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爾斯基伯爵家七點(diǎn)半鐘開飯。吃飯用的是一種聶赫留朵夫從未見過的新辦法。菜都先擺在桌上,擺好后仆人退出餐廳,吃飯的人就自己動手取菜。男人們擺出男子漢氣概,不讓太太們過分勞累,毅然承擔(dān)起給太太們和自己分菜斟酒的重任。吃完一道菜,伯爵夫人就按一按桌上的電鈴,仆人就又悄沒聲兒地走進(jìn)來,迅速地把用過的菜碟收走,再端來下一道菜。菜肴很講究,酒也很高級。在燈火通明的大廚房里,法籍廚師正帶著兩個穿白衣服的下手做菜。吃飯的有六個人:伯爵和伯爵夫人,他們的兒子——一個臉色憂郁、雙臂擱在桌上的近衛(wèi)軍軍官,聶赫留朵夫,法籍女朗誦員和從鄉(xiāng)下來的伯爵家的總管。
餐桌上也談到那場決斗。大家說起皇上對這事的態(tài)度。大家知道,皇上很憐憫死者的母親,大家也都很為她難過。不過大家又知道,皇上雖然很同情母親,但又不愿嚴(yán)辦身為軍人的兇手,因此大家對身為軍人的兇手也就寬大為懷。只有察爾斯基伯爵夫人敢想敢說,無所顧忌,對兇手作了譴責(zé)。
“他們這樣喝酒胡 鬧,會把一個個好端端的青年都打死的,我說什么也不能原諒他們,”她說。
“你這話我可不明白了,”伯爵說。
“我知道,我說的話你總是不明白的,”伯爵夫人轉(zhuǎn)身對聶赫留朵夫說?!叭巳硕济靼祝褪俏业恼煞虿幻靼?。我說我很為做母親的難過,我不愿看到一個人殺了人還揚(yáng)揚(yáng)得意。”
到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兒子開始為兇手辯護(hù),反對母親的意見,粗聲粗氣地向她證明,他身為軍官非這樣做不可,要不然同事們將批評他,把他驅(qū)逐出團(tuán) 。聶赫留朵夫聽著,沒有插嘴。他當(dāng)過軍官,對小察爾斯基的理由雖不加認(rèn)可,但是能夠理解。他還情不自禁地拿殺人的軍官,同監(jiān)獄里那個因毆斗誤傷人命而被判苦役的漂亮青年農(nóng)民進(jìn)行比較。兩人都是因喝醉酒而打死人。那個農(nóng)民在火頭上打死人,就此拋下妻兒,離開親友,戴上腳鐐,剃了陰陽頭,去服苦役;而那個軍官卻坐在漂亮的禁閉室里,吃著上等伙食,喝著上等美酒,看看書,而且早晚一定會獲得釋放,又可以象原來那樣過活,甚至更受人注意。
他把心里的想法都說了出來。察爾斯基伯爵夫人開頭同意外甥的話,后來卻不作聲。其他的人也是這樣。聶赫留朵夫才發(fā)覺他講這些話是失禮的。
晚上,吃過飯以后,大廳里象開會似的擺著幾排雕花高背椅,桌子后面放著一把圈椅,旁邊有一個茶幾,上面放著玻璃水瓶,那是給講道的人飲用的。外國人基澤維特將在這里講道,聽的人紛紛來到。
大門口停著許多華貴的馬車。在擺設(shè)講究的大廳里,坐著許多身穿綢緞、絲絨和花邊衣服的貴婦人,她們頭上戴著假發(fā),腰身勒得很細(xì)。在貴婦人中間坐著一些男人,有軍人,有文官,還有五個老百姓:兩個掃院子的、一個小店老板、一個聽差、一個馬車夫。
基澤維特體格強(qiáng)壯,頭發(fā)花白,說一口英語。一個戴夾鼻眼鏡的瘦姑娘又快又好地替他翻譯。
他說我們的罪孽這樣深重,將要受到的懲罰又這樣嚴(yán)厲而且無法逃脫,因此不能坐等懲罰臨頭。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我們只要想想我們自己,想想我們的生活,想想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怎樣生活,我們怎樣觸怒仁慈的上帝,致使基督受難,我們就會明白,我們不可能得到寬恕,我們沒有出路,我們不可能得救,我們大家注定要滅亡。滅亡是可怕的,永恒的磨難在等著我們,”他用哆嗦的帶哭的聲音說?!霸鯓硬拍艿镁韧郏啃值軅?,怎樣從這場可怕的烈火中得救哇?烈火已經(jīng)包圍了房子,沒有出路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淚真的沿著臉頰滾滾而下。八年來,每當(dāng)他講到這個他十分得意的地方時,總會感到喉嚨哽塞,鼻子發(fā)酸,眼淚奪眶而出。眼淚一出來,他自己就更加感動。房間里響起了一片哭聲。察爾斯基伯爵夫人坐在一張細(xì)工鑲嵌的小桌旁,兩手抱住腦袋,肥胖的肩膀不住抖動著。馬車夫驚奇地瞧著這個德國人,仿佛他正趕著一輛車,車杠眼看就要撞到德國人身上,而德國人卻不肯讓開。多數(shù)人坐的姿勢跟察爾斯基伯爵夫人一樣。沃爾夫的女兒,相貌很象父親,穿著一件時髦的連衣裙,雙手-住臉,跪在地上。
口若懸河的講道人突然容光煥發(fā),露出那種象演員表示歡樂的可以亂真的微笑,聲音溫 柔甜蜜地說:
“現(xiàn)在有救了!這是一種輕松愉快的拯救。這種拯救就是上帝的獨(dú)生子為我們流了血,他情愿為我們受苦受難。他的苦難,他的鮮血拯救了我們。兄弟姊妹們!”他又帶著眼淚說,“讓我們來感謝上帝吧,上帝為了替人類贖罪而獻(xiàn)出了他的獨(dú)生子。他的寶血……”
聶赫留朵夫感到十分惡心,就悄悄站起來,皺著眉頭,忍住羞愧的呻吟,踮起腳尖走出大廳,回自己的房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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