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
一九八二年,臺北最大的一家報社舉辦一連數(shù)場的講演,邀我參加。我擬定題目:“丑陋的中國人”,想不到立刻就被打回票,主持人告訴我說:“中國人有什么丑陋的?你關(guān)住門說給自己聽吧!”結(jié)果不聲不響,就把我從名單里開除。
一九八三年,位于臺中的東海大學(xué)學(xué)生自治會,邀我講演,我講的題目仍是“丑陋的中國人”。自治會主席問我能不能改一下題目,我說:“再改仍是丑陋的中國人”。他請示訓(xùn)導(dǎo)處,同意名字可以不改,但內(nèi)容不要太過分。我當(dāng)然遵命,但有一個請求,就是給我一個完整的錄音帶。學(xué)校答應(yīng)的聲音如雷貫耳。講演那天,進到大禮堂,發(fā)現(xiàn)前四五排,坐的全是軍事教官。會場雖然擠滿了學(xué)生,氣氛卻顯得肅殺。講完之后,大家依例鼓掌。過了十幾天,學(xué)校把錄音帶寄來。放在錄放音機播出:“各位長官、各位同學(xué)……”接著是一片寂靜,惟一聽到的是帶子旋轉(zhuǎn)聲,原來是一卷空白,所有的講詞,全被洗掉,多少有點傷感。對付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出獄不久、狼狽不堪的專欄作家,一個堂堂大學(xué)堂,竟用這類小動作相待。我是這么重要嗎?我不認為我是這么重要。但既然連一個大學(xué)堂都認為我很重要,我想我大概是很重要。
次年,一九八四年,我和香華一同接受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寫作計劃的邀請。在五月花大樓住了三個月,我們充滿了驚奇、愉快、滿足,和豐富的回憶,其中的一項就是我在愛荷華大學(xué),再次地講演“丑陋的中國人”。在一個可以容納一百人左右俱樂部的教室里,聽眾三分之二是黃色*同胞,三分之一是白人朋友。
我不再敘述講演的過程,只說講演結(jié)束的時候,剎那間,我感覺到一片幽靜,好像深谷那樣的幽靜。連一聲禮貌性*的鼓掌都沒有,而聽眾們卻一個一個站起來,紛紛離席。我期待握手、寒暄的情景,沒有出現(xiàn)。一位臺灣留學(xué)生,開車把我送回五月花。一路上,我們相對無言。一直到了五六天后,一卷錄音帶,才輾轉(zhuǎn)到我手上,不知道是誰送來的。香華請一位華人朋友呂嘉行先生幫我整理下來。假設(shè)這時候,錄音帶發(fā)現(xiàn)空白,我一點也不稀奇。然而,呂先生全部記下來之后,竟沒有一點空白,真是感觸良深。我們的東海大學(xué)和人家的愛荷華大學(xué),在這一點小動作上,怎么竟有這么大的落差?我向愛荷華大學(xué)致敬。
《丑陋的中國人》除了中文本外,還有三種譯本,日文、德文、英文。一九八六年,日文譯本出版時,我和香華受邀從臺北飛到東京。在新書發(fā)表會上,一群一口流利中文的日本記者,逼
十著我問:“以一個中國人的身分,站在我們?nèi)毡就恋厣希瑢δ阕约旱耐?,無情地指責(zé)和揭發(fā),使我們?nèi)毡救丝床黄鹬袊恕U垎柲銜粫械叫呃??”我回答說:“我想,以各位流利的華語和各位訪問中國時所寫出來的報道,我請各位誠實地,用你的專業(yè)榮譽保證,誠實地回答我,在看到《丑陋的中國人》之前,難道你就看得起中國人嗎?你難道從不恥笑中國人嗎?”大家互相看看,尷尬地點點頭。我說:“你們事實上根本就看不起中國人,但因為你們是日本人,不便講出來,如此而已。”忽然間,他們哄堂大笑,是那種有節(jié)制的哄堂大笑?!拔宜愿抑赋鲋袊说娜秉c,正因為我是中國人。長期以來,你們所看到的,多是虛驕的中國人。而現(xiàn)在,二十世紀七○年后,有檢討能力和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一代中國人誕生,我們需要各位的幫助?!?br/>
一九八九年,我第二次回到大陸 。在香港一下飛機,立刻陷于閃光燈和記者群中。有記者問:“你對‘丑陋的中國人’的遭遇有什么意見?”
我能有什么意見?
然后,二○○三年,神舟五號發(fā)射成功,北京新華社一位記者先生,用越洋電話向我訪問。我為這項成功感謝上蒼,但他告訴我一個消息,說:“可是有些人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zheng府應(yīng)該把制造航天飛機的經(jīng)費,救濟嗷嗷待哺的窮人?!蔽覇枺骸澳銈儗Υ@些反調(diào),采取什么行動?”他說:“什么行動都沒有,誰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剎那間,一片光明,在我眼前升起。我感覺到中國的科技不但在進步,而且我們的人文素質(zhì)也同時在提升。
二○○四年,得到消息,《丑陋的中國人》可以在大陸 正式出版了。這是我所盼望的日子,使我有更多的喜悅,感謝上蒼!
吳剛伐樹我洗缸
古今相遇一感傷
千年揮斧樹仍在
井蛙洗缸費思量
屈原徒懷家國恨
諫臣鮮血灑刑場
多少捶胸扼腕事
端賴幾人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