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作者企圖讓讀者相信他的主人公們都曾經(jīng)實有其人;是毫無意義的。他們不是
生于母親的子宮,而是生于一種基本情境或一兩個帶激發(fā)性*的詞語。托馬斯就是
“Einmalistkeinmal”這一說法的產(chǎn)物,特麗莎則產(chǎn)于胃里咕咕的低語聲。
?她第一次去托馬斯的寓所,體內(nèi)就開始咕咕咕了。這不奇怪:早飯后她除了開車前
在站臺上啃了一塊三明治,至今什么也沒吃。她全神貫注于前面的斗膽旅行而忘了吃飯。
人們忽視自己的身體,是極容易受其報復(fù)的。于是她站在托馬斯面前時,便驚恐地聽到
自己肚子里的叫聲。她幾乎要哭了。幸好只有十秒鐘,托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
記了腹部的聲音。
2
?于是,產(chǎn)生特麗莎的情境殘酷地揭露出人類的一個基本經(jīng)驗,即心靈與肉體不可調(diào)
和的兩重性*。
?很久以前,一個人會驚異地聽到自己胸內(nèi)有節(jié)奏跳動,但從不去猜測那是什么。他
還不能對人這樣奇怪、陌生的東西給以辨識確定。那時的人體是一間囚室,囚室里的東
西能看,能聽,能恐懼,能思索,還能驚異。而人體消失之后所留存的東西,便算是靈
魂。
?當然,今天的人體不再陌生了:我們知道在胸膛里跳動的是心臟;鼻子是伸出體外
的排氣管,為肺輸送氧氣;臉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塊標記著所有生理過程的儀表板,
標記著吃,看,聽,呼吸以及思維的情況。
?自從一個人學會了給人體的各個部位命名,人體就好對付多了。他還得知靈魂不過
是大腦中一種活躍的灰色*物質(zhì)。靈與肉兩重性*的古老命題終于被眾多科學術(shù)語淹沒,我
們僅僅將其作為一種過時的淺見陋識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戀人來聽他腹內(nèi)的咕咕隆隆,靈肉一體這個科學時代的詩意錯
覺,便即刻消失。
3
?特麗莎力圖透過自己的身體來認識自己。正因為如此,從孩提時代起,她就常常站
在鏡子前。她害怕母親發(fā)現(xiàn),每次偷偷照鏡子都帶有一種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虛榮心使她走向鏡子,而是那種看見了“我”時的驚奇。她以為透過那面部狀
貌看到了自己靈魂的閃光,忘記了自己不過是看見了身體機制的儀表扳。她以為鼻子是
自己天性*的真實表露,忘記了那玩意兒不過是給肺輸送氧氣的通氣管。
?久久地看著自己發(fā)呆,她不時也心煩意亂地看到自己臉上有母親的影子。她更固執(zhí)
地盯著鏡子,希望母親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靈魂
浮現(xiàn)于她的身體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艙的水手終于沖了出來,散布在甲板上,向著長天
揮臂歡呼。
4
?她象她的母親,不僅僅是模樣象。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似乎她的整個生命只是她
母親的繼續(xù),象臺球桌上一個球的運動只是球員手臂動作的延續(xù)罷了。
?這種延續(xù)是從哪兒從什么時候開始而后來變成了特麗莎的生命?
?也許開始于特麗莎的爺爺,開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夸她女兒——特麗莎母
親的美麗。她母親才三、四歲,爺爺就告訴她,說她與拉裴爾的圣母像一模一樣。四歲
的她便再也忘不了這句話了。她青春妙齡,坐在學校讀書時,總是不聽老師的課,想著
與自己相象的那幅畫。
?該結(jié)婚的時候了,她有九個求婚者,圍著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間象個公主,不知
挑選誰好:第一個最英俊,第二個最聰明,第三個最富裕,第四個最健壯,第五個門第
顯赫,等六個背詩如流,第七個見多識廣,第八個工于小提琴,而第九個極富有男子氣。
他們都用同一種姿勢跪著,膝蓋上的功夫相差無幾。
?她最后選中了第九個,倒不是因為他最有男子氣,而是與他性*交時盡管她一再叮囑:
“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卻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給他。于
是特麗莎出世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眾多親戚都圍在小童車旁,與孩子逗趣。特麗莎的
母親不愿逗趣,甚至根本不說話,只是牽掛著自已另外八個求婚者,看來他們都比第九
個好。
?象女兒一樣,特麗莎的母親也常常照鏡子。一天,她發(fā)現(xiàn)眼角邊有了皺紋,斷定她
的婚事簡直毫無意義。大約也是在此時,她遇到了一個男身女氣的人,此人行騙有前科,
又向她隱瞞了自己的兩次離婚?,F(xiàn)在,她恨那些膝頭帶繭的求婚者,也極想換個位置讓
自己下跪,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騙子新朋友面前,拋下丈夫與特麗莎,出走它方。
?那個最有男子氣的人變得最沒有生氣,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經(jīng)今今的,無事找事。
心里怎么想,日里就公開說出來。當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亂語嚇壞了,把他抓了起來,
審判后給了他長長的刑期。他們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麗莎送交她母親。
?那個最無生氣的人在鐵窗里沒呆多久就死了。特麗莎與母親隨母親的騙子來到靠近
山區(qū)的——個小鎮(zhèn)住下來。騙子在一個機關(guān)里供職,母親則在—家商店干活。母親又生
了三個孩子,當她重新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又老又丑。
5
?她意識到自己已失落一切,開始找尋罪惡的原由。人人都會這么做的。她的第一個
丈夫,有男子氣但未被她愛過,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輕聲警告;而她的第二個丈夫,沒有
男子氣卻被她愛得太多,把她從布拉格拖來這個小鎮(zhèn),卻跟一個又一個女人往來,使她
永遠陷入妒嫉。她無力反抗,唯一屬于她、又無法避離的人質(zhì)便是特麗莎,她能以苦行
贖清這一切罪孽。
?的確,難道她不是決定了母親命運的最主要的罪源嗎?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氣的
男人的精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謬結(jié)合嗎?是的,正是從那個要命的時刻起,
拙劣的彌補引起了長途賽,開始了她母親的命運。那個時刻,叫特麗莎。
?特麗莎的母親無休止地提醒她,母親就意味著犧牲一切。一個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
女人說出這話,自然言出有據(jù)頗近真理。特麗莎總是聽著,相信當母親是生活的最高價
值,而當母親也是最大的犧牲。
?如果一個母親是人格化了的犧牲,那一個女兒便是無法贖補改變的罪過。
6
?當然,特麗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親向父親耳語“小心”的情景。她的負罪感如同
原罪一樣解釋不清。她盡了一切所能來擺脫她。十五歲時,她便被母親領(lǐng)出了學校,當
了女招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討得母親的歡心,交出全部工資,做家務(wù),照顧弟妹,用整
個星期天打掃房屋和洗東西。這真可惜,因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學生。她渴望上進,
只是這個小鎮(zhèn)子不能使她滿足。于是無論她什么時候洗衣服,盆邊總擱著一本書。她去
翻書頁,洗衣水滴在書上。
?家里似乎沒有什么羞恥可言。母親穿著內(nèi)衣在房子里沖來沖去,有時候-乳-罩都不戴,
夏天,有些時候則干脆完全光著身子。繼父雖然不光著身子行走,可每次特麗莎洗澡,
他都往浴室里鉆。有一次,她把自己鎖在浴室里,母親就大發(fā)雷霆:“你以為你是誰?
他會把你的漂亮吞了嗎?”
?(這種對立情緒清楚地表明,她對女兒的怨恨超過了對丈夫的猜忌。女兒的罪孽是
無窮無盡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麗莎對解放的渴求和對自己權(quán)利的堅持——
諸如鎖上浴室門的權(quán)利——對于特麗莎的母親來說,簡直比她丈夫可能調(diào)戲特麗莎更令
人討厭。)
?冬日的一天,母親決意在燈下光著身子走走,特麗莎很快跑過去把窗簾拉上,唯恐
街那邊的行人看見她母親。但她聽到母親在自己身后爆發(fā)出大笑。第二天,來了她母親
幾個朋友:一位鄰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師和其他兩三個常來串門的女人。特麗莎與
隨同來的一位十六歲的男孩不約而同地問好,而母親立即乘大家都在場,告訴她們特麗
莎如何企圖保護母親貞潔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麗莎對人耍撤尿、
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認呢,”她說。特麗莎臉紅了,可她母親還不罷休,“那有什
么可怕的呢?”并以一個響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問題。所有的女人又笑起來。
7
?特麗莎的母親響亮地擤鼻子,跟人們公開談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
假牙。她可以技藝純熟地用舌頭把那些假牙頂出來。如果嘴笑得太開,上排牙齒會落在
下排牙齒上。諸如此類,給她的臉增添了一種兇狠的表情。
?她的行為僅具有唯一的標示:拋棄青春和美麗。在九個求婚者跪在她周圍的日子里,
她聰明地保護著自己的裸身,這樣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體在貞操方面的價值?,F(xiàn)
在,她不僅是失去了貞操,而且已經(jīng)猛烈擊碎了它,并張張揚揚地用新的不貞給今昔生
活劃一條界線,宣稱青春與美麗被人們過分高估,其實毫無價值。
?依我看來,特麗莎只是她母親這種標示的繼續(xù),她母親正是這樣來拋棄了自己小美
人的生活,拋在身后遠遠的。
?(如果說特麗莎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姿態(tài)缺乏某種自然的優(yōu)雅,我們是不會驚訝的。
她母親傲慢、粗野、自毀自虐的舉止給她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8
?特麗莎的母親要求公正。她想看見罪行遭到懲處清算。這就是她堅持讓女兒伴著她
留在那無貞潔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與美麗一文不值,世界不過是肉體巨大的集
中營,人人都差不多,靈魂是看不見的。
?現(xiàn)在我們比較能理解了,為什么特麗莎久久凝視和不時瞥視鏡子,并有一種犯禁負
疚的感覺。她是在與母親作戰(zhàn),是在期待著找到一個與別人不同的軀體,期待自己臉上
顯示出從最底層釋放出來的水手一樣的靈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靈魂——那悲傷、
怯懦、自我封閉的心靈——隱藏在身體內(nèi)的底層,羞于顯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識托馬斯,在餐館的醉鬼們當中曲折穿行,她的軀體被盤中的啤
酒沉沉地垂壓,她的靈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來,托馬斯叫她,那聲叫喚的意義
太大了,因為呼喚者既不知道她母親,也不知道那幫醉鬼,對他們?nèi)諒?fù)一日單調(diào)的猥褻
臟話也一無所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眾。
?另外,還有些事也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他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打開了的書。這個店子
從未有人把書打開放在桌上。在特麗莎的眼里,那些書是友誼默契的象征。她也愛讀書,
她只有一件武器來與這個包圍著她的惡濁世界相對抗:從市圖書館借來的書,首先又是
小說。她讀了大量小說,從菲爾丁到托馬斯.曼。這些書不僅提供了一種能使她擺脫無
聊生活的虛幻可能性*,作為一種物體,它們還有著另一種意義:她喜歡腋下夾一本書在
街上走。這與一百年前花花公子們的華美手杖一樣有意義,使她與其他人區(qū)別開來。
?(把書比作公子們的華美手杖還不很準確。手杖不但使主人區(qū)別于其他人,還使它
的主人新派、時鬃。書使特麗莎與眾不同,卻是過時的時尚了。當然,她還太年輕,看
不到她在別人眼里的老時鬃意昧。她居然認為年輕人走路時戴著個收音機耳機實在傻氣,
未曾想到那才是新派。)
?所以,那個喚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時又是個與她有友誼默契的人。他喚她的聲音是和
善的,于是,特麗莎感到她的靈魂從血管里和毛孔里沖出體外,向他展示開來。
9
?托馬期從蘇黎世回到布拉格后,開始想到他與特麗莎的結(jié)識只不過是六個極其偶然
機遇的結(jié)果,總覺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難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帶來的事件,才更見意義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機遇,只有機遇才給我們啟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預(yù)期的事情,日日重復(fù)
的事情,總是無言無語,只有機遇能勸我的說話。我們讀出其中含義,就如吉普賽人從
沉入杯底的吻啡渣里讀出幻象。
?托馬斯出現(xiàn)在餐館里的特麗莎面前是絕對偶然的。他坐在那兒,展卷讀書,突然接
頭看見了她,微笑著說:“請來一杯白蘭地?!?br/>
?那一刻,收音機碰巧在放音樂。她去柜臺后面倒白蘭地,順手將音量調(diào)大了一些。
她聽出是貝多芬。自從布拉格的某一個弦樂四重奏演出隊到他的鎮(zhèn)上演出以來,她便知
道了貝多芬的音樂。特麗莎(如我們所知,她總是渴望“上進”)去明了音樂會。大廳
里幾乎是空的,除她以外,聽眾只有當?shù)厮幖紟熀退掀?。但四重奏的演奏家們面對?br/>
臺下一支“三重奏”的觀眾團,還是好心地沒有取消演出。他們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
部四重奏樂曲。
?后來,藥劑師邀請樂手們吃飯,也叫了觀眾席中這位女孩子同往。從那的起,貝多
芬便成了她對世界另一個面的想象,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當她端著白蘭地繞出柜臺時,
她努力想弄懂這個機遇的啟示:她應(yīng)召給一位吸引著她的陌生男人送白蘭地的時刻,偏
偏就是她聽到貝多芬之瞬間,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們都寓含在機遇之中。如果愛情是不能忘懷的,機緣
一定會立即展翅向它飛落,象鳥兒飛向方濟各翅膀。
10
?他把她喚轉(zhuǎn)來付酒錢,合上書(友誼默契的象征)。她想問問他讀的什么書。、
“你能把酒錢記在我?guī)ど蠁幔俊彼麊枴?br/>
?“可以的。”她問,“你住幾號房間?”
?他把鑰匙給她看,鑰匙系在一個木牌子上,上面畫了個紅色*的六宇。“怪了,”她
說,“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問。
?她突然記取父母離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號,可她回答說:“你住在六號房,
而我的班六點鐘完?!保ㄎ覀儞?jù)此可以稱贊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車七點開?!蹦吧苏f。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給了一張賬單請他簽字,又將其交至服務(wù)臺。等她干完活,
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興奮地離開旅館。
?旅館對面是一個荒蕪的小公園,破敗得只能在這骯臟小鎮(zhèn)上找到。但對特麗莎來說,
它一直是一個美麗的小島: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楊樹,有幾條長凳,有一樹垂柳,還
有一點兒叫連翹的灌木叢。
?他坐在一張黃|色*的長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館大門。天,正是她以前讀書時常坐的
那張凳子!于是她知道(機緣的鳥兒開始在她的肩頭閃閃發(fā)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
運。他叫住她,邀請她坐在自己身邊。(她靈魂的水手們已經(jīng)沖上她身體的甲板了。)
然后,她送他走列車站,他把名片給了她以示告別:“如果你偶然有機會來布拉格的
話……”
11
?他在最后一刻塞給她的遠不止一張名片,而是
?對所有機緣的召喚(那本書,貝多芬,數(shù)字六,黃|色*的公園長凳)。這一切給了她
離開家庭去改變命運的勇氣。也許正是這些機緣(相當平常簡單,順便說,
?甚至無多興味,卻是人們在這毫無生氣的小鎮(zhèn)里所期望的),使她愛情萌動,并給
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無怠倦。
?我們?nèi)諒?fù)一日的生活都在與機緣的碰撞中度過。更準確地說,是在與人和事的偶然
相遇中度過,我們稱之為巧合?!扒珊稀笔侵竷杉鲁鋈胍饬系赝瑫r發(fā)生了,相遇了:
托馬斯出現(xiàn)在旅館餐廳的同時,收音機里播放貝多芬。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大量的這樣
的巧合。如果托馬斯坐的席位被當?shù)赝婪蛘剂耍佧惿筒粫⒁獾绞找魴C在播放貝多
芬(盡管貝多芬與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種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愛情加強了她對美
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樂;無論什么時候聽到它,都會被深深打動。那一刻發(fā)生在她
周圍的一切皆因為音樂而生輝,而顯得美好起來。
?在特麗莎去見托馬斯時腋下夾的那本小說中,安娜與沃倫斯基是在一種奇怪的情境
中相遇的:他們倆在火車站相見,其時有一個人被火車軋死。在這部小說的結(jié)尾,安娜
自己也躺在火車下。這是文章的對應(yīng)——如音樂中開頭與結(jié)尾有著同一動機也許顯得太
小說味了一些,我也同意這么說。但是得有個條件,就是別把那些“虛假的”、“杜撰
的”、“違背生活真實”的概念,也用在“小說味”這個詞語上。因為人類的生活確切
地說,就是用這種方式構(gòu)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dǎo)引,把一件件偶發(fā)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
下的死亡)轉(zhuǎn)換為音樂動機,然后,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恒的位置。
安娜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自殺,但死和火車站的動機,與愛的誕生有著不可忘懷的聯(lián)系,
并且在她絕望的時刻,以黑色*的美誘惑著她。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痛苦的
時候,各人總是根據(jù)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指責小說中用神秘的巧合來迷惑人,是錯誤的(象安娜與沃倫斯基相遇,火車站,
死,或者貝多芬,托馬斯,特麗莎以及那白蘭地)。指責人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視而
不見,倒是正確的。他們這樣做,把美在生活中應(yīng)占的地位給剝奪得干干凈凈。
12
?機緣之鳥落在肩頭,驅(qū)使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也沒跟母親說,便登上火車夫布拉
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間照鏡子,乞求自己的靈魂不要離棄她身體的甲板,這是她一
生中最關(guān)鍵的時刻呀。她仔細瞧著自己,突然驚慌地感到喉頭有些癢,在性*命攸關(guān)的日
子里她會碰上什么惡運嗎?
?可是沒有轉(zhuǎn)回的余地了,于是她從車站向他掛了電話。在他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的
肚子卻開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來。她努力克制著,感到自己似乎把母親藏在胃里帶來了,
是母親的狂笑企圖毀了她與托馬斯的相見。
?幾秒鐘了,她害怕對方會因為自己肚子里粗魯?shù)穆曇舭阉龜f出去,可是,他把她攬
在懷里。她感激對方不計較可恨的咕咕聲,淚眼模糊,熱烈地吻他。還不到一分鐘,他
們便做起愛來。她在做*愛時發(fā)出尖叫,以后就發(fā)燒。她被流感擊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氣
的排氣管給堵住了,紅了。
?她第二次來布拉格,帶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里面了,她決意不
再回那個小鎮(zhèn)。他邀請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當夜,她便住進一間便宜的旅店,次日把
箱子寄存在車站后,腋下夾著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蕩了一整天。
即使在她按門鈴以及他打開門之后,她都不愿丟開這本書。這本書就象是進入托馬斯世
界的通行證。她明白,除了這可憐的通行證以外,她一無所有。一想到這兒她就想哭。
為了不使自己哭出來,她大聲
?說了那么多話,還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擁抱了她,然后做*愛。她象進入一片茫茫云
霧,除了能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外,什么也看不見。
13
?這不是嘆息,不是呻吟,是一種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厲害,托馬斯不得不把頭偏
離她的臉,惟恐聲音太近會震破耳膜。這叫聲不是一種肉欲的發(fā)泄。
?肉欲是各種感覺的總動員:當一個人激動亢奮地觀察對象時,會極力捕捉每一種聲
響。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種感覺,消除聽力和視力。事實上,她所叫喚的是她那純真
理想主義的愛情,并試圖以此來消除一切矛盾,消除靈與肉的雙重性*,甚至消滅時間。
?她的眼睛閉上了嗎?沒有。但它們沒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頂?shù)囊黄瞻字?br/>
中。不時瘋狂地把自己的頭從一邊扭到另一邊。
?她叫完了,便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睡著了,整夜地握著,
?還在八歲時,她便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睡覺,并使自己相信,她握的這只手屬于她
愛的一位男人,她的終身伴侶。所以,我們可以理解了,她夢中如此頑強地握著托馬斯
的手,是因為從孩提時代起就訓練出了這一習慣。
14
?一個被迫終日給人上酒、給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進”——勢必積存著
極大的生命潛在力。這種力是那些一讀書就昏昏欲睡的大學生們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特
麗莎讀得比他們多,也從生活中學到了許多,只是自己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大學生與自
學者的差別與其說在于知識面,還不如說在于他們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麗莎投入布
拉格新的生活中,其熱情是狂亂而不穩(wěn)定的。她似乎在等待著某一天,什么人過來說:
“你在這兒干嘛?回你的老地方去吧!”她對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繩子上:托馬
斯的聲音。因為正是這個聲音曾經(jīng)把她那怯懦的靈魂從她體內(nèi)深處召喚了出來。
?特麗莎在一間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這不夠,她還想拍照,而不光是沖沖洗洗。托
馬斯的朋友薩賓娜借給她三、四本著名攝影家的專著,又邀她去一個咖啡館,給她解釋
書上的照片,使她對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興趣。她靜靜地凝神傾聽,那模樣,教授們
從他們學生的臉上是不??吹降?。.
?多虧薩賓娜,她漸漸明白了照片與繪畫之間的關(guān)系。她還常常讓托馬斯帶她參觀布
拉格舉辦的每一個展覽。不久,她的攝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務(wù)的那份圖片周刊上,最
后,她離開暗室定進了專業(yè)攝影師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馬斯與幾個朋友一起去酒吧,慶賀她的升遷。人人都跳了舞,托
馬斯卻開始生悶氣?;丶液蠼?jīng)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為看到她與他的同事跳舞而嫉
妒。
?“你說你真的是嫉妒嗎?”她不相信地問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剛聽到自己榮獲了
諾貝爾獎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摟著他的腰,開始在房子里跳起舞來。她不
是采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種舞步,更象村民的波爾卡舞或一種瞎鬧時的歡蹦亂跳。拖著托
馬斯,腿在空中飛揚,軀身滿屋子亂轉(zhuǎn)。
?不幸的是,沒過多久,她自己也開始妒嫉起來。而托馬斯沒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諾貝
爾獎,卻看成了負擔,一個直到他死都壓著他的負擔。
15
?她赤身裸體與一大群裸身女人繞著游泳池行定,懸掛在圓形屋頂上籃子里的托馬斯,
沖著她們吼叫,要她們唱歌、下跪。只要一個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開槍。
?讓我回到這個夢里。夢的恐懼并不是始于托馬斯的第一聲槍響,而是從一開始就有
的。與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隊行進,這在特麗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時候,
母親就不讓她鎖浴室門,這種規(guī)定的意思是說:你的身體與別人的沒什么兩樣,你沒有
權(quán)利羞怯,沒有理由把那雷同千萬人的東西藏起來。在她母親眼中,所有的軀體并無二
致,一個雙一個地排隊行進在這個世界上面已。因此從孩提時代起,特麗莎就把裸身看
成集中營規(guī)范化的象征,恥辱的象征。
?夢的開頭還有另一種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們不僅僅身體一致,一致得卑微
下賤;不僅僅身體象沒有靈魂的機械裝置,彼此呼應(yīng)共鳴——而且她們在為此狂歡!這
是失去靈魂者興高采烈的大團結(jié)。她們欣然于拋棄了靈魂的重壓,拋棄了可笑的妄自尊
大和絕無僅有的幻想——終于變得一個個彼此相似。特麗莎與她們一起唱,但并不高興,
她唱著,只是因為害怕,不這樣女人們就會殺死她。
?可托馬斯把她們一個個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為她們的共同劃一而興高果烈,事實上,她們又在慶賀面臨的死亡,行將
在死亡中實現(xiàn)更、絕對的同一。托馬斯的槍殺,只是她們病態(tài)操演中的極樂高|潮而己。
每一聲槍晌之后,她們爆發(fā)出高興的狂笑,每一具尸體沉入水中,她們的歌聲會更加響
亮。
?但為什么執(zhí)行槍殺的是托馬斯呢?又為什么托馬斯一心要把特麗莎與那些人一起殺
掉呢?
?因為他是送特麗莎加入她們一伙的人。這就是這個夢所告訴托馬斯的,而特麗莎自
己所不能告訴他的。她來到他這里,是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那個所有軀體毫無差別的
世界。她來到他這里,是為了使自己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取代的軀體。但是,他還是
把她與其他人等量齊觀:吻她們一個樣,撫摸她們一個樣,對待特麗莎以及她們的身體
絕對無所區(qū)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圖逃離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間,與她們赤身裸
體地走在一起。
16
?她老是夢見三個連續(xù)的場景:首先是貓兒的狂暴,預(yù)示著她生活中的苦難;接著是
幻想中多樣無窮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時,恥辱已變成了一種永恒狀態(tài)。
?這些夢無法譯解,然而給托馬斯帶來了如此明白無誤的譴責,他的反應(yīng)只能是低著
頭,一言不發(fā)地撫摸著她的手。
?夢是意味深長的,同時又是美的。這一點看來被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給漏掉了。夢
不僅僅是一種交流行為(如果你愿意,也可視之為密碼交流);也是一種審美活動,一
種幻想游戲,一種本身有價值的游演算我們的夢證明,想象——夢見那些不曾發(fā)生的事。
是人類的最深層需要。這里存在著危險。如果這些夢境不美,它們就會很快被忘記。特
麗莎老是返回她的夢境,腦海里老是舊夢重溫,最后把它們變成了銘刻。而托馬斯就在
特麗莎的夢囈下生活,這夢囈是她夢的殘忍之美所放射出來的催眠迷咒。
?“親愛的特麗莎,甜美的特麗莎,我正在失去你嗎?”有一次,他們面對面地坐在
一家酒店里,他說,“每一夜你都夢見死,好象你真的愿意告別這個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與意志又回來了。一滴紅色*的葡萄酒饅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
無辦法,托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對我的不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
?她望著他,眼里充滿了愛,但是她害怕即將到來的黑夜,害怕那些夢。她的生活是
分裂的,她的白天與黑夜在抗爭。
17
?不論誰,如果目標是“上進”,那么某一天他一定會暈眩。怎么暈法?是害怕掉下
去嗎?當了望臺有了防暈的扶欄之后,我們?yōu)槭裁春ε碌粝氯ツ??不,這種暈眩是另一
種東西,它是來自我們身下空洞世界的聲音,引誘著我們,逗弄著我們;它是一種要倒
下去的欲|望??咕苓@種可怕的欲|望,我們保護著自己,
?那些裸體女人圍著游泳池行進,那些棺材里的尸體為她也是死人面欣喜——這就是
她害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經(jīng)逃離,但這個世界神秘地召喚她回來。這些就是她的暈
眩:她聽了一種甜美的(幾乎是歡快的)呼喚,重新宣讀了她的命運和靈魂,聽到了沒
有靈魂者的大聚集在召喚她。虛弱的時候,她打算響應(yīng)這一召喚,回到母親那里去;打
算驅(qū)散她身體甲板上靈魂的水手們;打算趨就到母親的朋友們中間去,當有人放響屁時
跟著笑;還打算和她們一起圍著游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18
?的確,直到特麗莎離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親??晌覀円膊灰?,她同時沒有
一天不是愛她的。只要母親用一種愛的聲音說話,她愿意為母親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氣
離開母親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從未聽到那種聲音。
?特麗莎的母親意識到自己的專橫對女兒不再起作用時,便開始給她寫一些發(fā)牢騷的
信,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體以及孩子,并讓特麗莎相信她是她一生
中唯一的親人。特麗莎想到,二十中后她終于聽到了母親愛她的聲音,她想回到母親身
邊去。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眼下感到如此虛弱,被托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
這暴露了她的無能,這種無能總是導(dǎo)向暈眩,導(dǎo)向不可戰(zhàn)勝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她身患癌癥,只能活幾個月了。消息變成了她對托馬斯不忠
的絕望反叛。她自責地對自己說,她為了一個男人背叛了母親,可那個男人并不愛她。
她愿意忘記母親對她施及的一切磨難。她現(xiàn)在已能設(shè)身處地對母親有所理解;她們置身
于同樣的處境:母親愛她的繼父,正如她愛托馬斯,而繼父用不忠的行為來折磨母親,
正如托馬斯用同樣的方式來傷害她。造成母親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麗莎告
訴托馬斯她母親病了,她要花一個星期去看她。她的聲音里充滿惡意。
?托馬斯反對她去,感覺到她回到母親那兒去的真正動因不過是暈眩。他給那個小鎮(zhèn)
的醫(yī)院掛了個電話,查找全鎮(zhèn)關(guān)于癌癥的詳細記載,不難發(fā)現(xiàn)特麗莎的母親根本沒有癌
癥的懷疑,甚至一年多來從未看過病,
?特麗莎順從托馬斯沒有去探視母親??蓭讉€小時之后,她摔倒在大街上,傷了膝蓋。
她走路開始步履不穩(wěn)了,幾乎每天都摔交,或者碰到什么東西,至少也得給什么東西絆
一下。
?一種無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著她。她生活在不斷暈眩的狀態(tài)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總是說:“扶我起來吧?!蓖旭R斯不斷地耐心把她扶起來,
19
?“我想與你在我的畫室里做*愛。那兒象一個圍滿了人群的舞臺,觀眾不許靠近我們,
但他們不得不注視著我們……”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景觀對特麗莎來說已失去了初始的殘酷,甚至開始使她有些
興奮。她與托馬斯做*愛,總是小聲地向他叨念那些細節(jié)。
?隨后,她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馬斯的不忠而不去責怪:他只須帶著
她,帶著她去與情婦幽會!她的身體也許又會成為她們中間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體
將成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
?另一個自我?!拔視槟闳ソo她們脫衣服的,給她們洗澡,然后把她們帶給你……”
他們緊緊樓抱在了起時,她總是如此低語。她期望著他們兩人融合成一個兩性*人,其他
女人的身體將成為他們的玩物。
20
?呵,成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個自我!托馬斯根本不愿理解這一點,特麗莎卻
無法擺脫它。她試圖培養(yǎng)自己與薩賓娜的友誼,開始主動為薩賓娜照相什么的。特麗莎
應(yīng)邀去薩賓娜的畫室,終于看到了這間寬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寬,講
臺一樣的床。薩賓娜把斜靠著墻的畫展示給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沒到這里
來過?!彼踔涟岢鏊趯W校時畫的一張舊畫:正在建設(shè)中的煉鋼廠。那時是最嚴格的
現(xiàn)實主義教育時期(據(jù)說非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shù)是在挖社會主義的墻腳)。以當時爭強好勝
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師還“嚴格”,作畫時隱藏了一一切筆觸,畫得幾乎象彩色*
照片。
?“這張畫,我偶然滴了一點紅色*顏料在上面。開始我叫苦不迭,后來倒欣賞起它來
了。它一直流下去,看起來象一道裂縫。它把這個建筑工地變成了一個關(guān)合的陳舊景幕,
景幕上畫了些建筑工地而已。我開始來玩味這士道裂縫,把它涂滿,老想著在那后面該
看見什么。這就開始了我第一個時期的畫,我稱它為‘在景物之后’。當然,我不能把
這些畫給任何人看,我會被美術(shù)學院踢出來的。那些畫,表面上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現(xiàn)
實主義世界,可是在下面,在有裂縫的景幕后面,隱藏著不同的東西,神秘而又抽象的
東西。”
?停了一下,她又說:“表面的東西是明白無誤的謊言,下面卻是神秘莫測的真理?!?br/>
?特麗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傾聽,那模樣,教授們在他們學生的臉上是不常看到的。
她開始領(lǐng)悟薩賓娜的作品,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的確在處理著同一觀念,融會著兩種主題,
兩個世界。它們正如常言所說,都有雙重暴光。一張風景畫同時又顯現(xiàn)出一盞老式臺燈
的燈光。一種由蘋果、堅果以及一小梯綴滿燭光的圣誕樹所組合的田園寧靜生活,卻透
現(xiàn)出一只撕破畫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對薩賓娜的傾慕之情,因為薩賓娜把她當一個朋友。她的傾慕使畏
怯和猜疑緩解了,變成了友誼。
?她幾乎忘記了自已是來拍照的。薩賓娜不得不
?提醒她。特麗莎終于把視線從那些畫上移開,投向那張擺在房子中央的、講臺一樣
的床。
21
?床的旁邊是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個人頭模型,那種理發(fā)師們用來放假發(fā)的頭型。
薩賓娜的假發(fā)架上沒有假發(fā),倒套著一頂圓頂禮帽?!斑@原是我祖父的。”她笑笑說。
?這是一種黑黑的、硬硬的圓頂禮帽——特麗莎只在電影里見過,就是卓別林戴的那
種。她也笑笑,把帽子拿起來打量了一陣,說:“愿意讓我拍一張你戴著它的照片嗎?”
?這個主意讓薩賓娜笑了好久。特麗莎把禮帽放下,拿起照相機開始拍。
?約摸拍了一個小時,她突然問:“照點裸體的怎么樣?”“裸體照?”薩賓娜笑了。
“是的,”特麗莎更大膽地重復(fù)她的建議,“裸體的?!?br/>
?“那得喝酒?!彼_賓娜把酒瓶打開了。
?特麗莎感到自己的身體虛弱起來,也突然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薩賓娜端著酒走來定去,
談起了她爺爺,一個小城市的市長。薩賓娜從未見過他,他所留下的東西就是這頂禮帽
以及一張與那小城里的顯貴們站在高臺上的照片。照片已看不清楚,不知他們站在臺上
干什么,也許他們在主持某個儀式,為某個重要人物的紀念碑揭幕,那個人或許也曾戴
過一頂圓頂扎帽出席過某個公眾儀式。
?薩賓娜不斷地講禮帽,講她爺爺,直到喝完第三杯酒,才說:“我馬上就轉(zhuǎn)來。”
說完閃進了浴室。
?她穿著浴衣走了出來,待特麗莎舉起相機選擇鏡頭,她把浴衣打開來。
22
?這部照相機既是特麗莎觀察托馬斯的情人的機器眼,又是遮掩自己的面孔的一塊面
紗。
?薩賓娜花了點時間才把自已的浴衣完全脫掉,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所她的境地比自己預(yù)計
的要尷尬得多。又花了幾分鐘擺弄姿態(tài),她向特麗莎走去,說:“現(xiàn)在該我給你拍了。
脫!”
?薩賓娜多次從托馬斯那里聽到命令:“脫!”這已深深刻記在她的記憶里。現(xiàn)在,
托馬斯的情人對托烏斯的妻子發(fā)出了托馬斯的命令,兩個女人被這同一個有魔力的宇連
在一起了。這就是托馬斯的方式,不是去撫摸對方,向?qū)Ψ将I媚,或是懇求對方,他是
發(fā)出命令,使他與一位女人的純真談話突然轉(zhuǎn)向性*愛,突如其來,出入意外,溫和而又
堅定,甚至帶有權(quán)威的口氣。而且他還保持著一定距離:那時候他從不碰一下被他命令
的女人。他也常常用這種方式對待特麗莎,盡管說得柔和,甚至近乎耳語,可那是命令,
她從未拒絕服從過。現(xiàn)在聽到這個命令,她燃起了更為強烈的服從欲|望。順從一個陌生
人的指令而行動,本身就是一種特有的瘋野;而從一個來自女人而非男人的這種命令,
瘋野中就包含了更多的狂熱。待薩賓娜接過照相機,特麗莎脫了衣服,光著身子站在薩
賓娜面前,一副繳了械的樣子。的確也是繳了械:她用來遮臉和對準薩賓娜的武器是給
繳了。她完全是在接受托馬斯情人的憐憫。這個美麗的征服使她陶醉,她希望自己光著
身子站在薩賓娜對面的時刻永遠不要完結(jié)。
?我想,薩賓娜也被這奇特的場景迷住了:她情人的妻子竟奇異地依順而膽怯,站在
她面前。不過按了兩三次快門以后,她幾乎被自已的迷醉嚇住,為了驅(qū)散它,便高聲大
笑起來。
?特麗莎也笑了,兩人穿上衣服。
23
?以往沙俄帝國的一切罪行都被他們謹慎地掩蓋著:一百萬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
萬波蘭人的被殺害,以及對克里米亞半島上的韃靼人的鎮(zhèn)壓……這些留在我們的記憶之
中,卻沒有留下任何照片資料。遲早這一切將被宣布為捏造的事實???968年的入侵捷
克可不一樣,全世界的檔案庫中都留下了關(guān)于這一事件的照片和電影片。
?捷克的攝影專家與攝影記者們都真正認識到,只有他們是最好完成這一工作的人了:
為久遠的未來保存暴力的嘴臉。連續(xù)幾天了,特麗莎在形勢有所緩解的大街上轉(zhuǎn),攝下
侵略軍的士兵和軍官。侵略者們不知道怎么辦。他們用心地聽取過上司的指示,怎么對
付向他們開火和扔石頭的情況,卻沒有接到過怎樣對待這些攝影鏡頭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約一半還沒沖洗的膠卷送給那些外國新聞記者。她的很多
照片都登上了西方報紙:坦克;示威的拳頭;毀壞的房屋;血染的紅白藍三色*捷克國旗
高速包圍著入侵坦克;少女們穿著短得難以置信的裙子,任意與馬路上的行人接吻,來
挑逗面前那些可憐的性*饑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說的,入侵并不僅僅是一場悲劇,還
是一種仇恨的狂歡,充滿著奇怪的歡欣痛快。
24
?她帶了五十張自己全力精心處理的照片去了瑞士,送給了一家發(fā)行量極大的新聞圖
片雜志。編輯和藹地接待了她,請她坐,看了看照片又夸獎了一通,然后解釋,事件的
特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它們已不可能有發(fā)表的機會。
?“可這一切在布拉格并沒有過去!”她反駁道,用自己糟糕的德語努力向?qū)Ψ浇忉專?br/>
就是在此刻,盡管國家被攻占了,一切都在與他們作對,工廠里建立工人委員會,學生
們罷課走出學校要求俄國撤軍,整個國家都在把心里話吼出來?!澳鞘悄銈儾荒芟嘈诺?!
這兒沒有人關(guān)心這一切。”
?編輯很樂意一位勁沖沖的婦女走進辦公室,打斷談話。那女人遞給他一個夾子,說:
“這是裸體主義者的海灘杰作。”
?編輯相當敏感,怕這些海灘裸體照片會使一個拍攝坦克的捷克人感到無聊。他把夾
子放到桌子遠遠的另一頭,很快對那女人說:“認識一下你的捷克同事吧,她帶來了一
些精彩的照片。”
?那女人握了握特麗莎的手,拿起她的照片。“也看看我的吧。”她說。
?特麗莎朝那夾子傾過身子,取出了照片。
?編輯差不多在對特麗莎道歉:“當然,這些照片與你的完全不一樣?!?br/>
?“不,它們都一樣?!碧佧惿f。
?編輯與那攝影師都不理解她的話,甚至我也很難解釋她比較這些裸泳海灘和俄國入
侵時心里在想些什么??赐暾掌哪抗馔A粲谄渲幸粡?。上面是一個四口之家,站
成一圈:一個裸體的母親靠著她的孩子們,巨大的奶頭垂下來象牛,或者羊的奶子。她
丈夫以同樣的姿勢依靠在另一邊,-陰-莖和-陰-囊看上去也象牛或羊的?。椋?。
?“你不喜歡它們,是嗎?”編輯問。
?“都是些好照片?!?br/>
?“她給這樣的題材震住了。”那女人說,“我一看你,就敢說你一定沒有去過裸泳
海灘?!?br/>
?“沒有?!碧佧惿f。
?編輯笑道:“你看,多容易猜出你是從哪里來的。共產(chǎn)主義國家都是極端清教徒
的?!?br/>
?“裸體可沒有錯,”這位女人帶著母性*的柔情說?!斑@是正常的。一切正常的東西
都是美的?!?br/>
?特麗莎的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母親光著身子在屋里走來走去的情景,還有她自己跑過
去拉窗簾以免鄰居看到她裸身的母親。她仍然能聽到身后的哈哈大笑。
25
?女攝影師邀特麗莎去雜志社的自助餐廳喝咖啡:“你那些照片,真有趣,我不得不
注意到你拍女人身體時了不起的感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那些女孩子的挑逗姿態(tài)!”
“在俄國坦克前吻著行人的姑娘?”“是的。你應(yīng)該是第一流的時髦攝影家,知道嗎?
你最好首先得當當模特兒,象你這樣的人就該碰碰運氣。接下去,你可以拍一夾子照片,
給新聞部門看看。當然,要出名還得一段時間。但現(xiàn)在我可以為你做點事:把你推薦給
花卉欄目的主編,他也許需要一些仙人球、玫瑰什么的照片。”
?“非常謝謝你?!碧佧惿嫘牡卣f。很明顯,坐在對面的女人一片好心。但她隨后
又問自已,為什么要去拍那些那些仙人球?她無意象在布拉格那樣來闖遍蘇黎世,為職
業(yè)和事業(yè)奮斗,為每一幅作品的發(fā)表面努力。她也從無出自虛榮的野心。她所希望的一
切,只是逃離母親的世界。是的,她看得絕對清楚;無論她是多么熱衷于拍照,把這種
熱情轉(zhuǎn)向別的行當也是同樣容易的。攝影只是她追求“上進”以及能留在托馬斯身邊的
一種手段。
?她說:“我丈夫是位大夫,能夠養(yǎng)活我。我并不需要攝影。”
?女攝影師回答:“我看不出你拍下這么美的照片之后,能放棄這個行當。”
?是的,關(guān)于入侵的照片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為托馬斯而拍的,而是出于激*情。
不是對于攝影本身的激*情,而是一種激越的憎恨。時過境遷了,她出于激*情拍下的這些
照片任何人也不會再要它們了,因為它們不入時。只有仙人球的照片才是永遠有吸引力
的??上扇饲?qū)λ齺碚f,不能引起絲毫興趣。
?她說:“你太好了,真的。可我寧愿呆在家里,我不需要工作?!?br/>
?那女人說;“你坐在家里,會感到充實嗎?”
?特麗莎說:“比拍仙人球更充實?!蹦桥苏f:“即便是拍仙人球,你也支配著你
自已的生活。如果你只是為了丈夫生活,你就沒有你自己的生活?!?br/>
?特麗莎突然生氣了:“我丈夫是我的生活,仙人球不是?!?br/>
?女攝影師好心地說:“你的意思是你覺得自己快
?樂?”特麗莎還在生氣,說:“當然,我快樂!”那女人說:“只有一種女人能這
么說,這種人過于……”她停了停。特麗莎替她說完:“被束縛。這就是你的意思,是
不是?”那女人一再控制著自己,說:“不是被束縛,是生錯了時代。”“你說得對,”
特麗莎若有所思地說,“我丈夫正是這樣說我的?!?/p>
26
?托馬斯整天都呆在醫(yī)院,把她孤單單地留在家里。不過,她至少還有卡列寧,可以
帶著他一起去久久地散步!又回到家里了,她想埋頭啃啃德文和法文語法,但她感到沮
喪,注意力也集中不了,老是回想起杜布切克從莫斯科回來后的廣播演說。她完全忘記
了他的話,卻仍然記得他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她想著那些俄國士兵怎樣在他自己的國家
里逮捕了他,一個獨立國家的領(lǐng)袖,把他扣押在烏克蘭的山里達四天之久,揚言要處死
他——正如十年前他們也要處死匈牙利的納吉——然后把他趕到莫斯科,命令他洗澡,
修臉,換襯衫戴領(lǐng)帶,告訴他作出決定方免一死,訓示他再三考慮自己國家首腦的地位,
逼他坐在勃列日涅夫的桌子對面,難命是從。
?他回來了,帶著恥辱,對他羞恥的民族講話。如此羞辱不堪以至說不出話來。特麗
莎總是忘不了他講話中那些可怕的停頓。他是太累了?是病了?是他們麻醉了他?還是
僅僅沒有了信心?如果說杜布切克沒有給人們留下什么,至少那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可怕
的停頓,那些面對著全國聽眾的喘息,留在人們心中了。這些停頓記下了降臨這個國家
的全部恐懼。
?入侵后的第七天,她在某報編輯部里聽到了逐個講話。編輯部一夜之間便變成了一
個抵抗組織。在場的每個人都恨杜布切克,譴責他的妥協(xié),為他的恥辱感到恥辱,被他
的軟弱所激怒。
?但這幾天在蘇黎世的思索,使特麗莎不再對他反感了,“軟弱”這個詞聽起來也不
再成其為結(jié)論。任何人面對強手都是軟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樣體魄強壯的人。那種
看來無法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時極端軟弱,那種格特麗莎與托馬斯趕到這個國家來的軟
弱,現(xiàn)在突然吸引著她。她知道自己是軟弱的,她的營壘是軟弱的,她的祖國是軟弱的,
她不得不忠于它們,準確地說就因為它們軟弱,軟弱得講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呼喘息。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象被暈眩征服一樣,又被這種軟弱征服了。而她被征服是因為感到自己
軟弱。她又開始嫉妒,手又開始顫抖。托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用力
撫摸著使它們平靜。她卻把手抽出來。
?“怎么啦?”他問。
?“沒什么?!?br/>
?“你要我怎么辦?”
?“我要你變老一些。老十歲。老二十歲!”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變得虛弱一些,與我一樣虛弱。
27
?卡列寧不喜歡變動,對搬往瑞士并不歡天喜地。狗的時間不能標繪成直線,不是連
續(xù)運動依次前推,倒象鐘表時針那樣繞圓圈推移——它們也都不愿意圈狂地向前跳躍—
—只是一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依循著同一軌跡運行。在布拉格,托馬斯與特麗莎,
每添置一把新椅子或搬動一下花瓶,卡列寧都顯得不高興,因為這打亂了他的時間感覺,
正如隨意改變鐘面刻度來愚弄指針一樣。
?不過,他還是在蘇黎世的住宅里很快重新建立了他的老秩序和舊程式。如同在布拉
格;他跳到床上向他們問候早安,上午陪特麗莎逛商店,還要露一手顯出它走另外的路
也同樣勝任。
?他是他們生活的計時器。絕望的時候,她總是提醒自己,為了他也必須挺下去。因
為他比她更軟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們離棄了的家園更軟弱。
?有一天他們散步回家。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問是誰,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用德語找托馬斯,語氣不耐煩,特麗莎感到有一種嘲弄的味道。
她說托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電話那一頭的女人笑了,連再見也沒說
就接上了話筒。
?特麗莎知道這說明不了什么。這也許是醫(yī)院的一個護士,一個病人,一個秘書或別
的什么人。但她仍然心煩意亂,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隨后,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
呆在家里的最后一點氣力:絕對不能忍受這絕對無所謂的枝節(jié)。
?在一個陌生國家里生活就意味著在離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鋼絲,沒有他自己國土之網(wǎng)
來支撐他:家庭,朋友,同事。還有從小就熟悉的語言可幫助他輕
?易地說他想說的話。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種心靈需
?要時,她才依靠托馬斯;可現(xiàn)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這里他拋棄了她,她怎么
辦?她一輩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懼中生活嗎?
?她對自己說:他們的結(jié)識一開始就是一種錯誤。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
過是一個假證件,它使托馬斯想入非非。他們相愛,但他們都使對方的生活如地獄一般。
相愛的事實,僅僅能證明這不是他們的錯,不是他們的行為,以及變化無常的感情的錯,
而是他們不相配:他是強壯的,她是虛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說一個句子停三十秒。她
就象自己的祖國,結(jié)結(jié)巴巴,氣喘吁吁,說不出話??墒?,當這位強者都弱得不能傷害
這位弱者時,弱者也就不得不強起來以離去。她對自己說著這些,把臉貼在卡列寧毛茸
茸的頭上說:“對不起,卡列寧,看來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p>
28
?她擠進火車廂的一個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頭頂?shù)男欣罴苌?,然后坐下來,卡列?br/>
就靠著她的腿蹲著。這時,她老想著她和母親住在一起時,她供職的那個餐廳里的廚師。
那人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在背后侮辱她,不厭其煩地當著每一個人的面問她打算什么時
候跟他去睡覺。想起這樣一個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厭惡的典型??涩F(xiàn)在,她能想
象的,就是仰視著他,對他說:“你總是說想和我睡覺,行,我在這里呢。”
?她希望做點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馬斯那兒去,希望殘酷地毀掉這七年的生活。這
是暈眩,一種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們也許可以稱這種暈眩為一種虛弱的自我迷醉。一個人自覺軟弱質(zhì),決定寧可屈
從而不再堅挺,就是被這種軟弱醉倒了,甚至會希望變得更加軟弱,希望在大庭廣眾中
倒下,希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試圖勸說自己搬出布拉格,放棄攝影師的工作,回到托馬斯的聲音曾經(jīng)引誘過她
的小鎮(zhèn)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花些時間處置各種現(xiàn)實問題,只得推遲離去的日
子。
?第五天,托馬斯突然回來了,卡列寧向他猛撲過去。這一刻,他們還來不及互相作
出必要的表示。
?他們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后,他們就象兩個從未吻過的戀人那樣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嗎?”他問。
?“是的?!彼卮?。
?“你去過雜志社啦?”
?“打了一個電話?!?br/>
?“是嗎?”
?“沒有什么事干,我在等著?!?br/>
?“為什么?”
?她沒有回答。她不能告訴他,她一直在等著他.
29
?現(xiàn)在,我們回到了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時刻了。托馬斯煩悶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厲害,直
到深夜都未能入睡。
?特麗莎很快也醒了(俄國飛機在布拉格盤旋,噪音使人無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
是因為她而回來的,因為她,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F(xiàn)在,他再也不要對她負責了,而
她要對他負責。她感到,她似乎還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來勝任地肩負這種責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現(xiàn)在房門口之前,教堂的鐘正敲六點。而他們第一次見
面那天,她下班也是六點。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條黃|色*的凳子上,也聽到鐘樓里的鐘正
敲六點。
?不,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種美感,治療著她的沈郁,給了她繼續(xù)生活的新的意志。
機緣之鳥再一次飛落肩頭閃閃發(fā)光。她眼含淚花,傾聽著身邊的呼吸聲,感到說不出的
抉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