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之所以能熬過她走后的四個晝夜,當(dāng)然是因為我老對自己說:"這只是時間問題,周末以前她準回來。"不過理由盡管如此,無論對我的心靈抑或?qū)ξ业娜怏w 來說,需要做的事仍舊是一樣的:沒有她而生活下去,回到家里卻見不到她,在她的臥室門口(我還沒有勇氣打開這間房子)走過卻明白她不在里面,沒有向她道晚 安便上床睡覺,這些便是我應(yīng)該全面地不折不扣地用心靈去完成的事,就好象我根本就不應(yīng)該再看見阿爾貝蒂娜似的。不過既然我已經(jīng)完成了四次,這說明目前我還 能夠繼續(xù)用心靈去完成。也許我很快就不再需要支撐我繼續(xù)這樣生活下去的理由--阿爾貝蒂娜即將歸來--,(我可能會一邊想:"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一邊 卻仍笑象前四天那樣生活下去)有如受傷的人重新習(xí)慣走路以后可以扔掉丁字拐杖一樣。晚上回家我無疑還能尋覓到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對阿爾貝蒂娜等待我的 每個夜晚的回憶,它們使我透不過氣,孤寂引起的空虛感令我窒息;然而我同時也已經(jīng)開始了對昨天,對前天的回憶,對前天以前的兩個夜晚的回憶,即對阿爾貝蒂 娜出走后逝去的四個夜晚的回憶,在這四個夜晚我一人獨處,沒有她的陪伴,我總算生活過來了。四個夜晚已經(jīng)形成了一串回憶,它比那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當(dāng)然 單薄許多,但即將逝去的每個日子都可能將它們充實起來。
我不想談我此刻收到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侄女寄來的求愛信,這個姑娘是巴黎遐邇聞名的最漂亮的美人,我也不想說德·蓋爾芒特公爵替姑娘的父母在我身上 所作的努力,她的父母為了女兒的幸福只得接受不般配的擇婿對象和有辱門庭的聯(lián)姻。這樣的事對自尊心也許是夠刺激的,但對正在戀愛的人來說卻是一種痛苦。有 人可能愿意有這樣的事,卻不一定會鄙俗到拿這些事去告訴對他評價不那么高的女人,再說這女人即使得知他可能成為地位迥然不同的人追逐的對象,對他的評價也 不一定會改變。公爵的侄女寫給我的信只能使阿爾貝蒂娜煩躁。
自我醒來的那一刻起,自我重新沉浸在我入夢之前須臾不離的憂傷之情那一刻起,我的全部感覺有如一本合上片刻之后在入夜之前再也不離我左右的書,無論來 自外部抑或來自內(nèi)心都只能和有關(guān)阿爾貝蒂娜的思想結(jié)合在一起。有人打鈴:是她的信來了,也許是她本人!倘若我自我感覺良好,并不過分難受,倘若我已不再忌 妒,也不再怨恨她,我也許愿意即刻前去見她,去擁抱她,去和她愉快地度過一生。我感到給她拍個電報:"趕快回來"似乎是一件極簡單的事,仿佛我這新的情緒 不僅改變了我的心境,也改變了我身外的事物,使事情變得容易了。如果我心情抑郁,我對她的憤懣便會復(fù)蘇,我再也不想擁抱她,我會感到不可能因為有了她而變 得幸福,我會一心想著去損害她而且不讓她再屬于別人。然而這兩種迥異的心情其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必須讓她盡早回來。不過她的回歸無論會立即給我多么大 的快樂,我也感到同樣的困難會很快出現(xiàn),而且想在滿足精神欲求中尋求幸福與想步行到天涯海角同樣天真。欲求越大,越難做到真正的占有。因此如果說一個人可 以找到幸福,或至少能做到無痛苦,那他必須去尋找的也不應(yīng)該是滿足,而是逐漸縮小并最后消除欲求。想見到自己所愛的,就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不看見它,唯有遺忘最終能 導(dǎo)致消除欲求。我想如果一個作家傳布這類真理,他可能會把包含這些真理的書題贈給一個女人并樂于以此來接近這個女人,他會對她這么說:"這本書是你的。" 這一來,他在書中說的是真話。他在題贈時卻可能是在撒謊,因為他一心要這本書屬于這個女人與他珍惜這女人身上的寶石一樣,只有他愛這個女人時他才會感到這 寶石珍貴。一個人和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只存在于我們的思想里。逐漸衰退的記憶力會把這種聯(lián)系淡忘,盡管我們自愿接受幻想的欺騙,而且為了愛情,為了友誼,為了 禮貌,為了尊重人,為了盡責(zé)我們又拿幻想去欺騙別人,我們在生活里還是只有自己。人是不能跳出自身圈子的生物,他也只能在自己身上才能認識別人,如果他說 并非如此,那他是在撒謊。倘若有人真能如此行事,真能取消我對她的需求,取消我對她的愛情,我會嚇得相信這愛情對我一生都是寶貴的。如果我能不疼不癢地去 聽開往土蘭的火車報站名,我會以為這說明我自己正在衰退(其實無非是因為這可能會證明我對阿爾貝蒂娜已變得漠不關(guān)心了)。我想,在我不停地問自己她在做什 么,在想什么,她每時每刻都在希冀什么,她是否打算回來,是否就要回來時,我最好把愛情在我身上建造的通道大門敞開,而且去感受另一個女人的生活通過已打 開的閘門把那不愿意再變成死水的水庫湮沒。
圣盧杳無音信的時間越拖越長,一種次要的憂慮--等待他的電報或電話--便很快掩蓋了首要的憂慮,即掛念他此行的結(jié)果和想得知阿爾貝蒂娜是否回來的憂 慮。為等電報而密切注意所有的響聲,這使我感到那樣難以忍受,我竟相信此刻最使我揪心的這份電報無論內(nèi)容如何,只要到來就能解除我的痛苦。我終于收到了羅 貝爾的電報而且得知他已見到了邦當(dāng)夫人,可是盡管他十分小心,卻仍然被阿爾貝蒂娜瞧見了,因而一切告吹,這時我倒又無法控制自己的狂怒和絕望了,因為這正 是我希望首先避免的事。圣盧此行一被阿爾貝蒂娜知道便使我顯得非常依戀她,這只能妨礙她歸來,而且這結(jié)果還使我極為反感,因為我從對希爾貝特的愛情里保持 下來的驕傲為此已喪失殆盡了。我詛咒羅貝爾,隨后又想,這個辦法失敗了,我還要采取別的辦法。人既然能夠影響外部世界,我發(fā)揮策略、智慧、利益、情感的作 用怎么就不能避免失掉阿爾貝蒂娜這件難以忍受的事呢?人們相信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改變周圍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為非此即無任何有利的解決 辦法。他們并沒有去考慮最為常見而且同樣有利的辦法:我們無法按照我們的意愿去改變事物,但是我們的意愿本身卻在逐漸起著變化。我們曾因為忍受不了某種局 面而希望去改變它,可現(xiàn)在這局面已變得與我們毫不相干了。我們未能象我們非常希望的那樣去消除障礙,而生活卻使我們繞過了這個障礙,使我們超越了它,當(dāng)我 們再回顧那遙遠的過去時,我們幾乎再也看不見那個障礙了,它已經(jīng)變得難以覺察了。
我聽見樓上一位女鄰在演奏《曼儂》。我把我熟悉的歌詞與阿爾貝蒂娜,與我自己聯(lián)系起來,這使我百感交集,我哭了。歌詞是這樣的:
唉,鳥兒以為受束縛而躲開了,
它總在夜里
帶著絕望飛回來撲打門窗,
還有曼儂之死:
曼儂,我心中唯一的愛,你回答我呀,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你心地多么善良。
曼儂既然回到了德·格里歐身邊,我仿佛覺得我也成了阿爾貝蒂娜生活里唯一的愛。唉,即使她此刻也聽見了這只曲子,她心愛的德·格里歐也不一定是我,而 且她只要這么一想,她在聽這段樂曲時就會因為想起我而受不到音樂的感動,這只曲子盡管比其它樂曲寫得更好更細膩,仍舊可以歸到她喜愛的樂曲里去。
我自己可沒有勇氣去溫柔之鄉(xiāng)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爾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愛",而且承認她"以為受束縛"是一種誤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說時不可能 不把自己心愛的女人的特點和女主人公聯(lián)系起來。然而即使小說的結(jié)局是圓滿的,我們自己的愛情卻并沒有進展,等我們把書合上,我們所愛的而且在小說里終于朝 我們走過來的人在生活里卻并沒有更熱愛我們。
我氣沖沖地打電報給圣盧讓他盡快趕回巴黎,這至少可以不顯得我們在進一步堅持我渴望掩蓋起來的嘗試。然而在圣盧按我的指示回來之前,我竟收到了阿爾貝蒂娜本人拍來的電報: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圣盧來我姨母家,這簡直是發(fā)瘋。親愛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為什么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別再采取這樣荒謬的步驟了。"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她這么說是因為她為她的出走后悔了,她只想找一個借口回來。因此我只須照她說的去做,給她寫信說我需要她,她便會回來。這么說 我又要見到她了,見到她這個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了(因為,自她出走以后,對我來說她又成了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這就象一只貝殼,你一直把它放在五斗櫥 上就不會再去注意它,可是一旦你將它送了人或把它遺失了,一離開它你就想念它,而且再也不那樣行事了,她就象這樣一只貝殼,因為她使我憶起了大海的碧波萬 頃的宜人美景)。而且不僅她個人變成了想象中的人,也就是令我渴念的人,連我與她共同的生活都變成了想象中的生活即擺脫了一切困境的生活,因此我想,"我 們會多么幸福!"不過,我既然有把握讓她回來,就不應(yīng)該顯得急不可耐,倒反而應(yīng)當(dāng)消除圣盧的嘗試所產(chǎn)生的惡劣印象,以后我仍然可以否認此事,我要說這是圣 盧自己去干的,因為他一直贊成我們結(jié)婚。
可是再讀她的來信時,我對信里太缺乏她個人的東西仍然感到失望。字跡當(dāng)然表達我們的思想,我們的面部表情也如此;我們總是和某種思想并存的。然而一個 人的思想畢竟得先傳布到他那睡蓮一般快活的花冠式的臉龐然后才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當(dāng)然會使思想改變許多。這種永恒的差距使我們在等待我們理想中的愛人時, 在每次約會里見到的實實在在的人都和我們的理想大相徑庭,也許這正是我們在愛情上永遠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吧。此外,在我們想向這個人要求點什么時,我們得 到的卻是一封反映她個人的東西少而又少的信,有如在代數(shù)的字母里算術(shù)的確切數(shù)字已蕩然無存,而算術(shù)數(shù)字本身已經(jīng)不包含加多少水果或鮮花這類實質(zhì)性*的東西 了。然而,"愛情","被愛"以及她的信件,也許這一切仍然是對同一種現(xiàn)實的說明(盡管一一審視它們時感到如此不滿意),因為我們只是在念信時才感到似乎 不滿足,而在信還未寄到時,我們卻感到痛苦難熬,也因為這封信畢竟可以使我們的憂慮得到緩解,即使它不能用它黑色*的符號滿足我們的希望,何況在懷抱希望時 我們也意識到信件畢竟只相當(dāng)于話語,微笑,吻,卻不是這些東西本身。
我給阿爾貝蒂娜寫了信:
我的朋友,我正好要給您寫信,我感謝您對我說,倘若我需要您,您會趕回來;您能站得這么高來理解對老朋友的忠誠,這很好,這只會使我更加尊重您。不, 我沒有請求您回來,將來也不會這樣做;至少在今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我們的重逢也許不一定會使您感到難受,硬心腸的姑娘。而這樣的重逢卻會使我,使您認為有 時顯得那么冷漠的我非常難受。
生活使我們分手了。我認為您作了極明智的決定,而且這個決定作得也正是時候,有非常了不起的預(yù)見性*,因為您正是在我母親同意我向您求婚的第二天出走 的。我收到她的信(同時也收到了您的信?。┲蟊緛硐朐谒褧r告訴您的。也許您是害怕這之后再走會使我難過。我們也許會把我們的生命聯(lián)在一起,這對我倆來 說,誰知道呢,也可能會是一種不幸。果真如此,您還是為您的明智慶幸吧。我們?nèi)绻僖娒?,也許會前功盡棄。并不是再見您于我已沒有誘惑力,而是我沒有能耐 去抵制這種誘惑。您明白我是個不堅定的人,而且我多么健忘。因此沒有必要同情我。您常對我說,我是格外容易受習(xí)慣支配的人。我已在開始培養(yǎng)沒有您而生活的 習(xí)慣了,不過這習(xí)慣還不夠牢固。我和您一起生活的習(xí)慣盡管已被您的出走打亂,這些習(xí)慣在目前顯然還是最牢固的。當(dāng)然它們并不可能長久地維持下去。出于這個 原因,我甚至想到了要利用這最后的幾天,在這幾天里我們見面于我還不至于象半個月或更短的時間以后那樣成為一種……(原諒我的坦率)一種麻煩,--我想在 徹底遺忘之前利用這幾天和您一起處理一些小小的具體問題,在處理這些問題時,您這位可愛而好心的朋友是可以為那個曾有五分鐘自以為是您的未婚夫的人幫幫忙 的。我不懷疑母親會同意我,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我倆都擁有自由,這種自由您過去出于好心為我犧牲得太多了,這種犧牲如果單為幾個禮拜的共同生活還可以接受, 然而如果我們必須白頭偕老(在信上告訴您我曾想到這件事再有幾秒鐘就可能成為事實,這幾乎使我感到難過),這種犧牲就變得令您我都十分憎惡了,因此我曾考 慮按盡可能獨立的方式安排我們的生活,作為這種共同生活的開端,我曾希望您擁有那條游艇,您可以乘坐這條游艇出門旅行,與此同時,無限憂傷的我會去港口等 待您;我知道您佩服埃爾斯蒂爾的鑒賞力,我已寫信向他請教。陸上交通方面,我曾希望您擁有汽車,只屬于您自己的汽車,您可以乘坐這輛汽車隨心所欲地外出、 旅行。游艇已基本造好,根據(jù)您在巴爾貝克表示的意愿,給它命名為"天鵝號"。我記得您最喜歡羅爾斯牌汽車,我已訂購了一輛。不過,既然我倆已永遠不再見 面,在也就不想請您收下這已變成廢物的船只和汽車了,對我來說它們已毫無用處。因此我考慮--我是以您的名義通過中間人訂購的--也許您可以通過退訂使我 避免購買這些無用的東西。不過,這件事,還有別的許多事都需要當(dāng)面談?wù)劇N矣窒?,在我還有可能再愛您的這段時間,當(dāng)然,這段時間不會持續(xù)太長,為一條帆船 和一輛羅爾斯·羅伊斯而見面,而拿您一生的幸福冒險--因為您認為您的幸福就在于遠離我而生活--,這簡直是發(fā)瘋。不,我寧肯留下羅爾斯,甚至留下那條游 艇。我既然不用它們了,而它們又有幸一個無帆無槳地系在港口,一個呆在車棚里,我準備請人在游艇……(我的上帝,我不敢用一個不準確的字稱呼那個部位從而 犯異端的錯誤,使您反感)上刻上您喜歡的馬拉美的詩句……您還記得,這首詩是這樣開始的:
"圣潔的,生機盎然而美麗的今天。"
唉,今天已不再是圣潔的,美麗的了。而那些和我一樣明白他們會迅速用今天創(chuàng)造出可以忍受的"明天"的人卻令人難以忍受。至于羅爾斯,值得在它上面刻上同一個詩人的這些您認為難于理解的詩句:
輪般發(fā)出轟鳴飛出的紅色*火星
告訴我我是否喜歡
看那火光劃破的長空
燃燒的火花飛濺
也看那車輪在火紅中消失
我車上那唯一殘留的車輪
永別了,我的小阿爾貝蒂娜,謝謝您在我們分別的前一天還同我作了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這次散步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附言--關(guān)于您認為的圣盧向您姨母所作的建議(我怎么也不相信圣盧在土蘭)我不作回答。這是福爾摩斯那一套。您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正如我從前對阿爾貝蒂娜說"我不愛您"以博得她的愛;說"我看不見誰我就忘記誰"好讓她經(jīng)常來看望我;說"我決定離開您"以防止一切分手的念頭;-- 眼下,當(dāng)然是因為我切盼她一周之內(nèi)返回我才說"永別了";因為我想再看見她我才對她說"與您見面我會感到很危險";由于和她分居于我仿佛比死還糟我才在信 上對她說"您說得對,我們在一起可能會很不幸"。唉,在寫這樣一封假惺惺的書信以顯示我并不依戀她(這是我從往日對希爾貝特的愛情里保留下來并轉(zhuǎn)到我對阿 爾貝蒂娜的愛情里的唯一的驕傲),并自我陶醉地說一些只能感動自己而不能感動她的話時,我本該首先預(yù)見到這封信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即可能使她認可我所說 的話而弄假成真,因為即使阿爾貝蒂娜不如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聰明,她也不會有一刻懷疑我所說的話是假的。且不說我在信中不打自招的意圖,即使我不是緊接著圣 盧的嘗試給她寫這封信,我寫信這個事實本身也足以向她表明我在盼望她回來,也足以勸示她聽任我作繭自縛愈陷愈深。再說,我既然已經(jīng)預(yù)見到結(jié)果可能適得其 反,我就應(yīng)當(dāng)進一步預(yù)見到她的答復(fù)很可能驟然使我對她的愛發(fā)展到最強烈的程度。而且我應(yīng)當(dāng)在發(fā)信之前就考慮到,一旦她用同樣的口氣給我回信表示她不愿意回 來,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我自己的痛苦,強迫自己保持沉默,不給她發(fā)"回來"的電報或不再派去替我受過的另外的什么人,如不然,在我已經(jīng)給她寫信說明我 們不再見面之后,這就會再明顯不過地向她表明我少不了她,而且可能導(dǎo)致她更為有力地拒絕我,也可能使我在忍受不了憂慮的情況下動身去她那里,誰知道呢?也 許還得不到她的接待。這恐怕是三項笨拙之至的舉動之后最糟糕的蠢事,這之后我也只得在她家的門前自殺了。然而構(gòu)成心理--病理世界的災(zāi)難性*的方式又決定了 蠢舉,這種必須不顧一切加以避免的蠢舉恰恰是使人得到安慰的舉動,這舉動在我們明白它的后果之前給我們展示出新的充滿希望的前景,以此幫助我們暫時擺脫象 那樣的拒絕會給我們造成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因此,當(dāng)痛苦實在太劇烈時,我們便忙不迭去干蠢事,諸如寫信,讓人代為求情,前去看望,表明自己離不開所愛的人 之類。
然而對這一切我卻全無預(yù)見。我以為寫這封信的結(jié)果似乎反而會是促使阿爾貝蒂娜盡快回來。因此寫信時一想到這樣的結(jié)果我就樂滋滋的。但同時我又邊寫信邊 哭泣;首先,這有些象我假裝分手那天的情形,因為信上的話盡管希望達到相反的目的(是假惺惺地說出來的,為的是出于傲氣而否認我在戀愛),它們畢竟向我提 醒了它們代表的思想,所以這些話語仍透著悲涼,其次,因為我感到這思想也確有某些真實性*。
我既認為此信的結(jié)果似乎已肯定無疑,便因發(fā)了此信而感到后悔了。因為正當(dāng)我把阿爾貝蒂娜的回歸想象得輕而易舉的時候,斷定我和她的婚姻于我極不合適的 所有理由突然傾全力回到了我的腦海。我希望她拒絕回來。按我的盤算,我的自由,我生命中未來的一切都取決于她這次拒絕回來;我給她寫信簡直是在發(fā)瘋;我最 好去把可惜已經(jīng)發(fā)出的信再追回來,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好把剛從樓下拿上來的報紙交給我,她同時把這封信也帶回來了,原來她弄不清應(yīng)該貼多少錢的郵票??墒?我又立即改變了主意:我希望阿爾貝蒂娜別回來,但我又愿意由她自己作出這個決定以結(jié)束我的憂慮,于是我又想把信再交給弗朗索瓦絲。我打開報紙。報上有拉貝 瑪去世的訃告。我當(dāng)即回憶起過去聽《費德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現(xiàn)在我是在以第三種方式回想那表白愛情的場面。我從前經(jīng)常自個兒背誦的和我在劇院 里聽到的似乎都是對一些規(guī)律的闡述,我還應(yīng)當(dāng)?shù)缴罾锶ンw會這些規(guī)律。
在我們心靈里有些東西我們自己并不清楚我們多么依戀它們?;蛘哒f,我們生活里之所以沒有它們,是因為出于害怕失敗或害怕痛苦,我們一天一天地推遲占有 它們。當(dāng)我自以為我已放棄了希爾貝特時,情況正是如此。在我們完全脫離這些東西之前,也就是在我們自認為已經(jīng)脫離了它們之后,比如姑娘訂了婚,我們會發(fā) 狂,我們再也不能忍受那種顯得無比惆悵而又冷清的生活。也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占有了那樣?xùn)|西,我們卻又把它看作負擔(dān)而甘心情愿擺脫它;這就是我與阿爾 貝蒂娜之間發(fā)生的事。然而我們并不關(guān)心的人一出走不就從我們生活里隱退了嗎?可是我們卻又因此感到活不下去。《費德爾》的劇情不是把這兩種情況都結(jié)合起來 了嗎?伊波利特即將出行了。費德爾在此之前一直故意惹他憎恨自己,據(jù)她說(不如說是詩人讓她說)是出于顧忌,其實是因為她看不到前景而且感到伊波利特并不 愛她,此時她忍不住了。她來向他表白愛情了。這一場正是我經(jīng)常背誦的:
據(jù)說您即將動身遠離我們。
伊波利特遠走高飛的這個理由比起忒修斯之死無疑是次要的,這一點可想而知。跳過幾行詩,寫費德爾一時間裝做沒有被理解而說:
……難道我會不顧榮譽,
同樣可以認為這是由于伊波利特拒絕了她表白的愛情:
夫人,您難道忘了
忒修斯是我的父親,是您的丈夫?
然而如果伊波利特沒有發(fā)怒,費德爾在已經(jīng)得到幸福時也許同樣會感到這幸福算不了什么。不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得到幸福,而伊波利特又以為理解錯了從而向她道了歉,這時,正如我剛把書信還給弗朗索瓦絲時所想到的,費德爾便希望由他自己來拒絕,她想徹底試試自己的運氣:
啊!無情無義的人,你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許多東西甚至韌性*,如別人向我談到過的斯萬對奧黛特的韌性*或我自己對阿爾貝蒂娜的韌性*在這場戲里也有所表現(xiàn),這種韌性*用一種新的,充滿憐憫和同情的愛,用希望傾訴衷情的愛取代了過去的愛情,這種新的愛只會使昔日的愛更加豐富多彩:
你越恨我,我越愛你。
你的不幸為你增添了新的魅力。
倘若費德爾此刻沒有得知伊波利特愛著阿里西,她會原諒伊波利特而且從奧依娜出的主意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這說明"顧忌榮譽"并不是費德爾最堅持的事。因 此嫉妒,這種在愛情里意味著失掉全部幸福的感情是比失掉榮譽更容易使人激動的。就在這時她才聽任奧儂娜(她無非是費德爾身上最惡劣部分的名稱)誣蔑伊波利 特,并沒有去"挺身保護他",她把這個不愿意要她的男人發(fā)落了,而她造成的伊波利特不幸的命運也并沒有使她得到安慰,因為伊波利特一死,她緊接著心甘情愿 地死去了。這場戲可以說是對我個人生活里那些戀愛插曲的預(yù)測,正如貝戈特所指出的,這場戲淡化了拉辛為減輕費德爾的罪責(zé)而加諸予她的"冉森教徒式"的顧 忌,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些思考卻也并沒有改變我的決心,于是我把信交給了弗朗索瓦絲,讓她還是把信交到郵局,我也就在阿爾貝蒂娜那里實施了這種嘗試, 而當(dāng)時我得知還沒有進行這種嘗試時,我感到仿佛不嘗試就不行似的。認為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不算一回事,這無疑是錯誤的,因為只要我們認為這愿望可能實現(xiàn)不了, 我們就會重新去重視它,而且只是在有把握實現(xiàn)它時我們才會認為不必繼續(xù)去實現(xiàn)。不過認為不算一回事的人也有道理。因為雖說實現(xiàn)愿望和幸福都只是在有把握時 才顯得不算一回事,這種實現(xiàn)和幸福本身卻都是某種不穩(wěn)定的東西,它們只能使人感到傷心。愿望實現(xiàn)得越全面,傷心便越劇烈,幸福如違反自然規(guī)律延讀下去而且 得到習(xí)慣的認可,傷心就會變得更加難于忍受。從另外的角度看,這兩種傾向,如我一心想發(fā)信,當(dāng)我以為信已發(fā)出時,我又一味地后悔,這兩種傾向本身都有它們 的道理。就第一種而言,我們追求幸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追求不幸也如此--,我們同時又希望以即刻顯示結(jié)果的新的行動進行安排,使我們等待而又不至于毫 無希望,簡言之,我們設(shè)法使我們的苦痛采取另外一些我們想象不那么殘酷的形式,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第二種傾向的重要性*也并不比第一種差,因為這種 傾向是以相信我們的行動能夠成功為基礎(chǔ)的,它干脆就是我們圓滿實現(xiàn)愿望時可能會立即感到的幻滅的開始,過早的開始,也就是我們在排除其它形式而為自己確定 這種幸福形式時所感到的后悔之情。
我把信還給弗朗索瓦絲要她趕快交到郵局去。我的信一走,我重又去想象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事了。一想到她回來我腦海里便出現(xiàn)了親切的形象,這些形象以它們的妙趣略為沖淡了我在她這次回歸里看到的危險。這種久違了的同她朝夕相處的妙趣使我陶醉了。
時光流逝,人們在謊言里談到過的都逐漸變成事實,在和希爾貝特相處時我對此體會太深了;我在嗚咽不已時佯裝的冷漠終于成了現(xiàn)實;我當(dāng)時對希爾貝特謊話 連篇的那一套在事后回想起來也確實弄假成了真,生活逐漸把我們分開了。我還記得那時的情景,于是我對自己說:"假如阿爾貝蒂娜還象這樣過上幾個月,我的謊 言一定會變成現(xiàn)實。目前最難熬的時間既然已經(jīng)過去,不是可望她再這樣繼續(xù)過完這一個月嗎?如果她回來,我便會放棄真正的生活,當(dāng)然我目前還未能領(lǐng)略這種生 活,但這種生活一定會逐步向我展示它的魅力,與此同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印象卻會越來越淡薄。"①
①我并不是說我還沒有開始遺忘。然而遺忘的結(jié)果之一恰恰是使我再也憶不起阿爾貝蒂娜那許多令人不快的方面,再也憶不起我和她共同度過的令人煩惱的時 光,因此也就不再是我希望她不在這里的理由,就象她還在這里時我希望的那樣。遺忘還給我提供了她的素描式的形象。即被我對其他人的愛意美化了的形象。遺忘 盡管促使我習(xí)慣了分居的生活,它在上述特殊的形式下卻讓阿爾貝蒂娜顯得更溫柔,更美麗,反倒使我更盼她回歸了。--作者注。
阿爾貝蒂娜出走之后,我以為別人似乎不可能看見過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鈴叫來弗朗索瓦絲而且告訴她:"得看看阿爾貝蒂娜小姐有沒有忘了什么東西。別忘 了打掃她的房間,以便她回來時房里整整齊齊的。"或者干脆說:"正好,就是那天,阿爾貝蒂娜小姐還對我說,噢,就在她動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讓弗朗索 瓦絲隱約預(yù)感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時間是短暫的,使她為這次出走而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收斂收斂;我還想讓弗朗索瓦絲明白我并不害怕談起這次出走,我要讓這次出走 顯得象是我樂意的--就象某些將領(lǐng)把被迫退卻稱作符合預(yù)定計劃的戰(zhàn)略撤退一樣--仿佛只是我暫時隱瞞了真實意義的一個插曲,而絕不是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友 誼的結(jié)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是想讓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象少許的空氣一樣回到這間人去樓空的房里,我在這里真透不過氣了。此外,人在設(shè)法減輕自己痛苦的 程度時總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開飯時象口頭禪一樣老提起這種痛苦。
在整理阿爾貝蒂娜的房間時,好奇的弗朗索瓦絲把那張香木小桌的抽屜打開了,我的女友過去在睡覺時總愛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這個抽屜里。"噢,先生,阿 爾貝蒂娜小姐忘了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抽屜里了。"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說:"得給她寄回去。"然而這樣一說便顯得我對她的回歸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 一會后又回答說,"她出門時間不長,不用麻煩了。給我吧,我瞧著辦。"弗朗索瓦絲遞給我戒指時顯出不怎么相信的神氣。她厭惡阿爾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 我之腹,便以為阿爾貝蒂娜所寫的每一封信只要交到我手里怕都會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過來。"先生小心點,可別丟了,"弗朗索瓦絲又說,"這些戒指可算得上 漂亮了!不知是誰送給她的,是先生送的呢,還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準有錢,而且有鑒賞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瓦 絲,"再說這兩只戒指并不是同一個人送的。一只是她姨母給的,另一只是她自己買的。""不是同一個人送的!"弗朗索瓦絲嚷道,"先生是在開玩笑吧,兩只戒 指一模一樣,只不過有一只上面加了一粒紅寶石,兩只上面都刻了鷹,戒指里邊都有同樣的姓名開頭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絲是否感覺到了她的話給我?guī)淼?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意,而且這微笑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嘴唇。
"怎么,同樣的鷹?您瘋了。沒有紅寶石的這只的確有鷹,可是另外那只上面刻的卻是人頭一類的東西。""人頭?先生在哪兒看見人頭啦?我拿長柄眼鏡一看 便看出這是鷹的翅膀;先生用放大鏡看就會看見另一個翅膀在另一邊,頭和嘴在中間。每根羽毛都看得見呢。哦!做工可真漂亮。"我憂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爾貝蒂 娜是否欺騙了我,這種需求竟使我忘記了我應(yīng)該在弗朗索瓦絲面前保持尊嚴,忘了我應(yīng)該把她那邪惡的快活勁兒碰回去,這種快活即使不為折磨我,起碼也是為了損 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絲去取我的放大鏡時我激動得直喘粗氣,我拿過放大鏡,要她把紅寶石戒指上的鷹指給我看,她毫不費力地讓我認出了鷹的翅膀,勾勒翅膀的 裝飾性*線條和另一只戒指上的完全一樣,我還看出了立體感很強的每一根羽毛和鷹的頭部。她還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題詞,真的,紅寶石戒指上的題詞和這一只的題詞 正相搭配。兩只戒指內(nèi)邊都有阿爾貝蒂娜姓名第一個字母組成的圖案。"先生非得看了這一切才認出戒指是一模一樣的,這真使我吃驚,"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即 使不去仔細察看也能感覺出金子折彎的方式方法全一個樣,形狀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兩只戒指出于同一個地方。這就象優(yōu)秀女廚師做的菜一般一目了然。"果 然,她那仆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恨激起的習(xí)慣于以令人膽寒的精確性*注意細節(jié)的好奇心和她的鑒賞力相得益彰,的確有助于她所作的鑒定,她也確曾在烹調(diào)里顯 示過同樣的鑒賞力,這種鑒賞力也許由于她的善于賣弄更顯得旺盛了,我去巴爾貝克時從她穿著的方式里也已注意到了這點,原來她也是曾經(jīng)標致過,曾經(jīng)見識過別 人的首飾和穿著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錯了藥,我感到喝茶太多需要服巴比妥卻取了同樣的數(shù)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時心跳的程度也不會象此刻這樣劇烈。 我要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我真想立即見到阿爾貝蒂娜。我對她撒謊的憎恨,對不認識的男人的忌妒同我眼見她如此這般接受別人的禮物而感到的痛楚交織起來了。 不錯,我本人送給她的禮物更多,然而只要我們不知道我們供養(yǎng)的女人也被別人供養(yǎng)著,這女人在我們眼里就不是情夫養(yǎng)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為她大量破 費,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何低下只一味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這種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續(xù)存在下來的,也許是我使它發(fā)展下去,也許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 象人生來善于編造神話故事以撫慰自己的痛苦,就象我們在餓得要死時總能讓自己相信一個陌生人即將給我們留下一億巨款一樣,我竟胡亂想象阿爾貝蒂娜正在我的 懷里向我作解釋,說是她自己因為看見兩只戒指做工一樣才買下第二只的,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不過這種解釋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還沒有 來得及使它的恩澤在我心里扎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靜下來。我琢磨許多男人在對別人說他的情婦很體貼時也在忍受著我受到的這種折磨。這說 明他們是在對別人撒謊同時也在對自己撒謊。他們也不完全是在說謊;他們和情婦確曾享受過美好的時光;然而這些女人在情夫的朋友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使情夫為之自 豪的親切體貼,她們單獨與情夫相處時使情夫?qū)λ齻冑澆唤^口的親切體貼,這一切都掩蓋了某些無人知曉的時辰,在這些時刻情夫忍受過痛苦,懷疑過,也曾勞而無 功地到處探尋過實情!正是這樣的痛苦交織著戀愛的樂趣,交織著為女人的毫無意義的話而心醉神迷的樂趣,明知那些話毫無意義,但仍然要加進她的氣味使它們香 氣撲鼻。不過此時此刻我卻再也無法透過回憶而沉醉在阿爾貝蒂娜的香味里了。我手上拿著這兩只戒指,兩眼呆呆地注視著戒指上這只無情的鷹,鷹的嘴喙象烙鐵一 般折磨著我的心,那一對羽毛突出的翅膀帶走了我對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鷹爪下,我那受到傷害的心靈一刻也不能回避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情況提出的一連串的疑問, 這只鷹無疑是此人姓名的象征,只不過我無法認出來罷了,她從前一定愛過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見過他,因為我初次見到這第二只戒指正是我們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的 那一天,那是多么甜蜜多么富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這只戒指上的鷹看上去仿佛正在把它的嘴喙浸進紅寶石里那一大片清澈的血水里。
此外,我從早到晚不停地為阿爾貝蒂娜的出走而苦惱也并不意味著我只想念她一個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來越接近某些東西了,這些東西最終會遠遠拋棄 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過的那種激*情還會照樣使這些東西沖動起來,如果有什么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維爾,想到維爾迪蘭一家或想到萊婭扮演的什么新角色*, 痛苦仍會象潮涌一般前來襲擊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謂的想念阿爾貝蒂娜,是指想辦法讓她回來,和她重聚,是指設(shè)法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因此,在這段我無休無 止地備受煎熬的時間里,如果有什么圖表能夠描繪出我的痛苦的圖象,人們也許會看見奧爾賽火車站,看見送給邦當(dāng)夫人的鈔票,看見圣盧俯身在電報局斜面小桌上 擬寫發(fā)給我的電報的情景,卻永遠也不會看到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圖象。在我們生命的長河里,由于自私自利我們每時每刻都只看得見眼前的對我們這個"我"十分珍 貴的目標,卻從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視著這些目標的"我"自己,正如指引著我們行動的愿望總是屈尊趨附于行動,卻不再回升到愿望本身,或因為這愿望過分注重功 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動而蔑視認識,或因這愿望正在尋求未來以糾正令人失望的當(dāng)前,或因思想的懶惰促使這愿望順著想象的輕松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 著內(nèi)?、俚钠閸缍钙峦吓实恰J聦嵣?,在我們置生命于不顧的危急時刻,隨著這生命所系的人兒愈益顯示她在我們生活中所占的廣闊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這 個人兒的形象便相應(yīng)地逐漸縮小直到再也無法察覺。由于我們的感情作用我們在萬事萬物里都能發(fā)現(xiàn)這個人兒存在時留下的影響;而這人兒本身,這影響的來源,卻 哪兒也找不到了。在這些日子里我怎么也回憶不起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我簡直以為我再也不愛她了,這就象我母親,她在絕望的時刻無法回憶我外祖母的形象時(她 在夢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當(dāng)時感到那樣的重逢多么難得,盡管她是在睡夢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氣使那次重逢延續(xù)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確譴責(zé)過自己 不為母親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親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憶里卻總是捕捉不到她母親的輪廓。①我準備在汽車的同時也買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游艇。有人要 賣這艘船,但要價太高沒有找到買主。而且一旦買了船,就算我們只作四個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游艇保養(yǎng)費也得花20萬法朗。這就要求我們在年收入超過50萬 法朗的基礎(chǔ)上生活。這樣的基礎(chǔ)我能支撐7年或8年嗎?不過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萬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這筆錢留給何爾貝蒂娜然后去自殺。這就是 我作出的決定。這決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這個"我"在生活中卻不停息地想著一大堆事情,他無非是琢磨這些事情的思想活動,當(dāng)他偶然間失去了這些事情的 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時,他卻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儀器,一種他并不熟悉的東西,為了使這些東西具備一定的現(xiàn)實感,他又加進了在鏡中瞥見的對某個面龐的 回憶。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齊的胡須,就是這些東西即將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后我一自殺便不可能再琢磨這些事情了,而這些事情目前卻不停地展現(xiàn)在我的腦 際。我將從地面上消失而且永遠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將永遠停止活動。看見"我"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不存在的東西,我便感到這個"我"似乎更加虛無縹緲了。為我們朝 思暮想的女人(我們所愛的女人)而犧牲我們從來不想的人:我們自己,這難道會有什么困難嗎?為此我仿佛覺得我死亡的念頭就像關(guān)于我本人的概念一樣古怪;不 過這念頭卻并不使我反感。猛然間我又感到這死亡的念頭可悲得無以復(fù)加了;因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錢財是由于我的雙親還在世時,我突然想起了 我的母親。而一想到我死后母親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么會相信阿爾貝蒂娜不喜愛女人?是因為她說過,尤其是前不久說過她不喜愛女人;然而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建立在永恒的謊言之上的嗎?她沒有一次問過 我:"我為什么不能隨便出門?您為什么問別人我干了些什么?"可是生活實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時一定會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她對自己恒久不 衰的情|欲,對自己數(shù)不勝數(shù)的回憶,對自己不勝枚舉的欲|望和愿望永遠保持沉默正好與我對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謀而合的,這不是可以理解的嗎?在聽見我暗 示說阿爾貝蒂娜即將回歸時弗朗索瓦絲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說謊的。她這種看法的依據(jù)似乎稍強于指導(dǎo)仆人行為的通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歡在仆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 要仆人知道的真實情況只限于適合保持尊嚴的,離美化了的虛構(gòu)情節(jié)不太遠的東西。弗朗索瓦絲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還另有依據(jù),仿佛倒是她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的 心里引起了猜疑并使這種猜疑持續(xù)下去,而且激起了她的憤怒,總之是她促使阿爾貝蒂娜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絲原本就可以預(yù)言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 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謂我的女友是暫時出走,我知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類的說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絲的不信任了。然而她關(guān)于阿爾貝蒂娜在本質(zhì)上謀求私利 的想法,以及她出于仇恨認為阿爾貝蒂娜從我這里大獲"好處"的夸張說法又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挫敗她自己肯定我在說謊的自信。因此當(dāng)我在她面前象提一件最自然 不過的事那樣暗示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時,她注視著我的臉(膳食總管為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報念到某些時政消息如關(guān)閉教堂放逐神甫之類的事情時總愛偷換幾個 字眼,這使她大犯嘀咕;于是,盡管她站在廚房盡里頭而且大字不識,她也會本能而貪婪地盯著報紙看,她此刻注視我的姿勢和她看報的姿勢一模一樣),仿佛她看 得出我所說的是否在我臉上真有所顯露,我是否正在胡編亂造。
不過她一見我寫了一封長信之后又在尋找邦當(dāng)夫人的確切地址,她那至今還很模糊的唯恐阿爾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里滋生起來了。這種害怕之情 在翌日清晨竟發(fā)展成了真正的又驚又怕,原來她從準備交給我的一封書信的信封上認出了阿爾貝蒂娜的字跡。她在嘀咕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出喜劇,這個假 設(shè)使她倍感傷心,似乎這已經(jīng)最終確定了阿爾貝蒂娜將來要在這個家里生活下去,似乎這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我的屈辱,我被阿爾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對我的侮辱就是對她 本人的侮辱,因為我是她的主人。無論我多么急于閱讀阿爾貝蒂娜的來信,我仍舊禁不住觀察了一會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從這雙眼睛里消失了,我從 這個征兆里得出了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結(jié)論,正如冬季運動的愛好者看見燕子遠走高飛便高興地推斷出寒冷季節(jié)即將來臨一樣。弗朗索瓦絲此刻總算離開了房 間,在肯定她已關(guān)上了房門之后,為了不顯得憂心如焚,我不聲不響地拆開了來信:
"我的朋友,謝謝您對我講過的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羅爾斯牌汽車,如果您認為我能在這方面做點什么的話,而對此我也并不懷疑。您只要把 中間人的姓名寫給我就行了。您恐怕會受這些人的欺騙,他們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賣貨;您從來不出門,要一輛汽車做什么呢?您對我們最后一次散步還 保留著美好的回憶,我很感動。請相信,我也不會忘記那次格外黯然神傷的散步(因為當(dāng)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滿目漆黑時才會從我 腦海里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后一句話無非是一句話而已,阿爾貝蒂娜根本不可能對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憶,更不可能保持到她離開人世的時候,她當(dāng)時肯定感到散步 索然寡味因為她那時正急不可耐地盼望著離開我。不過我也很欣賞巴爾貝克那個騎自行車打高爾夫球的姑娘,盡管她在認識我之前只讀過《愛絲苔爾》,她卻天生聰 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認為她在我家又培養(yǎng)了新的素質(zhì),這些素質(zhì)使她與眾不同而且更為完美。我在巴爾貝克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認為我的友誼對您是寶 貴的,我正是能夠給您帶來您缺少的東西的人。"--我在一張照片上寫下了這樣的題詞:"自信天生保護人"--這句話,我雖然說了卻并沒有相信,而當(dāng)時說這 話的唯一目的只是讓她感到來看望我大有好處,同時使她克服她可能會感覺到的厭倦情緒,這句話事實上卻是千真萬確的;這就象我告訴她我不愿意見到她是因為我 害怕我會愛上她一樣。我之所以說這話是因為我明白,她來得勤時我對她的愛情反而會逐漸減弱,而分離倒可能激勵這份愛情;然而事實上她勤來看我倒使我產(chǎn)生了 比在巴爾貝克初期的愛情強烈得多的對她的渴求,這一來我那句話又變成真實的了。
不過總的來說阿爾貝蒂娜的信并沒有使事情有所進展。她只對我說了準備給中間人寫信。必須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須趕緊了結(jié)這一切,于是我有了下面這 個主意。我立即命人給安德烈送去一封書信,我在信中說阿爾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獨,如果她能來我這里小住幾天我會感到無比快樂,而且我一點不想 使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請她將此事通知阿爾貝蒂娜。與此同時我又裝作沒有收到阿爾貝蒂娜的信而給她寫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朋友,請原諒您一定會十分理解的這件事,我非常憎惡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愿意她和我一道來通知您。您在我身邊時生活那么甜蜜,因此我養(yǎng)成了無法獨 自生活的壞習(xí)慣。既然我倆已商定您不回來了,我便考慮了代替您的最合適的人,而最能使我少作改變也最能引起我對您的回憶的人非安德烈莫屬,所以我已請求她 到我這里來。為了使一切不顯得那么突然,我對她說只小住幾天,但就我們私下說吧,我相信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認為我說得有理嗎?她知道你們巴爾貝克那一伙 姑娘永遠是對我最具誘惑力的小小的社會團體,我曾最幸運地取得了這個團體的認可證。這個團體的誘惑力無疑還在我身上起著作用。既然我倆的性*格和生活的厄運 注定了小阿爾貝蒂娜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我想我無論如何總該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個妻子--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點也許能使她和我在一起時感到更幸 福。"
然而信一發(fā)出,我心里又突然升起了疑云,阿爾貝蒂娜曾寫信告訴我說:"如果您直接寫信給我,我會很高興回來。"她對我這么說無非是因為我并沒有直接給 她寫信,如果我真給她寫了信,她恐怕還是不會回來的,在得知安德烈來我家而且隨后會成為我的妻子時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爾貝蒂娜獲得自由就成,她 出走一周以來這下可以毫無顧忌地墮落下去,我半年來在巴黎每時每刻精心采取的預(yù)防措施也就付諸東流了,因為在這一周里她可能已經(jīng)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 她做的事,那些預(yù)防措施已經(jīng)毫無用處。我琢磨她在那邊一定胡亂享用了她的自由,當(dāng)然,我自己構(gòu)想出來的這個念頭似乎使我感到傷心,但這種傷心也只是一般性* 的,沒有什么特別,而且這念頭雖然促使我設(shè)想她可能有無數(shù)的女性*情人,我卻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個,因此這念頭雖然使我的思想進入了一種不無痛苦的永恒的 運動,但由于缺乏具體人的形象,這種痛苦倒還可以忍受。然而圣盧一到這種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苦難。
在說明為什么圣盧對我說的話使我如此難受之前,我應(yīng)該敘述一件他臨來訪時發(fā)生的事,后來想起這件事我的心情竟紛亂到雖不說沖淡了與他談話使我產(chǎn)生的痛 苦印象,起碼也降低了這次談話的實際重要性*。這件事是這樣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圣盧,我便在樓梯上等他(如果我母親在家我一定不會這么做,因為她除 了討厭"傳話"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舉動),這時我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怎么!您不會讓人打發(fā)掉您不喜歡的人?這可不難。您只要,比如說,把他應(yīng)該送的 東西藏起來;他的東家急著要東西時一叫他,他什么也找不到便會急得團團轉(zhuǎn),我舅母準氣沖沖地背著他對您說:'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遲到,所有的人都會 氣沖牛斗,這一來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東西了。這樣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穩(wěn)瞧著他被辭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該送的干凈東西弄臟,加上諸如此類的事 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這些毫無信義冷酷無情的話語竟會出自圣盧之口!而我原來卻一直把他看成一個多么善良,對不幸的人多么富 于同情心的人,他這一席話簡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誦撒旦的臺詞;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義說的話。"可是誰都需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呢,"和他對話的人說道,我這 時才看見說話人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個聽差。"那又關(guān)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盧惡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還多了一個出氣筒,這豈不快 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給盛大晚宴上菜時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總之,弄得他一刻兒也不安生,讓他最后自愿離開。再說,我還可以幫您一把,我要告訴我的舅 母說我贊賞您竟有耐心和這樣一個呆頭呆腦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活。"我露面了,圣盧朝我走了過來,可是我在聽見他說了那些與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稱的話 之后我對他的信任已經(jīng)動搖了。而且我在考慮,一個對不幸者能夠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當(dāng)夫人處替我辦事時對我背信棄義。等他一走這個考慮便格外有 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敗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據(jù),不過當(dāng)他還在我身邊時,我想到的仍舊是過去的圣盧,而且是剛離開邦當(dāng)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對我說:"你 認為我本來應(yīng)該多給你打幾次電話,可是這邊老說你沒有空。"不過我的痛苦變得無法忍受是在我聽到他說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就從我給你發(fā)來最后一份電報以 后說起吧,我穿過一間庫房一類的房子后便進了她家的大門,等我又走了一個長廊他們才讓我進了客廳。"一聽見庫房,走廊,客廳,甚至這些詞還沒有說完,我的 心便比觸了電更急速地翻騰起來,因為在一秒鐘之內(nèi)繞地球次數(shù)最多的力量并不是電,而是痛苦。圣盧走后我重復(fù)說了多少遍庫房,走廊,客廳這幾個詞呀!我這是 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沖擊自己。在庫房里,阿爾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個女友躲藏起來。而在客廳里,又有誰知道她姨母不在時她在干些什么?怎么?我這不是在想 象阿爾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庫房也不能有客廳嗎?不,我一點也沒有這么想,或者說我過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個并不確切的地方。當(dāng)她呆的地方成了一個特定的 具體地理名詞時,當(dāng)我得知她不是在兩三個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蘭時,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門房說的話在我心里也在地圖上終于標明了使我難過的地方。然而 在我適應(yīng)了"她在土蘭的某個住宅里"這個想法時,我并沒有見過這個住宅;關(guān)于客廳,庫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想象;如今,這幾個處所卻 仿佛正在我的對面,在看見過它們的圣盧的視網(wǎng)膜里,阿爾貝蒂娜在那里走來走去,在那里生活,這些處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著邊際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庫房、 走廊、客廳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識到我讓阿爾貝蒂娜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實在是發(fā)瘋了,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無遺 了。唉!圣盧還談到他在客廳里聽見隔壁房間里有人在扯開喉嚨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爾貝蒂娜,聽到這里我終于在絕望中明白了,阿爾貝蒂娜擺脫我之后竟生活 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贏得了自由。而我卻在想她會即刻回來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轉(zhuǎn)而沖圣盧大發(fā)雷霆了。"我對你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里。""你以 為這很容易嗎!都對我保證說她不在那里。噢!我明白你對我不滿意,我從你那些電報里已經(jīng)感覺到了。可能你并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掙脫了羈絆, 離開了我家這個牢籠,而在這個牢籠里我過去又成天價不叫她到我房里來,對我來說,她這是恢復(fù)了她全部的價值,她又變成了眾星捧月式的人物,變成了從前那只 妙不可言的小鳥。"長話短說吧。錢的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對一位看上去那么敏感的女人說錢的事我還怕冒犯她呢。不過聽我談及此事時她倒沒有哼一 聲。過不多久她甚至對我說她見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動。可是她后來談的話又那么正派,那么高雅,我簡直就無法想象她說'我們互相那么理解'是在談我 送錢給她的事,其實我的所作所為是很沒有教養(yǎng)的。""也許她并沒有理解,也許她并沒有聽清楚,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重復(fù)說幾遍,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把握使事情成 功。""可是她怎么可能沒聽清楚呢?我就象剛才跟你說的那樣對她說的,她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瘋子。""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考慮?""一點沒有。""你該對她 再說一遍。""你怎么能讓我再說一遍呢?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她的神色*,我當(dāng)時心想,你弄錯了,你這是在讓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這般給她送錢真是難于登 天。不過,為了服從你的命令我還是干了,我還以為她會命人把我趕出門去呢。""但她并沒有如此行事。這說明,或許她并沒有聽清楚,所以應(yīng)該聲說一遍,或許 你們還可以就這個問題繼續(xù)談下去。""你說'她沒聽清楚'是因為你在這里,可是我對你再說一遍,你要是參加了我們的談話你就會明白,當(dāng)時那里鴉雀無聲,我 是粗聲粗氣對她說話的,她不可能沒有聽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終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這個嘛,如果您愿意聽我的意見,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親。她對我說,你親口告訴她的外甥女你想離開她。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親。"
這些話使我稍微放心了些,這說明我還不算太愛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還在被愛著,這說明我還有采取決定性*措施的更大余地。不過我仍舊十分苦惱。"看 見你不滿意我很煩惱。""不對,我很感動,我感謝你對我的盛情,不過我覺得你好象能夠……""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換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還做 不到我做過的那些事呢,你找別人試試。""這明擺著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過你這一招流產(chǎn)可妨礙了我采取另外的步驟。"我責(zé)備了他:他確曾設(shè) 法為我效勞,但沒有成功。圣盧在離開那里時曾和幾個正在進門的少女交錯而過。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爾貝蒂娜在當(dāng)?shù)卣J識一些姑娘,我這是第一次為此感到難 過。確實應(yīng)該相信,大自然在讓我們的頭腦分泌天然的解毒劑以消除我們不停頓而且毫無危險地作出的各種假想;然而什么藥物也不可能免除圣盧遇到的這些姑娘對 我產(chǎn)生的毒害。可是他講過的這些細節(jié)中每一個有關(guān)阿爾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設(shè)法打聽過的嗎?不正是為了更確切地了解這些情況我才讓當(dāng)時被上校召回的圣盧不惜 一切代價前來我家的嗎?不正是我,是我自個兒企求得到這些細節(jié),或者不如說,不是我的痛苦在饑不擇食地渴求增長,在貪婪地盼望得到這些細節(jié)作為養(yǎng)料的嗎? 圣盧最后告訴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個熟人,而這個人又使他想起了過去,他邂逅的是拉謝爾過去的一個女友,一個漂亮的女演員,她正 在附近度假。一聽到這個女演員的名字我就琢磨起來:"也許就是和這個女人。"光想到這點我就仿佛看見阿爾貝蒂娜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的懷里微笑,快活得臉 蛋發(fā)紅。而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自我認識阿爾貝蒂娜以來我想女人還想得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