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旬,阿瑪蘭塔.烏蘇娜一路順風(fēng)地回來了。她拉著丈夫系在脖子上的絲帶,領(lǐng)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沒打招呼便突然出現(xiàn)的;她身穿乳白色衣服,脖子上戴著的那串珍珠幾乎拖到膝蓋,手指上是綠寶石和黃寶石的戒指,光潔、整齊的頭發(fā)梳成一個發(fā)轡,用燕尾狀的發(fā)針別在耳后。六個月前同她結(jié)婚的男人,年歲較大,瘦瘦的;象個水手,是法蘭德斯人。她一推開客廳的門,就感到自己離開這兒已經(jīng)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象的更厲害。
“天啊,”她叫了一聲,語氣快活多于驚訝,“顯然,這房子里沒有女人!”
門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蘭達的那只舊箱子,是家里送她上學(xué)時給她的,此外還有一對豎著的大木箱、四只大手提箱、一只裝陽傘的提包、八個帽盒、一個裝了五十只金絲雀的大籠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拆開來裝在一只特制箱子里的。他象抱大提琴似的抱著箱子走。盡管經(jīng)過長途跋涉,但她連一天都沒休息。她全身都換上她丈夫夾在自動玩具里一道帶來的粗布衣服,把這座房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她掃去了在門廊里做窩的紅螞蟻,讓玫瑰花叢恢復(fù)生機,鏟除了雜草,種上羊齒蕨和薄荷,沿著籬笆墻又?jǐn)[上了一盆盆秋海棠。她叫來一大群木匠、鎖匠和泥瓦匠,讓他們在地上抹縫,把門窗裝好,將家具修復(fù)一新,把墻壁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就這樣,在她回來三個月以后,人們又可以呼吸到自動鋼琴時代曾經(jīng)有過的朝氣蓬勃、愉快歡樂的氣息了。在這座房子里,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情況下,都不曾有過一個人的情緒比現(xiàn)在還好,也不曾有過一個人比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一切陳規(guī)陋習(xí)拋進垃圾堆里。她用笤帚掃掉了喪葬的祭奠品,掃掉了一堆堆破爛,掃掉了角落里成年累月堆積起來的迷信用具。出于對烏蘇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東西,那就是掛在客廳里的雷麥黛絲的照片?!鞍∴。娑喝?,”她這樣喊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耙粋€十四歲的姑媽!”一個泥瓦匠告訴她,這座房子里全是妖怪,要趕走它們只有找到它們埋藏的金銀財寶才行。她笑著回答說,男人不該相信迷信。她那么天真、灑脫,那么大方、時新,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見她過來便感到手足無措?!鞍∴?!啊??!”她雙臂張開,快活地叫道?!翱纯次业男」眍^是怎么長大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在她隨身帶來的手提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換下奧雷連諾上校傳給他的臟褲子,送給他一些顏色鮮艷的襯衫和兩色皮鞋,如果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里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街上去。
她象烏蘇娜一樣活潑、纖小、難以駕馭,并且?guī)缀跬喂媚锢滣旖z同樣漂亮和誘人。她有一種能夠預(yù)測時尚的罕見本能。當(dāng)她從郵件里收到最新式的時裝圖片時,旁人不得不贊賞她親自設(shè)計的式樣:她用阿瑪蘭塔的老式腳踏縫紉機縫制的衣服和圖片上的完全一樣。她訂閱了歐洲出版的所有時裝雜志、美術(shù)刊物、大眾音樂評論,她經(jīng)常只要瞟上一眼,便知道世界萬物正按照她的想象發(fā)展變化,具有這種氣質(zhì)的女人,居然要回到這個滿是灰塵、熱得要命的死鎮(zhèn)上來,真是不可理解,何況她有一個殷實的丈夫,錢多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活,而且他對她很有感情,甘心讓她牽著絲帶到處走。隨著時光的流逝,她準(zhǔn)備久居的意思更加明顯,因為她的計劃是長遠(yuǎn)的,她的打算就是在馬孔多尋求舒適的生活以安度晚年。金絲雀籠子表明她的決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親在一封信里告訴過她關(guān)于捕殺鳥類的事情,就把動身的時間推遲了幾個月,直到發(fā)現(xiàn)了停泊在幸福島的一只輪船。她在島上挑選了二十五對最好的金絲雀,這樣她就可以使馬孔多的天空又有飛鳥生存了。這是她無數(shù)次失敗中最可悲的一次。鳥兒繁殖以后,阿瑪蘭塔·烏蘇娜卻把它們一對對地放出去;鳥兒們獲得了自由,便立即從小鎮(zhèn)飛走了。她想用烏蘇娜第一次重建房子時所做的鳥籠來喚起鳥兒們的感情,可是沒有成功。她又在杏樹上用蘆草編織了鳥巢,在巢頂撒上鳥食,引誘籠中的鳥兒唱歌,想借它們的歌聲勸阻那些飛出籠子的鳥兒不要遠(yuǎn)走高飛,但也失敗了,因為鳥兒一有機會展開翅膀,便在空中兜一個圈子,辨別了一下幸福島的方向,飛去了。
回來一年之后,阿瑪蘭塔·烏蘇娜雖然沒有結(jié)交什么朋友,也沒有舉行任何宴會,但她仍然相信,要拯救這個災(zāi)難深重的村鎮(zhèn)是辦得到的。她的丈夫加斯東怕冒犯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從他走下火車的那個決定命運的下午起,他就覺得妻子的決心是懷鄉(xiāng)病引起的。他肯定她遲早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肯花點功夫安裝自行車,卻在泥瓦匠們攪亂的蜘蛛網(wǎng)里尋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這些卵,花費幾個小時在放大鏡下面觀察鉆出來的小蜘蛛。后來,他想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正在繼續(xù)她的修繕工作,雙手不得空閑,他才決定安裝那輛前輪比后輪大得多的漂亮自行車。他還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種昆蟲,給它們治病。他把昆蟲放在果醬瓶里,送給列日(比利時城名。)大學(xué)教自然史的老師:盡管當(dāng)時他的主要職務(wù)是飛行員,但他曾在那個大學(xué)里學(xué)過昆蟲學(xué)的高年級課程。他騎自行車時總要穿上雜技師的緊身衣,套上華麗而俗氣的襪子,戴上福爾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行的時候,卻穿一塵不染的亞麻布西服,腳登白色鞋子,打一個絲領(lǐng)結(jié),戴一頂硬草帽,手里還握一根柳木手杖。他的淺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胡子柔軟齊整,活象松鼠皮。他雖然比妻子起碼大十五歲,可是他的機敏和果決卻能使她感到愉快。他具有一個好丈夫必備的氣質(zhì),這就彌補了年齡上的差異。其實人們看到他已經(jīng)四十來歲了,還保持著謹(jǐn)小慎微的習(xí)慣,脖子上系著絲帶,騎著馬戲團用的自行車,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和妻子之間曾經(jīng)有過狂熱的愛情生活,而且在最不適宜的或者情緒沖動的場合,他倆還會象剛開始戀愛時那樣順從彼此的需要,干出有傷風(fēng)化的事來;隨著時光的消逝,經(jīng)過越來越多不尋常的事情的磨煉,他倆之間的這種激情就變得更加深沉和熾熱了。加斯東不僅是個具有無窮智慧和想象力的狂熱的情人,或許還是這樣一名駕駛員,為了求得紫羅蘭地里的片刻歡樂,他寧愿緊急著陸,幾乎使自己和愛人喪命也在所不惜。
他倆是在認(rèn)識兩年以后結(jié)婚的,當(dāng)時他駕駛著運動用的雙翼飛機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就讀的學(xué)校上空盤旋。為了躲開一根旗桿,他作了一個大膽的動作,老式的帆篷和鋁制機尾被電線纏住了。從那時起,他顧不上裝著夾板的腿,每逢周末都把阿瑪蘭塔.烏蘇哪從她居住的修女公寓接走;那里的規(guī)矩不象菲蘭達想象得那么嚴(yán)格,他可以帶她到他的鄉(xiāng)村俱樂部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尺高處荒野的空氣中,他們開始相愛了。地面上的生物變得越來越小,他們彼此也就越來越親近了。她對他說起馬孔多,說它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寧靜的城鎮(zhèn);她又談起一座散發(fā)著薄荷香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兒同一個忠實的丈夫、兩個強健的兒子和一個女兒生活到老。兒子取名羅德里格和貢澤洛,而決不能叫什么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女兒要叫弗吉妮婭,決不能起雷麥黛絲之類的名字。她因思戀故鄉(xiāng)而把那個小鎮(zhèn)理想化了,她的感情那么強烈堅定,使得加斯東明白,除非帶她回馬孔多定居,否則休想跟她結(jié)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后來同意系上那條絲帶一樣,因為這不過是暫時的喜好,早晚都要改變的。可是在馬孔多過了兩年以后,阿瑪蘭塔·烏蘇娜仍象剛來的頭一天那么快活。他開始發(fā)出警號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解剖了這個地區(qū)每一種可以解剖的昆蟲。他的西班牙語說得象個本地人,他解開了寄來的雜志上所有的字謎。他不能用氣候這個借口來催促他倆返回,因為大自然已經(jīng)賦予他一個適合異鄉(xiāng)水土的肝臟,使他能夠?qū)Ω段缧輹r間的困勁,而且他還服用長了醋蟲的水。他非常喜愛本地的飯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頓吃了八十二只鬣蜴(產(chǎn)于美洲或西印度的一種大蜥蜴蛋。)另外,阿瑪蘭塔·烏蘇娜已經(jīng)從火車上運來了一箱箱冰凍的魚、罐頭肉和蜜餞水果——這是她唯一能吃的東西。雖然她無處可走,無人要訪問,她的衣著仍舊是歐洲式樣的,她仍然不斷地收到郵寄來的新樣式。然而她的丈夫沒有心思欣賞她的短裙、歪戴的氈帽和七股項圈。她的秘訣似乎在于她總是能夠變戲法似的忙忙碌碌,不停地解決自己制造的一些家務(wù)困難。她為第二天安排了許多事情,結(jié)果什么也沒干成。她干活的勁頭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蘭達,想起“做”只是為了“拆”的那種傳統(tǒng)惡習(xí)。她愛好玩樂的情趣仍然很濃,她收到了新唱片,就叫加斯東到客廳里呆到很晚,教他跳舞,那舞姿是她的同學(xué)畫在草圖上寄給她的。孩子的誕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與丈夫的約定,直到婚后五年才生了孩子。
為了找些事來填補空虛和無聊,加斯東常常同膽小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里呆上一個早晨。他愉快地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憶他的回家陰暗角落里的生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知道這些事,仿佛在那兒生活過很久似的。加斯東問起他為了獲得百科全書上沒有的知識作過什么努力。加斯東得到的回答是與霍·阿卡蒂奧相同的:“一切都能認(rèn)識嘛。”除了梵文,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學(xué)了英語、法語以及一點拉丁語和希臘語。當(dāng)時由于他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阿瑪蘭塔.烏蘇娜便每周拿出一點錢供他花銷。他的房間就象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的分店。他經(jīng)常貪婪地閱讀到深夜,從他閱讀時采取的方式看來,加斯東認(rèn)為他買書不是為了學(xué)習(xí),而是為了驗證他已有的知識是否正確。書里的內(nèi)容與羊皮紙手稿一樣引不起他的興趣,但是讀書占去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時間。加斯東和妻子都希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員,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老是處在一團令人莫測的迷霧里。加斯東努力跟他親近,但是沒有成功,只得去找其他的事情來做,借以排遣無聊的時光。就在這時,他產(chǎn)生了開辦航空郵政的想法。
這并不是個新計劃。加斯東認(rèn)識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時候就想好了這個計劃,但那不是為了馬孔多,而是為了比屬剛果,他家里的人在那里的棕櫚油事業(yè)方面投了資。結(jié)婚以及婚后為了取悅妻子到馬孔多生活了幾個月,這就使他不得不把這項計劃暫時擱置起來。嗣后,他看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決心組織一個改善公共環(huán)境的委員會,并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時,遭到了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識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擱了。他跟布魯塞爾失去聯(lián)系的合伙人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想到在加勒比地區(qū)作一名創(chuàng)業(yè)者并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穩(wěn)步前進的過程中,他準(zhǔn)備在這迷人的古老地區(qū)建筑一個機場,這個地域在當(dāng)時看來象是碎石鋪成的平地。他研究風(fēng)向,研究海邊的地勢,研究飛機航行最好的路線;他還不知道,他的這番類似赫伯特式的奮斗精神使小鎮(zhèn)產(chǎn)生了一種極大的懷疑,人家說他不是在籌劃航線,而是打算種植香蕉樹。他滿腔熱情地抱定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也許終究會證明他在馬孔多長遠(yuǎn)的做法是對的——到省城去了幾次,拜訪了一些專家,獲得了許可證,又草擬了取得專利權(quán)的合同。同時,他跟布魯塞爾的合伙人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就象菲蘭達同沒有見過的醫(yī)生通信一樣。在一名熟練技師照管下,第一架飛機將用船運來,那位技師要在抵達最近的港口后將飛機裝配好,飛到馬孔多,這終于使人們信服了。在他首次勘察并且作出氣象計算一年之后,他的通信朋友的多次承諾使他充滿了信心。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在樹叢間漫步,仰望天空,傾聽風(fēng)聲,期待飛機出現(xiàn)。
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歸來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帶來了根本的變化,而她本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阿卡蒂奧死后,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書商那里成了一個常客。他那時喜歡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隨意支配的時間,暫時對小鎮(zhèn)產(chǎn)生了好奇心。他感到了這一點,也不覺得驚異。他走過滿地灰塵、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興趣考察日漸破敗的房子內(nèi)部,看到了窗上被鐵銹和死鳥弄壞的鐵絲網(wǎng)以及被往事壓折了腰的居民。他試圖憑想象恢復(fù)這個市鎮(zhèn)和香蕉公司的輝煌時代?,F(xiàn)在,鎮(zhèn)上干涸了的游泳池讓男人和女人的爛鞋子填得滿滿的;在黑麥草毀壞了的房子里面,他發(fā)現(xiàn)一頭德國牧羊犬的骸骨,上面仍然套著頸圈,頸圈上還聯(lián)著一段鐵鏈子;一架電話機還在叮鈴鈴地響個不停。他一拿起耳機,便聽到一個極為痛苦的婦女在遙遠(yuǎn)的地方用英語講話。他回答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三千名死難者已經(jīng)拋進海里,香蕉公司已經(jīng)離開,多年之后馬孔多終于享受到了和平。他在閑逛中不覺來到平坦的紅燈地區(qū)。從前那兒焚燒過成捆的鈔票,借以增添宴會的光彩,當(dāng)時的街道縱橫交錯,如同迷宮一般,比其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里依然點著幾盞紅燈,凋零的花環(huán)裝飾著幾家冷落的舞廳;不知誰家的蒼白、肥胖的寡婦、法國老太婆和巴比倫女人,仍然守在她們的留聲機旁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找不到一個還記得他家的人,甚至記不得奧雷連諾上校了,只有那位年紀(jì)最老的西印度黑人——頭發(fā)好象棉花卷、臉盤猶如照相底版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前唱著莊嚴(yán)的落日贊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用他幾個星期里學(xué)會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的巴比亞曼托語同老人談話。老人請他喝他的曾孫女燒好的雞頭湯。他的曾孫女是一個黝黑的大塊頭女人,她有結(jié)實的骨架和母馬似的臀部;乳房好象長在藤上的甜瓜;鐵絲色的頭發(fā)仿佛中世紀(jì)武士的頭盔,保護著沒有缺陷的、圓圓的頭顱。她的名字叫尼格羅曼塔。在那些日子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靠變賣銀器、燭臺和家里的其他古董過活,他一文錢都沒有時(多數(shù)時候他都如此),就到市場上陰暗的地方去,求人家把打算丟棄的雞頭送給他,他拿了這些雞頭叫尼格羅曼塔煮湯,配上馬齒莧菜,加點薄荷調(diào)味。尼格羅曼塔的曾祖父死后,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停止了走街串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羅曼塔那里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樹下,把她模仿動物叫的口笛拿來,引誘幾只夜貓子。他更多的時候是跟她呆在一起的,用巴比亞曼托語評論雞頭湯以及窮困中嘗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不告訴他,他的到來嚇跑了其他的主顧,他就一直呆著不走。盡管他有時也受到一些誘惑,但是在他看來,尼格羅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樣患著思鄉(xiāng)病,因此他并沒有跟她一起睡覺。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回到馬孔多以后,并且象姐姐一般地?fù)肀?、使他喘不過氣來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童男子。每當(dāng)他見到她,特別是她表演最新式的舞蹈時,他都有一種骨頭酥軟的感覺,如同當(dāng)年皮拉·苔列娜借口到庫房里玩紙牌,也曾使他的高祖父神魂不定一樣。他埋頭在羊皮紙手稿中,想排遣苦惱,躲開姑娘天真爛漫的誘惑,因為她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痛苦,破壞了他夜間的寧靜。但是,他越是躲著她,就越是焦灼地期待著她,想聽到她冷漠的大笑聲,聽到她小貓撒歡似的嗥叫聲,聽到她的歌聲。而在這屋里最不合適的地方,每時每刻她都在發(fā)泄情欲。一天夜里,在隔壁離他的床三十嘆的工作臺上,夫婦倆瘋狂地?fù)肀?,結(jié)果打碎了一些瓶子,在鹽酸的水洼里結(jié)束了一場好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發(fā)了高燒,氣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樹的陰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羅曼塔,只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針氈,手里攥著向阿瑪蘭塔·烏蘇娜要來的一比索和五十生丁。他要這錢是出于需要,想拿它作某種嘗試,以便使尼格羅曼塔就范,好侮辱她,糟蹋她。尼格羅曼塔把他帶到了自己屋里。他們就這樣私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整個上午都在辨認(rèn)羊皮紙手稿,午睡時間就去臥室,尼格羅曼塔正在那兒等著他。
尼格羅曼塔第一次有了一個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著說的,有了一個從頭到腳都象碎骨機的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偷偷告訴她:他愛阿瑪蘭塔·烏蘇娜,但他的愛是受壓抑的,即使有了替身,也無法得到滿足,特別是由于經(jīng)驗多了,對談情說愛的眼界也開闊了,那就更無法滿足了。為此,她甚至產(chǎn)生了浪漫的想法。以后,尼格羅曼塔一如既往地?zé)崆榻哟珔s堅持要他為她的接待付錢,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錢時,她甚至還要記上一筆賬,這筆賬不是用數(shù)目字記的,而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門背后劃上。日落時分,當(dāng)她在廣場暗處游蕩的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門廊走著。通常,他很少向正在吃飯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加斯東打招呼,他把自己關(guān)回屋里。但由于聽到他倆大聲狂笑、悄悄耳語,以及后來他倆在黑夜中的歡樂,他焦躁不安,書看不下去,筆動不起來,連問題都不能思考。這就是加斯東在開始等待飛機之前兩年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這種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后,他去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發(fā)現(xiàn)四個孩子吵鬧不休,熱烈地爭論中世紀(jì)的人用什么方法殺死蟑螂。老書商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可敬的比德”(大約673一735,盎格魯撒克遜僧侶,歷史學(xué)家。)讀過的書有一種癖好,使用父親般的嚴(yán)肅態(tài)度請他加入爭論,于是他滔滔不絕他講開了:據(jù)《舊約》上說,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蟲——蟑螂,一直是人們腳下的犧牲品,但是這種昆蟲對于消滅它們的一切方法都有抵抗力,即使摻了硼砂的蕃茄片以及面粉和白糖,都奈何它們不得。它們有一千六百零三個變種,已經(jīng)抵御了最古老、最持久、最無情的迫害,抵御了人類開天辟地以來對任何生物都不曾使用過、對自己也不曾使用過的迫害手段。由于人類的迫害,蟑螂就有繁殖的本能,因此人類也有另一種更加堅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殺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說蟑螂成功地逃脫了人類的殘酷迫害,那只是因為它們在陰暗的地方找到了避難所,它們在那里不會受到傷害,因為人們生來害怕黑暗??墒撬鼈儗﹃柟鈪s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紀(jì),在當(dāng)代,甚至永遠(yuǎn)都是如此,殺死蟑螂的唯一有效辦法就是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
學(xué)識上的一致是偉大友誼的開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下午繼續(xù)同四位爭論對手見面,他們是阿爾伐羅、杰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里埃爾,這四位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朋友。象他這樣整天埋頭書堆的人,從書店開始到黎明時刻在妓院里結(jié)束的暴風(fēng)雨般的聚會,對他真是一種啟示。直到那時他還從未想到過,文藝是迄今為止用來嘲弄人的一切發(fā)明中最好的玩意兒。阿爾伐羅在一天晚宴中就是這樣說的。過了一些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想到明白,此說來源于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人。老頭子認(rèn)為:知識要是不能用來發(fā)明一種烹飪鷹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不值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fā)表關(guān)于蟑螂的演說的那天下午,辯論是在馬孔多鎮(zhèn)邊一個妓院里結(jié)束的,姑娘們因為饑餓都睡覺去了。鴇母是一個面帶笑容的、假惺惺的人,不斷的開門關(guān)門使她有些不耐煩。她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為容易上當(dāng)?shù)闹黝櫻b出來的,主顧們卻認(rèn)真地領(lǐng)受這種微笑,而這種微笑只是一種幻覺,實際上并不存在,因為這里可以觸摸的一切東西都是不真實的:這里的椅子,人一坐上去就會散架;留聲機里的零件換上了一只抱蛋的母雞,花園里都是紙花,日歷上的日子還是香蕉公司來到之前的日子,畫框里鑲著的畫是從沒有出版過的雜志上剪下來的,就拿附近地區(qū)來的那些羞怯的小娘兒們來說,鴇母一喊接客,她們除了裝模作樣,什么也不會干。她們穿著五年前剩下的瘦小的花布衫出現(xiàn)在嫖客面前,一句問候的話也不說,她們天真無邪地穿上這些衣服,同樣天真無邪地脫去這些衣服。情欲達到高潮時,她們會大叫“天哪”,并且看著天花板如何坍塌下來。拿到一比索五十生地之后,她們便立刻去向鴇母買夾干酪的面包卷來吃。那時鴇母會笑得更甜了,因為只有她知道,那些食物也都是騙人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當(dāng)時的生活,開頭是閱讀梅爾加德斯的手稿,最后是到尼格羅曼塔的床上。他在妓院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醫(yī)治羞怯癥的笨辦法。起初,他毫無進展,他呆在房間里,鴇母在他們興致正濃的時刻走進來,把相親相愛的迷人之處向他倆作一番介紹。不過,時間一長,他開始熟悉人世間的不幸了,因此在一天夜里,情況比往常更加令人心神不定,他在小小的接待室里脫光了衣服,拿著一瓶啤酒,以他那不可思議的男子氣概,跑著穿過那座房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鴇母始終笑臉迎客的態(tài)度看做一種時髦作風(fēng),既不反對,也不相信,就象杰爾曼為了證明房子并不存在而要燒掉房子一樣,也象阿爾豐索擰斷鸚鵡的脖子,扔進滾沸的燉鍋里一樣,他都無動于衷。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感到,有一種共同的感情和友誼把他跟四位朋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他一想到他們,就仿佛他們是一個人。盡管如此,他還是比較接近加布里埃爾。這種關(guān)系是一天晚上產(chǎn)生的,當(dāng)時他偶然提到了奧雷連諾上校,只有加布里埃爾一個人認(rèn)為他不是在說笑話。甚至通常并不參加爭論的鴇母,也擺出一副太太們特有的激憤樣兒,爭辯地說:她有時確實聽說過奧雷連諾上校這個人,他是政府為了找個借口來消滅自由黨而捏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加布里埃爾卻不懷疑奧雷連諾上校真有其人,因為他曾和他的曾祖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一起打過仗,他們是親密的朋友。大家提到屠殺工人的事件時,記憶中的那些陷坑就變得特別深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每次提起這件事,不僅鴇母,甚至比她年長的人,都會起來駁斥那些神話,說工人們在車站上被軍隊包圍,兩百節(jié)車廂裝滿了死尸運往海邊,這些都是虛構(gòu)的,他們甚至還堅持說,在司法文件中以及小學(xué)教科書上,一切都講得明明白白:香蕉公司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加布里埃爾就有了一種共同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的基礎(chǔ)就是他倆相信誰也不相信的事實。這對他倆的生活影響相當(dāng)大,結(jié)果他倆都發(fā)現(xiàn)自己偏離了一切都已消亡、只剩下思鄉(xiāng)病的世界潮流。加布里埃爾不管在什么地方,有空就睡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首飾作坊里接待過他好幾次,但是加布里埃爾卻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被那些穿過臥室的死人鬧得無法安寧,直到天亮。后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加布里埃爾交給尼格羅曼塔,她閑下時就把他帶到她那從不得空的房間里,在門背后劃上幾條直杠,記下他的賬,這些記號與奧雷連諾的欠賬緊緊地挨著。
這伙人雖然在生活上亂七八糟,可是在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人催促下,總還想做些固定的工作。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人憑他古典文學(xué)老教師的資格和一間沒有多少書籍的書庫,領(lǐng)著他們整夜探討這個小鎮(zhèn)的第三十六次戲劇性變化,而這個小鎮(zhèn)的人除了對小學(xué)校以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新的友誼如癡似狂,同菲蘭達的冷漠相比,這種友誼就更可貴了。就在那些羊皮紙手稿開始以密碼的詩句向他揭示預(yù)言的內(nèi)容時,他卻不再孜孜不倦地閱讀了。但是后來的事實表明,他有足夠的時間既出入妓院,又能做其他的事情,這就給了他一種動力,使他重返梅爾加德斯的書房,并且決心下苦功,不消沉,一定要解開這最后的謎。在加斯冬開始等待飛機的那個時期,有一天早上,阿瑪蘭塔·烏蘇娜感到非常孤寂,跑進屋來。
“喂,吃人的家伙,”她對他說?!斑€不回到你的窩里去嗎?”
她真是令人傾倒,穿了一身自己設(shè)計的服裝,掛了一長串她親手做的河鮮脊骨項鏈。她相信丈夫是忠實于她的,就不再使用那條絲帶了。自從回來以后,她好象第一次有了片刻的安逸,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看就知道她來了。她雙肘支在桌上,挨得那么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連她骨頭的響動都能聽到。她對羊皮紙手稿發(fā)生了興趣。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慌亂,糾正自己變了調(diào)的聲音,使激蕩的心情安定下來,喚起僵化了的記憶。他同她談到梵文的神圣用途,談到科學(xué)上預(yù)測未來的可能性,這種未來就象人們透過光亮能看到紙背面的字一樣:而且談到必須解開預(yù)言之謎。這樣,他們就不會完蛋。此外還談到諾斯特拉達馬斯的《世紀(jì)》,談到圣米勒納斯預(yù)言過的坎塔布里亞的毀滅。他們談話雖未中斷,但他出生以來就隱伏在身上的那種沖動卻突然出現(xiàn)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字放在她的手上,以為最后的決心會結(jié)束他的疑慮。她也滿懷柔情立即抓住他的食指,不過這種純真的感情是從孩提時代就有的,她在他回答問題的時候,一直握著他的手指。他們就那樣冷冰冰地呆著,什么東西也傳遞不了的手指彼此勾連著。后來她從短暫的夢幻中蘇醒過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拔浵?!”她叫道。于是她忘了那些手稿,邁著舞步走到門口。在那兒,就象往日下午家里的人送她去布魯塞爾時她的表示一樣,用指尖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送去一個飛吻。
“你以后再講給我聽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該往蟻冢上撒石灰的日子了。”
她需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住的那邊去做事時,便偶然去他房間一趟,并且趁她丈夫不斷注視天空的時候,在那里呆上幾分鐘。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受到這種變化的鼓舞,常常留下來與這家人一同吃飯。而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回來的頭幾個月內(nèi),他是從不那樣做的。加斯東對此感到高興。在飯后經(jīng)常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他說他的合伙人在欺騙他。他們已經(jīng)通知他,飛機已經(jīng)裝在一條船上,這條船尚未到達。但是他的代理人堅持說,那架飛機是永遠(yuǎn)到不了的,因為加勒比海所有商船的貨單上都沒有這架飛機。然而他的合伙人卻堅持說那船是確有其事的;他們甚至暗指加斯東在信中對他們說了謊。通信聯(lián)系造成了彼此的懷疑,所以加斯東決定不再寫信,打算抓緊時間去一趟布魯塞爾,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然后帶著那架飛機回來??墒牵斕m塔·烏蘇娜一再重申,她決不離開馬孔多,即使失去丈夫也在所不惜,這就使加斯東的計劃流產(chǎn)了。
在頭幾天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贊同了普遍的觀點,即加斯東是騎自行車的傻瓜,這種想法在他心里引起一種模糊的同情。后來,當(dāng)他在煙花館里對男人的本性進行了更深入的觀察之后,他認(rèn)識到加斯東的逆來順受是由于縱欲的結(jié)果。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確信他的本性正好與他謙卑的舉止相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惡意地懷疑,加斯東所謂的等候飛機也是在作戲。于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又想,加斯東并不象他所表現(xiàn)的那么傻,恰恰相反,他是一個無比沉著、既有才干而又堅忍的人,打算永遠(yuǎn)表示服從,決不說一個“不”字,用假裝的無比順從來使她產(chǎn)生厭倦,陷入她自己織下的羅網(wǎng),這時他便可一舉戰(zhàn)勝她,使她有朝一日會忍受不了眼前單調(diào)無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卷起行李返回歐洲。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最初的憐憫變成了強烈的厭惡。他認(rèn)為加斯東的招兒是邪惡的,但又那么有效。他便冒了風(fēng)險去警告阿瑪蘭塔.烏蘇娜。可是她對他的懷疑只是一笑置之,并沒有注意到這里面愛情的分量,卻半信半疑地以為是他的忌妒心在作怪。她在打開一個桃子罐頭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他沖上來熱心而貪婪地把血吮出來,這使她的脊梁骨一陣發(fā)涼,在這之前她根本沒有想到,她對他有一種超過姐弟般的感情。
“奧雷連諾!”她不安地笑道?!澳闾饎帕?,會成為一個吸血鬼的?!?/p>
于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顧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傷的手心上孩童似的輕輕吻了一下,接著便打開隱秘的心扉,傾訴無限的衷情,掏出潛藏在痛苦中的可怕的蠢蟲。他告訴她半夜里他會醒來,寂寞地獨自流淚,對著她掛在浴室里晾干的襯衣暗自發(fā)愁。他同她談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羅曼塔象貓一樣地叫喚,在他耳邊嗚咽:加斯東——加斯東——加斯東。他又談起他如何費盡心機搜羅她的香水瓶,這樣他便能夠在為了掙點飯錢而上床的姑娘們脖頸上聞到香水氣味。阿瑪蘭塔·烏蘇娜被他激情的迸發(fā)嚇壞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河蚌肉似的縮回去。她的手已毫不疼痛,也沒有了憐憫的感受,變成了一串綠寶石和黃玉石一樣沒有知覺的骨頭。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話?!拔揖鸵说谝凰掖奖壤麜r去了?!?/p>
一天下午,阿爾伐羅來到博學(xué)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大叫大喊地宣布他的最新發(fā)現(xiàn):一個“動物妓院”。這個地方叫做“金童”,是一個巨大的室外沙龍,那兒至少有二百多只麻形震耳欲聾地咯咯亂叫,報告時間。舞池周圍的鐵絲網(wǎng)里,大朵的亞馬遜山茶花叢藏著各種顏色的蒼鷺、肥豬似的鱷魚、十二個響節(jié)的蛇,還有披著金鎧潛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里的海龜。這里還有一條雪白的大狗,性情溫順,卻是個亂倫的家伙,為了吃食,它會作出種馬般的舉動。氣氛非常純凈濃郁,那個場所仿佛是剛剛出現(xiàn)的?;ㄖφ姓沟幕煅媚锝^望地守在鮮紅的花叢中,陳舊的唱片播放著早就被塵世樂園里的人們忘卻了的愛情老調(diào)。他們五人參觀夢幻般的室外沙龍的頭一個夜晚,坐在門口柳條搖椅里的一位衣著華麗、沉默寡言的老太婆感到時光仿佛正在回轉(zhuǎn)。從走近的五個人中,她看見一個瘦瘦的人,長著韃靼人的顴骨,患著黃疸病,從誕生之日起就永遠(yuǎn)標(biāo)上了孤僻的印記。
“天?。√彀。 彼@嘆道,“奧雷連諾!”
她又一次看見了奧雷連諾上校,正象戰(zhàn)前很久她在燈光下見到的那樣,也象他在名譽掃地、幻想破滅以后即將流放之前那樣。在那個遙遠(yuǎn)的黎明,他來到她的臥室,發(fā)出平生第一個命令,要求給他愛情。原來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她已經(jīng)一百四十五歲時,她就已放棄了有害的計算年齡的習(xí)慣。她一直生活在平靜和對往事的回憶中,一直是在一種完全清楚的、確信不疑的未來中生活,而不會受到撲克牌預(yù)卜的充滿陷阱的前途不斷滋擾。
從那天晚上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就在他并不認(rèn)識的高祖母那里得到了同情和照顧。她一坐上柳條搖椅,就會想起過去,想起當(dāng)年這一家的興旺和沒落,想起馬孔多昔日的光輝,而這光輝現(xiàn)在已經(jīng)泯滅了。這時阿爾伐羅正在嘿嘿怪笑地嚇唬鱷魚,阿爾豐索給麻屑編了個怪誕可笑的故事,說一星期之前,這些鳥兒把四個行為不端的顧客的眼珠子啄了出來。加布里埃爾呆在神情憂郁的混血姑娘的房間里。這姑娘沒有收斂錢幣,而在給一位從事走私活動的男朋友寫信。那個男朋友已被邊防警察抓走,目前正在奧里諾科河(在委內(nèi)瑞拉境內(nèi),往東流入大西洋。)對岸蹲監(jiān)獄。警察讓他坐在一個裝滿了糞便和鉆石的便盆上。這個真正的妓院有一個慈祥的鴇母,正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長期的禁錮期間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感到妙不可言,簡直象是領(lǐng)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誼,使他再也不想去別處存身了。他打算用話語來解脫自己的負(fù)擔(dān),以便有人來割斷纏在他胸上的繩索,但他只是伏在皮拉.苔列娜的大腿上傷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讓他哭完,用指尖撫摸著他的頭,他雖然沒有顯露出他是因為情欲而傷心,可她卻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來的傷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蹦憔透嬖V我,她是誰。”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告訴她之后,皮拉·苔列娜發(fā)出一陣大笑,一種胸襟豁達的笑聲,最后就象鴿子咕咕地叫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中沒有她猜不透的秘密,因為一個世紀(jì)的歲月和經(jīng)驗告訴她,家庭的演變就象一架機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復(fù),就象一只輪子,若不是由于無可補救的磨損而需要更換新輪軸,它就會永遠(yuǎn)轉(zhuǎn)動下去。
“不要煩惱,”她笑著說?!安还芩谀膬海欢〞戎?。”
午后一點半,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浴室出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看見她從門口走過,穿著一件衣裙柔軟的浴衣,頭上包著頭巾似的手絹。他幾乎踮著腳尖,趁著醉意趔趔趄趄地尾隨在她身后。正當(dāng)她解開浴衣時,他踏進了這間幽會用的臥房。她吃了一驚,忙把衣服合上。他一聲不響,向隔壁一指,那間屋門半掩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加斯東正在那里寫信。
“走開,”她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