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因為這些變化發(fā)生在社交界,使我更能從中提煉出重要的、堪以充實我一部分作品的真理,這些變化并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象我剛開始的時候恨不信其為是的那樣。即在我剛成為新貴,比今天的布洛克更新的新貴,走進蓋爾芒特家族的社交圈時,我就是儼然以這個社交圈成員的身份審視一些不久前被接納的成員的,他們在老成員看來顯得格外地新,與老成員截然不同,而我卻區(qū)分不出新老,而那些老成員與一向是圣日耳曼區(qū)的成員、當時的公爵們相比之下又都顯得是生手,他們或他們的父輩、或他們的祖父輩則又曾當過那里的新貴。所以,使這個社交圈光彩奪目的并不是上流社會人士的貴胄身份,而是上流社會人士多多少少地被這個社交圈完全同化的事實,它使這些人過五十年后全都大同而小異。為了充分說明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的高貴,我不妨把它往后推移,即在路易十四時期,這個蓋爾芒特家族的地位就同王室?guī)缀醪幌嗌舷铝?,它比今天的地位更顯赫,然而,即在那個時候,同是我眼下注意到的現(xiàn)象就已產(chǎn)生。例如,我們不是知道當時他們與柯爾柏家聯(lián)姻一事嗎?今天我們確實覺得這個家族是很高貴的,也為娶科爾柏家的千金為妻的德·拉羅什富科家的公子帶來很大的好處。然而,蓋爾芒特家與柯爾柏家結(jié)為秦晉并不因為后者是貴族,當時的柯爾柏家族還是平民有產(chǎn)者,正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與他們聯(lián)姻才使他們躍身貴族。如果說奧松維爾這個姓隨著當前這個支派的代表一起泯滅,它卻或許將能以自己是斯達爾夫人的后裔為榮。而在大革命前,王國一等貴胄之一的奧松維爾先生卻曾對布洛伊先生自夸,理由是自己不認識斯達爾夫人的父親,同布洛伊先生本人一樣不可能為他引見,始料不及有一天,自己的兩個兒子竟會一個娶《柯林娜》的作者之女為妻,另一個娶這位作者的孫女為婦。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我知道自己盡可以在這個上流社會當一名沒有爵位的風雅之士,可我們總愛想入非非,企求加入貴族的行列,象從前斯萬做過的那樣,象比斯萬更早的勒布倫先生、安培先生和德·布洛伊公爵夫人所有的那些朋友們,連同公爵夫人本人那樣,剛開始的時候地位也都挺寒微。我頭幾次在蓋爾芒特公爵府用晚餐的時候肯定曾使博澤弗耶先生這樣的人感到多么地不痛快,這不只因為我的在場,更因為我發(fā)表的那些意見,它們恰證明我對構(gòu)成他的過去和使他用他的方式想象社交界的那些回憶一無所知!有朝一日,布洛克也會變得老態(tài)龍鐘,此時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蓋爾芒特沙龍會在他心里留下相當陳舊的記憶,那時,面對著某種僭越、某種無知,他也會感到同樣的驚奇,產(chǎn)生同樣的惡劣情緒。而另一方面,他也許同樣會變得審慎而知分寸,這種我認為象諾布瓦先生這樣的人才特有的品質(zhì),并且影響他周圍的人,這種品質(zhì)在看似與之水火不相容的人身上成形和體現(xiàn)出來。況且,我覺得,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得力蓋爾芒特社交圈所接納的機遇實在是件出格的事情。然而,如果撇開我個人和與我直接相關(guān)的圈子再來看這一社會現(xiàn)象,我發(fā)現(xiàn)它并不象我開始時以為的那么獨特,它就象在我出生之地貢布雷的盆地里數(shù)量頗大的噴泉,它們與我成對稱地從地下噴涌而出,為它們提供水源的是同一水團。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特殊內(nèi)容和個人特點,當勒格朗丹進入這個社交圈子的時候,他的方式(通過他侄兒的奇特的婚事)完全不同于奧黛特嫁女,不同于斯萬本人以及最后還有我的進入這個社交圈。對我這個曾杜門不出、從里向外觀察生活的人來說,我仿佛覺得勒格朗丹的生活與我毫無關(guān)系,它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就象深谷里的小河,看不見另一條分岔的小河,然而,盡管河道間存在著距離,它們卻注入同一條大江。然而,直截了當?shù)?,象把?dǎo)致死亡的感情原因或可以避免的過失略過一邊、只統(tǒng)計每年的死亡人數(shù)的統(tǒng)計學(xué)家那樣,我們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從本故事開始時描述過的那個社交圈離去的人進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社交圈,而很可能,即從有教養(yǎng)和富裕的有產(chǎn)者們?nèi)徊煌纳缃蝗镆矔a(chǎn)生一批比例幾乎相等的人,如斯萬,如勒格朗丹,如我和布洛克,人們發(fā)現(xiàn)我們正投身于"上流社會"的海洋,好象巴黎每年都要舉行一定數(shù)量的婚禮那樣。況且,他們互相之間也認了出來。因為,如果說青年伯爵康布爾梅以他高貴、優(yōu)雅的氣質(zhì)和樸實無華的風度贏得眾口一致的贊譽的話,我卻在他的氣質(zhì)、他的風度,同時還在他的炯炯的眼神和強烈的發(fā)跡欲|望中,認出早先構(gòu)成他姨父勒格朗丹主要特點的內(nèi)容,勒格朗丹是我父母親的老朋友,他外表盡管象個貴族,卻市儈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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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成熟后,他當初比布洛克還尖酸刻薄的本性*都會因善良而變溫和,善良的表現(xiàn)與正義感一樣,這種正義感使我們相信,只要我們的訴訟正當有理,何須害怕法官不是朋友或抱有偏見。布洛克的孫兒輩幾乎從出生之日起就將是善良和審慎的。布洛克也許還沒能達到這個程度。但我發(fā)現(xiàn),過去他裝出認為自己不得不坐兩小時火車去拜訪某人的樣子,此人卻并不那么盼著他的光臨;現(xiàn)在,他不僅收到那么多午餐晚宴的邀請,而且還有請他去這兒住上半個月、那兒住上兩星期的,他還謝絕了那么多邀請卻對此只字不提,從沒聽到他吹噓接受了誰的、拒絕了誰的。審慎,行動上和語言上的審慎隨著社會地位的提高和年齡的增長來到他身上,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隨著某種閱歷年齡的增長來到他身上。無疑,布洛克過去嘴巴不緊,也沒能力做到與人為善和給人忠告。然而,有些優(yōu)缺點從社會的觀點來看,與其說屬此人或那人所有,不如說與人生的某個階段相關(guān)聯(lián)。這些優(yōu)缺點在個人身上幾乎只是外表的東西,它們預(yù)先已普遍存在,到一定時候,就象到了某個節(jié)氣,便不可避免地進入自己的表現(xiàn)階段。想要了解某種藥物會減少或增加胃酸、加快或減少胃酸分泌的醫(yī)生獲得不同的結(jié)果,他們并不是根據(jù)提取少量胃液的胃進行判斷,而是根據(jù)攝入藥物后或多或少間隔一段時間后從這個胃里取得的胃液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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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視作為它所接納的和在它周圍的姓氏之總和的蓋爾芒特這個姓,就這樣每時每刻都在吐故納新,就象在花園里,含苞欲放的隨時都準備取代已經(jīng)枯萎的花草,它們混跡在看來差不多的花叢中,只有那些并不經(jīng)??吹叫聛碚叩娜藗?,記憶中還確切保留著杳然黃鶴的形象的人們才能看出其中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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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這次聚會聚集起來的,或藉這次聚會輪番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外表,乘機從中脫穎而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些先后不同的、相悖的情勢喚起我記憶中的人們,他們中不止一個烘托出我各個不同的生活側(cè)面,視角的差別,猶如地面的起伏,山丘或城堡,有時出現(xiàn)在右,有時出現(xiàn)在左,初時凌駕于森林之上,繼而突出于峽谷之外,以此提醒旅行者前進路上的方向變化和地勢高低。我進而往上追溯,最終找到同一個人被很長很長的時間間隔開的幾個形象,由幾個頗是不同的"我"保留下來的形象,各個形象就其本身的涵義之間又存著巨大的差別,致使我在以為對自己過去與這些形象之間的關(guān)系的演變過程一覽無余的時候,總是把它們給忽略了,我甚至不再想到它們就是我從前所認識的,使我必須通過偶然的剎那間的注意,才能象尋找到某個詞的詞源那樣,把它們與它們對我而言的那個原義重新聯(lián)結(jié)起來。斯萬小姐隔著刺玫瑰籬向我送來秋波,我早該想到其真實涵義是欲念。貢布雷傳聞中斯萬夫人的那位情人也曾在那堵籬笆后面冷眼脧睨過我,其涵義也不是我當時所思及的,況且,此后他的變化那么大,以至后來在巴爾貝克,我一點都沒從那個站在娛樂場邊讀海報的先生身上認出他來,而且,每隔十年,當我想到他那時的情景,我總要對自己說:"那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呀,已經(jīng)變成這副模樣了,真怪!"貝斯比埃大夫婚禮上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叔祖父家穿一身玫瑰紅服裝的斯萬夫人,勒格朗丹的妹妹德·康布爾梅夫人。她那么漂亮,使勒格朗丹提心吊膽地怕我們求他把我們介紹給她,還有那么多與斯萬、圣盧等等有關(guān)的人物,他們猶如一幅幅人物圖象,有時,當它們在我腦海里泛現(xiàn)的時候,我鬧著玩兒把它們象書籍扉頁的繡象放在我與各種人物的關(guān)系的起步上,然而,它們在我看來確確實實地也只剩下一幅圖象了,而且這幅圖象還不是由其本人放在我心上的,與他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事情還不僅僅在于有的人記憶力強,有的人記憶力差(還不至于差得象土耳其大使夫人們和某些人那樣,在不斷的遺忘中過日子,這便使他們的腦子里總是留有位置接納別人告訴他們的相反的信息,因為前一條才一個星期便銷聲匿跡,或者后一條具有排斥前一條的能力)。即便記憶力旗鼓相當,兩個人所記得的也不是同一些事情。甲對某事耿耿于懷,乙卻并不把這件事很放在心上,相反卻把前者一句幾乎是未經(jīng)思考脫口說出的話揪住不放,把它當成表示好感的特別信號。當別人發(fā)出假信號的時候,正確理解有利于縮短對這個信號的緬懷時間和能迅速得以肯定對方其實沒有這種意思。最后,更為深刻、更加公正的意義還在于記憶的多樣化,它使詩人把大家對他提起的那些事幾乎忘得一干二凈,卻記住了瞬息間的印象。這一切導(dǎo)致我們在二十年沒有露面后遇到的不是料想中的積怨,而是不由自主的、無意識的原宥,不是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因為我們忘了自己也給人留下了惡劣的印象),而是理智。即使是事關(guān)我們最熟悉的人們,我們也會忘了事情發(fā)生的日期。由于德·蓋爾芒特夫人每一次見到布洛克的時間至少是在二十年前,她會賭咒發(fā)誓地一口咬定他出生在她這個上流社會,說他二歲的時候,德·夏特勒公爵夫人還曾把他抱在膝蓋上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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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一生中有多少次來到我面前,他們或順或逆的處境展現(xiàn)的仿佛仍是同一些人,只是形式有變、結(jié)局不同罷了!在我這一生中,與那些人的生命線相交的那些點差異甚多,結(jié)果,那些貌似最遠的線糾纏在一起,就象生活擁有的線條有限,只能用這幾條線繪制差距極大的圖畫,例如在我過去的各個不同階段中,我對外叔祖父阿道夫的一次次拜訪,元帥的表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勒格朗丹和他的妹妹,弗朗索瓦絲的做背心裁縫出身、現(xiàn)在法庭工作的朋友,還有比他們的變化更大的嗎?而今天,所有這些不同的線條全都集中到了一起,交織成網(wǎng)線版,這兒是圣盧夫婦的,那邊屬于小康布爾梅夫婦,且不說莫雷爾和其他許多曾以他們的連結(jié)協(xié)助形成某種情勢的人們,我覺得情勢才是完整的統(tǒng)一體,人物僅僅是構(gòu)成成份。我有足夠的閱歷,盡可在我回憶中相反的區(qū)域里找到另一個人來補充生活為我提供的不止一人的不足。甚至對我眼前的這位埃爾斯蒂爾,他在這里占有一席之地,這是他榮譽的標記,我也能給他加上最早的維爾迪蘭夫婦的回憶,加上戈達爾夫婦和在里夫貝爾餐館里的交談,加上我結(jié)識阿爾貝蒂娜的那場聚會,以及其他那么多人。就象一位藝術(shù)愛好者,別人給他看一塊祭臺側(cè)板,他便能回憶起在哪座教堂、哪個陳列館、哪位私人的收藏品中也有這么一塊,余下的均已散失(他還可以查一查商品一覽表或者多跑幾家古董店,最后找到與他擁有的一模一樣的物品,與它配成一雙);他能夠在頭腦里恢復(fù)祭臺裝飾屏下部圖案的原狀,想象出整個祭臺的模樣。就象一只順絞車升起的桶,幾次三番碰到絞索,而在相反的方向上既沒有人,連曾在我生活中占有一定位置、輪番起過不同作用的物都沒有。一個簡單的社交關(guān)系,甚至就是具體的某件物品,倘若幾年后我仍能把它記起來的話,我會發(fā)現(xiàn),生活已經(jīng)在它周圍沒完沒了地纏上各種各樣的線,終于用年歲這種絕妙無比的氈絨包裹嚴實,就象在那些古老的公園里用綠寶石鞘包裹普通水管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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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之所以令我覺得象在夢幻之中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外貌。對他們而言,青年時代和戀愛中的生活就已是渾渾噩噩,這種生活越來越變得象是一場春夢。他們把什么都忘了,直至積怨和仇恨,為了肯定他們與眼前的這個人確實有十年不說話了,他們還得查一查心靈的記錄,然而這份記錄也已模糊得象一場夢,夢中受人侮辱,卻再也記不得侮辱他的是誰。所有這些幻夢構(gòu)成政治生活的互為矛盾的表象,我們可以看到曾互相控告對方謀殺或通敵的人們在同一個部里。而在有些老人身上,這種幻夢在他們做了愛以后的那幾天里變得象死亡一樣地濃重,在這樣的日子里,人們是不可能向總統(tǒng)提出任何請求的,他把什么都忘了。過后,如果讓他休息幾天,他會重新記起公務(wù),偶然得象記起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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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這個人不只以一種形象顯現(xiàn),他同我以前認識的那個人差別那么大。曾有幾年時間,我覺得貝戈特是一位非凡的慈祥的老人,我看到斯萬的灰色*帽子,看到他妻子的紫色*大衣,面對著他那追隨著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世系姓氏的神秘感,就會象看到幽靈顯現(xiàn)般地感到渾身發(fā)軟,甚至在一個沙龍里。幾近傳奇的發(fā)端,繼而卻變得索然無味的交往的迷人的神話,它們在往昔中延伸的時候卻象廣闊天宇彗星噴射出來的彗尾,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即使并非始于神秘,例如我與蘇夫雷夫人的交往,今天顯得如此枯燥乏味、純屬社交應(yīng)酬,當初卻保留著它原始的微笑,更加恬適、更加溫柔、無比甜蜜地鐫刻在海濱豐富多彩的下午和巴黎春日盈盈的傍晚,車馬隨從喧喧嚷嚷,塵土飛揚,陽光象流水般晃動的巴黎的黃昏,也許,如果我們把蘇夫雷夫人從這個背景中分離出來的話,她便沒有什么價值了,就象那些紀念性*的雕塑象,如威尼斯的保健女神象,它們本身并不很美,只是在那個地方恰到好處。蘇夫雷夫人已經(jīng)構(gòu)成我認為具有某種"平均"價值的回憶部分,我并不考慮她這個人在這里出現(xiàn)確切的價值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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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這些人身上,有一樣?xùn)|西比他們所經(jīng)受的肉體的和社會的變異更使我感到震驚,那便是與人們互相之間所持的不同看法相關(guān)聯(lián)的變化。勒格朗丹瞧不起布洛克,從來不跟他說話。他變得對他非??蜌?。這絕不是因為布洛克的地位提高了,如果是屬于這種情況的話,那就不值一提,因為,社會的變化必然地導(dǎo)致經(jīng)受這種變化的人們之間相應(yīng)的身份變化。不。那是因為人們--也就是對我們而言所意味的那樣的人們,在我們的記憶中并不具有的一幅圖畫的均一性*。他們隨著遺忘而演變。有時,我們甚至?xí)阉麄兣c另一些人相混淆:"布洛克,就是以前常到貢布雷來的那個人",他嘴巴上說的是布洛克,心里所指的卻是我。相反,薩士拉夫人則一口咬定關(guān)于菲利浦二世的那篇史論是我寫的(實際上是布洛克的大作)。且不說這些張冠李戴的事兒,我們總愛忘記某人對你使過的卑劣伎倆,忘了他的不足之處,忘了他上一次沒有握手道別便揚長而去,相反卻記得早些時候一度情投意合。勒格朗丹與布洛克投桃報李友善相待,他的姿態(tài)正是對從前的那一時所作,這或許是因為他失去了對某一段往事的記憶,或許認為應(yīng)該這么做,其中兼有原諒、遺忘與何足道哉的成份,而這仍然屬于時間的效應(yīng)。何況,我們互相之間記得關(guān)于對方的事情也不一樣,即使是在戀情之中。我曾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把我們最初的幾次見面時我對她說過的話記得清清楚楚,而我卻已把這些話忘得凈光。對于另一件象石塊一樣永遠深深地沉入我腦海之中的事情她卻記不得了。我們平行發(fā)展的生活恰似那些小徑,每隔一定的距離便對稱地放置著一盆盆鮮花,它們對稱卻并不正面相對。更何況是對某些我們不甚了解的人,只記得他們是誰,或者只記得他們別的事情,甚至是最初的別的事情,以及人們從前對他們的看法,某種受旁人暗示形成的東西(我們在這些人中間與他們重逢,這些人認識他們不久,這時的他們身份高貴,占有他們過去所沒有的、卻一下子為健忘者所接受的位置),對于他們而言,這更是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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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把這些人幾次三番地放在我命途上的時候,往往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把他們介紹給我們的,這種環(huán)境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圍得嚴嚴實實,從而縮小了我們觀察他的視角,使我無法認清他們的本質(zhì)。即使是蓋爾芒特夫婦,他們曾是我夢寐以求的認識對象,當我最初接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表象,一個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另一個是曾在中午時分的娛樂場花園里,以令人不快的目光望著我的先生(因為在我們和他人之間存在著一條偶然事件的紐帶,就象我在貢布雷閱讀某些書籍時所領(lǐng)會的,有一條感知的帶子,它阻止現(xiàn)實與靈魂進入完全的接觸)。以至,總要到事后,因為某個姓氏而想起他們的時候,我對他們的認識才變成了我對蓋爾芒特家族的認識。然而,也許正是因為想到那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一個尖尖的鷹鉤鼻的難以接近的世系,那金色*的、玫瑰色*的神秘世系,出于種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境遇,那么經(jīng)常地、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任我交往,甚至成為知己密友,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使我覺得生活富有詩意,竟至當我想認識斯代馬里亞小姐或者給阿爾貝蒂娜去做幾條連衣裙的時候,我找蓋爾芒特家的人幫忙,就象找最樂于為我效力的哥們。的確,我討厭上他們家去,那就象我不愿意到后來結(jié)識的其他上流社會人士家里去是一回事。甚至,對貝戈特家的青年貴族是如此,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是如此,我只有在與她相隔一段距離的時候才能感知她的魅力。一旦來到她身邊,這種魅力便煙消云散,因為它存在于我的記憶和想象之中。然而,不管怎么樣,蓋爾芒特家族,就象希爾貝特一樣,畢竟因為扎根于我較早的往昔生活之中,當時我的幻夢更多,更相信個別人,所以他們不同于上流社會的其他人,此時,在同這個或那個的交談中使我感到煩惱的是自己至少還保留有童年時代想象中的她們,我曾認為是最美的和最難以接近的她們,并且象個理不清一筆糊涂帳的商人,把擁有她們的價值和自己想開的價格攪混一氣,以此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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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另一些人而言,我以往同他們的關(guān)系充滿了在絕望中形成的更為熱切的夢幻,那里,豐富多彩地綻開我當時的生活,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們的生活,我真弄不明白,他們的如愿以償竟是那條又窄又薄、黯淡無光的飾帶,無足輕重、不屑一顧的親密關(guān)系的飾帶,從中我已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曾構(gòu)成他們的神秘、狂熱和甜蜜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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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阿巴雄侯爵夫人近來怎么樣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問道。"她已經(jīng)去世了呀,"布洛克答道。"您把她同德·阿巴雄伯爵夫人搞混了,伯爵夫人是去年作古的。"德·阿格里讓特親王夫人介入他們的對話。這位年輕的孀婦從她的老頭前夫繼承了巨萬家資和名門大姓,向她求婚的不乏人在,使她變得自信不疑。" 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死了有將近一年了。""??!一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兒,"德·康布爾梅夫人答道,"不到一年以前我還曾在她家參加了一次音樂晚會呢。"爭論中,布洛克并不比社交界的那些"面首"更能說出些有份量的話,因為那些逝去的高齡人與他們之間距離太大,這或者是由于年歲上的巨大差別,或者是由于他們(如布洛克)新近才走完迂回曲折的道路、靠攏和步入這個不同的社交圈,正值衰敗、處于夕照余暉中的社交圈的,他們并不熟悉它的歷史,往事回憶也不可能給予他們啟迪。死亡對于同一階層的同齡人已經(jīng)失去了它怪誕的含義。況且,每天都聽到有那么多人行將就木的消息,有人霍然康復(fù),有人溘然長逝,我們也已經(jīng)記不清楚自己更有幸拜識的某公,是擺脫了他胸口的腫疼還是已經(jīng)仙逝。死亡人數(shù)倍增,而且在高齡區(qū)更變得捉摸不定。在這兩代人和兩個社交圈的交叉點上,鑒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沒有能力識別死亡的兩個社交圈幾乎在混淆死與生,死被世俗化,變成了一次小事故,它雖說或多或少確定某人的性*質(zhì),從談起這樁事故時所用的口氣來看似乎它并不意味著這個人的一切便隨之完結(jié)了。人們說:"可您忘了,某人已經(jīng)去世"的時候,就象是說:"他獲得了勛章","他現(xiàn)在是院士",或者說:"他到南方過冬去了","醫(yī)生囑咐他到山里去生活一段時期",而說到底這全是一碼事。因為,反正他是不可能來參加慶賀活動了。對某些名人而言,他們死去時留下的東西尚能幫助我們意識到他們的生命已經(jīng)終止??墒菍σ话阋褜匐q笾甑纳缃蝗宋?,我們就弄不清楚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沒有死。這不僅僅因為我們不大認識他們,或者忘了他們的過去,而且還因為他們不管在哪個方面,與未來都毫無干系。而分清社交界的老人是病、是不在、是退隱鄉(xiāng)居還是壽終正寢的困難使大家象接受優(yōu)柔寡斷者的無動于衷一樣認可死者的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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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真的還活著,那怎么就再也見不到她的人影兒,也見不到她丈夫了呢?"一個喜歡賣弄小聰明的老姑娘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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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不妨告訴你,"她母親說,"那是因為他們老了,人到了這種年齡就不再出門了。"這位當母親的雖說已年過半百,卻從來都不錯過每一次歡樂聚會。照她這么說,老年人在進墳?zāi)怪斑€該有整整的一個與世隔絕的階段,在淡淡的霧靄中伴著長明的孤燈。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結(jié)束這場爭論說,德·阿巴雄伯爵夫人因久病不愈,于一年前去世了。可是沒過多久,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一命嗚呼了,"死得毫無道理"(因此而顯得與所有那些人的生相仿的死亡,藉此而說明它不為人所注意的理由的死亡),這樣的死,為那些分不清張三李四的人作了辯白。聽說德·阿巴雄夫人真的已過世,那位老姑娘神情緊張地朝她母親瞄了一眼,因為她怕她母親得知"同時代人"去世的消息后會"感到震動"。她仿佛已經(jīng)聽到別人是怎樣議論她母親的死和用怎樣的理由加以說明的:"德·阿巴雄夫人去世曾經(jīng)使她感到十分地震動"。然而這位老姑娘的母親卻相反,每當有一位同齡人"逝世"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在又一場角逐中獲得了勝利。而且對手全都是名將。他們的死是使她尚能愉快地意識到自己的生的唯一手段。老姑娘發(fā)覺她母親在提到德·阿巴雄夫人已退隱山林、隱居在疲備不堪的老人很少能從那里出來的地方時,并沒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而當她所說侯爵夫人已進入下一個人們只能到那里去不能從那里回的居處時,更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悅的表示??吹剿赣H對此事淡然處之滿不在乎,老姑娘尖刻的心理樂了。為了逗她的女友們一笑,她編了一個,她自以為是輕松愉快地編了個令人噴飯的故事,結(jié)果使她的母親搓著雙手說出了:"老天爺,那可憐的德·阿巴雄夫人居然真的死了。"即使對那些并不需要她的死來慶幸自己活著的人,這個死同樣使他們感到欣慰。因為任何人的死都能給旁人的生活帶來某種簡化,省去了需表示感恩戴德的顧忌和拜謁的義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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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斯蒂爾卻不是這樣對待維爾迪蘭先生之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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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貴婦人要走了,她還要出席別的下午聚會,還要與兩位王后一起用茶點。她便是我以前認識的那位高個子交際花,德·納索親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變瘦小了(由于她的個頭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樣看上去就象人們平常說的"一只腳已進了墳?zāi)?),我們簡直都不能說她顯老了。她依然活脫一個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奧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無數(shù)化妝用品十分協(xié)調(diào)的配合使她的容顏不老,象丁香花,香氣襲人。在她臉上泛浮著那種羞澀和溫柔的神情,仿佛在說她不得不離去,她一定會再來,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與大量等待著她光臨的精英聚會相關(guān)聯(lián)的神情。她幾乎就會出生在王位的臺階上,結(jié)過三次婚,長期地由一些大銀行家奢華地供養(yǎng)著,且不說還需要滿足她那么多突發(fā)的奇想,她穿著與她那雙顧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妝的臉一樣淡紫色*的連衣裙,連衣裙下還有那數(shù)不勝數(shù)的往事留下的有點說不清、理不清的紀念物。就在她從我面前走過,打算溜之大吉的時候,我向她行了個禮。她認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雙淡紫色*的明眸盯著我,仿佛在說:"我們有那么久沒見面了!下一次我們定要敘敘別情。"她使勁握住我的手,已經(jīng)記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guī)С鰜淼臅r候,在車上,我倆還曾有過一段轉(zhuǎn)瞬即逝的風流韻事。她試著暗示這件并不曾有過的事情,這是一種對她來說并不感到為難的事情,既然她能對著一只草莓塔做出溫情脈脈的樣子,而如果說她不得不在樂曲結(jié)束前動身離去的話,她看上去卻象在忍痛割愛,而這種割舍卻不會是最終的。況且,由于她吃不準自己與我是不是有過那段艷事,她與我匆匆握別的時間并不延續(xù),而且一個字都沒向我說。她只是象我說過的那樣凝望我,那意思是"那么久了?。?在這個"久"字里包含著她的三位丈夫、曾供養(yǎng)她的男人們、兩場戰(zhàn)爭,而那雙星眸,象修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鐘,依次標出在已經(jīng)那么遙遠的往昔中的每一個莊嚴肅穆的時刻,每當她想對你道一聲從來可以用作托辭的問候時都能再現(xiàn)的往昔。接著,同我分手后,她朝門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攪別人,也為了向我表明,她沒有同我一談是因為她時間緊迫,她要追回因為與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鐘,以便準時到達西班牙王后那里,她將與王后單獨在一起用點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門口后還會奔跑起來。實際上,她在奔向她的墳?zāi)埂?/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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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胖婦人向我問好,就在這聲好的短促瞬間,具有云泥之別的各種想法涌上我的心頭。我先是猶豫了一下,不敢答禮,生怕她由于比我更不善于認人,錯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接著,她那堅定的神態(tài)又反過來使我由于懷疑這一位可能與我有過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夸大我可掬的笑容,與此同時,我的目光繼續(xù)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尋我還沒有想起來的姓氏。就象參加業(yè)士會考的中學(xué)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臉上枉費心機地希望在那上面找到他還不如到自己的記憶中去搜索的答案,就這樣,我朝這位胖婦人微笑著,凝望著她的臉。我覺得這張臉象斯萬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帶上些尊敬的色*調(diào)。我正待結(jié)束遲疑不決,才過一秒鐘,我聽到那位胖婦人對我說:"您把我當成媽媽了,確實,我開始變得同她挺象的。"就這樣,我認出了希爾貝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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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談了許多有關(guān)羅貝的情況,希爾貝特用尊敬的口氣講著他,好象那是一位上層人士,她執(zhí)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對他的欽佩和理解。我們互相提醒,回憶起他從前闡述的那些關(guān)于戰(zhàn)爭藝術(shù)的思想觀點(因為他后來在當松維爾時常同她談起他在東錫埃爾對我敘述過的那些主題),它們往往,總之,在許多方面得到最近這場戰(zhàn)爭的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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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難向您說清楚他在東錫埃爾對我講過的那些細微末節(jié)現(xiàn)在和在戰(zhàn)時給過我何等強烈的感受。當我們分手的時候(自那以后我們也沒有晤面),我從他那兒聽到的最后幾句話是說,他預(yù)料,興登堡這位拿破侖式的將軍將進行一場拿破侖式的戰(zhàn)役,其目標是隔開他的兩個對手,他補充說,這兩個對手很可能就是我們和英國人了。而羅貝去世才一年,一位他挺賞識的,在軍事觀念上顯然曾深刻地受到過他的影響的評論家昂利·比杜先生說,一九一八年三月的興登堡攻勢是一個集中兵力的敵人向兩個拉開戰(zhàn)線的對手展開的分隔戰(zhàn)役,是一七九六年,皇帝在亞平寧白脈完成過,一八一五年在比利時失誤過的軍事行動。在這之前不久,羅貝曾把那些戰(zhàn)役和某些劇本給我作了比較,我們并不總是那么容易地從那些劇本里看出作者的意圖,即使他自己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會改變計劃。而對一九一八年的這次德國攻勢,羅貝作出這種解釋的同時,無疑是不會同意比杜的觀點的。然而,另外一些評論家則認為,正是興登堡在亞眠方向上取得的成功和接下來又被迫停止前進,他在佛蘭德取得的成功和后來的又是停頓,導(dǎo)致,總之是出乎預(yù)料地導(dǎo)致從亞眠,然后從布洛涅出現(xiàn)一些他事先沒有確定的目標。就象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寫劇本那樣,有人從這場攻勢看到向巴黎閃電式進軍的征兆,另一些人則認為會有一些錯落不齊的猛烈攻擊以摧毀英國軍隊。而即使元首下達的命令與某種設(shè)想背道而馳,評論家們也有充裕的時間發(fā)表高論,就象當戈克蘭肯定地對穆內(nèi)-絮利說《厭世者》并不是他想要演的那種悲劇、正劇(因為,根據(jù)同時代人的見證,莫里哀也曾用喜劇手法演出這個劇本,演得令人發(fā)笑)的時候,穆內(nèi)一絮利說:'那么,是莫里哀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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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飛機,您記得他那時說的話嗎?他用的語句是那么美:每一支軍隊都必須是一個'百日'阿耳戈斯①,唉!可惜他沒能看到自己的話得到了證實。"我回答說:"不,他看到了,在索姆戰(zhàn)役中,他清楚地知道,雙方都從挖掉敵人的眼睛,即摧毀飛機和系留氣球使敵人失去判斷能力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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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真的。"自從她一心鉆研高深的學(xué)術(shù),她的言談舉止都帶上了點兒書呆子氣:"他還硬說人們重又在使用以前的戰(zhàn)術(shù),您知道嗎?在這場戰(zhàn)爭中,那幾次遠征美索不達米亞②(當時,她肯定是在布里肖的文章里讀到有這么一回事)令人隨時、千篇一律地想起色*諾芬的撤退③,而為了從底格里斯河前進到幼發(fā)拉底河,英國統(tǒng)帥部用上了獨木舟,一種又窄又長的小船,當?shù)氐钠降纵p舟,遠古時期的迦勒底人就曾經(jīng)使用過的。"這些話使我清楚地感到往事的那種停滯,它借助某種特有的重量無限期地停止在某些地方,致使人們重新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原來那個樣子。然而,坦白地說,由于我在巴爾貝克離羅貝不遠的地方讀到過的那些文章,我的印象更深刻,就象在法國農(nóng)村找到塞維尼夫人筆下的林間小徑,就象在東方,在關(guān)于庫特阿瑪拉的位置問題(貢布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對詞源研究的嗜好擴大到東方語言的話,還會說,庫特阿馬拉,庫特酋長,"就象我們說峽谷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與《一千零一夜》關(guān)系那么密切的巴士拉這個名字重又回到巴格達的旁邊,遠在湯森德將軍和戈林格將軍之前的哈里發(fā)時代,水手辛巴德每次離開巴格達以后或回到巴格達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后都要經(jīng)過的巴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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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傧ED神話中的亞哥斯王子,長有一百只眼睛,其中總有五十只睜著,被殺后,女神赫拉把他的眼睛撒在孔雀尾巴上。
?、诿浪鞑贿_米亞指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間的地區(qū),北到巴格達,南到巴比倫尼亞,有五千年的歷史,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國-印度遠征軍于1914年12月占領(lǐng)巴士拉,1917年英國又占領(lǐng)巴格達,1918年取得摩蘇爾。這里所指即此。
?、凵?諾芬(公元前431-公元前350以前),希臘歷史學(xué)家,曾出任希臘萬人軍司令官,率軍在陌生的庫爾德斯坦和亞美尼亞沖殺,公元前400年初撤回希臘,并以此為素材著《遠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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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說:"戰(zhàn)爭有一個方面的問題,我覺得,是他開始意識到了的,那就是它有人情味,看上去就象一種愛,或者一種恨,盡可以把它敘述得象一部小說,因此,如果有人嘮嘮叨叨說戰(zhàn)略是一門科學(xué),這對他理解戰(zhàn)爭毫無裨益,因為戰(zhàn)爭不是戰(zhàn)略的,敵人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就象我們不知道自己喜愛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標是什么一樣,而且,也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計劃。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勢中,德國人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奪取亞眠的嗎?我們一無所知,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變化,是他們在西部朝亞眠方向的推進最后定下了他們的方案。假若戰(zhàn)爭是符合科學(xué)規(guī)律的,那也得從另一面,象埃爾斯蒂爾畫海那樣去描繪它,并且象陀思妥也夫斯基敘述一個人的遭遇那樣,以逐漸得到糾正的幻覺、信仰為出發(fā)點。況且,戰(zhàn)爭絕不是戰(zhàn)略的,這一點太肯定的,倒不如說它是醫(yī)學(xué)的,包含著種種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臨床醫(yī)生可以謀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國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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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談話的全部過程中,希爾貝特一直謙卑恭謹?shù)貙ξ抑v述羅貝,那口氣更似議論我的故友,而不是她的亡夫。她仿佛在對我說:"我知道您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請您相信,我是善于理解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然而,她肯定已不再感到對他的回憶的愛可能依然是遠遠地在影響她現(xiàn)時生活的特色*的原因。所以,安德烈現(xiàn)在是希爾貝特形影不離的女友。雖說安德烈首先借助于她丈夫的才華和她自己的聰穎,已經(jīng)開始進入雖說還不是蓋爾芒特社交圈,卻也比她從前交往的人們風雅得多的階層,圣盧侯爵夫人屈尊成為她最要好的密友仍然令人驚訝。這件事仿佛是一種朕兆,說明希爾貝特對她所認為的藝術(shù)家的生活方式的愛好,說明她對社會地位真正下降的傾向。這也許是真實不假的原由。但我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種解釋方法,我總是那么深深地相信,我們所看到的集中于某地的形象雖然一般地與第二組的對稱形象、卻相距極遠,它只是頗不相同的第一組形象的反映,或是它在一般情況下的效果。我在想,如果說人們每天晚上都注意到安德烈、她丈夫和希爾貝特在一起,那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以前,人們已經(jīng)看到過安德烈的這位未來的丈夫同拉謝爾在一起生活,后來他離開拉謝爾,找上了安德烈。當時的希爾貝特很可能由于生活的層次相距太遠、地位太高,對此一無所知。但她后來應(yīng)該能夠了解到這一點,后來,當安德烈的地位上升,而她的地位則下降到她們能夠互相瞥見的時候,此時,曾使那個男人離開拉謝爾的這個女人肯定對她產(chǎn)生了強大的吸引力,而那個男人大概對她也有一定的魅力,使她對他的傾慕更勝于對羅貝的愛。①①我們聽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用她那一口假牙造成的支離破碎的嗓音激昂慷慨地一再說道:"是的,正是如此,我們將建立宗派!我們將建立宗派!啊!您是多么了不起的音學(xué)(樂)家啊!"她把她那大單片眼鏡豎起在圓睜的眼睛前,目光中流露出既被逗樂,又有表示歉意的神色*,為她不能把這種欣喜維持得更長久一些而抱歉,但她已下定決心"積極參與建立宗派",直至最后。--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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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看到安德烈也許還能使希爾貝特想起她青年時代的羅曼史,想她對羅貝的戀情,不由得希爾貝特不對安德烈肅然起敬,希爾貝特覺得,圣盧愛拉謝爾更勝于愛她本人,而拉謝爾深深鐘情的那個男人竟一頭拜倒在安德烈的石榴裙下。也許相反,在希爾貝特對這對藝術(shù)家伉麗的偏愛中,這些回憶并不曾起到過任何作用,在這一事實中應(yīng)該看到的,象許多人所做的那樣,僅僅就是通常的社交界婦女所固有的對學(xué)習(xí)的興味和求墮落的情致。希爾貝特也許早已把羅貝拋置腦后,就象我忘掉了阿爾貝蒂娜一樣,就算她知道藝術(shù)家是為了安德烈而離開拉謝爾的,在見到他倆的時候她也絕沒有想到這個事實,這個并不曾在她對他倆的偏愛中起過任何作用的事實。我們只有靠有關(guān)人士的見證,才有可能判定我的第一種解釋不只可以成立,而且真實不假,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尚存的手段。只要有關(guān)人士能夠帶點洞察力和真誠對待自己的隱私,雖然,在對待自己的隱私時,洞察力已屬罕見,真誠是絕對沒有的。不管怎樣,見到今天已經(jīng)成為名角兒的拉謝爾,對希爾貝特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此,當有人宣布她將在這次下午聚會上朗誦詩歌,朗誦繆塞的《回憶》①和拉封丹的寓言詩,我心里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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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僦?841年,是他與喬治·桑戀情的總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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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您怎么能出席那么多次聚會?"希爾貝特問我,"您這是遭人謀財害命哇,我可沒有想到您會是這樣的。當然,我不只希望在我舅母的闊綽排行中見到您,而且在其它地方都能見到您,"她狡黠地加了一句,"因為這里有我舅母。"她成為圣盧夫人的時間比維爾迪蘭夫人進入這個家族的時間還早一些,所以,她從來就以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自居,并且認為她的舅舅使她受到了損害,因為他有失身份娶維爾迪蘭夫人為妻,確實,她在家里也真的曾千百次聽到大家當著她的面嘲笑這樁婚事,當然,大家也議論過圣盧降低身份同她結(jié)婚,只是她不在場的時候。她還因此越加做出瞧不起這位出身寒微的舅母的樣子,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則出于類似使聰明人避開習(xí)俗時髦的逆反心理和老人對回憶的需要,為了盡可能給自己高貴的新貌一個往昔,在提到希爾貝特的時候她總愛說:"我告訴你們,我跟她的關(guān)系可是源遠流長,我十分了解這孩子的母親,喏,她母親是我表姊妹馬桑特的好朋友。她就是在我家里認識希爾貝特的父親的,至于可憐的圣盧,我先就認識了他那一家子,他的親叔叔,從前在拉斯普利埃,是我的至交。"聽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么一介紹,有人便對我說;"您瞧見了,維爾迪蘭家族可絕不會是波希米亞流浪部落,他們與圣盧夫人那家子是世交。"我也許是唯一從我外祖父那里得知維爾迪蘭家族不是波希米亞流浪部落的人,然而那恰恰不是因為他們認識奧黛特,可見人們隨心所欲處理不再有人了解的過去的故事,就象講述在誰都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作的旅行。"總之,"希爾貝特下結(jié)論說,"既然您有時也從象牙塔里出來一下,那么,不妨到我家去,我邀上幾位可暢敘衷曲的才智之士舉行個別知己密友的小型聚會,這對您不更加合適嗎?象這里的這種龐雜玩竟兒可不會對您的脾胃的。我看到您同敝舅母奧麗阿娜談話,她要怎么好有怎么好,可要說她并不屬于具有遠見卓識的人物、卻也并不冤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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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能把我一個小時以來的想法告訴希爾貝特,但我相信要是純?nèi)粡南部紤],她將能幫助我得到樂趣,這種樂趣,我覺得,也就是談?wù)勎膶W(xué),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談未必就能比同德·圣盧夫人談得多一些。當然,從明天起,我希望重新開始過與世隔絕的生活,雖說這一回帶著目標。即使在我家,我工作的時候,我也不會讓人進來看我,完成作品的職責比講究禮貌、或者甚至讓人滿意都更重要。很久沒有見到我的人們也許會堅持要進來,他們已經(jīng)見到我,肯定我的身體已經(jīng)復(fù)元,當辛勤工作或艱苦生活的一天結(jié)束或中斷的時候,他們需要我,就象當初我需要圣盧那樣。還因為,象我在貢布雷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的那樣,我剛瞞著父母二老作出其實是很值得稱道的決定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另一只標出的卻是工作時間,當罪犯的刻度盤上標著早已悔過和立意修善的時刻,另一只卻才敲響法官懲處罪孽的鐘聲。不過,我會鼓起勇氣告訴前來看望我或讓人來找找我的人說,我需要盡快地了解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我與自己有一次十分重要的緊急約會。然而,盡管我們真正的自我和另一個我之間關(guān)系不大,由于異義而同形,也由于它們共有一個肉體,使你犧牲比較容易完成的職責、甚至犧牲自己的樂趣的克己行為會被旁人視作利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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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我還不正是因為忙于完成與那些抱怨見不到我的人們有關(guān)的事情才遠離他們、過著索然的生活?我還不是為了能更深入一步關(guān)心他們?這種事與他們在一起是做不成的,我正力求使他們了解自己的情況,力求清楚地認識他們。就為了淡而無味的社交接觸的樂趣,排斥任何滲透的泛泛接觸的樂趣,把一個個夜晚付諸東流,悄悄然用我同樣空洞無物的話語聲與他們輕喘弱息般的話語聲相呼應(yīng),這樣的生活再過上幾年又有何益處?他們做的那些動作、他們說的那些話、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氣質(zhì),我努力描繪出它們發(fā)展的曲線并從中演繹出法則,這樣做不是更有意義嗎?不幸的是我還得同那些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一想的習(xí)慣作斗爭,如果說那種習(xí)慣有益于作品的構(gòu)思,它卻會推遲作品形諸筆墨。因為它通過繁文縟禮不僅迫使我們?yōu)樗藸奚约旱臍g樂,而且還得犧牲自己的職責,當我們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時候,這種職責,不管是怎么樣的職責,哪怕是對一個在前線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留在他尚能派上用場的后方的人來說,這種職責也會似是而非地顯得仿佛是我們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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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遠不象那些偉人有時候所以為的那樣,因為這種沒有朋友、無人可與交談的生活而認為自己不幸,我發(fā)現(xiàn),消耗在友誼中的激奮的力量是一種懸伸物,它以一種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背離現(xiàn)實的特殊交情為目標,這種力量本來應(yīng)能把我們導(dǎo)向這個真實的。然而,說實在的,當休息和社交活動的間隙變成我不可或缺的東西時,我感到,與其進行社交界人士所以為的對作家有利的學(xué)術(shù)交談,不如同如花似玉的少女兩情繾綣,這種輕松愉快的戀情將是我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允許我那象只能飼之以玫瑰花朵的騏驥般的想象可以選擇的糧秣。我在突然間重又萌生的希望,正是當初在巴爾貝克,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安德烈和她們的女友們從海濱走過的時候所曾有過的夢幻,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們??墒?,唉?我卻已經(jīng)不可能再尋求找回此時此刻恰恰是我十分強烈地希望見到的她們了,使我今天見到的所有的人,也包括希爾貝特在內(nèi)的所有的人改頭換面的時間的作用果沒有夭亡也定然如此。我因為不得不傷及過去的她們而感到痛苦,因為,使人們發(fā)生變化的時間并不改變他們保存在我們心中的形象。當我們領(lǐng)悟了那么新鮮地貯藏在我們記憶中的東西在生活中已不可能再擁有的時候,當我們發(fā)覺在我們的內(nèi)心中顯得那么美好的東西再也不可能在外界接近它,再也不可能接近激起我們的欲|望、某種完全屬于個人的欲|望,希望在一個同齡人,也就是在另一個人身上尋找和再見到這美好的東西的時候,再也沒有比存在于人的衰變和回憶的不變之間的那種對比更令人痛苦的了。正如我常常已能有所揣測的那樣,那是由于被我們認為只有在我們想要的人身上才有的東西其實并不屬于這個人。然而,在這一點上,似水年華為我提供了更完整的證明,因為,二十年后,我本能地想要尋找的并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些姑娘,而是現(xiàn)在擁有當時屬她們所有的青春活力的姑娘(其實,這不盡然是由于忽略已逝的時光而與現(xiàn)實大相徑庭的肉欲的復(fù)蘇。有時,我還會希望出現(xiàn)奇跡,使我的外祖母、阿爾貝蒂娜與我所以為的相反,依然活在人間,來到我的身旁。我以為看到了她們,我的心向她們撲去。我只是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她們真的還活著,那么,阿爾貝蒂娜現(xiàn)在的模樣該同當初我曾在巴爾貝克見到過的戈達爾夫人的樣子差不多了。而我的外祖母,過了九十五歲高齡,我也絕不可能再看到她平靜慈祥的笑顏,我現(xiàn)在想象中的笑顏,我想象中的武斷就象在給天主上帝裝上一部胡子,或者象十七世紀,人們在表演荷馬筆下的英雄時給他們穿上貴族的奇異服飾,全然不管他們是古代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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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希爾貝特,心里卻并不想:"我真希望再見到她",然而我卻對她說,倘使她能在邀請我的同時,還邀上一些年輕姑娘,我是很樂意的,可能的話,最好是家境貧寒的姑娘,讓我用一些小小的禮品就能使她們高興,其實我對她們也一無所求,只愿她們能喚起我心中的幻想,使往日的哀愁死而復(fù)生,也許,不大可能地會有一天,得到一個純潔無邪的親吻。希爾貝特莞爾一笑,接著顯出認真思索的神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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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埃爾斯蒂爾喜歡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成為他在作品中經(jīng)常描繪的威尼斯美色*的具體體現(xiàn)那樣,我給自己尋找的借口是,我受到了某種美學(xué)的自私心理所吸引,把我引向能造成我痛苦的姣好女性*。而且,對我可能還會見到的未來的希爾貝特們、未來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們和未來的阿爾貝蒂娜們,我懷有一種類似偶象祟拜的感情,就象漫步在美不勝收的古代大理石雕塑群中的雕塑家,我覺得,她們將會給予我靈感。然而,我還應(yīng)該想到,在接觸到她們每一個人之前,先應(yīng)有我對包圍著她們的那種神秘的感知,因此,與其請希爾貝特幫我介紹幾位少女,還不如我自己到那些在我與她們之間并不存在任何連結(jié)的地方去,使我們感到在我們與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逾越的東西,或者在海濱,去游泳的路上,到我們感到她們雖然近在咫尺,卻似遠隔天涯的地方去。我的神秘感就是這樣被先后援用在希爾貝特、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阿爾貝蒂娜和許多別的女人身上的。無疑,不認識的和幾乎是不可認識的變成了認識的、熟悉的、無關(guān)痛癢的或者痛苦的,然而卻從其往昔保留下了某種魅力的。說真的,就象在郵差為了討些年賞而給我們送來的那些日歷里,沒有哪一年能在它的封面或某一天的插頁中見到我希望在那里見到的女子的圖象。圖象上的女子,例如,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仆、奧士維爾小姐或者某個我在報上的社交報道中看到過的姓氏,屬于那種"大批可愛的華爾茲舞伴"的少女,由于有時是我從來都沒見到過的女子,使圖象往往更顯出它的任意性*。我推測她是天生麗質(zhì),鐘情于她,并為她拼湊起一具理想的胴體,亭亭玉立在她家地產(chǎn)所在省份的景物中,這是我從《城堡年鑒》上看來的。至于對我認識的女子而言,這種背景至少是雙重的。她們各各不同地矗立在我生命進程的不同點上,矗立在那里象當?shù)氐牡v護女神。她們所處的背景首先是夢幻的,景物并行的線條把我的生活劃成方格,我便在那里潛心于她的想象。其次是從回憶的角度所看到的,她被包圍在我以前認識她的時候所處的景物中,她現(xiàn)在使我回想起來,她依然被固定在那些地方,因為,如果說我們的生活漂泊不定,我們的記憶卻深居簡出,我們不停的沖刺也徒勞無益,我們的回憶被牢牢地鉚住在我們早已離開的那些地方,并且繼續(xù)在那里組合它們與世無涉的生活,就象旅行者到了一座城市,在那里交上一些臨時的朋友,在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不得不拋下他們,因為他們走不了,他們得留在那里,在教堂前、港口邊、庭院里的樹木下結(jié)束他們的長晝、他們的生命,就象他仍然在那里一樣。所以,希爾貝特的影子不僅投射在法蘭西島的某一座教堂前,這是我想象中的她,而且還投射在梅寨格利絲那邊一座公園的花徑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則投在一條潮濕的路上,那里爬滿一串串紡錘狀姹紫嫣紅的花果,或者在巴黎街頭金色*的朝霞中。而這第二個身影,不是產(chǎn)生于欲念,而是來自于回憶的身影對她們每一個人都不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在各個不同時刻多次認識的,在這種時刻,她們對于我已是另一個女人,而我自己也已不是原來的我,正沉浸在另一種顏色*的夢里?,F(xiàn)在在當初每年的夢周圍集結(jié)起了對我認識的某個女子的回憶,而支配這些夢的法則是:所有與某人,如我童年時代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關(guān)的,借助某種吸引力集中在貢布雷周圍,而與即將邀我共進午餐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關(guān)的一切則集中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動輒生氣的人周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好幾個,就象從一身玫瑰紅服飾的婦人算起有好幾個斯萬夫人一樣,歲月慘淡無色*的太空間把她們一個個分隔開,我已不可能從一個跳躍到另一個,除非我有本事離開一個星球去到中間隔著太空的另一個星球。這個星球不僅被隔開,而且還不同,裝點著我在區(qū)別極大的時期做過的各種夢,就象一個特殊的植物區(qū),里面的奇花異葩在另一個星球上是見不到的。以至在我打算既不到德·福什維爾夫人家去,也不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里去吃午飯,因為這會把我?guī)У揭粋€何其不同的世界,即作了這樣的打算以后,我仍然不能對自己說,她倆一個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的后裔、與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個人,另一個也就是那個一身玫瑰紅服飾的婦人,因為我心中一位有教養(yǎng)的人在這么肯定,其權(quán)威性*就象一位學(xué)者對我說星云銀河是由同一顆星星分裂形成的那么可靠。例如希爾貝特,我不加考慮地便請求她讓我擁有一些象過去的她那樣的朋友,因為她對我已經(jīng)只是德·圣盧夫人了,在見到她的時候,我不再想到她在我過去的愛情中曾擔任的角色*,她也把這個角色*忘了。貝戈特對我而言重又變成了僅僅是他那些書的作者,我對他的贊賞并沒有使我想起(只是在罕見的、完全隔斷的回憶中才有過)自己當初被介紹給這個人時的興奮,以及在穿著白裘皮服裝的人們中間,在那么多各式各樣的托架和蝸腳桌上那么早就送來了,那么多燈的客廳里,在堆滿紫羅蘭的客廳里,與他交談使我感到失望和驚詫。所有構(gòu)成第一個斯萬小姐的回憶實際上已經(jīng)從目前的這個希爾貝特身上切割下來,由另一個天地的引力把它們吸引得遠遠的,吸引到貝戈特說過的一句話的周圍,同這句話結(jié)合成一體,沉浸在英國山楂的芳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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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這個希爾貝特的殘余面帶笑容聽完了我的請求。接著她露出嚴肅的神色*思考起這個請求來。我為此感到心情輕松,因為這樣她便不會注意到另一群人,她看到了一定會感到不痛快的那群人①。我發(fā)現(xiàn),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個十分丑陋的老婆子高談闊論,我望著她,壓根兒就猜不出她是誰:我對她絕對地一無所知,實際上,此時在與希爾貝特的舅母、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話的是拉謝爾,也就是那位紅得發(fā)紫的女伶,在這次聚會上她將朗誦維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詩篇。公爵夫人由于意識到自己在巴黎歷來占有頭等重要的地位(她并不知道這種地位只存在于相信有這么一回事的人們的頭腦中,許多新人物,倘使他們哪兒都沒見到過她,倘使他們從沒在哪場高雅聚慶的報告中看到過她的姓名,還會以為她其實沒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盡可能少、間隔時間盡可能長的訪問中才打著呵欠到她說的、讓她厭煩得要命的圣日耳曼區(qū)來露個臉兒。相反,他卻會突發(fā)異想地同她認為有意思的這個或那個女伶共進午餐。她經(jīng)常出入一些新建的社交中心,在那里,她比自己所以為的更加我行我素,她仍然認為容易厭倦是智力優(yōu)勢的表現(xiàn),然而她是用某種粗暴的態(tài)度,使她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的粗暴來顯示這種優(yōu)勢的,當我同她談到布里肖的時候,她說:"他讓我整整厭煩了二十年",而當康布爾梅夫人說:"請重讀叔本華關(guān)于音樂的論述"的時候,她態(tài)度粗暴地說:"重讀這話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了!??!不行,我們恰恰就是不該這么做,"從而提醒我們注意這句話。老阿爾邦笑了,他認出了蓋爾芒特精神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希爾貝特比較現(xiàn)代派,她保持不動聲色*。她盡管是斯萬的女兒,卻象母雞孵出來的鴨子,比較超脫,她說:"我覺得這還是有它動人之處。它具有一種令人可喜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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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傥覍Φ隆どw爾芒特夫人說,我碰到過夏呂斯先生。她覺得他實際上變得更"衰退"了。社交界的人們在區(qū)分智力高低的時候,不僅對智力相差無幾的不同人士作這種區(qū)分,對同一個人一生中的各個時期也區(qū)別對待。接著她補充說:"他生來活脫活現(xiàn)地象我婆婆,而現(xiàn)在更驚人地酷肖她了。"這種相象并沒有什么異乎尋常之處。我們知道,有些女人幾乎可以說是以最大的精確性*將自己的形貌投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唯一的謬誤在于性*別不同。這是一種不能被稱作 felixculpa(拉丁語,幸運的差錯)的-陰-錯陽差,因為性*別反過來又影響一個人的個性*,男子身上被女性*化了的東西便成了矯揉造作、敏感的矜持,等等。盡管臉上胡子拉碴,頰髯遮去了通紅的面頰,那里總有一些能與母親的外貌相疊合的線條。夏呂斯家的人難得有老而不衰的,而在他的衰老中,人們總能驚異地辨認出臃腫的脂肪和搽臉香粉下一位永遠年輕的佳麗的殘片。就在此時,莫雷爾走了進來。公爵夫人對他熱絡(luò)得令我有點張惶失措。"?。∥也唤槿爰彝ゼm紛,"她說,"您不覺得家庭糾紛令人討厭嗎?"--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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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如果說在這二十年間的那幾個階段中,小集團群按新星的引力大小而解體改組,而且新星本身也必然地會遠去,然后又重現(xiàn),那么在人們的頭腦里則進行了凝聚,然后是分裂,然后又是凝聚。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而言曾是好幾個人,那么,對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對斯萬夫人等等而言,某人也可以是幾個人合成的,他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某個階段可以是一個紅人,從發(fā)生德雷福斯案起則成了盲信者,或者傻瓜蛋,對他們而言,此案改變了人的價值并另行分派,而自此以后,派別還在分化改組。其中起到強有力的作用和添加它對純?nèi)恢橇τH合的影響的則是已逝的時間,它使我們忘記了自己的反感,蔑視,甚至導(dǎo)致反感、蔑視的原由。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小康布爾梅夫人的優(yōu)雅風姿,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她是我們商行的買賣人絮比安的女兒,而使一個買賣人的女兒能引人囑目的原因是她父親為夏呂斯先生弄到一些人手。然而,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只產(chǎn)生了些許明明滅滅的效果,那些已經(jīng)遙遠的起因,不僅不為許多人所知,就連那些知道的人也已把它們遺忘了,他們更多地看到的是目前的光輝,而不是往日的恥辱,因為人們總是以目前的含義去理解某個姓氏的。這些沙龍的變化,其意義也便在于它們是已逝去年華的一個效果和記憶的一種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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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還在猶豫,她怕德·蓋爾芒特先生當著她欣賞的巴爾蒂和米斯丹蓋的面與她鬧上一場,但她肯定有拉謝爾當她的朋友。晚輩后生們便因此斷定她徒有虛名,她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大概是那種有點象河貍式的人物,從來就沒有整個兒地屬于上流社會過。確實也有兩位貴婦與她爭奪某些君主的青睞,她還得費一番力才能把他們請來吃飯。然而,一方面因為他們很少來,他們還認識一些毫無可取之處的人,另一方面出于蓋爾芒特家族對老式社交禮儀的迷信(她既討厭那些頗有教養(yǎng)的人,又堅持要良好的教育),公爵夫人讓人寫上:"陛下曾諭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曾垂顧……"新階層的人們對這類用語一無所知,于是更斷定德·蓋爾芒特夫人地位低下。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同拉謝爾的這種親密關(guān)系正可以說明,我們認為她斥責風雅是故作姿態(tài)、假話騙人,其實錯怪了她,我們認為她拒絕去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的行為不是顧及才智,而是為了冒充高雅,其實又錯怪了她,她覺得侯爵夫人愚蠢,只是因為侯爵夫人還沒有達到目的便讓人看出她在冒充高雅。然而同拉謝爾的這種親密關(guān)系還能說明,公爵夫人本身實在是才智平庸的人,至遲暮之年,當她厭倦了社交生活的時候,由于對真正實在的才智一無所知和出于那種隨心所欲的一點妄想,她不滿足于已取得的、希望獲得新的成就。這種隨心所欲會使有些十分體面的婦人認為以實在令人頭疼的方式結(jié)束夜晚"是多么地有趣",她們鬧惡作劇,半夜三更去叫醒某人,披著晚大衣到那個人床邊呆上一段時間,最后都找不出話說了,這才發(fā)現(xiàn)時間實在太晚了,才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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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應(yīng)該補充說一說的是,最近以來,朝秦暮楚的公爵夫人對希爾貝特的反感使她得以從接待拉謝爾中獲得某種歡樂,而且使她得以發(fā)揚光大蓋爾芒特家族的一條格言,那便是站在某些人一邊(幾乎是死心塌地地)幫助爭吵的大有人在,人們不得不對夏呂斯先生采取的策略加強了"我用不著做"的獨立性*。如果你追隨夏呂斯先生,他會使你同大家鬧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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