王殿下,必須有兩個教父當介紹人。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覺得應(yīng)該讓德·諾布瓦先生親口對我說,她不認識勒魯瓦夫人并不遺憾,便大聲說:
"大使先生,您說勒魯瓦夫人是不是一點趣味也沒有?是不是比到我這里來的任何人都遜色*?我不引她來是不是完全正確的?"
或許是想表示獨立自主,或許是累了,德·諾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還了個禮,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滿面地對他說:"有些人可笑極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來看我,他硬說吻我的手比吻一個年輕女人的手還要有趣味。"
我一聽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諾布瓦先生瞇縫著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種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應(yīng)該責怪產(chǎn)生這種欲念的人,也可以說是一部小說的開場白,他準備用富瓦絲農(nóng)①或小克雷比伊翁②對墮落的寬容,原諒甚至慫恿這個開場白。
"年輕女人的手一般畫不出我在這里看見的畫,"親王指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沒有畫完的水彩畫說。
他問她看沒看過方丹·拉都③的花卉畫,剛辦過他的畫展。
①富瓦絲農(nóng)(1708-1775),法國作家,生活放蕩,徜徉于巴黎沙龍,著有色*情小說、詩歌和喜劇。
②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因?qū)懮?情小說而坐牢多年。
③方丹·拉都(1836-1904),法國畫家,他的靜物畫和花束深受喜愛。
"那些畫是第一流的,正如現(xiàn)在有人說的,它們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繪畫能手,"德·諾布瓦先生發(fā)表了看法,"但我覺得,它們不能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畫同日而語,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們可以假設(shè),是老情人的偏心、愛恭維人的習慣和小圈子內(nèi)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說出這番話的,但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藝術(shù)鑒賞力是如 何沒有情趣,他們的看法是多么隨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會使他們作出荒唐的評價,而且不會有真正的感受使他們中途改變看法。
"我對花不識貨,我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謙虛地說。"不過,"她又和藹地對親王說,"如果說我從小就比其他鄉(xiāng)下孩子對花的了解多一 些的話,那也得歸功于貴國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萊格爾①先生。我是在布洛伊②認識他的,是我的戈德里姑媽(德·卡斯特蘭元帥夫人)帶我到那里去的。我記 得很清楚,勒布倫③先生,德·薩方迪④先生和杜當⑤先生經(jīng)常請他談?wù)摶ɑ?。那時我很小,他講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歡帶我出去玩。他回國后,給我寄來了 一本漂亮的植物標本集,以紀念我們一同坐著四輪敞篷馬車去里謝山谷進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著了。我一直保存著這個標本集,我對花的特征可能 會視而不見的。當?shù)隆ぐ屠侍胤蛉藢⒉悸逡练蛉说膸追庑殴T于世時(信寫得很美,但矯揉造作,就象它們的主人一樣),我希望從中能找到德·施萊格爾先生關(guān)于 花卉的幾次談話??墒?,這個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為宗教尋找論據(jù)。"
①施萊格爾(1768-1845),德國作家,浪漫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
②布洛伊,法國地名。
③勒布倫(1785-1873),法國詩人和戲劇家。他的作品預示著更加自由的新的審美觀。
④薩方迪(1795-1856)法國政治家。拿破侖的軍官,七月王朝時任公共部長,1891年12月政變后退出政治生活。
⑤杜當(1800-1872),法國藝術(shù)評論家。在他死后,出版了他的四卷書信集,從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敏銳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觀察家。
羅貝把我叫到客廳里首。他和他母親在那里。
"你今天真好,"我對他說,"怎樣感謝你呢?明天我們可以在一起吃晚飯嗎?"
"你要是愿意,就明天,不過得讓布洛克也來。我在門口碰見他了。開始他對我很冷淡,因為他給我寫過兩封信,我無意中忘了回信(他沒有給我講是這件事得 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數(shù)),可是轉(zhuǎn)而他對我那么親熱,我不能對不起一個這樣的朋友。我感到我們之間,至少對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并不認為羅貝完全看錯了。布洛克惡語傷人,常常是因為他覺得他的滿腔熱忱得不到應(yīng)有的報答。他很少想象別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別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門 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個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認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從不相信,他作為一個朋友、后來又是作家的極端粗暴的態(tài)度是根深蒂固的。 如果你冷冰冰地對他擺出一副尊嚴,或者對他卑躬屈膝,他就會變本加厲,更加粗暴無禮,反之,如果你對他熱情,他常常會軟下來。"至于你說我對你好,"圣盧 繼續(xù)說,"你過獎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媽說,是你在躲著她,一句話也不同她說。她尋思你對她有什么不滿呢。"
對我來說值得慶幸的是,即使我相信這些話是真的,但因為我們馬上要去巴爾貝克海灘(而且我認為動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就 不可能向她說明我對她沒有不滿,從而使她不得不承認其實是她自己對我不滿。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沒有讓我去她家看埃爾斯蒂爾的面,我就頭腦清醒了。況 且,這談不上什么失望,因為我根本就沒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討她喜歡,要她愛我那是癡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對我熱情一些,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 象(因為離開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我要把這個印象完整地帶到海灘去,使它永遠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帶走一個充滿了憂慮和悲傷的回憶。
德·馬桑特夫人同羅貝說話時,經(jīng)常停下來同我搭話,她說,羅貝常同她談起我,他多么愛我等等。她對我可謂熱情之極,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我覺得她這 種熱情是受一種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為了我的緣故,她會同兒子鬧翻。她今天一直沒有見到兒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認為她對他的威力難以同我對 他的影響相比,應(yīng)該慎重一些。在這之前,德·馬桑特夫人曾聽到我向布洛克打聽他叔叔納四姆·貝爾納的情況,于是她問我,這個貝爾納是不是在尼斯①住過。
①尼斯是法國地名。
"這么說,他在德·馬桑特先生同我結(jié)婚前就在那里認識他了,"她說,"我丈夫常常同我談起他,說他善良,心地正直,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謊的時候,真令人難以相信,"布洛克聽了可能會這樣想。
我一直想對德·馬桑特夫人說,羅貝對她的感情比對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對我不友好,我也不會企圖唆使她的兒子疏遠她,反對她的。但是,自從德·蓋爾芒 特夫人走后,我有更多的閑暇觀察羅貝了,而僅僅在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憤怒似乎又一次從他的胸腔往外涌,呈現(xiàn)在他冷峻而-陰-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爭吵,想 起他面對情婦的冷酷無情卻沒有針鋒相對,而是忍氣吞聲的情景,會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
突然,他從他母親摟著他脖子的一只胳膊中掙脫出來,走到我身邊,把我拉到坐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張擺滿花的小柜臺后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廳去。 我急沖沖朝小客廳走去,不料德·夏呂斯先生大概以為我要走了,突然丟下正在和他談話的德·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轉(zhuǎn)過身來,跟我面對面。我惶惑地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 著那頂帽里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廳的門洞里,他目不正視地對我說:
"既然我看到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踏進了社交界,那我希望您能來看我。不過這相當復雜,"他心不在焉地又說,好象在心里合計著一件樂事似的,害怕一旦錯過同我一 起謀劃實施辦法的機會,就再也不可能辦成了。"我很少呆在家里,您得先給我寫信。哦,我希望能有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和您詳細談一談。我馬上就走。您愿意和我 一起走一走嗎?只占您一點兒時間。"
"您最好還是細心一點,先生,"我對他說,"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讓我拿自己的帽子嗎?"
我推測,有人把他的帽子搶走了,他不愿意光著腦袋回家,就隨便拿了一頂,要是我戳穿他,他會無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干過這種傻事。因此,我不再堅持了。我對他說,我先要和圣盧說幾句話。
"他正在同那個白癡蓋爾芒特公爵說話呢,"我又說。"您這句話夠有意思的,我一定向我兄弟轉(zhuǎn)告。""??!您相信這能使德·夏呂斯先生感興趣嗎?"(我 想,如果他有兄弟,那這個兄弟也應(yīng)該姓夏呂斯。這個問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圣盧曾給我解釋過,但我一時忘了。)"誰跟您講是德·夏呂斯先生?"男爵傲慢 地對我說。"到羅貝那里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個使他名譽掃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時,您也在場。您應(yīng)該好好利用您對他的影響,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們家族的聲 譽,給他可憐的母親和我們大家?guī)砹藨n慮。"
我真想對他說,在那頓辱沒門庭的午飯上,我們談的全是愛默生①、易卜生和托爾斯泰,那位姑娘規(guī)勸羅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羅貝的自尊心受了傷 害,為了盡量撫慰他,我努力諒解他的情婦??晌夷睦镏溃丝屉m然還在生她的氣,但他責備的卻是他自己。即使是一個好男人和一個好女人吵架,正義完全在 好男人一邊,也總會有一件小事,使得壞女人在某一個問題上看起來似乎沒有錯。因為她對其他問題滿不在乎,只要那個好男人還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 意氣消沉,他就會因情緒低落而謹小慎微,會念念不忘她對他的荒唐指責,尋思她的指責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項鏈問題上對不住她,"羅貝對我說,"當然,我并沒有惡意,但我知道別人的看法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小時候受過不少苦。在她看來,我畢竟是 一個相信金錢萬能的富翁,無論是對布施龍施加影響還是打一場官司,窮人都不是富人的對手。當然,她對我也太薄情了,我從來只希望她幸福。不過,我知道,她 認為我想讓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錢把她拴住,可這不符合事實。她多么愛我,不知道她會怎樣想我呢!可憐的姑娘!你知道,她多么溫存,我簡直無法向你形容,她 為我做了許多令人欽佩的事?,F(xiàn)在她一定痛苦極了!無論如何,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愿意她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人,我要到布施龍那里去買那串項鏈。誰知 道呢?說不定看到我這樣做,她會承認錯誤呢。你看見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現(xiàn)在很痛苦。別人的痛苦,我們知道,是不關(guān)我們痛癢的??墒撬灰粯印O?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樣子,我真快要發(fā)瘋了。我寧可永遠不再見她,也不愿意讓她痛苦。但愿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離開她,這就是我的全部 要求。聽著,你知道,對我說來,凡是同她有關(guān)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趕緊到首飾店去一趟,然后去請求她寬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會怎樣看我呢?要是她能 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運氣。誰知道呢,說不定會萬事大吉的。也許,"他微微一笑,仿佛這是一個美夢,他不敢相信似的,"我們?nèi)齻€人可以 一同去鄉(xiāng)下吃晚飯。不過現(xiàn)在還很難說。我知道我對她很不了解。可憐的寶貝,也許我又會傷她的心。再說,她也許已下了決心,不會再改變了。"
①愛默生(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先驗主義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揚基督教的博愛和自我道德修養(yǎng),要求進行緩和的社會改革。
羅貝突然拽著我向他母親走去。
"再見,"他對她說,"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一個月內(nèi)可能不會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寫信告訴您。"
當然,羅貝絕對不屬于這樣一類兒子:當他們和母親一起出席社交活動時,他們認為對母親態(tài)度不好,可以補償他們對外人的微笑和致禮,他們似乎相信,對家 里人粗暴自然可以使他們的禮服錦上添花。在社交界流傳最廣的莫過于這種令人憎惡的報復了!不管可憐的母親說什么,兒子便立刻用一種譏諷、露骨和殘忍的相反 論點來駁斥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發(fā)表的意見,就好象他是被母親逼到這里來的,要讓母親付出昂貴的代價;可是,母親卻隨口附和這個至高無上的兒子發(fā)表的看法,但這 仍然不能使他軟下心來,兒子不在場時,她繼續(xù)逢人就吹噓她兒子如何高尚,可兒子卻不買母親的帳,照樣對她冷嘲熱諷。圣盧不是這號人,但是,由于拉謝爾不在 他身邊,他感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盡管原委不同,但他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比起那些兒子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剛講完,我看見德·馬桑特夫人象鳥兒鼓翼似地 顫動了一下,立即站起來,就和她剛才看見兒子進入客廳時的反應(yīng)一樣;不過,現(xiàn)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一雙凝望著兒子的憂郁的眼睛。
"怎么,羅貝,你要走了?是開玩笑吧?親愛的孩子,你在我身邊就這么一天呀!"
接著,她又柔聲地、用最自然的語調(diào)說(仿佛在引用一個合乎情理的論據(jù)似的,盡量使聲音不露出憂傷,怕喚起兒子的同情,因為這種同情對她兒子說來是痛苦的,或者是無益的,只會使他惱火):
"你知道你這樣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這個簡單的論據(jù)時,為了向兒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裝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同時也為了使兒子不責備她妨礙他的娛樂,故意顯示出無限的溫柔,可是圣盧卻感到自己就要對母親憐憫了,可能會放棄和情婦一起消夜的念頭,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遺憾,不過,近不近情理,也就這樣了。"
他也許感到這些話應(yīng)該用來譴責自己的,卻用來譴責母親了;自私自利者在爭論中總是以這種方式取勝;他們首先認為自己的決心不可動搖,對方越打動他的 心,說服他們改變主意,他們就越覺得自己無可指責,反而應(yīng)該譴責對方迫使他們不得不和同情作斗爭。因此,他們可以冷酷無情,蠻不講理。在他們看來,這只會 使對方罪上加罪。誰叫他們不識趣,要表現(xiàn)出痛苦,要顯得有理,要迫使他們痛苦地和同情作斗爭的呢!德·馬桑特夫人不再堅持了,因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 的。
"我走了,"他對我說,"可是,媽媽,你不要久留他,因為他馬上要去看一個人。"
我覺得我的存在不會給德·馬桑特夫人帶來任何快樂,但我寧愿不和他兒子同行,怕她認為我和羅貝一起尋歡作樂,害得羅貝不能守在她的身邊。我本想為她兒子的行為辯解幾句,倒不是因為我對她兒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對她本人的同情??墒撬日f話了:
"可憐的孩子,"她對我說,"我肯定使他不高興了。你瞧,先生,做母親的都很自私,他平時娛樂很少,來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還沒有走,我真想去追他,當然不是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訴他,我不怨恨他,我覺得他做得對。我到樓梯口去看看,您不會感到為難吧?"
于是我們來到了樓梯口:
"羅貝?羅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幾個小時以前,我也許會由衷地勸說羅貝干脆去和情婦同居,可是現(xiàn)在,我可能會主動當說客,勸他和情婦一刀兩斷。若是前一種情況,圣盧家的人會罵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后一種情況,圣盧會罵我是叛徒。然而我還是我,前后只相隔幾個小時。
我們回到客廳。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圣盧沒有回來,和德·諾布瓦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當我們指出一個太愛嫉妒而當眾丟丑的妻子或太溫柔而引人發(fā)笑的母親時就會傳遞這種眼神,仿佛在說:
"瞧,大概鬧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