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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至于拉謝爾,如果說她為了結(jié)交上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確實煞費苦心(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能從偽裝的矜持和刻意的冷淡下辨別出這番苦心,她的矜持和冷淡反激公爵夫人,使她高度評價女伶的不落俗套),那么,一般地說來這大概也因為從某個時期起,上流社會人物對不肯回頭的浪子的吸引力,同時還有那些過慣自由放縱生活的浪子對上流社會人物的吸引力,雙重回流,與政治范疇中相互間的好奇心和打過仗的民族間締結(jié)同盟的愿望是差不多的東西。然而,拉謝爾產(chǎn)生這種欲|望恐怕還有其比較特殊的理由。過去,正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正是這位德·蓋爾芒特夫人使她當眾蒙受奇恥大辱。拉謝爾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把這件事拋諸腦后,也沒有原諒她,然而,公爵夫人因此而獲得的在她心目中的威望永遠都不會消失。我正想把希爾貝特的注意力從公爵夫人與拉謝爾的談話上轉(zhuǎn)移開去,她們的談話被打斷了,因為女主人在尋找拉謝爾,該由她朗誦了,她與公爵夫人分手后很快出現(xiàn)在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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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此時,在巴黎的另一頭卻完全是另一種景象。我已經(jīng)說過,拉貝瑪也邀請了一些人去喝茶,為她的兒子、媳婦慶賀。她的客人們卻遲遲不來赴會。當她得知拉謝爾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里朗誦詩歌的時候(這使拉貝瑪這位大演員十分惱火,對她說來拉謝爾仍是個無名小輩,大家讓她在由她拉貝瑪領銜主演的戲里露個臉兒,是因為圣盧給她買了登臺演出的服飾,更使她惱怒的是,巴黎流傳著一條新聞說,這次邀請雖說是以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名義發(fā)出的,實際上在親王府接待來客的卻是拉謝爾),拉貝瑪硬是給一些忠實可靠的朋友寫了信,邀請他們務必光臨共進茶點,因為她知道他們也是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朋友,親王夫人還是維爾迪蘭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然而,時間過了,還誰都沒到拉貝瑪家。有人曾經(jīng)問布洛克想不想去,他毫不隱諱地問答說:"我不去,我更想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里。"唉!實際上,這正是大家所決定的。拉貝瑪?shù)昧私^癥,她因此而不得不很少出入社交界,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病情日漸惡化,但是為了滿足她女兒奢侈生活的需要,她那既有病又懶惰的女婿無法給予滿足的需要,她重又登臺演出了。她知道這樣做會縮短自己的有生之日,但她給女兒女婿帶回豐厚的酬金,她要讓女兒高高興興,她討厭她女婿,可又在拍他的馬屁,因為她知道女兒十分愛他,她怕要是自己得罪了他,他會惡劣地讓她再也見不著自己的女兒。拉貝瑪?shù)呐畠喊抵袨榻o她丈夫治病的醫(yī)生所愛,她自欺欺人地認為那一次次《菲德爾》的演出對母親的生命無礙大事。她幾乎可以說強逼著醫(yī)生對她這么說,從醫(yī)生給她的答復和她全然不顧的那些病歷報告中,她也只記住了這一點。實際上,醫(yī)生是說過他覺得演出對拉貝瑪并沒有很大的不妥。他這么說是因為他覺得這么做可以討他心愛的少婦的歡心,也許還出于愚昧無知,因為,不管怎么樣他也知道這是不治之癥,當結(jié)果會縮短病人的受苦時間的事情對我們本人有利的時候,我們也便心甘情愿地聽任它去縮短了,也許還愚蠢地以為這還使拉貝瑪高興,從而對她也有益,這種愚蠢的想法就在他從拉貝瑪?shù)暮⒆觽兡抢锏玫揭粋€包廂,并且為了看戲丟下他所有的病人的時候,他仿佛覺得還得到了證實是對的,他覺得她在舞臺上生氣勃勃與她在城市生活中的奄奄一息一樣地異乎尋常。確實,我們的習慣使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完成乍看上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甚至使我們的機體適應這種生活。誰曾看到過一位患有心臟病的馬術(shù)大師表演各種絕技?真叫我們不敢相信他的心臟居然經(jīng)受住了這絕技表演的一分鐘。拉貝瑪也是一位久經(jīng)舞臺生涯的老將了,她的機體器官已完全適應舞臺要求,她能在賣力中偷巧,做到令觀眾看不出破綻,令人以為她身體很好,只是有些純屬神經(jīng)性*的和臆想的疼痛。在向希波呂托斯表白心跡的那場戲以后,拉貝瑪徒自感到自己將熬過這令人恐懼的夜晚,她的戲迷們拚命為她鼓掌,宣稱她空前地美麗。她在極度疼痛中回家,心里卻很高興,因為能給她女兒帶回那些藍色*的鈔票,出于老年人代代相傳的頑皮童心,她慣于把鈔票緊緊地塞在長統(tǒng)襪里,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們抽出來,希望博得一笑,換來一個親吻,不幸的是這些錢只夠女婿女兒給他們的府邸增加一些新的裝飾品,他們的府邸就在他們母親所住公館的隔壁,里面不斷傳出敲敲打打的聲音,擾亂了著名悲劇坤伶何其需要的睡眠。他們按照時尚的變化和適應他們希望能接待的X或Y先生的需要改裝他們的每個房間。而拉貝瑪感到唯一能平息疼痛的睡意已逃之夭夭,她只好不睡,心中卻不免蔑視那些加快她死亡的到來和使她剩下的最后這些日子變得十分難受的漂亮玩意兒。無疑,或多或少地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她鄙視它們,這是對傷害我們,而我們卻又無力阻止的東西合情合理的報復。然而,這還因為,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才華,從年紀很輕的時候起她就知道所有這些時尚的抉擇的微不足道,所以她本人始終忠于她素來尊重的傳統(tǒng),她是這個傳統(tǒng)的化身,這個傳統(tǒng)使她仍如三十前那樣判斷人事,例如,并不把拉謝爾看成今日事實上已名噪一時的坤伶,而仍是她當年所識的小粉頭。其實,拉貝瑪并不比她女兒好,正是從她身上,通過遺傳和出于十分自然的欽佩而變得更為有效的榜樣的感染,她女兒攝取了她的自私、冷酷無情的嘲弄和自己意識不到的殘忍。只是,拉貝瑪把這一切傳給她女兒后,她自己得到了解脫。況且,拉貝瑪?shù)呐畠杭词共⒉唤?jīng)常地有工人在家里敲敲打打,她照樣會騷擾她的母親,因為年輕人殘酷、輕率的吸引力總使老人、病人感到體力不支,使他們?yōu)榱烁喜椒ザS诒济K麄兠刻於紦Q上一批人來用午餐,而拉貝瑪如果不露面,人家就會覺得她自私自利,掃她女兒的興,人家指望靠這位著名的母親在場勉為其難地吸引住某些新近建立的不肯輕易光顧的關系。他們還對這些關系"許下諾言",舉辦一次有她參加的戶外活動,表示慶禮。這位可憐的母親本來為了對付盤踞在她膏肓間的死亡已忙得不可開交,現(xiàn)在還不得不一大早就起床,就出門去。更有甚者,由于當時,才藝出眾、紅得發(fā)紫的雷雅那在國外演出獲得巨大成功,女婿覺得拉貝瑪不該就此銷聲匿跡,他希望這個家也能撈上那么多榮譽,于是強迫拉貝瑪輪回演出,拉貝瑪不得不注射嗎啡,這可能導致她因腎臟衰竭而死亡。同是這種風雅、社會聲譽和生的誘惑,在節(jié)慶之日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里起了吸入泵的作用,以抽氣機的強力,把拉貝瑪家最忠實的??腿嘉侥抢锶チ?,而在拉貝瑪家的情況則相反,也因此故,只剩下絕對的空白和死。有個年輕人,由于吃不準拉貝瑪家的喜慶是不是也一樣熱鬧,跑來了。當拉貝瑪看到時間已過,知道大家已把她拋棄了的時候,她讓人上點心,他們圍著桌子坐下,然而那氣氛卻象是吃喪葬飯。有一年四旬齋第三個星期的星期四(狂歡日)夜晚,拉貝瑪照片上的形象曾使我心猿意馬,而現(xiàn)在的這張臉上能使我想起當年風韻的東西已蕩然無存。就象老百姓說的,拉貝瑪臉上已掛著死亡。這一回她看上去才真象雅典阿克羅波利斯的埃雷克泰永神廟中的大理石雕象了。她硬化的動脈快變成了化石,看上去象繞著面頰刻出的長長的絳帶,沒有生命的僵硬,那雙神采全無的眼睛與那尫羸得可怕的面孔相比之下還算活著,閃爍著微弱的光象酣睡石塊間的蛇。那位出于禮貌留下用茶的年輕人不斷地看著鐘點,心里牽掛著趕快去蓋爾芒特府參加熱熱鬧鬧的歡慶活動。拉貝瑪沒說一句責備棄她而去的朋友們的話,那些朋友們還在天真地希望她不知道他們?nèi)チ松w爾芒特府。她只是囁嚅地說:"讓一個象拉謝爾這樣的人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辦慶祝會,只有在巴黎才碰得上這碼事兒。"她默默地、莊嚴緩慢地吃著禁止她吃的糕點,活脫一付按喪葬規(guī)矩辦事的樣子。使"茶點"的氣氛更加抑郁的是姑爺大發(fā)雷霆,因為與他們伉儷如此熟稔的拉謝爾居然沒有邀請他們。更使她傷心的是那位應邀而來的年輕人對他說,他與拉謝爾相當熟悉,如果他現(xiàn)在就到蓋爾芒特府去的話,他也許還來得及讓她邀請這對輕佻的夫婦。然而,拉貝瑪?shù)呐畠禾私饫x爾在母親心中的地位是何等低微,請求從前的粉頭賞臉邀請無疑是用絕望殺了她母親。因而,她對那位年輕人和她丈夫說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這次用茶點過程中,她臉上不時露出想去樂一樂的神色*,耍小性*兒,以示對剝奪他們這一樂趣的老不死的母親的報復,老太太只裝沒看到女兒噘起的嘴巴,不時對年輕人有氣無力地說句把客套話,這是唯一應邀而來的貴賓,然而,把什么都一古腦卷往蓋爾芒特府,連我自己也被吸引到那兒去的那臺抽氣機力大無比,貴賓起身走了,留下費德爾或女尸,人們已不怎么清楚她是這兩個中的哪一個,留下她,還有她的女兒、女婿,去吃完這頓喪葬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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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演員剛剛揚起的嗓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運用的手法挺巧妙,這種手法是把演員正在朗誦的詩假設為開口朗誦前就已存在的整體,我們聽到的只是這個整體中的某個片段,好象藝術(shù)家正走在一條路上,有一時她走到我們能聽到她朗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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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朗誦的那幾首詩差不多全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宣布便把大家逗樂了??墒钱敶蠹铱吹脚輪T在開始前先用迷惘的目光四下搜尋,帶著哀求的神情舉起雙手,呻吟般地吐出每個詞的時候,每個人都為這種情感的賣弄感到不自在,甚至產(chǎn)生反感。誰也沒料到詩歌朗誦竟能是這樣的玩意兒,漸漸地大家習慣了,也就是說大家忘了最初的不舒服,品出了其中的韻味兒,心下比較著幾種朗誦方法,最后對自己說:這樣比較好,這里處理得差一些。然而,第一次,誰都不敢瞄旁人一眼,就象在一場普通訴訟中看到律師舉起垂著寬大袍袖的手臂,朝前走去,用咄咄逼人的口氣開始辯護時那樣,因為,大家覺得這樣朗誦挺怪,也許應該說是極妙,等待著心里有個肯定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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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看到這個女人還沒有發(fā)出一聲,先自屈膝,展開雙臂,仿佛搖晃著一個看不見的人,然后變成膝蓋外翻,突然用哀怨的語調(diào)就為了讀幾句為人熟知的詩,聽眾無不愕然。人們我看你,你看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有些缺乏教養(yǎng)的年輕人克制住沒有放聲大笑。各人向自己的鄰座偷偷瞅上一眼,就象在高雅的宴席上,面前放著一件新餐具,螯蝦叉、砂糖銼之類的,我們不知道它的用途和使用方法,于是望著一位較有權(quán)威的客人時采用的那種目光,盼著他先使用這種餐具,讓大家有可能仿效。當有人引用一句我們不知道,卻又要佯裝知道的詩時,我們也這么做,好象在一道門前退后一步,把說出這句詩何人所作的樂趣,特別照顧般地讓給一位文化修養(yǎng)較高的人。就這樣,大家一邊聆聽著女演員的朗誦,一邊低垂著腦瓜,用審視的目光瞄著,等待別人率先發(fā)出笑聲或批評或哭泣或鼓掌。德·福什維爾夫人正巧從蓋爾芒特回來,公爵夫人幾乎是讓人從那塊領地上逐出來的,她帶上一副專心致志的緊張樣子,幾乎讓人不折不扣地感到不痛快,這或者是為了表示她是行家里手,不同于蕓蕓眾生,或者是出于對不大精通文學之道、有可能對她談談其它事情的人的敵意,或許她正聚精會神,以便弄清楚自己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或許是因為她既覺得這"挺有意思",卻又并不"喜歡",至少不"喜歡"用這種方法朗誦某些詩。這種態(tài)度本來仿佛該由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來采取才是??捎捎谶@是在她家里,而且她越是有錢就變得越小氣,她打定主意只給拉謝爾五朵玫瑰花,所以她只捧場了事。她不時發(fā)出聲聲興奮的叫喊,施加影響、刺激*情緒。只是在此時,她恢復了維爾迪蘭的面目,因為她看上去是為自己的樂趣聽詩,那樣子就象要人家為她一個人朗誦,不期然還有五百個人,她的朋友,他們是她允許來的,仿佛是讓他們偷偷地來看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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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女演員在朝我送秋波,我并沒有因此感到絲毫自尊心上的滿足,因為她又老又丑,況且那神情也帶著一定的保留。在整個朗誦過程中,她讓雙眸閃爍著一種既克制又給人強烈感受的微笑,仿佛是她極欲從我得到某種允諾的誘餌。然而,有幾位不大慣于聽詩朗誦的老婦人在對她們身旁的人說:"您看到了嗎?"暗指女演員莊嚴、悲劇性*的手勢,她們不知道是該褒還是該貶。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感到這種微弱的浮動,詩剛朗誦到一半,便大喊一聲作了成功的判決:"妙哇!"她大概以為已經(jīng)朗誦完了。此時,不止一位客人偏要以贊許的目光和頷首來為這一聲斷喝助威。也許,與其說是為了表示他們對朗誦者的理解,不如說是為了顯示他們與公爵夫人的關系。詩念完以后,由于我們就在女演員的一邊,我聽到她謝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旋即利用我就在公爵夫人身旁的機會,她朝我轉(zhuǎn)過身來,和藹可親地向我問了個好。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位我應該認識的人,我才明白,與我把福古貝先生之子的熱忱目光當成*人家認錯人的問候相反,女伶被我當成欲|望的目光只是一種克制的慫恿,希望我認出她來,向她致敬。我含笑答禮。"我肯定他認不出我了,"朗誦者對公爵夫人說。"不,",我信心十足地說:"我完全認得出您來。"那好,我是誰呢?"我對此絕然一無所知,我的處境變得很微妙。幸虧,如果說這個女人在十分自信地朗誦拉封丹那些美妙絕倫的詩句時,心中出于善意、愚昧或者不安只是在想難以同我打招呼的話,即在她朗誦這些美好的詩句時,布洛克出于錯誤的責任觀或一出風頭的欲|望,卻在一心一意地作著準備,等到詩一念完,他便象被圍困的人試圖突圍那樣一躍而起,即便不是從鄰座身上,也是從他們腳上踩過去,去祝賀朗誦者。他在我耳邊說:"在這兒見到拉謝爾,真奇怪!"這個神奇的名字立即破除了使圣盧的情婦變成這個污濁不堪的陌生老婆子的魔法,即在人家告訴我她是誰的同時,我也完全認出她來了。布洛克對拉謝爾說:"朗誦得真好,"就這么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完,他就心滿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費了那么大的勁,再一次弄出那么大的聲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謝爾則還要等五分多鐘朗誦第二首詩。當她把那首《兩只鴿子》又朗誦完了的時候,德·莫里安瓦爾夫人走近德·圣盧夫人,她知道德·圣盧夫人文學造詣頗高,卻有點忘了她還象她父親那樣才思敏銳,好挖苦人。她問德·圣盧夫人道:"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詩,是嗎?"她以為自己聽出了這首詩是誰的,卻又不能完全肯定,她對拉封丹的寓言詩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認為那是些兒童讀物,不登大雅之堂。善良的女人在想,女藝人之所以能獲得這么大的成功,大概是因為她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風格吧。希爾貝特無意間又加深了她的這種看法,因為她不喜歡拉謝爾,她原想說象這樣的朗誦法使寓言詩的味兒一點都沒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達出這種想法,用的正是她父親的方式。使天真的人們吃不準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分之一是表演者自己的創(chuàng)造,四分之一是瘋狂,四分之一毫無意義,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的",這便使德·莫里安瓦爾夫人得以肯定剛才聽到的不是拉封丹的《兩只鴿子》,而是一篇改編處理過的東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是拉封丹的,這種看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訝。因為聽眾也是異乎尋常地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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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來遲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夠洋洋得意地問他可曾聽到過拉謝爾的朗誦,把她的朗誦不同凡響地描繪一番,他夸大其實,并在向別人敘述、揭示這現(xiàn)代主義的朗誦中突然獲得他在聽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感受過的奇特的樂趣。接著,布洛克帶著夸張的熱情細聲細氣地祝賀拉謝爾,并給她介紹他的朋友,這位朋友聲稱,他對誰都還沒有象對她這么贊揚過。至于拉謝爾,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得了一些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并且不自覺地在模仿她們,她答道:"??!您太過譽了!實在不敢當。"布洛克的朋友問起她對拉貝瑪?shù)目捶ā?可憐的女人,她好象不幸至極。她以前倒可謂不是沒有才華,因為說穿了,那也不能是真正的才華,她盡愛些可怕的東西,不過,當然羅,她畢竟還起了點作用。她演得比別人都逼真,而且此人正直寬厚,她為別人破了產(chǎn)。而由于她很久以來已經(jīng)賺不到一個銅子兒了,因為公眾早就一點兒都不喜歡她演的東西了,所以……"她笑著補充說,"再者,我該對您說,當時我還太年輕,不可能有所體會,很自然,我的年齡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一段時間。""她以前不大善于朗誦詩吧?"布洛克的朋友為了吹捧拉謝爾,試探著說。拉謝爾答道:"啊!她從來就沒有好好朗誦過一首詩,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大雜燴,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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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逝去的時間并不一定帶來藝術(shù)上的進步。就象十七世紀的一位作家,雖然他沒有經(jīng)歷過法國大革命,不知道科學上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沒有遭遇世界大戰(zhàn),卻可能比今天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貢就可能是一位與布爾邦一樣偉大的醫(yī)生(這里天份之高抵銷了學識的不足),同樣,象大家所說的,拉貝瑪就比拉謝爾高明一百倍,而時間在使她與埃爾斯蒂爾一起當上明星的同時,過高地評價了一個庸才和樹立了一位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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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盧的舊情婦誹謗拉貝瑪,這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她年輕的時候就可能這么做過。即使當時她沒有誹謗,現(xiàn)在她也會這么做的。一名最聰穎、最善良的社交界婦女當上了演員,在這種對她說來嶄新的職業(yè)中施展天賦資質(zhì),一帆風順地獲得成功,時隔很久以后如果遇上她,我們會驚訝地聽到她講的不是她自己的語言!而是女伶?zhèn)兊恼Z言,她們特有的惡毒攻擊同行姐妹的語言,這便是他們有了"三十年舞臺經(jīng)歷"后在人身上新增的東西。拉謝爾已有三十年舞臺生涯了,她也不能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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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有什么說什么,這令人贊嘆,"公爵夫人說:"它有線條,有特色*,處理得很巧妙,從來還沒有誰象這樣朗誦詩歌的。"她擔心希爾貝特進行攻訐。希爾貝特為了避免與她舅母發(fā)生沖突,朝另一群人走去。德·蓋爾芒特夫人雖已到了暮年,卻感到自己在萌生新的好奇心。社交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可供她學的了。她在社交界占有第一把交椅的觀念象藍天比大地高一樣清楚。她認為已經(jīng)用不著鞏固一個她認為是不可動搖的地位。相反,越是讀書、上劇院、越使她希望延長這種閱讀和看戲的時間。就象從前,在狹窄的小花園里,人們啜飲著桔汁,上流社會最精美的一切,在陣陣馥郁的晚風和花粉霧中,不拘形式地前來維持桔汁中上流社會的味道,現(xiàn)在另一種欲|望在驅(qū)使她希圖了解某些文學論戰(zhàn)的原因,認識作者,見一見女演員,她疲憊的靈魂需要有新的養(yǎng)分。為了認識作者和演員,她接近某些婦女,過去,她甚至連與她們交換名片都不愿意,她們炫耀自己與某雜志主編的密切關系,以贏得公爵夫人的垂青。第一個得到邀請的女伶以為自己是唯一來到這個不同尋常之處的演員,第二位看到比她先來的那位也在那里,便感到這種地方并沒有什么了下起。公爵夫人還以為自己的地位并沒有什么變化,因為有時晚上她還接待幾位君主。實際上,她是唯一血液里沒摻雜其它成份的貴胄后裔,由于出生于蓋爾芒特家族,當她不簽署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時候,她可以簽署蓋爾芒特·德蓋爾芒特,她甚至仿佛比她的妯娌們更為高貴,就象尼羅河里逃生的摩西,亡命埃及的基督,跑出圣殿禁錮的路易十七,這位純之又純的貴胄后裔,現(xiàn)在無疑在遷就曾造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社會地位下落的那種遺傳的對精神食糧的需要中,變成了又一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愛面子的女人怕在她家遇上某個男人或女人,年輕人看到既成事實,卻不了解在這之前發(fā)生的事情,他們以為她是出身較低微的蓋爾芒特后裔,不是好年景的蓋爾芒特,而是失勢落魄的蓋爾芒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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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既然最優(yōu)秀的作家到了老年、或?qū)懴绿嗟淖髌泛笸鶗艢怏辣M,那么,上流社會的婦女到一定時期不再那么才智橫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德·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冷酷無情的靈魂里斯萬無法再找到年輕的洛姆親王夫人的"融合"。暮年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稍作一些努力便感到疲乏,她說盡了傻話。當然,她隨時,即在這次下午聚會的整個過程中就有好幾次重又變成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女人,風趣地談說社交界發(fā)生的事情。但是,除此以外,那種在美目顧盼下發(fā)表的遠見卓識,那么多年以來一直使巴黎俊彥拜服在她智慧的權(quán)杖下的那種遠見卓識,雖說有時還在閃閃發(fā)光,卻可以說是徒有外表了。到該插話的時候,她還象從前那樣,停上幾秒鐘,仿佛在斟酌、在創(chuàng)造,然而她隨之說出口來的話卻空洞無物。不過,有幾個人注意到這一點了!方法上的連貫性*使人們以為智慧繼續(xù)存在,就象有時那些迷信糕點牌子的人,他們讓同一廠家繼續(xù)給他們送花色*糕點,卻并不注意糕點的質(zhì)量已變得糟透了。即在戰(zhàn)時,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身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種衰退的征兆。如果有人說了文化這個詞,她便打斷他的話,嫣然一笑燃起美目中的光焰,并且說:"文文文文化",把朋友們逗笑了,他們以為于此重又看到了蓋爾芒特家族的風趣。確實,這也正是當年使貝戈特感到不勝喜歡的那種模式,那種語調(diào)、那種微笑,再說,它依然保持著它那種斷句的方法、它的感嘆詞、它的省略號、它的修飾語,然而卻毫無內(nèi)容。不過,它使新來者感到驚訝,覺得自己是不是來得正巧,碰上她這一天滑稽,并且"身心健康",有時,他們會說:"她真是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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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公爵夫人總設法把她的墮落集中在一個方向上,不讓它影響到自己家族中給予她貴族榮譽的那些人們。如果,在劇場里她為了起到藝術(shù)保護人的作用而邀請上一位部長或畫家,而這位部長或畫家天真地問她,她的小姑或丈夫是不是在這個大廳里,行事小心的公爵夫人會端起大膽傲慢的架子咄咄逼人地回答他說:"我對此一無所知,一旦我出了家門,就再也不知道家里在干些什么了。對所有的政治家、藝術(shù)家來說,我是個寡婦。"這樣,她便使過分熱心的新貴免得去碰德·馬桑特夫人和德·巴贊的釘子,也避免了為自己招惹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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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到您我說不出有多高興。老天爺,上次我是在什么時候見到您來著?……""在德·阿格里讓特夫人家作客的時候,我在那里常見到您。""當然,我以前經(jīng)常上她那兒去,我可憐的孩子,那時巴贊是多么地愛她。大家在他這位情人家里見到我的時候最多,因為他曾吩咐我說:'別忘了去看看她。'說實在的,我還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他每去吃過一次飯就讓我去進行的這種'感謝賞飯的禮節(jié)性*訪問'。不過沒多久,我對此也習以為常了,而最討厭的是在他斷絕了那些交往后我卻不得不把某些關系仍然保留下來,這使我老想起維克多·雨果的那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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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帶走幸福卻給我留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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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象在同一首詩里所說的那樣,我還是面帶笑容走了進去,可這確確實實是不公正的,他本來也應該給我留下對他的情婦們見異思遷的權(quán)利,因為,把他那一個個不想要的人累積起來,我最后再也沒有哪個下午歸自己所有了。其實,我覺得那段時期與現(xiàn)時相比之下還是愉快的。老天爺,我還愿意他再來欺騙我,這只能使我感到得意,因為這使我變年輕了。不過我更喜歡他從前的方式。怎么不!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欺騙我了,他再也不記得施展騙術(shù)的方式!啊,可我們在一起還是不錯的,我們講講話,甚至我們還挺相愛的呢。"公爵夫人怕我沒聽懂他們已完全分手,就象提到某個已病入膏肓的人那樣對我說:"可他說話還挺清楚,今天早上,我給他念了一小時書。"她又加了一句說:"我去告訴他您在這兒,他會希望見見您的。"說著,她走到公爵身旁,公爵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正同一位貴婦人談話。我贊嘆他幾乎還是老樣子;還是那么威嚴,那么有風度,只是頭發(fā)更白了一些,然而,看到他妻子走來想同他說話,他顯出怒氣沖沖的神態(tài),使她只好抽身退下。" 他正忙著呢,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您呆會兒瞅著辦吧,"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她以為最好還是讓我自己設法解決問題了。布洛克來到我們面前,代他那位美國女人打聽那邊那位年輕的公爵夫人是誰。我回答他說那是布雷奧代先生的侄女,布洛克對這個姓氏的情況一無所知,他請求對此再作些說明。"??!布雷奧代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嚷嚷說:"這您該記得的呀,這個姓氏那么古老、那么久遠!而且,他是個趕時髦的人。他們住在我婆婆家附近。布洛克先生,您不會對此感到興趣的。可這小家伙卻感到這挺有趣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指著我補充說:"這些事情是他和我在從前同一時期一起了解到的。"她千方百計地借這些話語向我說明,似水年華已流逝很多很多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友情,觀點發(fā)生了那么多次的更新,以至當她追溯以往的時候,把她的風度翩翩的拔拔爾當成一個趕時髦的人了。另一方面,他不只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后退了,而且,這是我初涉社交界時不了解的事兒,他還是我當時認定的巴黎最重要的名士之一。這位名士將永遠地與他的社交史拴在一起,就象科爾伯離不開路易十四朝的歷史一樣,他也有他外省的印記,他是老公爵夫人在鄉(xiāng)下的鄰居,洛姆親王夫人就象那樣與他結(jié)下了友誼。這位被追魂奪魄的布雷奧代被擱置在由他標定的那么遙遠的年代(這便證明此后的他已完全為公爵夫人所遺忘)和蓋爾芒特附近了。然而,第一次夜晚,在喜歌劇院,我絕然想不到這位被我視若幽居海上洞府的海神竟是聯(lián)系我和公爵夫人的紐帶,因為她想起了我認得他,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朋友,雖說我并非出生于她那個階層,與她出入同一社交界的時間卻比在場許多人早得多。她記起來了,但卻頗多缺憾,甚至已忘掉了某些在我看來屬相當要緊的細節(jié)。她忘了,那時,我只是貢布雷的一個小有產(chǎn)者,我不到蓋爾芒特去,就在她顯身喜歌劇院的翌年,她去望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彌撒的時候,她還不顧圣盧一次次的請求,不愿邀我。這件事我覺得對我說來十分重要,因為恰恰就在那段時期,我把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看成是我實難進身的天堂。然而對她而言,那無非就是她日常過慣的平淡乏味的生活,而且,既然從某個時期開始我經(jīng)常上她家用晚餐,況且,即在此之前我就已經(jīng)是她姑母和外甥的朋友,她也便有埋由再也說不清楚我們的親近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了,而且她對自己由于把這一交情開始的時間往前移了幾年而鑄下的重大年代錯誤奧名其妙。因為它使我認識了那位不可認識的蓋爾芒特姓氏的德·蓋爾芒特夫人,使我得以借這金光閃閃的字母拼成的姓氏受到圣日耳曼區(qū)的接納。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到一位夫人家去用了晚餐,一位對我說來早已與別的夫人沒什么兩樣的夫人,她有時邀請我,不是請我深入涅瑞伊得斯們①的海底王國,而是到她表姊妹的正廳包廂里去觀看夜場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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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傧ED神話中的海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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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要是想知道布雷奧代的詳細情況,這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必要,"她對布洛克補充說,"您可以問問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了解的):他倆到我家吃飯總不下五十來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認識他的嗎?不管怎么說,您是在我家認識斯萬的呀。"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會以為我有可能在別的地方認識布雷奧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里,所以也便在認識她之前就已經(jīng)進了她那個社交圈,我同樣還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認為我是在她家認識斯萬的。希爾貝特在說到布雷奧代時吹牛說:"他是鄉(xiāng)下的一位老鄰居,我挺愿意同他談談當松維爾,"而從前,在當松維爾,他卻并不與她們常來常往,她的牛皮可謂大矣,照她這樣,我竟可以說,斯萬"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晚上常常來看我們,"實際上,斯萬令我回想起來的事情與蓋爾芒特家族風馬牛不相及。"這我可同您說不清楚了。他是個一講到殿下便一傾為快的人。他能講一大堆相當有趣的故事,是關于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們,關于我婆婆,關于去德·帕爾馬公主身邊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可今天誰還知道德· 法朗邦夫人何許人也?可這孩子,那些事兒他全知道,是的,那些事兒全都一了百了了,連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又不值得遺臭。"我還發(fā)現(xiàn),盡管有象社交界這么一種事物,盡管在社交界里各種社會關系確確實實達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里交流交際,由于那里還保留著一些外省的風氣,或至少時間造成了這些東西,它們改換了名稱,變得對外形發(fā)生變化后才到來的人已不可理解。"那是一位善良的夫人,她說過一些聞所未聞的蠢話,"公爵夫人接著又說。由于她對作為時間效應的不理解所含的那種詩意漠然沒有感覺,什么事情到她那里便都只剩下了那滑稽的因素,梅拉克型的文學、蓋爾芒特家族的精神能夠吸收的成分。"有一段時期,她不時吞服糖錠上了癮,那時,這種糖錠是用來止咳的,它叫謝羅代爾片,"說著,她自己也因為用了一個這么專門的名詞笑了,這個曾是婦孺皆知的名詞,今天對聽她講述的這些人是如此陌生:"我婆婆對她說:'德·法朗邦夫人,您這么時不時吃謝羅代爾片會鬧肚子的。'德法朗邦夫人回答說:'公爵夫人,這個藥是進到氣管里去的,它怎么會吃壞肚子呢?'"接著是她說的:"公爵夫人有一頭很漂亮的奶牛,漂亮得老被人當成種公馬。"德· 蓋爾芒特夫人真愿意繼續(xù)講講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這種故事我們知道的有好幾百個,可是,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在布洛克一窮二白的記憶中,這個姓氏喚不起有血有肉的東西,而對我們,只要一提到德·法朗邦夫人,德·布雷奧代先生,德·阿格里讓特親王,這種形象便會油然而生,而正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姓氏也許還會在他心中激起某種幻覺,我知道被夸大了的、但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幻覺,這并非因為我本人也有過這種感受,我們自己的舛誤,我們自己鬧的笑話,即使是在我們已清楚地意識到了以后,仍很少會導致我們對別人的差錯和笑料寬宏大量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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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于那個遙遠年代的現(xiàn)實,再說也是毫無意義的現(xiàn)實已丟失殆盡,以至當有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問起,希爾貝特在當松維爾的那塊地產(chǎn)是不是她父親德·福什維爾先生傳給她的時候,有人回答說:"不是!那是她婆家給的。這一切全都是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事。當松維爾就在蓋爾芒特附近。它原來歸德·馬桑特夫人、德·圣盧侯爵的母親所有。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贈予未婚新郎的財產(chǎn),由德·福什維爾小姐把它贖了回來。"又有一次,為了向某人說明那個時代的才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萬,他卻對我說:"噢!對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我說起過幾句關于他的話,他是您在公爵夫人家里認識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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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在公爵夫人頭腦里產(chǎn)生了偌大的變化(或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界線在她頭腦里始終是那么似有若無,我所認為的大事她卻視若罔聞),竟然會使她以為我在她家里認識斯萬,在別的地方認識德·布雷奧代先生,如此這般給我炮制出一個被她甚至推延到過于久遠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過去。因為,我剛才獲得的那個關于似水年華的概念,公爵夫人同樣也是有的。甚至由于某種與我曾有過的把這段時間看得較短的概念相悖的幻覺,她把它看得太長,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對那條分隔兩個不同時期的無窮盡的界線毫不在乎,需知前一時期她對我來說只知其名不識其人,繼爾又成了我所愛的對象,后一時期她對我說來無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這后一時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對我來說已是另一個人了。然而,這些差異卻從她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由于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個人,改換了門庭,不象我那樣強烈地感到她這個人出現(xiàn)過間斷,我到她家去的時間就這樣被提前了兩年,她居然沒有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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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她說:"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為自己沒有接到邀請,他們會把我趕出大門。您那天穿著一條大紅連衣裙和一雙紅鞋。"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老天爺,這都是哪個朝代的事兒了!"就這樣,她給我加強了似水年華的印象。她神色*憂郁地凝望遠方,然而卻特別強調(diào)了她那條紅色*的連衣裙。我請求她給我說一說那條裙子的式樣,這也正是她津津樂道的。"現(xiàn)在根本就沒人再穿這種衣服了。這是那個時代的人穿的連衣裙。"我對她說:"難道它不漂亮嗎?"她總怕說漏了嘴,怕說出貶低自己的話來,使對她不利的方面占了優(yōu)勢。"不是的,我可覺得它挺漂亮?,F(xiàn)在不穿是因為這種式樣已不再流行??伤鼤恢匦麓┢饋淼?,任何式樣都有重新流行的時候,連衣裙、音樂、繪畫全都如此。"他斬釘截鐵地補充說,因為她認為這條哲理有其獨到之處。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試圖加以掩飾:"您能夠肯定我穿的是紅皮鞋嗎?我以為仿佛是一雙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說這一切猶歷歷在目,并沒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還記得這些,"她脈脈含情地對我說。女人把記得她們姣美的人當作好人,猶如藝術(shù)家把欣賞他們作品的人引為知己一樣。況且,對一位象公爵夫人那么有頭腦的女人,過去了的事情再遙遠,還是有可能沒有被忘卻的。為了答謝我記得她的連衣裙和鞋子,她對我說:"您記不記得我和巴贊送您回家的事兒嗎?午夜后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贊想到竟有人在這種時刻拜訪您打心眼兒里笑了。"確實,那晚,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晚會之后,阿爾貝蒂娜來看過我,我和公爵夫人記得一樣清楚?,F(xiàn)在即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沒能進他們家去的姑娘就是阿爾貝蒂娜,那末這個阿爾貝蒂娜對她和對我一樣都已是無關痛癢的了。這是因為那些可憐的亡人從我們心中消失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塵埃隨遇而安,繼續(xù)用作摻雜成分,攙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時,在提到一個房間、一條花徑或大道的時候,盡管我們已不再愛他們,由于他們于某個時刻曾經(jīng)在那個地方,為了充實那個曾為他們所占有的地方,我們不得不暗暗帶到他們,即便并不悼念他們,甚至提都不提他們的名字,也不讓人家加以考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證那晚要來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誰,并且也只是由于時間和情況的奇特才提到她)。這便是遺留痕跡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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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公爵夫人給拉謝爾下的評語其本身并不高明,它們卻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它們在刻度盤上也標著一個新的時刻,同拉謝爾一樣,公爵夫人也沒有完全忘記拉謝爾在她家度過的第一個晚會,而且,這段回憶絲毫也沒有經(jīng)受變動。她對我說:"我告訴您,正因為是我把她給挖掘出來,賞識她。為她捧場吹噓,迫使一個沒人了解她、沒人瞧得起她的時代接受她,我才更愿意看她的演出和聽大家對她的喝采聲。是的,孩子,您會為此感到驚訝,可她第一次公開演出確實是在我家里呀!是的,就在所有象我這位新嫂子那樣的人,"她嘲弄地指著對她奧麗阿娜來說依然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說:"就在所有象她那樣自詡為先鋒派的人們不屑一聽她的朗誦、任憑她餓死街頭的時候,我覺得她值得關注,我讓人給她個演出機會,讓她來我家,當著我們作為上流社會盡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說句不該說的自負話,是我大力推薦了她,因為說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幫助。當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幫助。"我匆匆做了個表示不同意的手勢,我發(fā)現(xiàn),德·蓋爾芒特夫人正一心一意等待著接受與她相悖的觀點:"不是嗎?您認為一個天才還要三個幫?說實話您也許在理。真怪,您說的正是以前仲馬跟我說的話。真要這樣,那我就太得意了,當然不是在天才方面,而是在這樣的一位藝術(shù)家的成名道路上,我還算起到了一點作用,哪怕是一丁點兒。"德·蓋爾芒特夫人情愿放棄她那天才能自個兒脫穎而出,象膿皰自個兒會戳破的高見,因為后面的說法更令她喜歡,但是還因為一段時期以來,她接待新來的人們,感到疲倦,她詢問別人,聽取他們的意見以形成她自己的觀點,她變得虛懷若谷。"用不著我對您說,"她繼續(xù)道,"這個被稱作上流社會的聰明的公眾對什么都一竅不通。他們拒不承認,他們嘻嘻哈哈。我白費口舌對他們說:'這挺怪,挺有意思,從來還沒有誰做出過這樣的東西。'他們不相信我,好象從來都沒誰相信過我什么似的。這就象她當時表演的內(nèi)容,那是梅特林克的作品,現(xiàn)在他的作品蜚聲文壇,但在那個時代誰都不買他的帳,而我卻覺得它們美不勝收。有時候我想到這些事甚至會感到詫異,一個象我這樣的農(nóng)家婦女,只受過外省姑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這種東西。自然,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喜歡它們,那使我感動。喏,巴贊,他絕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他就曾經(jīng)因為那些東西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而感到震動。他對我說過:'我希望您別再聽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玩意兒了,那東西使您不正常。'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人們把我看成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實際上,我卻極易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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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名跟班跑來對拉謝爾說,拉貝瑪?shù)呐畠汉团鲆笸務?。我們已?jīng)知道拉貝瑪?shù)呐畠旱种屏怂煞蛳肭笕苏依x爾邀請他們一次的欲|望??墒?,當那位應邀而來的年輕人走后,留在母親身邊的小夫妻倆那個煩惱勁兒越來越大,想到別人正在玩樂的念頭折磨著他們,且簡而言之,就在拉貝瑪吐了幾口血回房去之后,他們抓住時機急急穿上最華麗的服裝,讓人叫了輛車,未得到邀請就跑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府來了。拉謝爾大略料到是怎么一回事,暗地里感到得意。她用盛氣凌人的口氣對跟班說她正忙著呢,不能分身,讓他們留個條兒,說明自己這不尋常的行動目的何在。跟班拿著張名片回來,拉貝瑪?shù)呐畠涸诿喜莶輰懙?,她和她丈夫抵御不住想聆聽拉謝爾朗誦的愿望,請她放他們進來。拉謝爾露出了微笑,笑他們笨拙的借口和她自己的勝利。她讓人去回答說,她很不安,她已經(jīng)朗誦完畢。小夫婦倆在前廳佇候的時間已拖得夠長了,跟班們開始對這兩位吃了閉門羹的央求者公然加以嘲弄。當眾受辱的羞愧感,拉謝爾在她母親面前只是無名小輩的記憶促使拉貝瑪?shù)呐畠合聸Q心把一個本來只是受樂一樂的需要所驅(qū)使而貿(mào)然采取的行動進行到底。她讓人去請求拉謝爾,即使聆聽不到她的朗誦,就算請她幫個忙吧,允許自己握一握她的手。拉謝爾正在同一位意大利親王談話,這位親王據(jù)說被她的萬貫家財吸引住了,上流社會的某些關系對這份家產(chǎn)的來歷總有些遮遮掩掩。她權(quán)衡形勢的逆轉(zhuǎn),現(xiàn)在正是這逆轉(zhuǎn)的形勢使盛名顯赫的拉貝瑪?shù)膬号莸乖谒哪_下。她輕松愉快地向大家陳述了這個變故,然后讓人去叫那小夫婦倆進來,小夫婦倆求之不得,一蹴之間他們便摧垮了拉貝瑪?shù)纳鐣匚?,就象他們已?jīng)毀了她的健康那樣。拉謝爾理解他們,而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友好態(tài)度將為她帶來比她拒不接見更好的名聲,人們會更加覺得她善良,更加覺得小夫婦倆的卑微。所以她張開雙臂熱情地接待他們,擺出名望顯赫而又能平易近人的保護人的姿態(tài):"可我深信不疑,這是件樂事。親王夫人一定會很高興的。"在這個劇場里,大家認為邀不邀請什么人是由她決定的,拉謝爾不知道人家怎么認為,她也許怕拒不讓拉貝瑪?shù)暮⒆觽冞M來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倒不是懷疑她的心地善良,善不善良對他們是一碼事,而是懷疑她的影響力。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本能地走開了,因為,一個人隨著他越來越暴露出對上流社會的追逐,他在公爵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便越來越低落。此時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她對拉謝爾的善良的尊敬,而如果有誰前來給她介紹拉貝瑪?shù)暮⒆樱龝ど聿焕聿撬麄?。此時的拉謝爾卻已經(jīng)在動腦筋組織妙語佳句,明天,在后臺,她要用這話鎮(zhèn)一鎮(zhèn)拉貝瑪:"我心里難受和不安,讓您女兒在前廳等候接見。我要是早弄懂她的來意就好了!她一疊疊給我送名片。"能象這樣給拉貝瑪一次打擊,他得意極了??扇绻肋@一擊會要了拉貝瑪?shù)拿苍S她會作些讓步。人們喜歡害人但也不可致受害者于死地,免得使自己反而陷入錯誤的的泥淖。其實,錯又在哪兒呢?幾天后,她會笑著說:"這確是有些過份了,我原是想對她的兒女好一些,比她從前一貫對我的態(tài)度好一些,就差那么一點兒別人便會責備是我殺害了她。我請公爵夫人為我作證。"演員們的卑劣情感和舞臺生涯的矯揉造作似乎全都傳到了他們兒女的身上,頑強地進行的工作都不能象對他們的母親那樣給他們造成偏移;著名悲劇坤伶?zhèn)兺鶈噬谥車唇Y(jié)一氣的家庭-陰-謀,成為蕭墻之禍的犧牲品,就象在她們參演的戲劇中經(jīng)歷過如許次的結(jié)局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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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公爵夫人的生活仍不失為十分不幸,其中有一條理由,而這條理由的后果是,它從另一方面同時也在降低德·蓋爾芒特公爵經(jīng)常出入的那個社交圈的等級。早已過了耄耋之年而太平下來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盡管身子骨還健壯,已不再欺騙德·蓋爾芒特夫人,卻鐘情于德·福什維爾夫人,這層關系是怎么開的頭,誰也不知道①。然而這種關系的發(fā)展卻使老頭兒在這最后一次戀情中模仿他前幾次愛戀的方式,把他的情婦軟禁起來,竟至,如果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曾帶著巨大的變異重復了斯萬對奧黛特的愛的話,那么,蓋爾芒特先生的戀情則令人聯(lián)想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戀情。她得同他一起用午餐、用晚餐,他老呆在她家。她以此而在朋友們面前自炫,沒有她,他們永遠也休想與德·蓋爾芒特公爵來往,他們上這里來就是盼著結(jié)識公爵,這有點象人們到一個輕佻女人家去,就是為了認識她的情人、某位君王那樣。當然,德·福什維爾夫人早就是上流社會婦女了。然而,遲暮之年重又得到一位如此不可一世的老情人、在她家畢竟算得上一位要人的供養(yǎng)后,她自貶自棄,一心只追求能討他喜歡的晨衣,給他弄他愛吃的菜肴,奉承她的朋友們,說她對公爵提到過他們,就象她對我外叔祖父說她向大公提到過他,大公給他送來了卷煙。一句話,她不顧自己在上流社會已獲得的地位,希望借助新境遇的力量,恢復我童年時代看到過的一身玫瑰紅服飾夫人的面貌。當然我外叔祖父阿道夫多年前就已作古。但是,在我們周圍,新人取代故人能阻止我們重新開始同樣的生活嗎?這種新境遇,她之所以能夠容受,恐怕是出于貪婪,還因為當她還有一個女兒待在閨中的時候,她曾深受上流社會的歡迎,一旦希爾貝特嫁給了圣盧,人們便把她給冷落了,她感到,愿為她赴湯蹈火的德·蓋爾芒特公爵也許能給她吸引來一批公爵夫人,她們會樂于作弄作弄她們的朋友奧麗阿娜。最后或許還出于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不滿,賭氣要與之比個高低,女性*情敵的感覺使她因為占了上風而高興②。圣盧至死不渝,帶著妻子上她家去。他們倆不同時都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奧黛特的繼承人嗎?況且,希爾貝特還是公爵的主要繼承人。其實,連十分疙瘩的侄輩古弗瓦西埃們,德·馬桑塔夫人,德·特拉尼亞公主也都抱著繼承遺產(chǎn)的希望上那兒去,也不顧這樣做可能給德·蓋爾芒特夫人帶來痛苦,使奧黛特出于蔑視而說他們的壞話。老蓋爾芒特公爵不再出門,因為他白天黑夜都同她廝守在一起。然而,今天,為了看看拉謝爾,他來了一會兒,雖說他討厭遇上他妻子。我沒有見到他,要不是別人明確地把他指給我看,我恐怕都認不出他來了。他形容枯槁,只剩一把老骨頭,甚至比枯骨還枯,這浪漫美好的事,竟似屹立在暴風雨中的一堵峭壁懸?guī)r。他那張石崖般風化破碎的臉經(jīng)受著從四面八方向它撲來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憤怒和死神前哨浪濤的拍打,卻依然保存著我素來欣賞的風格和棱角,它遭受侵蝕;象古代的雕塑頭象破損不堪,但有它裝飾我們的工作室那就太幸福了。它仿佛只屬于一個比過去還古老的時代,這不僅是因為它的表現(xiàn)方式顯得生硬和十分疲勞,不如從前引人矚目。而且由于疾病,一種不自覺的、無意識的表情,向死亡搏擊、抗爭、艱于生存的表情取代了往日細膩、活潑的神采。完全失去彈性*的血管使從前容光煥發(fā)的臉龐變得棱角分明地冷峻。公爵還沒有覺察到,他暴露在外的頸背、面頰、額頭的樣子,在慘烈的狂風中搖搖欲墜的生命仿佛不得不下死勁拚命抓住每分每秒,已經(jīng)不再濃密漂亮的頭發(fā)落下幾綹卷曲的銀絲,用它們白色*的末梢拂打著他臉部消蝕的骨突。而且,我發(fā)現(xiàn),就象那唯有風暴欲來、一切都將沉沒時才反射在迄至此時一直是另一種顏色*的巖石上的奇特和無與倫比的光澤那樣,呆板、憔悴的臉頰上的鉛灰色*,如白沫般卷起的發(fā)綹的灰白色*,殘存在混濁不清的眼睛里的微弱光芒,這些色*澤不是不現(xiàn)實,相反卻是太現(xiàn)實了,只是它們離奇古怪,是取自人生晚途的調(diào)色*板和死亡臨界的回光的色*澤,無法模擬地帶著一片片具有預言性*的可怕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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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從德·福什維爾夫人現(xiàn)時的年齡來考慮,這種關系仿佛是異乎尋常的。然而,也許她從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開始了交際花生活。再說,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換一副新面貌出現(xiàn),擁有新的戀情,別人有時還以為她早已人老珠黃,致令一位因為她而被丈夫拋奔的少婦感到望塵莫及。--作者注。
  ②與德·福什維爾夫人的這種關系雖說無非是他以往各次關系的翻版,卻使德·蓋爾芒特公爵最近第二次失去榮升賽馬俱樂部主席的機會和美術(shù)學院自由院士的席位,就象德·夏呂斯先生,他與絮比安在生活上公開結(jié)合使他錯過了出任聯(lián)合會和老巴黎之友協(xié)會主席的機會,喜好不同的哥倆就這樣因為同樣的怠惰,同樣的缺乏意志力,最終失去人望。這種缺乏意志力在乃祖、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也顯而易見,但討人喜歡,而在兩個孫兒身上卻使一種合情合理的喜好和另一種被視作不合情理的喜好成了把他們撇出社交界的理由。--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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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只呆了一會兒,但已足以使我明白,一心與比較年輕的求愛者們周旋的奧黛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然而,奇怪的是,過去當他擺出戲文中國王的架子時,那模樣兒幾乎滑稽可笑,而現(xiàn)在他真的變得十分威嚴,有點象他的兄弟,遲暮之年在使他擺脫開種種俗務的同時也使他們變得相象了。并且,過去,盡管是以另一種方式,象他兄弟一樣目無下塵的他,現(xiàn)在也一樣變得幾乎是低聲下氣,盡管還是以另一種方式。由于他沒有遭受到象他兄弟那樣的失勢,他只好象一個健忘的病人那樣禮多不怪地向他以往厭惡的人們躬身致敬。但他已衰老透了,當他想走出房門下樓梯出去的時候,這種人類最可悲狀的衰老,把人們象希臘悲劇中的國王那樣從他們的頂峰拋將下去的衰老迫使他在這條耶穌受難路上,象遭到危險威脅的殘廢人的生活那樣在艱難的命途上停下,拭擦汗涔涔的前額探索著、用目光搜尋著腳下時隱時現(xiàn)的踏步,這時,由于步履恍惚、目光迷糊,他真需要有個支撐,這種需要使他不自覺地、怯生生地露出柔意懇求旁人扶他一把的神色*,衰老使他變得更有求于人,哀憐多于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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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蓋爾芒特公爵少不了奧黛特,他在她家里時總坐在同一張軟靠椅上,衰老和痛風使他起身艱難。公爵聽由她接待朋友,朋友們很高興能夠被介紹給公爵,請他講話,聽他講從前的社交界,講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講德·夏特勒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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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在圣日耳曼區(qū),德·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呂斯男爵貌似攻不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們的不可侵犯性*,就象在這個世界上,由于我們沒有想到的某種內(nèi)涵原因的作用萬物都在變化一樣,這種內(nèi)涵原因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是使他甘受維爾迪蘭家驅(qū)使的對德·夏爾麗的愛情,繼而是衰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是她對新鮮事物和藝術(shù)的偏好;在德·蓋爾芒特先生身上是一次排他的戀情,象他在這一輩子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幾次一樣,只是由于年齡的劣勢他變得更加專橫,公爵夫人風格嚴謹?shù)纳除垖λ娘L流韻事已不再諱言,也不再進行社交上的贖救,公爵已不大在那里露面,那個沙龍的活動也已不多。這個世界上的事物便如此改頭換面。權(quán)勢的中心、產(chǎn)業(yè)的記載冊以及社會地位的憲章,所有仿佛已成定論的東西也都在如此不間斷地更動,只有用過來人的目光才能靜觀這即在他以為最不可能的地方發(fā)生的最為徹底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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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面對著斯萬收集起來的那些古畫,在用這位如此"王政復辟式"的公爵和那位這般"第二帝國味"的交際花的肖象,把這一景觀陳舊過時的特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以"收藏家"的方式布置安排的古畫下,玫瑰夫人穿著公爵喜愛的晨衣嘰哩喳啦打斷他的講話,他會倏然頓住,用惡狠狠的目光盯住她。也許,他發(fā)現(xiàn)她與公爵夫人一樣,有時也會放一通厥詞。或者,老年人的幻覺使他誤以為這是這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句不合時宜的俏皮話打斷了他,以為自己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府,就象那些用鏈子鎖住的猛獸,一時間想象自己還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沙漠。并且還突然昂起腦袋,從一雙又小又圓的昏黃的眼里射出那種猛獸眼里的精光,他用這種目光盯著她,有時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里,當公爵夫人話說多了的時候,我就看到過這種使我不寒而栗的目光。就這樣,公爵凝視片刻放肆的玫瑰夫人。然而這一位也不甘示弱,目光與他對峙著。過了對旁觀者來說仿佛已有很久的一會兒,被馴服的老獅子記起了自己不是在公爵府邸,不是自由自在地在那個大門口平臺鋪有擦鞋墊的撒哈拉大沙漠,而是在德·福什維爾夫人家,在植物園的樊籠里。他縮起腦袋,那一頭垂落的鬣毛還很濃密,但很難看出它們是金色*還是銀色*,然后繼續(xù)他的敘述。他似乎沒有聽懂德·福什維爾夫人想說什么,況且她的話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他允許她請幾位朋友與他共進晚餐。但出于從過去幾次愛情留下的某種怪癖,他要求那些客人早早告辭回家,好讓他最后一個向奧黛特作別。奧黛特并不因這種怪癖感到驚訝。她早就習以為常,斯萬也是這么做的,然而這種怪癖卻觸動了我的心弦,它使我想起了與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公爵一走,她便又和另一些人聚在一起,這就不消說的了。可公爵沒有料到,或者寧肯做出對此毫無察覺的樣子,老人們視力減退,耳朵也失聰了,洞察力越來越差,疲勞就會使他們喪失警惕。朱庇特上了年紀都不可避免地會變成莫里哀筆下的人物,甚至不是作為阿爾克墨涅的奧林匹斯山的情人,而是滑稽可笑的謝龍?zhí)?。況且奧黛特欺騙德·蓋爾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不嫵媚,也不高貴。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過爾爾。倒不是因為生活難得分派給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為她不會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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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每次當我想見見她的時候,結(jié)果總是見不到她,因為德·蓋爾芒特先生竭力把養(yǎng)生之道必須做到的和他出于嫉妒產(chǎn)生的苛求混為一談,只讓她參加白天舉行的歡慶聚會,而且還不得是舞會。她曾向我承認這種不得不為之的遁世匿跡,所以這么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盡管我只寫了幾篇文章,發(fā)表了一些論著。她甚至還由此回憶起當初我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樹路去等候她路過、后來又登門求見的往事,天真地說道:"啊!我要是早料到這人有朝一日將成為大作家該多好!"由于她聽說作家喜歡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歡聽她們講述戀愛故事,為了逗起我的興趣,她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重又變成了普通的交際花。她對我講述著:"喏,有一次,有個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瘋狂地愛著他。我們過著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著一塊兒去。動身的前一天,我覺得一場不可能永遠保持這么熾烈的愛最好也不要任它減溫。我們一起度過最后的夜晚,他還確信我會跟他走。那是個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邊得到無限的歡樂,也因為感到我不會再見到他了而絕望。那天早上,我還去把我的票給一位不認識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應是從我手里把這張票買下來。我回答他說:'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不想要票錢。'"接著是另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麗舍,德·布雷奧代先生愣愣地盯著我看,在這以前我只見到過他一次。我站住,責問他怎么敢這樣瞅我。他回答我說:'我瞅您,因為您戴了頂可笑的帽子。'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是頂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個年代流行的式樣難看得要死,可我還是勃然大怒,我對他說:'我不許您象這樣跟我說話。'天下起雨來了。我對他說:'我絕不原諒您,除非您有車。''噯,我正好有輛車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車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車,他就在雨中行走??墒峭砩纤轿壹依飦砹?。我們有過兩年瘋狂的愛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兒去喝茶,我給您講講認識德·福什維爾先生的經(jīng)過,"她神色*抑郁地說:"我這一輩子過著幽居隱修的生活,因為我深愛的那些男人全都對我疑慮重重。我這不是說德· 福什維爾先生,這個人說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愛的從來就只能是些飽學之士??赡?,斯萬先生就同這位可憐的公爵一樣多疑多忌。為了這一位,我把什么都丟開了,因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里不幸福。我也這樣為斯萬先生做了,那是因為我對他一片癡情,我覺得,為一個愛我們的人,為了使他高興,或者僅僅是為了免除他的憂慮,我們完全可以犧牲跳舞、社交界和其它的一切??蓱z的夏爾,他那么聰明,那么迷人,正是我喜愛的那類人。"這也許是真的。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期斯萬挺討她的喜歡,然而恰恰也是在這段時期,她卻不是斯萬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說實在的,即使在后來她也一直不是"他的類型"。但在那時,他卻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識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們的類型"的那種女人給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為她們不屬"您的類型",您先是聽任人愛而自己并不愛,從而您也聽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養(yǎng)成某種習慣,這在一個屬于"我們的類型"的女人身上是不會發(fā)生的,后面這種女人感到自己為人所欲得時,讓人去求去爭,只應允寥寥幾次的約會,她不會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每時每刻中安營扎寨,到后來,如果產(chǎn)生了愛情,而她卻因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無音訊,她會給我們留下無限的思念,她扯斷的聯(lián)系不是一種,而是千種。其次,那種習慣是感情上的,因為在它的基礎部分并沒有強烈的肉體欲求,而倘若產(chǎn)生了愛情,則大腦的工作要多得多,因為它是一部小說而不是一種需要。我們并不警惕不屬于"我們的類型"的女人,我們隨她們?nèi)壑覀?,但如果后來我們愛上了她們,我們會比別人多一百倍地去愛她們,既使在她們身上得不到欲|望滿足后的稱心如意?;谶@些和其它種種理由,與不是"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十分抑郁,這種情況并不起因于命運的那番嘲弄,即以我們最不情愿的方式給予我們的幸福以客觀的實在性*。一個屬于"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很少帶有危險性*,由于她不想要我們,一旦使我們滿意,旋即離我們而去,并不在我們的生活中佇留。愛情中危險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斷的到場,她每時每刻都要表現(xiàn)出來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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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該怯懦地說她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實我十分清楚這是假話,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夾帶著謊言。隨著她給我講述一樁樁的艷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象著斯萬不知道的這一切,這些事會使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系在這個女人身上了,還因為他僅僅只是依據(jù)她看一個討她喜歡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斷定可以對她放心。其實,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向我提供她以為的小說題材。她弄錯了,倒不是因為她沒有為我的想象隨時提供大量的儲備源,而是因為她不是以一種不自覺得多的方式,通過來自我本身的行為,不為她所知地從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則的行為,來為我提供素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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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統(tǒng)統(tǒng)保留下來,用來對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維爾夫人也不錯過時機,把德·蓋爾芒特先生憤怒的矛頭引到公爵夫人的隨意來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時。有一次,我同德·夏呂斯先生談到過這種看法。其實,德·夏呂斯先生斷言說,開始的時候錯并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純潔無瑕的說法實際上是由巧妙的人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種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無可指摘的。在這兩種看法中,我無法確定哪一種更切合實際,切合那種往往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了解的實際。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在貢布雷教堂中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某種左右顧盼的藍色*的目光,可是這并不能說明這兩種看法中有哪一種是錯的,兩種看法全都能給它以不同的和說得過去的含義。幼稚的我還曾有一時想入非非,以為那是向我投來的愛的目光。從那以后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畫玻璃,看她臣仆時用的目光只能是寬厚仁慈的。那么,是否就該認為我的前一種看法是對的呢?是不是就該認為,后來,如果說公爵夫人從來不同我談論愛情問題,那是因為她怕影響自己的名聲,因為我不只是她在貢布雷的圣希勒里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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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時感到高興,因為自己的往昔有我參與而變得更加厚實可靠。然而當我向她提出幾個關系到德·布雷奧代先生的土財主味的問題時,她重又撿起她社交婦女的觀點,即傲視世俗的觀點,那時候,我還不大能把德·布雷奧代先生與德·薩岡先生或德·蓋爾芒特先生區(qū)別開來。公爵夫人一邊和我講話,一邊陪我參觀府邸。我們在幾間較小的客廳里見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們寧肯離群獨處、聽聽音樂。在一間拿破侖時代式樣的小客廳里,一張長沙發(fā)上坐著幾位難得見到的穿黑禮服的來賓,成直線還擺著一張長椅,椅子內(nèi)曲象只搖籃,上面躺著一位少婦,長椅旁一面活動穿衣鏡,由密涅瓦托著。這位少婦連公爵夫人進去都沒能讓她改變一下慵懶的身姿,她那拿破侖時代式樣的珠光緞長裙鮮艷之極,使一品紅吊鐘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鮮艷與身姿的慵懶恰成對照。珠光緞上一些徽號和花紋的痕跡印得深深的,它們壓在衣服上的時間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點了點那一頭棕發(fā)的娟秀的臉,算是打了招呼。她為了能更加聚精會神地聽音樂,盡管是在大白天,卻讓人拉上落地窗簾,人們只好點起三腳架上的油燈,免得走路扭傷了腳,油燈散發(fā)出微弱的紅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詢問說她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于是我又想知道她與我認識的老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是什么關系。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少婦是老夫人的侄孫的妻子,她想到這位侄孫媳出身于拉羅什富科家顯得心里不痛快,但她否認自己認識圣德費爾特一家。我提到她這位洛姆親王夫人與斯萬重逢那晚的情況(說實在,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肯定說她絕對沒有參加那次晚會,公爵夫人歷來愛撒點謊,現(xiàn)在更變本加厲。對她說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認的一個沙龍,況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沙龍的地位下降頗多。我并不堅持。"不,您可能已經(jīng)在我家見到過他了,因為他有才氣,她是您說的那個女人的丈夫,我跟他并沒有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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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并沒有丈夫呀。"您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他們分居了,不過他比她可愛多了。"我終于弄清楚了有個身材魁悟、極其高大、極其強壯、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一個我到處都見到,卻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的老人,他就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經(jīng)作古。至于這位侄孫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于有胃病、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靜脈炎,不久將要生產(chǎn)、最近剛坐的褥還是流了產(chǎn)的原因,使她躺著聽音樂,見誰都不挪動一下嬌軀。最有可能的是,她為自己這一身漂亮的紅色*綢緞感到驕傲,希望在長椅上造成雷加米埃①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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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儆肿g作勒甘美夫人,傳有她的肖象,法蘭哥斯·車拿所作。她是斯達爾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好友,于王政復辟時期主持過這一著名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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