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幾天來,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著占有她的快樂。我頭腦中只想象這個快樂,不可能是別的(占有另一個女人的)快樂,因為 快樂僅僅是一種事前欲|望的實現(xiàn),這種欲|望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夢幻的無數(shù)組合、記憶的偶然性*、性*欲的狀態(tài)和滿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變?nèi)f化,最后的欲|望滿足 了,也就平靜了,直到欲|望滿足后產(chǎn)生的失望多少有點被人遺忘了,才會產(chǎn)生新的欲|望。我已經(jīng)離開了一般欲|望的大道,走上一條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 個女人約會,必須從遙遠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后走另一條小路。在布洛尼林園的小島上占有德·斯代馬里亞夫人(我已約她在那里共進晚餐),這就是我時刻遐想 的快樂。我在島上吃飯,如果沒有德·斯代馬里亞夫人陪伴,快樂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別的地方吃飯,即使有她作伴,快樂也會大大減弱。況且,以什么樣的態(tài) 度想象快樂,是選擇女人,選擇合適的女人的先決條件。態(tài)度決定選擇什么樣的女人,也決定選擇什么樣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在我們變化無常的思想中,會交替出 現(xiàn)這樣的女人,這樣的風(fēng)景區(qū),這樣的房間,而在其他幾個星期中,對這些我們又會不屑一顧。女人是我們態(tài)度的產(chǎn)物。有一種女人,沒有合適的大床決不會應(yīng)約, 有了大床,我們躺在她們身邊就得到安寧;另一種女人,如果你懷有不可告人的意圖;要撫摩她,那就要在一個樹葉隨風(fēng)飄舞,水面黑夜環(huán)抱的地方,因為她們自己 也象樹葉一樣輕飄,象水一樣不可捉摸。
當(dāng)然,在我收到圣盧信之前很久,當(dāng)我還沒有向德·斯代馬里亞夫人發(fā)出邀請的時候,我就認(rèn)為,布洛尼林園的小島是尋樂的好地方:我去過小島,但從沒有想 到帶我渴望的女人去那里,為此我嘗到了憂愁的樂趣。夏天的最后幾個星期,那些流連忘返的巴黎女郎在湖邊漫步。我們徘徊在這通往小島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 見在最后一次舞會上邂逅相遇、一見鐘情的少女。我們不知道在何處能找到她的芳蹤,甚至不知道她離沒離開巴黎。我們感到心愛的人昨天已經(jīng)離開,或者明天就要 離開,就在湖水蕩漾的岸邊,沿著秀色*可餐的小徑躑躅。小徑上已出現(xiàn)第一片紅葉,宛如最后一朵盛開的玫瑰花;仔細觀察天邊,視線直接從人造的公園落到具有自 然風(fēng)光的默東①高地和瓦勒里昂山②上,不知道該在哪里劃分界線,真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園中,而人造公園那巧奪天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縱深伸延(眼睛的這種 錯覺恰好與回轉(zhuǎn)畫③引起的錯覺方向相逆,在回轉(zhuǎn)畫的圓頂下,處于前景的蠟人賦予后景的畫布以以假亂真的深度和廣度);因此,就有那些珍貴的飛禽自由自在地 飼養(yǎng)在一個植物園里,每天飛來飛去,甚至把異國色*彩帶到了鄰近的樹林里。從夏天的最后一次舞會到冬天消逝這段時間內(nèi),我們憂心忡忡,走遍了這個彌漫著浪漫 色*彩的王國,毫無把握地尋找著心愛的女人,心里充滿了愛情的惆悵;如果有人告訴我們,這個王國位于地球之外,我們絲毫不會感到驚訝,就象在凡爾賽宮,當(dāng)我 們站在高高的平臺上,觀摩四周,看見彩云環(huán)繞,與具有默倫④風(fēng)格的藍天相接時,我們也會覺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對我們說,在大運河的盡頭,大自然恢復(fù)真貌 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樣絢爛奪目的天邊,那些看不見的村莊叫弗勒呂斯或尼梅格,我們絲毫不會感到吃驚。
①默東是法國城市名,位于巴黎西南,有廣袤的森林。
②瓦勒里昂山位于巴黎西邊。
③回轉(zhuǎn)畫是一種置于圓形建筑物內(nèi)壁上的畫,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觀眾產(chǎn)生周圍是真實事物的幻覺。
④默倫(1632-1690),法國畫家、雕刻家。擅長畫馬和風(fēng)景,他畫的天空都很高。
最后一批散步者過去了,我們痛苦地感到,心愛的女人不會再來,于是就到島上去吃飯。楊樹沙沙顫動,這與其說和神秘的黃昏相呼應(yīng),不如說使人不斷想起黃 昏的神秘。一片玫瑰色*的云彩把最后一個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鋪在楊樹上方那寧靜的天空中,幾滴雨水無聲地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時代,從來都是 天藍色*,從不把云彩和花兒的形象放在心上。天竺葵與灰蒙蒙的黃昏奮力搏斗,想用自身的紅光照亮湖面,但白費氣力,薄霧已開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島包圍。我們沿 著湖岸,在潮濕的黑暗中散步,最多當(dāng)一只天鵝無聲地掠過湖面時,我們會感到驚異,就象夜里當(dāng)一個我們以為仍在睡夢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睜開眼睛朝我們微笑時 我們會感到驚異一樣。因此,我們越感到孤獨,越覺得自己離群索居,就越希望有一個戀人與我們相伴。
這個島嶼即使在夏天也常?;异F籠罩,何況,現(xiàn)在秋天已經(jīng)結(jié)束,冬天業(yè)已來臨,我若能在這樣的季節(jié)把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帶到島上,那該多么幸福!雖然星 期天以來的天氣沒能使我想象的地方變得灰霧籠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節(jié),那里滿園馨香,五彩斑斕,具有意大利風(fēng)光),但因為我渴望幾天后能占有 德·斯代馬里亞夫人,這種渴望足以使霧幕在我無窮的懷舊想象中每小時升降二十次。從昨天起,連巴黎也下起了霧,不管怎樣,濃霧不僅時刻使我想起我剛剛相約 的那位少婦的故鄉(xiāng),而且因為島上的霧比城里更濃,晚上很可能蔓延到樹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邊,我想,霧會把天鵝島變得有點和布列塔尼島相似,在我看來,布 列塔尼島彌漫著濃霧的海洋總是象一件衣服包圍著德·斯代馬里亞夫人蒼白的身影。當(dāng)然,人在年輕的時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個年齡,欲|望 和信仰會賦予一個女人的衣服以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色*,一種不可減少的本質(zhì)。我們追求真實,但又不經(jīng)意而讓真實溜走了,最終我們會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徒勞的嘗 試,一種結(jié)實的東西,也就是我們尋找的東西卻留存下來了。我們開始知道并了解到,我們喜歡的東西,哪怕用人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 人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離家半小時遠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島的。但是當(dāng)我摟著德·斯代馬里亞夫人的纖腰,在黑暗籠罩的小島上,沿著湖岸散 步的時候,我會象有些人那樣,即使進不了修道院,至少,在占有一個女人之前,可以讓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婦一道諦聽波浪的拍擊聲,因為約會的前一天下了場暴風(fēng)雨。我開始修臉刮胡,以便去島上為第二天的晚餐預(yù)訂雅座(盡管每年這個時候 島上游人稀少,飯館生意清淡)和確定菜單,這時,弗朗索瓦絲通報阿爾貝蒂娜來了。我立即讓她進來,不怕讓她看見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變得十分難看的模樣???是,在巴爾貝克,為了她,我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現(xiàn)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樣。我一心想讓德·斯代馬里亞夫人 對明天的晚餐產(chǎn)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請求阿爾貝蒂娜立即陪我去島上,幫我擬訂菜單。我們?yōu)橐粋€女人獻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個女人取而代之,就連我 們自己也感到吃驚,不明白為什么每小時都要有新的毫無前途的追求。阿爾蒂娜頭戴一頂無邊小帽,帽子壓得很低,差點兒遮住眼睛。她聽到我的建議后,那露在帽 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臉?biāo)坪蹰W出一絲猶豫。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樣,她還是痛快地為我放棄了她的計劃,這使我感到心滿意足,因為我的確需要有一個年輕 的家庭主婦和我在一起,她訂菜也許比我內(nèi)行。
當(dāng)然,在巴爾貝克海灘,阿爾貝蒂娜對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個我們鐘情的女人親密相處,即使我們當(dāng)時感到還不夠親密,也會在她和我們之間創(chuàng) 造一種社會關(guān)系(盡管還有一些缺憾使我們深感痛苦),即使愛情消失了,甚至被遺忘,但這種社會關(guān)系卻依然存在。因此,當(dāng)一個女人最后成為我們通往其他女人 的工具和途徑的時候,每當(dāng)我們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們感到十分新奇,我們會覺得驚訝和好笑,就象我們要去方濟各會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時可能產(chǎn)生的感覺一樣,我 們把地址扔給馬車夫后,心里只惦記著將要看望的女人,但當(dāng)我們突然想到這些街道叫這樣的名字,一個是因為街上曾有一座方濟各會修道院,另一個是因為曾有渡 船渡行人過塞納河,我們會感到驚訝和好笑。
當(dāng)然,我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欲|望已使阿爾貝蒂娜的軀體變得那樣成熟,在她身上積聚了那樣清新、那樣甘美的滋味,當(dāng)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園里奔跑時,我看到秋 風(fēng)象一個辛勤的園丁搖曳著樹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葉,我心里思忖,要是圣盧弄錯了,或者我誤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共進晚餐一 無所獲,那我當(dāng)夜就約阿爾貝蒂娜來和我幽會,這樣,我可以在銷魂的一小時中,摟著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過的,現(xiàn)在越發(fā)迷人的玉體,暫時忘卻我對 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初生的愛情帶給我的激動和憂愁。當(dāng)然,要是我能預(yù)料到在第一次約會時,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不可能給我任何溫存的話,我就能想象到將和她 度過的這個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體會。我清楚地知道,當(dāng)我們對一個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認(rèn)識的女人萌生愛情時(與其說愛這個幾乎還不認(rèn)識的女人, 毋寧說愛她的與眾不同的生活),我們自身產(chǎn)生的兩個發(fā)展階段是怎樣奇怪地反映在事實中的,也就是說,它們不會在我們身上再顯示出來,而是反映在我們同這個 女人的約會中。可事實并非如此。好象物質(zhì)生活也應(yīng)該有它的第一發(fā)展階段似的,盡管我們已經(jīng)愛上她了,但卻盡對她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我請您到這個島上來 吃飯,是因為我想這里的環(huán)境會使您感到賞心悅目。我沒有什么特別的話要對您說。但我怕這里空氣潮濕,您可能會著涼。""不會的。""您這樣說是客氣。為了 不讓您為難,夫人,我允許您與寒冷再搏斗一刻鐘,但一刻鐘后,我一定得讓您回去。我不想讓您得感冒。"于是,我們什么也沒有同她說,就把她帶回來了,對她 毫無印象,最多只記住了她的一個眼神,但我們卻老想著和她再相見。然而,第二次約會時,第一階段已經(jīng)過去,這一次連上一次留下記憶的眼神也沒有了,盡管如 此,我們?nèi)匀恢幌胪s會,而且欲|望變得更加強烈。其間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然而,這次我不再同她談飯店是不是舒適,卻對她說(我們的話并沒讓這個陌生女人吃 驚;我們覺得她很難看,但卻希望別人每時每刻都同她談起我們):"我們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積在我們兩顆心中間的種種障礙。您相信我們能成功嗎?您認(rèn) 為我們能戰(zhàn)勝我們的敵人,憧憬幸福的未來嗎?"不過,這些對比鮮明的、先是毫無意義爾后又暗示愛情的談話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因為圣盧的信是絕對可以相信的。 德·斯代馬里亞夫人第一晚上就會委身于我,因此,我無需作最壞的打算,把阿爾貝蒂娜叫來幫我度過這后半夜。這毫無必要,羅貝從來不會瞎說,他的信寫得清清 楚楚。
阿爾貝蒂娜很少和我說話,因為她覺得我心事重重。我們在宛如海底巖洞的高大而茂密的綠樹叢下走了一會兒,聽見樹頂上狂風(fēng)呼嘯,雨水四濺。我踩踏著地上的樹葉,枯葉象貝殼那樣陷進土壤中,我用手杖撥拉帶刺的栗子,就象在撥拉海膽一樣。
枝頭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抽搐著,追逐著風(fēng)兒,但葉梗有多長,它們才能追多遠,有時葉和枝的連接處斷了,葉子掉在地上,又奔跑著去追趕風(fēng)兒。我欣喜地想, 如果這種天氣繼續(xù)下去,明天小島將會變得離巴黎更遠,無論如何,會變得人跡稀少。我們又上了馬車,阿爾貝蒂娜見狂風(fēng)消停下來,就要我繼續(xù)帶她到圣克魯公園 去游玩。天上的云彩也和地上的樹葉一樣追趕著風(fēng)兒。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層層疊合的玫瑰紅和藍綠色*的云彩,夜晚猶如候鳥,向著美好的氣候遷徙。在一個小山丘上, 屹立著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單單,呆在一個似乎已成為她的圣地的大樹林里,用她半神半獸的暴跳,使這片樹林彌漫著神話般的恐怖。為了從近處瞻仰女 神,阿爾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從底下往上看,阿爾貝蒂娜不再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見的那樣又粗又圓了(那天離她很近,連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 楚),而是苗條纖細,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爾貝克幸福地度過的每一分鐘給她鍍上了一層古色*光澤。當(dāng)我獨自回到家里時,想起下午我和阿爾貝蒂娜 奔跑半天的情景,兩天后要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飯,還要給希爾貝特回一封信--想起這三個我曾愛過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 滿了曾一度寄托著我們狂熱的愛而現(xiàn)已廢棄不用的毛坯。但我沒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lián)炱饋?,雕成一個與原先構(gòu)思完全不同的、更有價 值的藝術(shù)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個晴天:這使人感到冬天來臨(事實上,冬天早已來臨,前一天我們在一片蕭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園里,能夠看見由半綠半枯的樹葉交織而成的 穹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醒來時,我看見不透明的單調(diào)的白霧歡快地懸掛在太陽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輕柔,和我以前從東錫埃爾兵營的窗口看見的情景如出 一轍。接著,太陽躲了起來,到下午霧變得更濃。太陽早早地下了山,我開始梳洗打扮,但現(xiàn)在動身尚嫌太早,我決定去給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叫一輛馬車。我不想 強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沒敢隨車前往,但我托馬車夫捎去一張便條,問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后又睜開。從窗簾上方只透進 一線亮光,而且漸漸消失。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時經(jīng)歷過的那個時刻,它象一條幽深而多余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能找到快樂。我在巴爾貝克就學(xué)會了 體味這種昏暗而令人快樂的空閑時光,就和現(xiàn)在一樣,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里,其他人都去吃晚飯了,我看見窗簾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漸消失,但我一點也不覺到悲 傷,因為我知道,黑暗象北極的黑夜一樣的短暫,黑夜之后太陽又會復(fù)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貝爾。我跳下床,系上黑領(lǐng)帶,用梳子理了理頭發(fā),把早該做 的這幾個動作做完。在巴爾貝克,我做這幾個動作時,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將要在里夫貝爾看見的那幾個少女,我從臥室內(nèi)那面斜掛著的鏡子里提前向她們微笑, 因此,這幾個動作預(yù)示著一種充滿陽光和音樂的歡娛。它們就象巫師,能召喚歡娛,不惟如此,已開始付諸實現(xiàn);多虧它們,我對歡娛的真實性*有了明確的概念,對 它那輕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從前在貢布雷那樣,在炎熱的七月,當(dāng)我躲在不透光的-陰-涼的房間里,聽見包裝工敲敲打打的聲音時,我真正認(rèn) 識了高溫和太陽,并且感受到了它們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見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了?,F(xiàn)在,我沒有退路,只好和她度過一個晚上。但因為這是我父母回來前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寧愿她不 來,這樣我就可以設(shè)法去看望里夫貝爾的姑娘們了。我洗了最后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過屋子,走到黑暗的飯廳里把手擦干。我覺得飯廳通向候見室的門開著,里面 似乎亮著燈,可是門卻是關(guān)著的,我誤認(rèn)為從門縫里透進的亮光其實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鏡子里的白色*反光。鏡子靠墻放著,等人把它掛起來,以迎接我母親歸來。我 重溫了一遍我在我們這套房間里先后發(fā)現(xiàn)的種種幻景。幻景并不都是由視覺引起的,因為我們剛搬進這套房子時,聽見持續(xù)不斷的、和人的叫聲有點相似的狗吠聲, 就以為我們的女鄰居養(yǎng)著一條狗,其實是廚房里水管發(fā)出的聲音,一開水龍頭,水管就象狗一樣吠叫。樓梯平臺上的門也一樣,穿堂風(fēng)吹過時,門慢慢地合上,伴隨 著如訴如泣的情意綿綿的歌唱,很象《湯豪舍》①序曲結(jié)束時的朝圣者的合唱,再說,我剛把毛巾放回原處,就有幸再一次聆聽到這段美妙的交響樂,因為門鈴響 了,我跑去給捎回話來的馬車夫開門,候見室的那道門發(fā)出了交響樂般的聲音。我想回話應(yīng)該是:"那位夫人在樓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可是,他手里卻 拿著一封信。我遲遲不敢拆看德·斯代馬里亞寫來的信。只要筆還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寫出別的內(nèi)容,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筆,寫好的信就成了一種命運,它將獨自繼 續(xù)趕路,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動。我請馬車夫先下去等我一會兒,盡管他低聲埋怨霧太大。他剛走,我就拆開信封。我的客人阿里克斯·德·斯代 馬里亞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寫道:"很抱歉,湊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這幾天,我一直在盼望這個時刻。我回斯代馬里亞后會給您寫一 封更長的信。實在抱歉。請接受我的友誼。"突然的打擊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著。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腳下,就象槍的填彈塞,子彈一射出,填彈 塞就掉在地上了。我拾起信封和名片,開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話。"她對我說,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就是說,可以和我在別的地方吃飯。我當(dāng)然不 會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總可以這樣解釋吧。"四天來,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到了那個島上,現(xiàn)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繼續(xù) 沿著幾天來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盡管有這張便條,但因為剛收到,它不可能制約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繼續(xù)做著動身的準(zhǔn)備,就象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xué)生希望多回 答一個問題一樣。我終于決定去找弗朗索瓦絲,讓她下去給馬車夫付錢。我穿過走廊,沒有找到她,就拐進飯廳;突然,我的腳踩在地板上不再發(fā)出剛才那樣的響聲 了,幾乎聽不見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給我以一種窒息和與世隔絕的感覺。這是地毯的緣故。我父母就要回來,傭人們開始釘?shù)靥?了。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該是多么美麗?。√柂q如一位來帶你到鄉(xiāng)下去吃飯的朋友,在亂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滿森林氣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現(xiàn)在 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陳設(shè),我就要被迫生活在這個牢房里,和家人一起吃飯,再也不能自由地進出。
①《湯豪舍》是德國音樂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劇的中心思想;情|欲和禁欲建立在犧牲的基礎(chǔ)上。在劇終,朝圣者的合唱表達了想使這兩種道德和解的企圖。
"先生留神,別摔倒了,地毯還沒有釘好,"弗朗索瓦絲對我大聲嚷道,"我早點打開燈就好了?,F(xiàn)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節(jié)已經(jīng)結(jié)束。"
冬天即將來臨。窗角上已出現(xiàn)一道冰痕,猶如一塊加萊①玻璃上的條紋。甚至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也見不到妙齡少女的蹤跡,只有麻雀在顧影自憐。
①加萊(1846-1904),法國的玻璃制造匠和細木工。
我失望不僅是因為不能看見德·斯代馬里亞夫人,而且還因為她的回信讓我感到她似乎一次也沒有想到這頓晚飯,可我從星期天以來一直只為它而活著。后來, 我知道她荒唐地愛上了一個青年,并且和他結(jié)了婚??赡苣菚r候她和他就有來往了,也許為了他,才把我的邀請忘得一干二凈。因為,如果她沒有忘記,就肯定不會 等我派車去后--況且事先并沒有約好--才通知我她沒有空。我和一個青年貴族女子在一個薄霧籠罩的島上共進晚餐的美夢,為一個尚未存在的愛情開辟了道路。 現(xiàn)在,我失望,憤怒,我想不顧一切地重新抓住這個拒絕我的女人,這一切把我的感情也調(diào)動起來了,這樣,就能使這個至今一直是我的想象力在孤軍奮戰(zhàn)(但卻用 比較溫和的方式)為我提供的可能的愛情維持了下去。
在我們記憶中留下了多少這樣的愛情??!被我們遺忘的少女和少婦的面孔就更多了!這些面孔各不相同,就因為它們在最后一分鐘躲開了,我們才覺得它們更迷 人,朝思暮想地想再見到它們。我對德·斯代馬里亞夫人更是如此?,F(xiàn)在,要我愛她,只須讓我再見到她一次,使她留給我的強烈而短暫的印象變得更加深刻,否 則,她不在我身邊時,我就想不起她的面容。情況作出了相反的決定,我沒有再見到她。我愛上的不是她,但本來可能是她。我很快就狂熱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當(dāng)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心里思忖,如果情況稍微有些變化,我會把狂熱的愛給予德·斯代馬里亞夫人,這個想法使得我對另一個女人的愛變成了最殘酷的愛。 沒過多久,我對另一個女人產(chǎn)生了愛情,因此,愛情不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也不是命中注定的,盡管我很愿意,也很需要這樣認(rèn)為。
弗朗索瓦絲把我一個人留在飯廳里了,她對我說,我不該在她生著火之前就呆在里面。她去準(zhǔn)備晚飯了,因為即使我父母還沒回來,從今天晚上起,我也要開始 關(guān)禁閉。我發(fā)現(xiàn)碗櫥旁有一大捆地毯還沒有打開。我把頭埋進地毯,歔歔欷欷地哭起來,地毯上的灰塵和臉上的淚水咽進肚子里,就象服喪的猶太人,用灰燼覆蓋自 己的腦袋。我渾身哆嗦,不只是因為飯廳里冷,還因為從眼睛里一滴滴落下的淚水,象能穿透衣服的、沒完沒了的、冰冷的綿綿細雨,使我的體溫大大降低(這可以 抵抗我們不想抵抗的危險,應(yīng)該說是微小的誘惑)。驀然,我聽見一個聲音:
"可以進來嗎?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你可能在飯廳里。我來看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找個地方吃晚飯,如果這對你不妨礙的話,外面霧濃得可以用刀割了。"是羅貝·德·圣盧。他今天上午就到巴黎了,可我以為他還在摩洛哥或在海上哩。
我曾談過我對友誼的看法(而且,正是羅貝·德·圣盧在巴爾貝克海灘無意中教會我這樣認(rèn)識的)。我認(rèn)為友誼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我很不理解某些天才人 物,例如尼采,竟會幼稚地認(rèn)為友誼具有一種精神價值,因而拒絕接受某些缺少精神價值的友誼。是的,當(dāng)我看見有些人為了表示真誠,免除良心不安,竟會不再喜 歡瓦格納的音樂,看到他們認(rèn)為真實可以用行動,尤其可以用友誼這個本質(zhì)上模糊的和不恰當(dāng)?shù)姆绞奖磉_出來,認(rèn)為在聽到盧浮宮失火的假消息時,可以擅離職守去 會一個朋友,和他一起為這場火災(zāi)哭泣,每當(dāng)我看到這些,總會感到無比吃驚。在巴爾貝克時,我就發(fā)現(xiàn),和妙齡少女一起玩耍對精神生活的有害影響比友誼的影響 要小,至少前者和精神生活無關(guān),而友誼卻竭力要我們犧牲--不是通過和藝術(shù)一樣的手段--我們自己唯一真實的和不能與別人溝通的部分,要我們服從表面的" 我"。真實的"我"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快樂,但表面的"我"卻只能感到自己得到了外部的支持,受到了一個具有個性*的外人的關(guān)照,從而找到了一種模模糊糊的 同情,它為得到保護而喜不自勝,感到心安理得,舒適安逸,為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些品質(zhì)--他會把它們叫做缺點--而驚嘆不已,并且努力改正。此外,蔑視友誼的人 可以成為上流社會最好的朋友,但他們不抱任何幻想,而且會受到良心責(zé)備。這種藝術(shù)家是一個道理。藝術(shù)家是構(gòu)思杰作的,他感到活著就應(yīng)該工作,但盡管如此, 為了不顯得或可能顯得自私,他和自己的生命獻給一個無益的事業(yè),而且,他不想為這個事業(yè)獻身的理由越無私,就越勇敢地為它獻出生命。但是,不管我對友誼有 怎樣的看法,即使認(rèn)為它帶給我的快樂不倫不類,介乎疲勞和厭煩之間,然而,再有害的飲料有時也能變成興奮精神的寶物,給我們以必要的刺激,使我們得到自身 得不到的熱量。
當(dāng)然,我不會要求圣盧帶我去見里夫貝爾的姑娘,盡管一小時以前我很想再見到她們。德·斯代馬里亞夫人沒有赴約在我身上留下的遺憾不愿意那么快就消失, 但就在我感到心灰意懶,毫無趣味的時候,圣盧進來了,給我?guī)砹舜葠?、歡樂和生命,雖然現(xiàn)在它們還不屬于我,但它們想把自己奉獻給我,只求成為我身體的一 部分??墒鞘ケR卻不明白我為什么要發(fā)出感激的驚呼聲,為什么感動得掉眼淚。此外,在我們的朋友中,有誰會比那些當(dāng)外交家、探險家、飛行家,或者和圣盧一樣 當(dāng)軍人的朋友更令人難以置信地重感情呢?他們第二天就要動身去鄉(xiāng)下,不知道還要上哪里,卻把晚上奉獻給我們,似乎想對這個晚上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我們驚 奇地看到,正因為這個印象難得而又短暫,就格外使他們感到甜蜜,但我們不明白,既然他們那樣喜歡,為什么不讓這個印象延長或者重復(fù)呢?同我們一起吃頓飯, 這本來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可這些旅行家們卻會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快感,就和一個亞洲人看見我們的林蔭大道時產(chǎn)生的感覺一樣。我和圣盧一同出去吃晚飯。下樓 時,我想起了東錫埃爾,每天晚上我都去那家飯店找羅貝,那些被我遺忘了的小餐室現(xiàn)在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一間小餐室,以前我從沒有想起過,它不在圣 盧包飯的那家旅館里,而是在一家更簡陋的客棧,有點象鄉(xiāng)村旅館,也有點象膳食公寓,女老板和她的一位女仆負責(zé)端飯上菜,侍候顧客。大雪把我困在那里了。再 說,那天羅貝不去他的旅館吃晚飯,我也就不想挪地方。我在樓上一間全木結(jié)構(gòu)的小餐室里,人們給我端來了飯菜。晚飯時電燈滅了,女仆給我點上了兩支蠟燭。我 把盤子伸給她,假裝看不清楚,在她往盤子里放土豆時,我象要給她指引方向似的,抓住了她赤裸的上臂,見她沒有抽回去,我就在上面撫摸起來,然后一句話也不 說,把她拉到我身邊,吹滅蠟燭,叫她搜我的身,拿一些小費走。以后幾天,我覺得,當(dāng)我渴望得到肉體快感時,不僅想要那個女仆,而且想要那間與世隔絕的木結(jié) 構(gòu)小餐室。然而,直到我離開東錫埃爾,一直沒有再回那里,而是每天晚上到圣盧和他朋友們吃飯的那間餐廳去,這是出于習(xí)慣,也是為了友誼。然而,即使是圣盧 和他的朋友們包膳的那個旅館,我也許久沒想起了。我們很少充分享受生活。在夏日的黃昏或早早降臨的冬夜,有許多時光我們沒有好好利用,然而,我們本來是可 以從中尋找一點兒安寧和快樂的。但是,這些時光不是絕對都浪費了。當(dāng)新的快樂時刻開始以同樣尖細的,線狀的方式歌唱,時光就使它們具有和管弦樂一樣豐富的 基礎(chǔ)和內(nèi)容。時光就這樣延伸出去,和一種典型的幸福掛上了鉤,這種幸福我們隔一段時間才能遇到一次,但它們?nèi)匀焕^續(xù)存在;在眼下這個例子中,幸福意味著放 棄其余一切,和朋友到一個舒適愜意的地方去吃晚飯,那里象一幅美麗的圖畫,銘刻著我們對往事的記憶,我們曾作過經(jīng)常去光顧的許諾。這個朋友將用他的全部活 力和真摯友情攪動我們死水般沉悶的生活,把一種顫栗的快樂傳導(dǎo)給我們,平時,我們在社交活動中是得不到這樣的快樂的。我們將只屬于他一個人,向他宣誓忠于 友誼。誓言產(chǎn)生于這個特殊的時刻,并將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也許第二天就會被忘得一干二凈,但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向圣盧宣這個誓,因為第二天,他就會帶著友誼 不可能持久的預(yù)感,勇敢而明智地離開巴黎。
如果說下樓的時候我重溫了東錫埃爾的夜晚,那么,當(dāng)我們來到街上,看見夜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霧濃得似乎蓋住了路燈,走到跟前才依稀可辨微弱的燈光 時,我眼前突然重現(xiàn)了某天晚上我到達貢布雷的情景:那時貢布雷的街上相隔老遠才有一盞路燈,我在象馬槽那樣潮濕、溫暖和神圣的黑夜中摸索著前進,難得看見 一盞路燈,卻只有一支大蠟燭的亮度。那時貢布雷的夜景(我已經(jīng)記憶模糊)和我剛才從窗簾上方又一次看見的里夫貝爾的暮色*相比,差距多大啊!當(dāng)我覺察到這些 差距時,我感到一陣興奮,如果此時只有我一個人,這種興奮情緒會給我?guī)碓S多啟迪,使我在找到我那看不見的稟賦--我這本書就是一部尋找稟賦的歷史--之 前,少走多少彎路。如果今晚就能找到我的稟賦,那么,這輛馬車對我來說要比貝斯比埃大夫的馬車更值得紀(jì)念(那次,我在貝斯比埃的馬車上寫了一篇描述馬丹維 爾教堂鐘樓的短文,恰好前不久把它找出來了,改了改,寄給了《費加羅》報,但卻石沉大海,杳無消息)。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距呢?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對于過去 歲月的回憶不是連貫的,一天接一天的,而是固定在某個涼爽的或太陽照射的上午或傍晚,接受某個孤立的、偏遠的、封閉和靜止的風(fēng)景區(qū)的庇護,把其他一切都忘 得一干二凈之緣故?是因為那些不僅在外界,而且在我們的夢幻和性*格中漸漸產(chǎn)生的變化--夢幻和性*格千變?nèi)f化,不知不覺地把我們帶進了不同的生活階段--已 被消除的緣故?如果我們回憶起不同歲月的一件往事,由于中間存在著記憶的空白,隔著遺忘的高墻,我們覺得這件往事和其他往事之間仿佛隔著萬丈深淵,就象是 兩個無從比較的東西,一個是可呼吸的空氣,另一個是周圍的色*彩,互不相容,勢不兩立。但是,我此刻感到,在我剛才相繼回憶起來的有關(guān)貢布雷、東錫埃爾和里 夫貝爾的往事之間,不只是存在著時間的差距,而且還存在著不同世界的差距,它們的組成物質(zhì)各不相同。如果我想在一件作品中,采用在我看來刻著我在里夫貝爾 全部記憶的物質(zhì),那么,我就必須在至今一直和貢布雷灰暗的粗陶相類似的物質(zhì)中加進玫瑰花的成分,使之驟然變得透明、密實,錚錚有聲,賞心悅目。
但是,羅貝向馬車夫做了交待后,上車坐到我身邊來了。剛才我腦子里涌現(xiàn)出來的那些思緒轉(zhuǎn)眼間就消失了。它們宛如女神,偶爾屈尊俯就地出現(xiàn)在一條路的拐 彎處,向一個孤獨的凡人顯形,甚至在他睡覺的時候來到他的臥室,站在門口給他報喜訊。但只要來第二個人,女神就會即刻消失,因為聚集在一起的人是看不見女 神的。我又被裹進了友誼中。
羅貝來我家時告訴我,外面的霧很大,可在我們談話之際,霧變得越來越大。我曾盼望布洛尼林園島上能出現(xiàn)輕霧,把我們--我和德·斯代馬里亞夫人--緊 緊裹住,但我現(xiàn)在看到的遠不是輕霧了。兩步以外的路燈變得暗淡無光,因此,夜黑沉沉的,我仿佛來到了原野上,森林中,更確切地說,來到了一個我剛才無限向 往的布列塔尼濕潤的海島上。我感到我好象在北方的一條海岸上,迷失了方向,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生死考驗才能找到一家荒僻的小客棧;霧不再是我們苦苦尋找的海市蜃 樓了,它變成了一種我們奮力搏斗的危險。在找到道路和平安抵港之前,我們將歷盡千難萬險,飽嘗人間憂愁,最后才能找到安全,嘗到安全給一個流落異國、處境 窘迫的旅行者帶來的快樂。身處安全中的人是不知道失去安全的痛苦的。在我們冒險奔向飯店的途中,只有一件事差點兒掃了我們的興,因為這事使我又驚又氣。" 你知道,"圣盧對我說,"我對布洛克講了,你并不那么喜歡他,你覺得他很俗氣。我就是這樣的人,喜歡干脆,"他洋洋得意而又不容置辯地作結(jié)論說。我一下愣 住了。因為我對圣盧一向很信任,對他的友誼從來都很相信,可他卻對布洛克說這樣的話,背叛了我們的友誼;況且,我覺得,不論是從他的缺點,還是從他的優(yōu)點 考慮,他都不應(yīng)該這樣說,他受過良好的教育,非常注重禮貌,按說講話不應(yīng)該這樣直率。他這種洋洋得意的神情難道是為了掩飾他在承認(rèn)一件他很清楚沒有做過的 事時感到的局促不安嗎?是無意識的流露,還是一種愚蠢的行為,把我尚未發(fā)覺的他的一個缺點視作美德?是他一時生我的氣才說了我?guī)拙鋲脑?,還是他突然生布洛 克的氣,想對他說些不愉快的事,甚至不惜把我也牽連上?此外,當(dāng)他對我說這些粗野庸俗的話時,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許多彎彎曲曲的線條,這種可怕的表情他很少 有,我一生中只見他有過一、兩次。線條先從臉中間展開,到嘴邊后,把嘴唇扭歪,使嘴上閃現(xiàn)出一種卑鄙而丑惡的,無疑是祖先遺傳下來的幾乎是獸性*的表情。這 時候(這樣的時刻每隔兩年才有一次),他的自我也許部分消失了,一位祖先的個性*暫時在他身上顯示出來。羅貝的"我喜歡干脆"這句話,也和他的得意神情一 樣,會引起懷疑,招致譴責(zé)。我想對他說,如果您喜歡干脆,就應(yīng)該在涉及到你自己時,表現(xiàn)得坦率、真誠,而不要損人利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是馬車已經(jīng)在飯 店門口停下了。飯店閃閃發(fā)光的大玻璃門面,終于沖破黑暗,給黑夜帶來了一點兒光明。由于店里射出舒適的光,濃霧仿佛成了隨主人喜怒哀樂的仆人,春風(fēng)滿面地 走到人行道上,為你指明入口處;它呈現(xiàn)出細膩的虹色*光環(huán),猶如給希伯來人引路的光柱,指出哪里是大門。況且,顧客中有的是希伯來人。因為很久以來,布洛克 和他的朋友們每天晚上都要到這里來聚會,象守齋時那樣--封戒期一年也才有一次--餓得頭昏眼花,狂飲咖啡,奢談?wù)?,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任何一種精神 刺激都賦予習(xí)慣以一種最高的價值和品質(zhì)。習(xí)慣與精神刺激息息相關(guān),因此,沒有一種稍為強烈一些的愛好不在自己周圍組成一個小社會,共同的愛好使這個社會的 成員團結(jié)一致,每一個成員在生活中都竭力想得到其他成員的尊重。在這里,甚至在外省的一個小城鎮(zhèn)里,你會找到一些狂熱的音樂愛好者;他們把最好的時光和大 部分錢財都化費在看室內(nèi)音樂會,參加音樂漫談會,去咖啡館和音樂愛好者聚會,同音樂家接觸。另一些人熱愛飛行,心想博得機場大廈頂層的玻璃墻酒巴間的老侍 者的好評;酒巴間不透風(fēng),老侍者躲在里面就和躲在燈塔的玻璃小屋里一樣,可以在一個此刻不放飛的飛行員陪同下,觀看一個駕駛員在空中翻筋斗,而另一個駕駛 員,剛才還無影無蹤,此刻突然著陸,摔倒在地,象神話中的大鵬,隆隆地震顫著雙翼。那些對左拉訴訟案感興趣的人也喜歡光顧這個咖啡館。為了盡量延長和加深 旁聽庭審時產(chǎn)生的激動,他們常來這里聚會。但他們受到另一部分顧客,受到那些貴族子弟的歧視。貴族們聚集在第二咖啡廳,與第一咖啡廳之間只隔一層用風(fēng)景掛 毯作裝飾的矮墻。他們視德雷福斯及其擁護者為叛徒,盡管二十五年后--在這期間,他們來得及澄清自己的思想,重審派也成為歷史上受人尊重的派別--他們的 兒子,不管是擁護布爾什維克的,還是跳華爾茲舞的,在回答"文人"對他們的提問時,可能會公開宣稱,如果他們生活在那個時代,肯定會站在德雷福斯一邊,盡 管他們對德雷福斯案的來龍去脈幾乎一無所知,正如他們對曾經(jīng)顯赫一時,但在他們降世的那天早已失去光輝的埃德蒙·德·布達蓬斯伯爵夫人或加利費侯爵夫人一 無所知一樣。在這濃霧籠罩的夜晚,聚集在這個咖啡館里的貴族,那些日后可能成為事后重審派的年輕文人的父親,還都是些毛頭小伙子。當(dāng)然,他們的家庭都希望 自己的兒子與一個富家小姐結(jié)婚,但這對誰都還沒成為現(xiàn)實。這樣一個對象同時有好幾個人追求(也有好幾個"高門鼎貴的小姐"可供選擇,但有豐厚嫁妝的人家畢 竟比求婚者少得多),眼下還處在醞釀階段,只滿足于讓這些年輕人互相競爭。
今天我盡碰到不愉快的事。為了向馬車夫作交待,讓他在我們吃完飯后來接我們,圣盧耽擱了幾分鐘,我只好一個人先進去。然而,作為倒霉的開端,我走進轉(zhuǎn) 門就以為出不來了,因為我對這種門還不習(xí)慣。(附帶說一句,對于用詞喜歡確切的人來說,這個外表平靜的玻離轉(zhuǎn)門叫做旋轉(zhuǎn)門,是從英語的 revolvingdoor①譯過來的。)這天晚上,老板怕被霧淋濕不敢到外面去,也不敢離開他的顧客,就站在門邊,饒有興致地聽新到的顧客發(fā)出愉快的抱 怨。顧客的臉上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因為他們一路上擔(dān)驚受怕,遇到了不少困難,最后終于到達咖啡館。然而,當(dāng)他看到一個走不出玻璃門翼的陌生人進來時,他那 迎客時的親切而誠懇的笑意頓時從臉上消失。陌生人的這種顯而易見的無知,使這位主考官皺起雙眉,真想不說"dignusestintrare"②二字。更 糟糕的是,我跑到貴族專用的咖啡廳去了,老板氣勢洶洶地過來把我攆走,粗暴地要我坐到另一個廳的座位上,所有的侍者立即仿效主子,也對我粗暴起來。我位置 所在的軟墊長凳上坐得滿滿的,恰好又面對著希伯來人進出的專用門,門不是旋轉(zhuǎn)的,不停地開和關(guān),給我送來了可怕的冷風(fēng),因此,我更感到掃興。我提出換一個 座位,老板卻一口拒絕,對我說:"不行,先生,我不能為了您而麻煩大家。"他很快就把我這個珊珊來遲的給人制造"麻煩"的用餐者忘記了,因為他被新來的顧 客吸引了過去。正如舊小說里所講的那樣,新來者在進入這個溫暖而安全的避難所時,在要啤酒、涼雞翅膀或糖水酒之前(供應(yīng)晚餐的時間早過了),先要付自己的 份子,講一講自己的奇遇。避難所的溫暖和安全與他們剛才脫離的環(huán)境對照何等鮮明,因而,里面籠罩了篝火前才有的那種互相開玩笑的歡樂和友愛氣氛。
①"旋轉(zhuǎn)門"的意思。
②拉丁語,意即:"請進"。
有一個人說,他的馬車?yán)@殘廢軍人院轉(zhuǎn)了三次,可他卻還以為已經(jīng)到協(xié)和廣場那頂橋上了。另一個說,他的車子想順著香榭麗舍大街行駛,卻不料開到愛麗舍圓 形廣場的一個花叢中去了,用了三刻鐘才從里面走出來。接下來是對濃霧,對寒冷,對街上死一般寂靜的哀嘆,說者眉飛色*舞,聽者津津有味,這得歸功于咖啡廳 (除我的座位)溫暖而舒適的氣氛,歸功于使人瞇起眼睛(因為習(xí)慣于黑暗)的強烈燈光和使耳朵恢復(fù)活動功能的談話聲。
來者很難保持沉默。他們認(rèn)為路上遇到的波折稀奇古怪,聞所未聞,不說出來心里不安寧,于是就用眼睛四處尋找能夠攀談的人。老板也把等級觀念拋置一 旁:"富瓦克斯親王從圣馬丁門來這里時迷了三次路",他毫無顧慮地說道,邊說邊笑,一面還作介紹似的,把那位大名鼎鼎的貴族指給一位以色*列律師看??稍谄?時,律師和親王中間卻隔著一道比橫在兩廳之間的風(fēng)景掛毯更難逾越的障礙。"三次!你看看",律師用手摸了摸帽子說道。親王不欣賞這種套近乎的話。他屬于這 樣一類貴族,對人蠻橫無理(即使是對貴族,除非是一流貴族)似乎是他們唯一的消遣。這些年輕人,尤其是富瓦克斯親王,從來不回答別人的致意,如果對方有禮 貌地重犯錯誤,再一次同他打招呼,他們就報之以冷笑,或憤怒地仰起頭;看見一個曾為他們效過勞的老人裝出不認(rèn)識的樣子;和誰都不握手,不打招呼,除非是公 爵或公爵給他們介紹的親朋好友。他們青春年少,放蕩無羈,這助長了他們的傲慢無禮(即使是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青年,也一樣忘恩負義,缺乏教養(yǎng),一旦接連幾個月 忘記給一個喪偶的恩公寫信,以后再見到他時就干脆連招呼也不打)。但是,這種傲慢態(tài)度更為一種極端崇尚特權(quán)階級的時髦主義所激發(fā)。事實上,正如有些神經(jīng)質(zhì) 的人步入成年后癥狀會減輕一樣,這些極端崇尚時髦主義的年輕人成年后也會慢慢地冷下來。一旦過了青年時代,就很少有人再傲慢無禮了。他們一直以為傲慢就是 一切,可是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親王也不例外),除了傲慢,還有音樂、文學(xué),甚至還可以當(dāng)議員。人的價值等級一下改變了,從前他們甚至不屑一顧的人現(xiàn)在也可以進 行交談了。但愿那些脾氣隨和、忍耐力強的人能交好運(如果應(yīng)該這樣說的話),四十歲時,能得到他們在二十歲時沒能得到的恩寵和優(yōu)待!
關(guān)于富瓦克斯親王,既然已經(jīng)提到他了,還是作個交待:他是一個由十二至十五人組成的小圈子的成員,還屬于一個范圍更窄的四人小組。這個十二至十五人的 小圈子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但我們認(rèn)為富瓦克斯親王沒有),那就是每個人都具有兩副面孔。他們債務(wù)累累,在他們的供貨人眼里,他們似乎是一伙無恥之徒,盡管 供貨人非常樂意稱呼他們:"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們想通過所謂"富有的婚姻"(又稱"大口袋婚姻")擺脫困境,但因為只有四、五個人選擁 有他們所覬覦的豐厚嫁妝,因此,好幾個人為爭奪一個未婚妻而明爭暗斗。他們互相保密,當(dāng)其中一個在咖啡館里宣布:"我杰出的朋友們,我太愛你們了,不能不 向你們宣布我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訂婚的消息",這時,好幾個人會同時發(fā)出驚叫聲,他們中許多人以為他們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已十拿九穩(wěn),因此一聽 到這個消息就失去冷靜,忍不住發(fā)出憤怒而驚愕的喊聲:"那么,比比,你認(rèn)為結(jié)婚是一件樂事羅?"夏特勒羅親王禁不住喊道,他驚奇而絕望,連叉子都掉下來 了,因為他認(rèn)為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訂婚的消息即將公布,但不是同別人,而是同他夏特勒羅親王。然而,上帝知道,他父親曾巧妙地對昂布勒薩克一家講過比比母 親的壞話。"結(jié)婚使你感到高興?"他禁不住又問了一遍。比比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因為他把這樁婚事"半公開"后,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決定該采取的態(tài)度,他 笑容滿面地說:"我不是為結(jié)婚而高興,我對結(jié)婚不大感興趣,我是為娶戴西·德·昂布勒薩克而高興,我覺得她很迷人。"這時,德·夏特勒羅先生已恢復(fù)平靜, 但是他想,他應(yīng)該盡快轉(zhuǎn)向第二和第三號有財有勢的候選人德·拉加努克小姐或福斯特小姐,請求那些焦急地盼望他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結(jié)婚的債權(quán)人再耐心地等 一等,他還要對那些曾聽他講過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很有魅力的人作些解釋,告訴他們這門親事對比比合適,要是自己娶了她,可能會同家里人鬧僵。他還要說, 德·索萊翁夫人曾講過,如果他們倆結(jié)婚,她不會接待他們。
但是,盡管在供貨人和飯館老板眼里,他們似乎一文不值,但他們卻還有另外一面,一旦回到上流社會,他們就不再是那個蕩盡家產(chǎn),企圖不擇手段地彌補窟窿 的人了。他們又變成某某親王先生,某某公爵先生,人們只根據(jù)他們的紋章計算他們的財富。一個幾乎擁有億元資財?shù)目梢哉f是應(yīng)有盡有的公爵也得讓他們走在前 面,因為他們是一族之長,要是在從前,他們是一個小國的國君,有權(quán)在自己的領(lǐng)地鑄造錢幣,等等。他們中如果有人走進這家咖啡館,另一個就低頭裝作沒看見, 免得迫使來者同他打招呼。因為為了繼續(xù)做追逐財富的美夢,他請了一位銀行家在這里吃晚飯。上流社會的人每每在這種條件下和銀行家打交道,總要損失十幾萬法 郎,但他不接受教訓(xùn),又會同另一個銀行家打交道,繼續(xù)燒香,拜佛。
但是,富瓦克斯親王很有錢,他不僅屬于這個由十四、五個風(fēng)雅青年組成的小圈子,而且還是另一個更嚴(yán)密、更不可分離的四人小組的成員。圣盧就屬于這個小 組。人們請他們吃飯從不漏掉一個,把他們叫做四個行為不端的青年,總看見他們在一起游蕩,他們上誰家的城堡作客,主人們總要把他們安排在相通的房間里,再 加上他們個個長得英俊漂亮,因此,傳聞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正常。對于圣盧,我可以毫不含糊地為他辟謠。但奇怪的是,盡管后來人人知道這些謠傳確有其事,可他 們自己對另外三個人的所作所為卻一無所知。然而,他們誰都在千方百計地打聽其他三人的情況,也許是為了滿足一種欲|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為了雪恨,為了阻 攔一樁婚事,在爭奪未婚妻的角逐中,戰(zhàn)勝那位已經(jīng)暴露的朋友。這個由四名柏拉圖信徒組成的小組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員(四人小組從來都超過四人),這第五個比 其他四個更信奉柏拉圖主義。但他一直受到宗教的束縛,直到四人小組解體,他本人結(jié)婚為止。他成了一家之主,懇求路爾德再給他生一個男孩或女孩,但在這之 前,他要投身于軍隊。
盡管富瓦克斯是這等人,但因為律師在他面前說的話不是直接對他的,他的怒氣也就不象可能的那樣大了。而且,今晚的情況有些特殊。再說,律師今后是不可 能同他富瓦克斯親王建立聯(lián)系的,正如送他來的馬車夫不可能同他交往一樣。因此他認(rèn)為可以回答對方的問題,他覺得,在這大霧天,律師好象成了他在遙遠的狂風(fēng) 怒吼或濃霧籠罩的沙灘上邂逅相遇的旅伴,但他卻擺出高傲的神態(tài),裝出不是對律師講話的樣子說:"迷路還不算,而且怎么也找不到路了。"老板對親王看法的正 確性*大為贊嘆,因為今天晚上他已聽到過好幾次了。
事實上,他有一個習(xí)慣,喜歡把聽到或讀到的東西同他熟悉的一個經(jīng)句加以比較,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同,就會感到由衷的贊賞。這是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狀 態(tài)。如果把這種精神狀態(tài)用到政治會談或讀報中去,就能形成輿論,導(dǎo)致最嚴(yán)重的事件。阿加迪爾①事件就是一例。如果許多只欣賞顧客或報紙的德國咖啡館老板 說,法國、英國和俄國在"找"德國的"麻煩",那么,阿加迪爾事件就有可能上升為戰(zhàn)爭,盡管戰(zhàn)爭沒有爆發(fā)。如果說歷史學(xué)家不無道理地放棄了用國王的意志解 釋人民的行動,那么,他們應(yīng)該用個人的,普通人的心理代替國王的意志。
①阿加迪爾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1911年10月1日,德zheng府派去炮艦,抗議法軍進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內(nèi)斯。雙方談判結(jié)果,法國在摩保持自由行動的權(quán)利,但作為交換,把剛果的一部分讓給德國。
近來,在政治方面,我剛到達的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只把他這種背書先生的精神狀態(tài)應(yīng)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個顧客的講話中或在一張報紙 的文章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他熟悉的字眼,他就聲稱文章枯燥無味或顧客不夠坦率。富瓦克斯親王恰恰使他極為贊嘆,因此親王話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話茬。"說得好,親 王,說得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確無誤),正是這樣,正是這樣",他高興地大聲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話來說,他"樂得心花怒放"。但是親王早已 走進小咖啡廳不見人影了。接著,正如不管發(fā)生什么嚴(yán)重的事件,生活總會重新開始一樣,從霧海中走出來的人有的要飲料,有的要晚餐;在訂晚餐的人中,有幾個 年輕人是賽馬俱樂部成員,由于天氣異常,他們毫不猶豫地在大咖啡廳的兩張餐桌上就坐,離我很近,仿佛一場洪水在小餐廳和大餐廳之間,在所有這些歷盡艱險方 走出霧海、被飯館的舒適激發(fā)出熱情的人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的,可以同挪亞方舟中的氣氛相比擬的親密無間的氣氛。
驀地,我看見老板彎腰行禮,領(lǐng)班全都跑了出去,吸引了顧客的目光。"快,給我把西普里安叫來,給圣盧侯爵準(zhǔn)備餐桌,"老板喊道。在他眼里,羅貝不僅是 一個享有崇高威望的大貴族老爺,就連富瓦克斯親王也對他敬重三分,而且還是一個生活奢侈、舍得把大把鈔票扔給他的顧客。大餐廳里的顧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小餐廳里的顧客爭先恐后地同他們的朋友圣盧打招呼,而圣盧卻一個勁兒地擦鞋底。但是,就是他正要進入小餐廳時,發(fā)現(xiàn)我在大餐廳里。"天哪,"他叫道,"你 在那里干什么?對著大門口,大開著",他說,說完朝老板狠狠瞪了一眼,老板連忙跑去關(guān)門,一面把責(zé)任推到侍者身上:"我老對他們說要把門關(guān)上,可他們總不 記得。"
我想到他那邊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幾個餐桌的顧客給我讓路。"你起來干十么?你喜歡在那里,不喜歡在小餐廳,是嗎?可是,我可憐的小家伙,你會凍 僵的。請您把這扇門給我堵死,"他對老板說。"這就堵,侯爵先生,從現(xiàn)在起,再有顧客來,就從小餐廳進,這好辦。"為了顯得更熱情,他命令一個領(lǐng)班和好幾 個侍者去執(zhí)行任務(wù),同時大聲威脅說,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懲罰他們。為了使我忘記他一開始對我的態(tài)度,他對我表示出過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讓我感到他對 我尊敬是因為他那位有錢的貴族顧客對我很熱情,于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個人對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后有位顧客在么喝,老板轉(zhuǎn)過頭去。我聽到的不是:"雞翅膀,很好,再來點兒香檳,但要摻點水",而是:"我喜歡甘油。對,要熱的,很好。"我想看 看給自己強加這樣一份菜單的苦行者是誰,但我立刻又把頭轉(zhuǎn)向圣盧。因為我不想讓這個奇怪的美食家認(rèn)出我。我認(rèn)識他,不過是一位醫(yī)生罷了。他是被濃霧困在咖 啡館里的,一個顧客利用這個機會向他求醫(yī)。醫(yī)生和交易所的經(jīng)紀(jì)人一樣,說話總離不開"我"。
我眼睛看著圣盧,思想?yún)s在別處。在這家咖啡館的顧客中,在我一生所認(rèn)識的人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們是各種各樣的文人和畫家,他們披著矯揉造作的短斗 篷,戴著1830年的領(lǐng)帶,再加上動作很不靈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們卻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有些人為了顯得滿不在乎,甚至故意裝瘋賣傻,引人發(fā)笑。他們 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實學(xué)而又非常敏感的人。這些外國人--主要是猶太人,當(dāng)然是指那些沒有同化的猶太人--讓那些對怪模怪樣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 (就象布洛克使阿爾貝蒂娜感到討厭一樣)。一般說來,人們很快就會承認(rèn),即使他們過長的頭發(fā)、過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連貫的手勢令人生厭,但單憑這些 就對他們作出評價的做法是幼稚的,他們心胸開闊,心地坦誠,你在同他們交往中會深深愛上他們。尤其是猶太人。他們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懷恢廓,待人誠 懇,與這些品質(zhì)相比,圣盧的母親和蓋爾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們冷酷無情,具有虛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們只會鞭韃丑聞,他們竭力為基督教辨護,最終必定導(dǎo) 致(利用他們唯一受到高度評價的智慧,通過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場基于金錢關(guān)系的豪門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點以怎樣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組成新的品質(zhì),在圣 盧身上占主導(dǎo)地位的仍然是胸襟開朗和心地坦率這些可愛品質(zhì)。因此,應(yīng)該對法國說幾句贊美話:這些品質(zhì)如果存在于一個純法國人(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身上, 會綻開出優(yōu)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態(tài)形容也許有點過分,因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個外國人,不管他多么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這樣優(yōu)雅的風(fēng)度的。當(dāng)然,精神和道 德品質(zhì),別人也有,盡管有些人外貌讓人厭惡,使人不悅,令人發(fā)笑,但這些品質(zhì)仍不失其可貴。然而,那些從公正的角度看來是美麗的,用精神和心靈去衡量是有 價值的東西,不僅賞心悅目,色*彩優(yōu)美,精雕細琢,而且內(nèi)心和外表完美統(tǒng)一,這畢竟是一件好事,也許只有法國人才能做到。我凝視著圣盧,心想,當(dāng)一個人既有 風(fēng)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潔雅致的內(nèi)心,還有一個玲瓏別致、巧奪天工、可與停棲在貢布雷周圍草地鮮花上的蝴蝶雙翼相媲美的鼻翼,這畢竟是討人喜歡的;我想, 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紀(jì)以來就存在,不會隨我們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國藝術(shù)代表作,不是圣安德烈教堂的石頭天使,而是不分貴族、資產(chǎn)者和農(nóng)民的普通法國 人,他們的臉部線條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與圣安德烈教堂遐邇聞名的門廊上的雕刻一樣,歷史悠久,但仍富有創(chuàng)造力。
老板暫時離開我們,親自去安排關(guān)門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堅持要我們吃"肉鋪出售的肉類",因為家禽肉沒有名氣),回來后他對我們說,富瓦克斯親王先生很 想到緊挨侯爵先生的一張餐桌上來用餐。"可是都坐滿了呀,"羅貝看見我周圍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回答道。"沒關(guān)系,只要能讓侯爵先生高興,我可以請他們換個 地方,這不費什么事,為了侯爵先生,這是可以做到的!""這得由你來決定,"圣盧對我說,"富瓦克斯是一個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讓你討厭,他不象許 多人那樣愚蠢。"我回答羅貝說我肯定會喜歡富瓦克斯親王的,但我難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飯,我感到無比高興,所以更喜歡和他單獨在一起。"?。∮H王先生的大 衣漂亮極了,"我們商量的時候,老板說。"是的,我看見他穿過,"圣盧回答說。我想對羅貝說,德·夏呂斯先生把認(rèn)識我的事對他嫂子隱瞞了,想問問他這是為 什么,但是富瓦克斯先生來了,我只好作罷。他已走到我們跟前,是來看看我們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羅貝給我們作了介紹,并坦率地告訴他,他要和我談話,不希 望有人訂擾。親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別時,笑著指了指圣盧,好象在為圣盧的簡短介紹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讓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紹得詳細一些。但在這時。羅貝 就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的伙伴一起走了。臨走前對我說:"你坐下別動,先吃,我去去就來",說完就去小餐廳了。我聽見那幾個我不認(rèn)識的優(yōu)雅公子不懷 好意地在議論年輕的盧森堡大公(前納索伯爵)的荒唐事,心里非常難過。我是在巴爾貝克海灘認(rèn)識盧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間,他向我表示過深切的同情。 他們中有一個人說,盧森堡大公曾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妻子經(jīng)過時,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說(這不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實,因為這位年 輕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經(jīng)過時,大家應(yīng)該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經(jīng)過時就不同了,因為她要求男人們都睡覺。"接下來有人說他今年去海 灘看望他姑媽盧森堡公主時,下榻在大飯店,他抱怨經(jīng)理(我的朋友)沒有在堤壩上升盧森堡國旗。然而,盧森堡國旗不象英國或意大利國旗那樣出名,那樣有用, 化了好幾天才弄到,這使年輕的大公極不滿意。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但我決定,如果我去海灘,一到那里就去問飯店經(jīng)理,以便確證這完全是憑空捏造。我在等 圣盧時,請求老板給我送些面包來。"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開玩笑地裝出神情憂郁的樣子。"??!對不起,伯爵先生!"我沒有來 得及再次提出抗議(不然,我就可能變成侯爵先生了),因為圣盧如他自己說過的那樣,很快就出現(xiàn)在大餐廳門口,手里拿著親王的駱馬毛大衣,這時我才明白,他 怕我著涼,特意向親王要來給我穿的。他老遠就做手勢讓我別動,他向我走過來,但是得再一次挪動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換一個位子,他才能坐下來。靠墻的一圈 放滿了紅天鵝絨軟墊長凳,除我之外,還坐著三、四個賽馬俱樂部的青年,都是圣盧的熟人,因為小餐廳已經(jīng)客滿,他們就坐到大餐廳里來了。圣盧一進大餐廳,就 輕盈地跳上軟墊長凳。桌子之間拉著電線,離地有一定高度;圣盧猶如賽馬跳障礙似的,敏捷而順利地從電線上躍過去。他這樣做全為了我,免得讓我挪位置,因 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又為我朋友完成這個空中雜技動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絕。驚嘆的不止我一個,因為老板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賽馬場圈欄外的賽馬迷,一個個 都被懾服了,當(dāng)然,這個雜技動作如果是一個地位較低、花錢較吝嗇的貴族顧客做的,他們也就不會如此驚嘆了。一位伙計似乎驚訝得動彈不得,端著一盤菜呆呆地 站著,忘記了一旁還有顧客等他去上菜。當(dāng)圣盧必須從他朋友們的身后經(jīng)過時,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穩(wěn),大餐廳的里首響起了一陣審慎的掌聲。最后,當(dāng)圣盧 走到我身邊時,就象一個值星長官走到君王觀禮臺前那樣,準(zhǔn)確無誤地一下收住腳步,俯下身體,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將那件駱馬毛大衣遞給我,接著很快坐到我 身邊,沒要我做一個動作,就把大衣當(dāng)作輕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說說你的意見,"羅貝對我說,"我舅舅夏呂斯有事要對你說,我答應(yīng)他讓你明天晚上去他那里。
"剛才我正要同你說他。不過明晚不行,我要到你蓋爾芒特舅媽家去吃晚飯。"
"對,明天奧麗阿娜要舉行大酒宴。我沒有得到邀請。不過,帕拉墨得斯舅舅不愿意你去。你不能改變主意嗎?如果不行,晚宴結(jié)束后,你無論如何要到帕拉墨 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見你。你看,十一點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點,別忘了,我負責(zé)通知他。他氣量很小。你不去,他會記恨你的。奧麗阿娜的晚 宴總是早早就結(jié)束的。如果你只在那里吃晚飯,十一點鐘一定能趕到我舅舅家。至于我,我本該去見奧麗阿娜的,是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問題,我想換一換。她在 這些事上一向很熱心,她對德·圣約瑟夫?qū)④姾苡杏绊?,我這件事歸將軍管。不過,你不要同她提這件事。我已經(jīng)給帕爾馬公主說過,事情會很順利的。?。∧β?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講給你聽。那里的人精得很,說他們聰明也可以。"
"說到摩洛哥,你不認(rèn)為德國人會在那里同我們打仗嗎?"
"不會,他們討厭戰(zhàn)爭,其實,厭戰(zhàn)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愛好和平的。他們向來要我們相信,他們想打仗是為了迫使我們讓步。這可以同撲克牌賭|博相比 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納哥親王來同我們密談,他說如果我們不讓步,德國就會對我們不客氣。于是我們就讓步了。其實,我們不讓步,也不會有任何形式的戰(zhàn) 爭。你只要想一想,在當(dāng)今這個時代,一場戰(zhàn)爭將會在全世界引起怎樣的反響。這比《圣經(jīng)》所說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災(zāi)難性*,只是時間短一些罷了。"
他對我大談友誼、愛好和遺憾,盡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樣的旅行家一樣,第二天就要動身,到鄉(xiāng)下去住幾個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個地方)之前回巴黎呆 一、兩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頭發(fā)熱,他的話在我心間喚起了甜蜜的夢幻。從此,我們難得的促膝談心,尤其是這一次,在我記憶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這是 友誼之夜,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圣盧。但是,我擔(dān)心,此刻我對他產(chǎn)生的友誼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喚起的友誼(為此,我感到有點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馬兒 那樣小步奔跑,以優(yōu)美的動作擊中目標(biāo)帶給我的快樂中。我覺得,我所以感到快樂,也許是因為圣盧沿墻在長椅靠背上做的每一個動作能在他本人的個性*特點中找到 原因,但更因為這些動作與出身和教育傳給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關(guān)。
首先是穩(wěn)定的情趣,不是指對美的鑒賞,而是指舉止風(fēng)度,這種穩(wěn)定性*能使貴族青年在遇到新情況時,象一個應(yīng)邀彈一支新樂曲的音樂家那樣,產(chǎn)生適應(yīng)新情況 的感覺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術(shù)盡善盡美地發(fā)揮。此外,這種穩(wěn)定性*能使貴族青年的情趣充分發(fā)揮作用,不必左右考慮,然而,有多少資產(chǎn)階級青年因顧慮重重而 束縛了手腳,既怕禮節(jié)不周當(dāng)眾出丑,又怕顯得過分熱情讓朋友嗤笑。羅貝鄙視禮節(jié),當(dāng)然,他心里從沒感到要鄙視禮節(jié),但由于遺傳,這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從來不拘禮節(jié),不擺架子,認(rèn)為這樣做只能使對方感到滿意和愉悅。還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使羅貝從不把物質(zhì)利益放在眼里(他在 這家飯館一擲千金,這使他成了這里--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樣--最時髦、最受歡迎的顧客,這一點不僅可以從仆人,而且可以從所有最體面的青年對他大獻殷勤的 態(tài)度上看出來),他象蔑視鋪著絳紅色*軟墊的長椅子那樣蔑視物質(zhì)利益,剛才他確實象征性*地踐踏了幾張長椅,它們就象一條華麗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 的風(fēng)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邊時,才能博得他的歡心。情趣穩(wěn)定,慷慨大方,這就是貴族階級的主要品質(zhì),透過他們清晰透明、意味深長的軀體(不象我的軀體那 樣一片模糊),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些品質(zhì),正如透過一件藝術(shù)品可以看出藝術(shù)家的技藝和能力一樣;這些品質(zhì)使圣盧沿墻表演的快跑動作明白易懂,引人入勝, 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奔跑動作那樣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羅貝可能會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費在鄙視出身,一味追求正義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 不可的朋友外,何苦還選擇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為伙伴呢?到頭來,我表現(xiàn)出來的和給人留下寶貴記憶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并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 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個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無共同之處的形象,一個我從前一向鄙視并且設(shè)法舍棄的形象。我何苦象這樣癡心地愛我這位心愛的朋友 呢?到頭來,他最大的樂趣是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更加普遍的東西,盡管他嘴上信奉友誼,心里卻不可能這樣想,他尋找的快樂不是友誼方面的,而是精神的,無私 的,可以說是一種藝術(shù)的快樂。"這就是我今天所擔(dān)心的,我怕圣盧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他這樣想就錯了。要是他沒有象他所做的那樣,喜愛比他身體固有的敏捷更高 雅的東西,要是他沒有象這樣長期擺脫貴族的傲慢習(xí)氣,那么他的敏捷就會顯得吃力和笨拙,他的舉止就會顯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需要嚴(yán)肅的 態(tài)度才能使她的談話和回憶錄給人以一種輕薄而有才華的印象那樣,圣盧為使自己的身軀具有高度的貴族氣派,從不考慮怎樣顯示,而是尋求更高的目標(biāo),使貴族氣 派作為無意識的和高雅的線條溶于他的身體中。因此,對他來說,思想的高貴離不開身體的高雅,但是,如果沒有思想的高貴,身體的高雅也就殘缺不全。一個藝術(shù) 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無需把思想直接表達出來;甚至可以說,對上帝的最高贊揚存在于無神論對上帝的否定中,無神論者認(rèn)為天地萬物已經(jīng)十全十美了, 無需再有一個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沿墻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一樣動作的年輕人,我在他身上所贊賞的不只是一件藝術(shù)品;剛才,他為了我 而離開了那位年輕的親王,離開了查理七世的孫女納瓦爾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后裔,他在我面前從不炫耀他的高貴出身和巨大財富,他在把駱馬毛大衣披 在我怕冷的身上時顯得那樣自信,那樣靈活,那樣文雅,而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傳給他的特征;然而,所有這些--富瓦克斯親王,高貴的出身和巨大的 財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難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資格更老的朋友嗎?我原以為他這些朋友會把我和圣盧永遠隔開,然而相反,圣盧作出了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 能作出的選擇,毫無拘束地為我拋棄了這些朋友,他身體的動作正是他這種自由的寫照,完美無缺的友誼就在這自由中實現(xiàn)。
蓋爾芒特家族的這種不拘禮節(jié)--不是指羅貝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高雅脫俗的不拘禮節(jié),因為祖?zhèn)鞯陌谅诹_貝身上只是一件無意識的高雅的外衣,掩蓋了真正的高 尚的謙虛--可能會露出庸俗的傲氣,這一點,我不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發(fā)現(xiàn)的。德·夏呂斯先生性*格上的缺點與貴族的習(xí)性*相重 迭,至今他對我仍是個謎。蓋爾芒特公爵盡管從整體上說也很粗俗(從前,我外祖母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遇見他時,對他的粗俗舉止甚為反感),但他身上 仍有不少舊貴族的特點。對于這一點,我去他家吃晚飯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圣盧共進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