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子外是一個山坡,長滿了枝干歪扭痙攣的蘋果樹。密密樹林在山坡之上占據(jù)了一
大塊空間,山嶺的曲線一直伸向遠(yuǎn)方。黃昏降臨的時候,皎潔的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
特麗莎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門檻上。一輪玉盤懸在尚未黑下來的夜空,看似人們早上
忘記關(guān)掉了的一盞燈,一盞靈堂里的長明燈。
?沿著山坡生長出來的彎彎蘋果樹,沒有一棵離得了他們的扎根之地,正如無論是托
馬斯還是特麗莎都離不了他們的村莊。他們已經(jīng)賣掉了小汽車、電視機、收音機,這樣
才從一位搬家進(jìn)城的農(nóng)民那里買來了一棟小小的房舍和花園。
?對于他們來說,鄉(xiāng)村生活是他們唯一的逃脫之地。只有在鄉(xiāng)村,人員才會出現(xiàn)經(jīng)常
的緊缺,居住設(shè)施才會富余寬松。去地里或樹林里干活,不會有人來找麻煩看你過去的
政治表現(xiàn),也沒有人嫉妒你。
?特麗莎慶幸自己終于放棄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對她的侵?jǐn)_,還有在托馬斯頭發(fā)
上留下隱名女人的下體氣味。警察局不再來糾纏了。同工程師的那段插曲與佩特林山上
一幕混為一體,她很難說清那是真實還是夢境。(事實上那工程師是秘密警察雇傭的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來幽會并且不再與同一個女人來往的男人,也并不
少見。)
?不管怎樣,特麗莎高興地感到她終于達(dá)到了目的:她和托馬斯單獨生活在一起了。
是單獨?讓我說得更準(zhǔn)確一些:“單獨”生活,意昧著與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斷關(guān)
系,把他們的生活一刀兩斷。然而,他們還是生活在人們的陪伴之下,與這里的鄉(xiāng)下人
工作在一起,完全感到溫暖如家。他們經(jīng)?;ハ啻T。
?他們那天在有俄國街名的礦泉區(qū),碰到那位地方集體農(nóng)莊主席。當(dāng)時特麗莎在自己
心中發(fā)現(xiàn)了一幅田園生活的圖景。這幅圖景來自她曾經(jīng)讀過而且至今記得的書本,或者
來自她的先輩。這是一個和諧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大家庭里,有著共同
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常規(guī):星期天的教堂禮拜,男人們得以避開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
期六在小酒店廳堂里的樂隊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當(dāng)局管治下的鄉(xiāng)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樣了。教堂在附近的村莊里,沒
有人到那里去;小酒店變成了辦公室,男人們找不到地方聚會和喝啤酒;青年人也沒有
地方跳舞。教堂慶典假日已被禁止,沒有人關(guān)心非宗教的種種取代性*活動。最近的電影
院也在十五英里外的小鎮(zhèn)上。這樣,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勞累下來,他們只能把自
己關(guān)在四壁之內(nèi),被散發(fā)出襲人寒氣般怪昧的現(xiàn)代家具所環(huán)繞,呆呆地看一陣閃來閃去
的電視。他們除了晚飯前順路到某個鄰居家扯一兩句閑話以外,從不到別人家去做客。
他們都夢想著搬進(jìn)城去。這樣的農(nóng)村生活對他們來說,哪怕微乎其微的一點趣味也沒有。
?沒有人愿意在這里定居,也許正是這一事實使zheng府放松了對農(nóng)村的控制。一個農(nóng)民,
不再擁有自己的土地,僅僅只是個耕地的勞動力,便無須再對什么家鄉(xiāng)成工作盡心盡力。
他沒有什么可以失去,沒有什么值得害怕。這種冷漠的結(jié)果,是農(nóng)村保存了更多的自由
和自治。集體農(nóng)莊主席不是從外面派來的(象城里所有高層的經(jīng)理那樣),是村民們從
他們自己當(dāng)中推選出來的。
?人人都想離開,于是特麗莎和托馬斯就成了一種例外的情況:是自覺自愿來的。村
民們都想爭得機會,以便去鎮(zhèn)上東游西蕩混上一個白天,特麗莎和托馬斯卻情愿呆在鄉(xiāng)
下,這樣的話,不用多久,他們對村民們的了解,比村民們的互相了解還要多。
?集體農(nóng)莊主席成了他們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一個老婆、四個孩于,一頭喂得象狗
一樣的豬。豬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這個村莊的驕傲和主要興趣焦點。它可以回答主
人的召喚,總是很干凈,有粉紅色*的皮肉,踏著四蹄大搖大擺,很象一個大腿粗壯的婦
人踩在高跟鞋上。
?卡列寧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圍著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與對方
交上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愛它勝過愛村子里的狗類。確實,他對狗類除了蔑視外別
無任何好感。這些狗總是被套在他們的狗舍里,老是傻頭傻腦并且毫無目的地叫嚷不休。
我平心而論,卡列寧極為欣賞自己與豬的友誼,正確地估計了自己同類的價值。
?主席很高興幫助他以前的外科醫(yī)生,盡管他同樣處在發(fā)愁的時候,辦不了更多的事。
托馬斯當(dāng)上了小卡車司機,把農(nóng)莊工人送到地里去,還拉點設(shè)備什么的。
?集體農(nóng)莊有四個大大的奶牛棚,還有一棚小母中,共四十頭。特麗莎負(fù)責(zé)照管這些
牛,每日兩次把它們送到草場去。一些較近又較為容易進(jìn)入的草場,都要被割得光禿禿
的了,她只好超著中群到山地里去放牧,漸漸地越找越遠(yuǎn),越跑越寬,一年下來,就把
四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牧場都跑了個遍。如同在她小鎮(zhèn)的青春歲月里那樣,她總是帶著一本書,
白日來到牧場上,便開始把它打開,讀起來。
?卡列寧總是陪著她,見到小奶?;顫姷眠^分,或者試圖擺脫人的控制,它就學(xué)會了
豬搞叫,顯然把這一切于得有滋有昧。他毫無疑義是他們?nèi)齻€中間最快活的一個。他前
所未有地取得了時鐘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鄉(xiāng)村生活中無即興可言,特麗
莎和托馬斯的衣食起居都越來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時間表。
?一天午飯后(這個時候他們都有一個小時的閑暇),他們帶上卡列寧到屋后的小山
坡上散步?!拔也幌矚g他跑起來的樣子?!碧佧惿f。
?卡列寧的一條后腿有點跛。托馬斯彎腰細(xì)心查看了一番,發(fā)現(xiàn)在跗關(guān)節(jié)附近有一處
小小的傷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寧置于卡車駕駛座前,順路帶他去相鄰的一個村莊,找一位本地
的獸醫(yī)。一個星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獸醫(yī),回家時來了一個消息:卡列寧得了癌癥。
?托馬斯花了三天時間,加上獸醫(yī)的幫忙,給他動了手術(shù)。托馬斯帶他國家時,他還
沒有完全解除麻醉。他睜著眼,嗚咽著,躺在他們床邊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的一只大
腿上,切口和縫合的六針令人心痛地明顯可見。
?最后,他試圖站起來。他失敗了。
?特麗莎一陣恐慌,擔(dān)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著急,”托馬斯說,“他還在麻醉之中?!?br/>
?她試著把他抱起來,但被他咬了一口。這是他第—次咬她。
?“他認(rèn)不出你,”托馬斯說,“他不知道你是淮?!?br/>
?他們把他抱到床上,沒過多久,他和他們一樣睡著了。
?凌晨三點鐘,他突然把他們弄醒,播著尾巴爬到他們身上,一個勁地貼上來蹭著,
怎么也不滿足。
?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們弄起來!往常他總是等著他們中間的一個醒來,然后才敢于
往他們身上跳的。
?現(xiàn)在還是深夜,他卻無法控制自己地突然來了。誰能說出他在康復(fù)的路途上走了多
遠(yuǎn)?誰知道他正在同什么幽靈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親愛的朋友在一起,他似乎正強
迫他們來分享一種極度的歡欣,一種回歸和再生的歡欣。
2
?《創(chuàng)世紀(jì)》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是為了讓人去統(tǒng)治魚、禽和其他一
切上帝的造物。當(dāng)然,《創(chuàng)世紀(jì)》是人寫的,不是馬寫的。上帝是否真的賜人以統(tǒng)轄萬
物的威權(quán),并不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上,倒有點象這么回事,是人發(fā)明了上帝,神化了
人侵奪來的威權(quán),用來統(tǒng)治牛和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中,宰殺一匹鹿和一
頭牛的權(quán)利也是全人類都能贊同的。
?我們受賜于這種權(quán)利的原因,是我們站在等級的最高一層。但是如果讓第三者進(jìn)入
這場競爭——比方說,一個來自外星的訪問者,假如上帝對這個什么說:“子為眾星萬
物之主宰”——此刻,《創(chuàng)世紀(jì)》的賜予就成為了問題。也許,一個被火星人駕馭著拉
套引車的人,一個被銀河系居民炙烤在鐵架上的人,將會回憶起他曾經(jīng)切入餐盤的小牛
肉片,并且對牛(太遲了?。┯兴鶅?nèi)疚和懺悔。
?特麗莎伴著牛群行走,趕著它們,為職責(zé)所迫而對它們給以約束,因為小牛們活蹦
亂跳,愛往地里跑。卡列寧總是陪著她,天天如此隨她去草場已有兩年了。他總是樂于
對牛群的嚴(yán)厲,沖著它們吼叫,維護自己的權(quán)威(他的上帝給了他統(tǒng)治牛類的威權(quán),他
為此而驕傲)。然而今天,他實在困難重重,—靠三條腿一跛一跛,第四條腿上還帶著
正在化膿的傷口。特麗莎總是彎下腰去撫摸他的背脊。很清楚,動手術(shù)兩個星期之后,
癌癥還在繼續(xù)擴散,卡列寧將每況愈下。
?路上,他們碰到一位鄰居,那女人腳踏套鞋急著去中棚,卻停了夠長的時間來問:
“這狗怎么啦?看起來一跛一拐的?!薄八昧税┌Y,”特麗莎說,“沒希望了?!彼?br/>
喉頭梗塞,說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麗莎的淚水,差點冒起火來:“天吶,不要跟
我說了,你要為一條狗嚎掉一條命呵!”她并無惡意,是個好心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
麗莎。特麗莎懂得的。在鄉(xiāng)村這一段時光里,她已經(jīng)意識到,如果鄉(xiāng)親們象她愛卡列寧
一樣也愛著每一只兔子,那么他們就不可能屠殺任何禽獸,他們和他們的禽獸就都要餓
死。但是,眼下這位婦人的話還是使她一震,覺得不夠友好。“我懂的?!彼槒牡鼗?br/>
答,很快轉(zhuǎn)過身子徑自走了。她對狗所承擔(dān)的愛,使她感到隔絕和凄涼。她摻然地笑笑,
對自己說,她需要把這種愛藏得更深些不至于招人耳目。人們想到某人愛著一條狗的話,
必然會紛紛義憤。但如果哪個鄰居發(fā)現(xiàn)特麗莎對托馬斯不忠,卻會在她背上開玩笑地拍
上一掌,作為暗中團結(jié)一致的信號。
?象平常一樣,特麗莎在山路上繼續(xù)走著,看著她的?;ハ鄶D擦,想到這是些多么好
的小牲口。安詳、誠實,有時候孩童般地活潑,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態(tài)的老人。沒有什
么比牛的嬉戲更使人動心了。特麗莎在它們的一些滑稽動作中得到樂趣,不禁想到(兩
年的鄉(xiāng)村生活中,這個觀念一直在不斷地向她閃回),一個人簡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蟲,
如同絳蟲寄生在人身上:我們吸血鬼一樣吸吮著牛-乳-。非人類的生物可能在他們的動物
學(xué)書本里是這樣來界定人的:“人,牛的寄生物?!?br/>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把這個界定當(dāng)作一個玩笑,用一種自覺優(yōu)越的哈哈笑聲把它打發(fā)。
但是特麗莎是認(rèn)真對待它的,因此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某種不安全的地位:這種觀點很危險,
正在使她與人類的其他人拉開距離。盡管《創(chuàng)世紀(jì)》說上帝給予了人對所有動物的統(tǒng)治
權(quán),我們還是可以解釋,這意昧著上帝僅僅是把它們交付給人來照看。人不是這顆星球
上的主人,僅僅是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終應(yīng)該對管理負(fù)責(zé)。笛卡兒向前邁出了決定性*
的一步:他認(rèn)為人是“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毫無疑義,他的這一步與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胤裾J(rèn)動物有靈魂,有著深深的聯(lián)系。笛卡兒說,
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野物僅僅是一種自動機,一種能活動的機器。一個動物感
覺傷心,這不是傷心,只是一種不中用了的裝置發(fā)出刺耳噪聲。一輛馬車的輪子咬咬嘎
嘎作響,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而己。所以,我們毫無理由為一條狗在實驗室被
活活剖開而悲傷。
?牛群開始吃草了,特麗莎坐在一個樹樁上,身邊的卡列寧把腦袋擱在她的膝頭上。
她回憶起約摸十年前在報上讀過的一條補白新聞,僅僅兩行宇,談的是在俄國某個確切
的城市,所有的狗怎樣被統(tǒng)統(tǒng)射殺。這是一篇不顯眼而且看來沒什么意義的小文章,但
正是它,使她深深感到了對祖國那個超級鄰居的絕對恐怖。
?這篇文章是后來一切事情的預(yù)兆。入侵后開始的幾年,恐怖統(tǒng)治還不怎么典型。整
個民族沒有一個人在實際行動上贊同占領(lǐng)當(dāng)局,占領(lǐng)者們不得不搜尋出少許例外,把他
們推上臺。但是他們能到哪里去找呢?對當(dāng)局的忠誠和對超級鄰居的熱愛都死了。他們
只能找那些為了什么事來報復(fù)生活的人,找那些腦子里總想報仇泄憤的人。然后,他們
不得不注重、培養(yǎng)和保持這些人的侵略挑釁素質(zhì),給他們一些臨時的代用品進(jìn)行實踐。
他們看中的代用品就是動物。
?很快,報紙開始推出特寫專欄,組織讀者來信運動,比方說,要求在市區(qū)范圍內(nèi)消
滅鴿子。鴿子眼看著將遭到滅絕。但最主要的運動矛頭是指向狗。人們?nèi)匀辉谡碱I(lǐng)的大
禍中惶恐不寧,電臺、電視臺以及報紙卻大談特談其狗:它們怎樣弄臟了我們的街道,
怎樣亂喊亂叫,怎樣危及我們孩子們的身體健康,百弊無利,百害無益,而且還得繪它
們東西吃。他們煽起的熱潮如此喪心病狂,以至特麗莎一直害伯哪位瘋狂的暴徒會來傷
害卡列寧。僅僅一年以后,積累起來的怨很(怨恨一直在發(fā)泄,落到動物頭上只是作為
一種訓(xùn)練),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標(biāo):人。人們開始從工作崗位上被趕走,被逮捕,被投
入審判。動物終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卡列寧把頭靜靜地擱在特麗莎的膝頭上,她不停地?fù)崦硪恍┫敕ㄓ衷谀X子
中閃現(xiàn):對自己的同類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功績。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對待其他村民,
是因為不這樣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里。即使是對托馬斯,她的愛舉也是出于責(zé)任,因
為她需要他。我們從來不能確定地指出,我病人際關(guān)系中的哪一部分是我們感情的結(jié)果
——出自愛慕、厭惡、仁慈,或者怨恨——還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種永恒的力
量所預(yù)先決定。
?真正的人類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純凈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無權(quán)力的
時候它才展現(xiàn)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其基本的測試(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見),
包括了對那些受人支配的東西的態(tài)度,如動物。在這一方面,人類遭受了根本的潰裂,
潰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紋都根源于此。
?有一頭牛對特麗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來,用棕色*的大眼睛盯著她。特麗莎認(rèn)出了
這頭中,一直叫它瑪克塔。她總是樂于給所有的牛取名字,不過牛太多了,她做不到。
不久以前,大約是四十年以前,村莊里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個名字就意昧
著有一顆靈魂的話,我可以說,這些中都有一顆憎惡笛卡兒的靈魂)。但是后來,各個
村莊都變成了大集中的工廠。牛只能在牛欄里五碼見方的一塊小地方畢其終身。從那以
后,它們就沒有名字了,成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動的機器)。世界證明了笛卡
兒是正確的。
?特麗莎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坐在樹枝上,撫摸著卡列寧的頭,反復(fù)思索
著人類的濱裂。我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另一幅圖景:尼采離開他在杜林的旅館,看見一個車
夫正在鞭打一匹馬。尼采跑上前去,當(dāng)著車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馬頭放聲大哭起來。
?這件事發(fā)生在1889年,當(dāng)時尼采也正在使自己離開人的世界。換一句話說,他的精
神病就是在那時爆發(fā)了。但是正基于這個原因,我覺得他這一動作的廣闊內(nèi)涵是:尼采
正努力替笛卡兒向這匹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這是他最終與人類的快別)就是在他抱
著馬頭放聲痛哭的一瞬間開始的。
?這就是我所熱愛的尼采,正如我所熱愛的特麗莎——一條垂危病狗把頭正擱在她的
膝蓋上。我看見他們肩并著肩,一齊離開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條大道上正前進(jìn)著人類,
“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3
?卡列寧生出了兩個面包圈和一只蜜蜂,對自己的后裔目不轉(zhuǎn)睛,驚訝不已。兩個面
包圈當(dāng)然絕對安詳,只有蜜蜂搖搖晃晃轉(zhuǎn)著圈,好象中了毒,過了一會兒,它升起來,
飛走了。
?這事發(fā)生在特麗莎的夢里。等托馬斯醒來,她告訴了他。兩人都從這個夢里找到了
確切的安慰。這個夢把卡列寧的疾病變成了孕生,生產(chǎn)的一幕和生下來的東西又可笑又
動人:兩個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她再次被一些不合理輯的希望所糾纏。她下了床,穿上衣。隨著外出買牛奶,面包、
面包圈等等,這里的一天又開始了。她叫上卡列寧,發(fā)現(xiàn)對方除了抬頭以外沒有其他反
應(yīng)。這是他第一次拒絕參加自己努力建立起來的常規(guī)儀式。
?她撇下他獨自去了。“卡列寧呢?”柜臺里的女人已經(jīng)象平常那樣,準(zhǔn)備好了卡列
寧的面包圈。特麗莎將其放入袋子帶回家,取出來遞給仍然躺在門道里的他,希望他能
過來取定。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托馬斯看出特麗莎心里多么沉重。他用自己的嘴叼住面包圈,面對著卡列寧四肢落
地,慢慢地爬過去,
?卡列寧的眼睛隨著他轉(zhuǎn),似乎透出了一絲興趣的微光,但仍然沒有振作起來。托馬
斯把臉湊到他的鼻子跟前,他身子還是沒有動,但張嘴咬住了面包圈的那一端,想把它
從托馬斯口里拖出去。托馬斯這才松了自己的這一端,好讓卡列寧能夠完全吃掉它。
?還是四肢落地,還是弓若背脊,托馬斯退了一點點,開始狺狺叫,讓對方以為自己
要爭奪面包圈奮力一戰(zhàn)了。一會兒,狗也狺狺叫喚作出反應(yīng)!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卡
列寧還愛玩耍!卡列寧還沒有失去生存的愿望!
?這些狺狺叫聲是卡列寧的微笑,他們希望它能夠繼續(xù)下去,盡可能長久。于是托馬
斯爬回他那里,咬著卡列寧嘴里露出來的面包圈另一端。他們的臉如此貼近,托馬斯可
以嗅到狗的呼吸氣流,可以感到卡列寧鼻上的長毛拂得自己癢癢的。狗又叫出一聲,嘴
巴抽動著;現(xiàn)在他們各自咬住了半個面包圈。卡列寧犯了一個老的策略錯誤:丟下了他
的那半個,希望捕獲主人口中的那半個,總是忘記了托馬斯有一雙手,并不是一條狗。
托馬斯沒有吐出自己口里的半個,順手又撿起了地上的另一半。
?“托馬斯!”特麗莎叫起來,“你要拿走他的面包圈嗎?”
?托馬斯把兩個半塊都放在卡列寧面前的地上,對方很快吞下了一個半塊,叼著另一
半得意洋洋了好一陣,炫耀他的雙雙獲勝。
?他們站在那里看著他,又一次覺得他是在微笑,他的微笑能持續(xù)多久,生活的主題
就能持續(xù)多久,就能抗拒死神的判決。
?第二天,情況確實顯得有了改善。他們吃了午飯,又到了帶他出去作常規(guī)散步的時
間。按照習(xí)慣,他要開始跑步了,在他們之間一會兒前一會兒后從不停歇。然而在這一
天,特麗莎取來皮帶和項圈,只被他興趣索然地看了看。他們努力放出興高采烈的眼光
(為他高興和為了使他高興),給他鼓勁,讓他振作一點。長久的等待之后,他仍然使
他們遺憾,靠著三條腿踉蹌了一下,任她套上項圈。
?“特麗莎,我知道你討厭照相機,”托馬斯說,“但今天帶上吧,你說呢?”
?特麗莎打開了櫥柜,翻找那臺拋棄了多年也遺忘了多年的照相機。“總有一天,我
們會為這些照片高興的,”托馬斯繼續(xù)說,“卡列寧曾經(jīng)是我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曾經(jīng)?什么意思?”特麗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機就擱在她面前的櫥柜里,
伸手可得,但她不愿意彎腰取出來,“我不愿意帶上它。我不去想什么失去卡列寧。你
呢,提起他的時候卻用過去時態(tài)!”
?“對不起?!蓖旭R斯說。
?“沒有什么,”特麗莎溫和些了,“我發(fā)現(xiàn)我每次想他都是用過去時態(tài),我總是把
它們從腦子里趕出去。我不愿意帶照相機,就是這個原因?!?br/>
?他們在沉寂中走著,沉寂是他們不用過去時態(tài)來思索卡列寧的唯一方式。他們不讓
他跑遠(yuǎn)了,久久地與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沒有笑,只是伴隨他們走著,用他
的三條腿一跛一跛。
?“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我們,”特麗莎說,“他并不想散步,只是為了讓我們快樂。”
?她的話中透出一種悲哀,她還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快樂的。他們不是沒有悲哀而快樂,
恰好是因為悲哀而快樂。他們拉緊了手,眼睛中都閃動著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條跛腳的
狗代表了他們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會兒。使他們極為沮喪的是,卡列寧停住了,往回走去。他們也只得轉(zhuǎn)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麗莎走進(jìn)屋時正碰上托馬斯在讀一封信。聽到門
開了,他把信插入另外一沓紙當(dāng)中。但她還是看見了這一動做,出門的當(dāng)兒還注意到對
方把那封信塞到了衣袋里。不過他忘記了信封。特麗莎看見他離家出門,立即把信封找
來細(xì)細(xì)研究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跡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測這是出自女人之
手。
?他回家來,她淡淡地問來了什么信沒有。
?“沒有。”托馬斯的話給特麗莎注入了一種絕望,比絕望更糟糕,因為她對此已經(jīng)
漸漸不習(xí)慣了。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里有個秘密情人,要是那樣就完了,但絕不可能。
她清楚他在每分鐘工余時間里做的一切。他一定是與布拉格的某個女人藕斷絲連,那個
女人與他來說意義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頭發(fā)上留下下體氣昧以后,他居然還想著
她。特麗莎不相信托馬斯會為了那個女人而離開自己,但是他們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幸福,
看來被幾句謊言玷污了。一個舊的念頭向她閃回來:她的歸宿是卡列寧,不是托馬斯。
他走了之后誰來給他們的歲月之鐘上發(fā)條呢?
?思想推向未來,一個沒有卡列寧的未來,特麗莎有一種被拋棄之感。
?卡列寧正躺在角落里嗚嗚哀鳴。特麗莎走入花園,目光落在兩裸蘋果樹之間的一塊
草地上,想象在那里埋葬卡列寧。她把鞋跟扎入泥土,在草叢里劃出一個長方形。這里
將是他的墓穴。
?“你在干什么?”托馬斯很驚奇,象幾個小時前她看見他讀信時的驚奇一樣。
?她沒有答話。托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顫抖了,他緊緊抓住它們。
但她把手掙脫出去。
?“這是卡列寧的墓?”
?她沒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終于使他爆發(fā):“你先是責(zé)怪我,說我想他的時候用什么過去
時態(tài),而接下來你干了些什么?你到這里來安排后事!”
?她轉(zhuǎn)身用背沖著他。
?托馬斯退回自己的房間,狠狠地關(guān)上門。
?特麗莎走過去,推開門:“別成天想著你自己,至少也得為他考慮考慮吧,”她說,
“你把他鬧醒了,他現(xiàn)存又開始嗚咽了?!?br/>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剛才狗并沒有睡著),知道自己的所為就象最粗俗的潑婦,
一心要刺病人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馬斯躡手躡腳走進(jìn)卡列寧躺著的房間,但她不愿讓他單獨與狗呆在一起。他們一
人一邊,雙雙把頭向卡列寧湊過去。這一動作中沒有什么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們
各自都是單獨的。特麗莎與她的狗共處,托馬斯則同他的狗共處。
?他們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說來也慘,他們就—直這樣呆著,度過了卡列寧最
后的時光。
4
?為什么對特麗莎來說,“牧歌”這個詞如此重要?
?我們都是被《舊約全書》的神話哺育,我們可以說,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們心中的
一幅圖景,象是對天堂的回憶: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條指向未知的直線,不是一種
冒險。它是在已知事物當(dāng)中的循環(huán)運動,它的單調(diào)孕育著快樂而不是愁煩。
?只要人們生活在鄉(xiāng)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懷
抱,他們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為如此特麗莎在礦系區(qū)遇到集體農(nóng)莊
主席時,便想象出一幅鄉(xiāng)村的圖景(她從未在鄉(xiāng)村生活也從不知道鄉(xiāng)村),為之迷戀。
這是她回望的方式——回望天堂。
?亞當(dāng),探身于井口,卻沒有意識到他看見的就是自己。他不會懂得特麗莎還是小姑
娘的時候,何以要站在鏡子面前試圖透過自己的身體看到靈魂。亞當(dāng)有點象卡列寧。特
麗莎曾經(jīng)玩了個游戲,讓他面對鏡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認(rèn)自己的形象,帶著一
種難以置信的無所謂,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陣。
?亞當(dāng)與卡列寧的比較,把我引向了一種思索:在天堂里人還不是人。更準(zhǔn)確地說,
人還沒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來?,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被拋擲出來很長的時間了,循一條直
線飛過了時間的虛空。在什么深層的地方,還是有一根細(xì)細(xì)的繩子縛著我們,另一頭連
向身后遠(yuǎn)處云遮霧繞的天堂。亞當(dāng)在那里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從未疑
心那井里出現(xiàn)的淡黃|色*一團就是他自己。對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愿意成為人的渴望。
?她還是孩子的時候,無論何時走道母親帶有經(jīng)血污痕的衛(wèi)生紙,就感到作嘔,恨母
親竟然寡廉鮮恥不知把它們藏起來。然而卡列寧畢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它
每六個月來一次,一次長達(dá)兩個星期。為了不讓他弄臟房子,特麗莎在他的兩腿之間塞
上一迭脫胎棉,用一條舊短褲包佐,再用一條長絲線很巧妙地把它們緊緊系在身子上。
她看著這個能對付每次整整兩個星期的裝備,笑了又笑。
?為什么狗的行經(jīng)使她開心和歡心,而自己行經(jīng)卻使她惡心呢?對我來說答案似乎是
簡單的:狗類不是從天堂里放逐出來的。卡列寧絕不知道肉體和靈魂的兩重性*,也沒有
惡心的概念。這就是特麗莎與他在一起時感到如此輕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為如此,
把一個動物變成會活動的機器,一頭中變成生產(chǎn)牛奶的自動機,是相當(dāng)危險的。人這樣
做,就切斷了把自己與天堂連接起來的線,在飛越時間的虛空時,他將無所攀依和無所
慰藉。)
?從這堆混亂的念頭里,特麗莎生出一種擺脫不開的褻瀆的思想,她認(rèn)為,聯(lián)系著她
與卡列寧的愛,要比她與托馬斯的愛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她既不想挑剔托馬
斯也不想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宣稱他們彼此能有更多的愛,她的感覺是給出一種人
類情侶的本性*。人類男女之愛對于人與狗之間存在的友愛來說(至少在最佳例證中是如
此),預(yù)先就低了一等。人類歷史上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這完全是一種無我的愛:特麗莎不想從卡列寧那里獲取什么,從未要求他給予愛的
回報。她從未問過自己那種經(jīng)常折磨人類情侶們的問題:他愛我嗎?他是不是更愛別人?
他比我愛他愛得更多嗎?也許我們所有這些關(guān)于愛情的問題,這些度量、測定、試探以
及對愛情的挽救,都有一個附加效果,就是把愛情削弱。也許我們不能愛的原因,就是
我們急切地希望被人愛,就是說,我們總是要求從對象那里得到什么東西(愛),以此
代替了我們向他的奉獻(xiàn)給予,代替了我們對他的無所限制和無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麗莎照卡列寧原來的樣子接受了他,沒有幻想什么去試圖改變他,一開始
就贊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從狗的生活中脫離出來,也不嫉妒他的秘密私通。她訓(xùn)練
他的動因不是要改變他(如一個丈夫試圖改造妻子和一個妻子試圖改造丈夫),只是給
他提供一些基本語言,使他們能夠交際和一起生活。
?再有:沒有人迫使她去愛卡列寧,愛狗是自愿的。(特麗莎再次回想起母親,對發(fā)
生在她們之間的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親是村莊里眾多婦女中的一個,她滿可以很容易
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粗野也能將就將就。哦,只要她母親是一個陌生人!從孩提時代起,特
麗莎的面容就被母親霸占,她的“我”就被母親沒收,她對母親的這種方式感到羞恥。
比這更糟糕的是那種長者的命令,“愛你的父親和母親”。這種命令強迫她去同意那種
霸占,去呼應(yīng)那種侵略性*的愛。特麗莎與母親的決裂并不是母親的過錯。特麗莎與母親
決裂,不光因為對方是她觀在當(dāng)著的這個母親,而因為她是一個母親。)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能給其他人一種牧歌式的禮贈,只有動物能這樣做。動物不是
從天堂里放逐出來的。狗和人之間的愛是牧歌式的。從來不知道有什么沖突,有什么忽
發(fā)沖冠的壯景;從來不知道什么發(fā)展演變。卡列寧在特麗莎和托馬斯周圍的生活基于一
種重復(fù),他期待他們也同樣如此。
?如果卡列寧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狗,肯定早就對待麗莎說了:“看,我病了,天天
往嘴里送面包圈也厭煩了,你能帶點別的什么東西來嗎?”就在這里,整個人類的困境
得到了展現(xiàn)。人類的時間不是一種圓形的循環(huán),是飛速向前的一條直線。所以人不幸福;
幸福是對重復(fù)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對重復(fù)的渴求。特麗莎心里想。
?集體農(nóng)莊主席下工后,帶著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麗莎時總忘不了說一句:
“他干嘛這么遲才到我這里來呢?早來一點,我們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他和我,哪
個娘們耐得住這兩個豬娃的誘惑?”那一刻,豬就訓(xùn)練有素地哼哼呼呼嚕嚕一陣。特麗
莎雖然預(yù)先就確切地知道了對方要說什么,但每次都大笑了。這個玩笑多次重復(fù),還是
沒有失去煽力。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環(huán)境里,連幽默,也受制于重復(fù)這條甜蜜的法律。
5
?狗比起人類沒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條是極為重要的:法律沒有禁止對狗給予無痛苦
致死術(shù);動物有權(quán)利得到一種仁慈的處死??袑幰揽咳龡l腿行走,更多的時候是躺在
角落里嗚嗚地啜泣。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們沒有權(quán)利讓他毫無必要地遭罪。但是,他
們原則上同意了這一點,仍然不得不面對著決定時間的苦惱,即什么時候他的遭罪確實
是毫無必要了呢?在哪一個瞬間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續(xù)了?
?如果托馬斯不是一個醫(yī)生那該多好!他們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后面去,可以去把獸醫(yī)
找來,請他給狗打上一針,讓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馬斯堅持他不能自己來打針,得把獸醫(yī)請來做
這件事。后來他又意識到,如果這樣他可以把一種禁止人類享受的特權(quán)提供給卡列寧:
讓死神具有他親愛者的外觀。
?卡列寧整夜都在嗚咽。早上,托馬斯摸了摸他的腿,對特麗莎說:“不用等了?!?br/>
?只有幾分鐘他們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麗莎進(jìn)去看看卡列寧。他還躺在角落里,全
然沒有感覺(甚至托馬斯摸他的腿時也不認(rèn)人),但一聽到門響看見特麗莎進(jìn)來,便豎
起腦袋看著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視,幾乎有些害怕。他從不用這種眼光去看托馬斯,只是看她。而
且即使看的話,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凝重強烈。這不是一種絕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
種令人驚恐的注視,是不堪承受的信任。這種注視是一種急渴的疑問。卡列寧在一生中,
總是等待著特麗莎的回答,現(xiàn)在又努力讓她知道(比平時更急切),他正準(zhǔn)備著聽取來
自特麗莎的真理。(從特麗莎口里出來的一切都是真理,連她命令“坐”、“躺下”,
他都視為真理,作為他生命的意義而確認(rèn)不疑。)
?他令人驚恐和信任的目光沒有持續(xù)多久,頭垂下去擱在兩只前爪上。特麗莎知道,
再也不會有誰象他那樣看自己了。
?他們沒有給他喂過糖果,最近她才給他買來了一些巧克力塊。她把它們從箔紙里剝
出來,碎成小塊小塊的繞著他放了一圈。她又取來一碗水,讓他明白什么都有了,他可
以獨自在家里呆上幾個小時。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極度厭倦。即使被巧克力環(huán)繞著,
他的頭抬也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邊摟住他。他艱難而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嗅嗅她,舔了她一兩下。他舔著
的時候,特麗莎閉上了眼睛,好象要永遠(yuǎn)記住這一切。她又把臉的另一邊就過去讓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時分才轉(zhuǎn)回來。托馬斯還沒有回家??袑幦?br/>
然躺在巧克力的環(huán)繞之中,聽到她進(jìn)門,仍然沒能把頭抬起來。一條腿已經(jīng)腫起來了,
瘤塊轉(zhuǎn)移到新的位置。她注意到有些淡紅色*的(不象血)滴狀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貼著他躺下來,伸出一條手臂攬住他的身體,閉上了自己的雙眼。她聽到
有人敲門?!按蠓?,大夫!豬來啦!是豬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氣力去同什么人談話,
沒有動也沒有打開眼睛。“大夫,大夫!是豬家父子來啦!”一會兒,沒有聲息了。
?托馬斯半個小時之后才回來,沒吭一聲徑直去了廚房準(zhǔn)備打針。他進(jìn)入房間時,特
麗莎已經(jīng)站起來,卡列寧也掙扎著起了身。他一看見托馬斯就微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麗莎說,“他正在微笑吶?!?br/>
?她有一種懇求的神情,試圖贏得一種短暫的延緩,但沒有強求。
?她慢慢地在長沙發(fā)上鋪開了一張床單,床單的白色*底子上有著紫色*點子的圖案。她
早就把一切小心地準(zhǔn)備好了,考慮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預(yù)先設(shè)想了卡列寧的死。(哦,
我們確實提前夢想著我們所愛的一切行將死去,這是多么恐怖?。?br/>
?他已經(jīng)再沒有氣力跳上沙發(fā)了。他們一起動手把他抱上去。特麗莎把他放在托馬斯
旁邊,托馬斯檢查他余下的三條好腿,尋找多少算得上突出一些的血管,用剪子切開了
皮。
?特麗莎跪在沙發(fā)旁邊,讓卡列寧的頭緊緊地貼著自己的頭。
?托馬斯叫她緊緊抓住那條腿,免得他難于下針。她照著做了,但沒有讓自己的臉離
開卡列寧的頭。她一直溫和地對卡列寧說著話,而他也僅僅想著她,并不害怕,一次次
舔著她的臉。特麗莎喃喃低語:“不要怕,不要怕,你不會感到疼的。你要想一想松樹
和兔子,你還有很多牛,摩菲斯特也在那里,不要怕……”
?托馬斯把針頭插進(jìn)血管,推動了柱塞??袑幍耐瘸榇ち艘幌?,呼吸急促有好幾秒
鐘,然后停止了。特麗莎仍然跪在沙發(fā)旁邊的地板上,臉埋在他的頭毛里。
?一會兒,他們都得回頭去工作,把狗留在沙發(fā)上,留在白底紫色*點子的床單上。
?他們黃昏時分回來了。托馬斯走進(jìn)花園,找到了特麗莎在兩顆蘋果樹之間用鞋跟劃
出的長方形,開始挖洞。他精確地遵循特麗莎的標(biāo)示,希望一切都符合她的愿望。
?特麗莎和卡列寧留在房里。她害怕下葬的時候他還活著,將耳朵貼近他的嘴,覺得
自己聽到了一種微弱的呼吸聲,退一步,似乎看財他胸膛細(xì)微的起伏。
?(不,她聽到的呼吸聲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身體從來都有細(xì)微的顫動,她才有了
狗動的印象。)
?她從提包里找出一面鏡子,送到他的嘴前。鏡面如此模糊不清,她以為自己看見了
上面有水珠,水珠當(dāng)然是狗的呼吸弄出來的。
?“托馬斯,他還活著!”托馬斯拖著兩只帶泥的靴子走進(jìn)房門時,她叫起來。
?托馬斯彎腰看了看,搖搖頭。
?他們將墊著他的床單各扯一端,特麗莎是低的一頭,托馬斯是高的一頭,把他抬起
來送往花園。
?特麗莎感覺到手中的被單有些濕潤,想起他是濕津津進(jìn)入我們生活的,現(xiàn)在又濕津
津而去,她高興地感觸到手中的潮濕,他最后的招呼致意。
?他們來到蘋果樹前把他放下來。她朝坑穴俯下身去,拾掇床單讓它能完全蓋住卡列
寧。真是不堪想象,泥土就要把他掩埋了,雨水將要洗在他赤裸的身上。
?她轉(zhuǎn)回房去取來了他的項圈、皮帶,還有早晨以后動也沒動的一滿捧巧克力,把它
們?nèi)客读讼氯ァ?br/>
?坑穴邊是挖出來的一堆新土,托馬斯一鏟一鏟把土填回去。
?就在這時,特麗莎回想起她的夢:卡列寧生出了兩個面包圈和一只蜜蜂。突然,這
幾個詞聽起來有點象墓志銘。她想象有一塊紀(jì)念碑立在兩顆蘋果樹之間,上面刻著:這
里安息著卡列寧,他生了兩個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花園已沉入了黃昏,正處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一輪較潔的月亮懸在清空,一盞靈堂
里忘記關(guān)掉了的燈。
?靴子都沾著泥巴,他們把鍬和鏟子送回放工具的地方,那里,他們的工具立了一排:
耙,水桶,鋤頭。
6
?他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在這種時候,特麗莎通常會從身后走過來,靠上去,
把臉貼到他的面頰上。然而這一天她吃了一驚。托馬斯不是在讀書,面前是一封信,盡
管上面打出來的字不超過五行,托馬斯卻不解地久久盯著它發(fā)呆。
?“什么事?”特麗莎額覺心里一沉。
?托馬斯沒有回頭,拿起信遞給她。信上說他當(dāng)日務(wù)必趕到鄰近某鎮(zhèn)的機場去報到。
?他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特麗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新察覺出來的恐懼。
?“我跟你一起去?!彼f。
?他搖搖頭:“他們只要見我一個。”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重復(fù)一句。
?他們坐上托馬斯的小卡車,不知什么時候趕到了機場。霧很濃,他們僅僅能看清機
場上少許幾架飛機模糊已極的輪廓。從一架走到另一架,發(fā)現(xiàn)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不能進(jìn)
去。直到最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有一架飛機的門開了,門口靠著一架活動登機梯。他們爬上
去,接受了門口一位乘務(wù)員的點頭招呼。這是一架小飛機——僅僅能容納三十位旅客—
—眼下座位全空著。他們互相攙扶走入座椅之間的過道,占了兩個相鄰的座位,沒有注
意周圍的一切。特麗莎把頭靠在托馬斯的肩頭,最初的恐懼之潮已經(jīng)退去,被隨之而來
的悲涼取代了。
?恐懼是一種震擊,是高度盲目的瞬間,缺乏任何美的隱示。我們所能看到的是一種
尖銳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著我們。在悲涼這一方面,它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出已
知的東西。托馬斯和特麗莎知道什么東西在等待他們,恐懼之光已失去了它的嚴(yán)厲,溫
和的藍(lán)色*光輝泳浴著這個世界,使它美麗。
?特麗莎讀信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任何對托馬斯的愛,恐懼之感吞滅了所有的感情和
本能。而現(xiàn)在,她意識到自己簡直一刻也不能離開他了。緊靠著池(這時飛機正在沖過
濃濃雨云),她的恐慌消退,漸漸體味到自己的愛,一種她認(rèn)為無邊無際的愛。
?飛機終于著陸。他們走向乘務(wù)員打開的機門,站在登機梯的頂端時仍然互相摟著腰。
他們看見下面站著三個人,都帶著兜帽,握著步槍。沒有什么可以拖延的,在這里根本
不可能逃脫。他們慢慢走下來,腳剛接觸到機場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個舉起槍對準(zhǔn)了
他們。沒有槍聲,但特麗莎感到托馬斯——一秒鐘前還緊靠著她,摟著她的腰——栽倒
在地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撐住自己,倒在水泥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撲在他身上,
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馬斯的身體在眼前飛快地縮小。
她是如此震驚,呆呆地站著如同一根木頭。托馬斯的身體縮得更小了,越來越不太象他,
最后變成了極小極小的一顆,開始滑動,奔跑,飛越停機坪。
?射殺托馬斯的人取下面罩,給了特麗莎一個舒心的微笑,轉(zhuǎn)身開始追擊那個小玩意
兒。小玩意兒東竄西竄,似乎不顧一切地試圖躲避什么東西,找一個藏身之洞。追擊持
續(xù)了一會兒,直到那個人突然一個猛撲才告結(jié)束。
?那人站起來回到特麗莎面前,手里抓著什么東西。是一只兔子,一只害怕得哆哆嗦
嗦的兔子。他將其交給特麗莎。一剎那間,特麗莎的恐懼和悲涼都消失了,高興地把這
只動物抱在懷里,很高興這只兔子屬于她,可以把它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身體。她突然欣
喜地哭了,哭著哭著,直到淚水蒙住了雙眼。她帶著兔子回家,感到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她
的目標(biāo),她想要呆在那里并永遠(yuǎn)不再拋棄的地方。
?她在布拉格的街頭游蕩,沒費什么事就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她小時候同爸爸媽媽一
起住過的房子。但爸爸媽媽已經(jīng)定了。有兩個她不曾見過的人招呼拋,但她知道那是自
己的老祖父和老祖母。他們臉上都有樹皮般的深深皺紋,特麗莎很高興將同他們住在一
起。不過跟下,她希望能與自己的小動物先單獨呆一會兒。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五歲時住
的那間房,當(dāng)時父母決定她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了。
?房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盞燈,那盞燈從未停止過燃燒,似
乎一直預(yù)料到了她的歸來。燈架上棲息著一只蝴蝶,寬大的翅翼上印上了兩個大大的斑
圈。特麗莎知道這只蝴蝶就是自己的終點。她在床上慢慢躺下來,把兔子緊緊貼住自己
的臉。
7
?他正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面前攤著一個已經(jīng)開了的信封和一封信?!昂脦状?br/>
了,我收到一些信,沒有告訴過你,”他對特麗莎說,“是我兒子寫來的。我努力把我
和他的生活完全分開,看我到底落個什么下場。幾年前,他被大學(xué)開除了,眼下在一個
村子里開拖拉機。我們的生活也許是分開了,不過它們還是朝一個方向運動,象平行
線?!?br/>
?“你于嘛從不告訴我這些信?”特麗莎大松了一口氣。
?“不知道。我以為這事令人很不愉快?!?br/>
?“他經(jīng)常寫嗎?”
?“時不時寫?!?br/>
?“寫些什么?”
?“他自己?!?br/>
?“有趣嗎?”
?“是的,有趣。你該記得,他母親是個熱情的追隨當(dāng)局者。這樣,他很早就同她斷
了關(guān)系。后來,他接濟一些象我們這樣倒了霉的人,跟著他們轉(zhuǎn)入了政治活動。他們中
間有些人已下了大牢。但他也跟他們分手了。他在信里,稱他們是‘永遠(yuǎn)革命派’?!?br/>
?“是不是說,他與當(dāng)局講和了?”
?“不,根本不是。他信了上帝,還認(rèn)為這事至關(guān)重要。他說我們不必留意當(dāng)局,完
全不理它,應(yīng)該根據(jù)宗教的指示來度過日常生活。他宣稱,要是我們信上帝,就可以按
我們的行為方式,對付任何形勢,把它們變成他叫作‘人間的天國’的一種東西。他說
在我們國家,教會是唯一能逃避國家控制的自愿者團體。教會幫助他反對當(dāng)局,他真正
信仰上帝,所以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會?!?br/>
?“你為什么不問他?”
?“我以前欽佩信徒,”托馬斯繼續(xù)說,“我以為他們有一種奇異的先驗方式,來察
覺我身邊的事情。你可以說,象特異功能者。但我兒子的經(jīng)歷證明,忠誠實際上是一件
相當(dāng)簡單的事情。他摔了一交,被拋棄了,天主教收留了他。他還不知道天主教是什么,
就行了忠誠。所以決定問題的是感激,很可能。人類的眾多決定都簡單得可怕?!?br/>
?“你給他回過信嗎?”
?“他從沒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說,“郵戳只標(biāo)明了地區(qū)名稱,我只好給那個集體
農(nóng)莊寄了一封信。”
?特麗莎想起自己曾經(jīng)懷疑托馬斯,感到有點羞愧,希望能補償一下自己的過失,有
一種給他兒子做點什么事的沖動:“為什么不給他寫上一句,邀請他來看看我們?”
?“他看起來象我,”托馬斯說?!耙恢v話,上嘴皮扭得象我的一樣。讓我來看自己
的嘴皮劈哩啪啦談什么天國——這個想法莫名其妙。”
?特麗莎哈哈大笑起來。
?托馬斯也與她笑成一團。
?“不要這樣孩子氣,托馬斯!”特麗莎說,“你和你前妻的事,畢竟是一本老帳了,
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又有什么辦法?干嘛因為你自己年輕時找錯了人,來傷害這個孩
子?”
?“坦白地說吧,一想到同他見面,我就怯場。這是主要原因,使我什么也沒干。我
不知道什么東西搞得我這樣頑固,始終不想見他。有時候,你打定主意卻不知道為什么,
慣性*力量使你堅持下去。這東西一年年強化,很難改變。”
?“請他來吧!”她說。
?下午,她從牛棚回來的路上,聽到大路上有人聲。近了,才辨出是托馬斯的小卡車。
他彎著腰正在換輪胎,一些人圍著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看上去象一位老人,頭發(fā)變灰了,今非昔比
了,不在于從醫(yī)生變成了司機,而在于不再年輕了。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與集體農(nóng)莊主席的談話。對方告訴她,托馬斯的車子情況很糟糕。
他象是在開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聽出他是有所擔(dān)心?!巴旭R斯對人里面的東西,比對
機器里面的東西當(dāng)然內(nèi)行得多羅!”他哈哈大笑。接著,他承認(rèn)他去過當(dāng)局那里好幾次,
要求他們同意托馬斯歸隊干本行,哪怕在地方上干干也好。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準(zhǔn)。
?她走到一棵樹的樹干后面,不讓卡車旁邊的人看見自己。她站在那里久久地觀察丈
夫,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自責(zé):他從蘇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錯,他離開布拉格也是她
的錯,甚至就是在這里,她未能給他留下一絲安寧,卡列寧病死那陣子,她還用隱秘的
懷疑來折磨他。
?她總是隱秘地責(zé)怪托馬斯愛她愛得不夠,把自已的愛視為無可指責(zé),視為對他的一
種屈尊恩賜。
?現(xiàn)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懷著偉大的愛去愛托馬斯,就應(yīng)該在
國外堅持到底!托馬斯在那里是快樂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開!然而她離開了他!
確實,那時她自信是寬宏大量地給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寬宏大量不僅僅是個托辭嗎?
她始終知道托馬斯會回家來到自己身邊的!她召喚他一步一步隨著她下來,象山林女妖
把毫無疑心的村民誘入沼澤,把他們拋在那里任其沉沒。她還利用那個胃痛之夜騙他遷
往農(nóng)村!她是多么狡詐??!她召喚他跟隨著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測試他,測試他
對她的愛;她堅持不懈地召喚他,以至現(xiàn)在他就在這里,疲憊不堪,霜染鬢發(fā),手指僵
硬,再也不能捉穩(wěn)解剖刀了。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還能向哪里去呢?他們不可能再獲準(zhǔn)出國了,不可能再
找到一種回布拉格的辦法了:那里不會有人給他們工作。他們甚至沒有理由移居到另一
個村莊。
?仁慈的上帝,他們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為了讓特麗莎相信他愛她嗎?
?托馬斯終于成功地?fù)Q好了輪胎,爬到駕駛座上。人們也開始上車,發(fā)動機吼了起來。
?她回家洗了個澡。躺在熱水里,她總是對自己說,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軟弱來反對托
馬斯。我們所有的人總是傾向于認(rèn)為,強力是罪犯,而軟弱是純真的受害者。但現(xiàn)在特
麗莎意識到,在她這里真理恰恰相反。即使是她那些夢,在一個男人的感覺中僅僅是軟
弱而非堅強的夢,也展示了她對托馬斯的傷害,迫使他退卻。她的軟弱是侵略性*的,一
直迫使他投降,直到最后完全喪失強力,變成了一只她懷中的兔子。她無法擺脫那個夢。
?她從浴盆里站起來,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悅快樂。
?她剛剛扣完最后一顆紐扣,托馬斯和集體農(nóng)莊主席,還有一位臉白異常的年輕農(nóng)工,
闖了進(jìn)來。
?“快!”托馬斯叫道,”來點烈性*酒!”
?特麗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維茲,往一個酒杯里倒出一些。年輕人一口就飲得
干干凈凈。
?他們告訴她事情經(jīng)過。那位小伙子剛才肩胛骨脫臼;痛得叫爹叫媽。大家都不知道
怎么辦,只好叫托馬斯。托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頭復(fù)位了。
?小伙子又喝下一杯,對托馬斯說:“你太太今天真成了絕色*佳人!”
?“呆子!”主席說,“特麗莎從來就漂亮。”
?“我知道她從來就漂亮,”年輕人說,“但今天她穿上了這么漂亮的衣服。這身打
扮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們準(zhǔn)備出門嗎?”
?“不,不是。我是為托馬斯穿的?!?br/>
?“你這個幸運的魔鬼!”主席大笑著說,“我那老太婆做夢也沒想過要為我來穿
衣!”
?“難怪,你總是同豬娃去散步,豬娃代替了你老婆?!蹦贻p人也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算了,摩菲斯特怎么樣?”托馬斯問。“我至少——”他想了想,“至少一個小
時沒有看見它了?!?br/>
?“它一定在想念我?!敝飨f。
?“看見你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輕人轉(zhuǎn)向托馬斯問,“你允許我跟她跳舞
嗎?”
?“我們都去跳吧?!碧佧惿f。
?“你來嗎?”年輕人問托馬斯。
?“你們打算到哪里去?”托馬斯問。
?小伙子說了附近一個小鎮(zhèn)的名字,那里的旅館酒吧有一個舞廳。
?“你也來,”年輕人已經(jīng)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緞茲,用指令的口氣對集體農(nóng)莊主席
說,又加上一句:“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們就把它也帶上。這一來我們有兩個可
以出場的豬娃啦!娘們一眼看倆大飽眼福,不來求才怪呢!”他又哈哈大笑。
?“要是諸位不覺得摩菲斯特丟人,我就聽你們的?!彼麄償D上了托馬斯的小卡車—
—托馬斯開車,特麗莎坐在旁邊,兩個男人帶著半瓶酒坐在后面。車子還沒有出村,主
席發(fā)現(xiàn)大家忘了摩菲斯特,大叫大嚷讓托馬斯把車開回去。
?“不要急,一只豬娃也開得了鑼?!毙』镒幼屩飨察o下來。
?天漸漸黑了,道路開始急轉(zhuǎn)彎爬高。
?他們來到鎮(zhèn)上徑直開到旅館。特麗莎和托馬斯從未到過這里。他們下到地下室,找
到了酒吧、舞廳以及幾張桌子。有一位大概六十來歲的人在彈著鋼琴,年紀(jì)與他差不多
的一位婦人拉著小提琴。演奏的名曲已有四十年歷史了。有五、六對舞伴飄在舞池的地
板上。
?“這里沒有人跟我跳。”小伙子朝四周掃了一眼,立即邀特麗莎跳舞。
?集體農(nóng)莊主席和托馬斯坐在一張空桌旁邊,要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托馬斯提醒他,“我要開車?!?br/>
?“別傻,”他說,“我們在這里過夜。”他起身去服務(wù)臺,訂兩個房間。
?特麗莎與小伙子從舞池里歸來,主席接著邀她,最后才輪到托馬斯。
?“托馬斯,”她在舞池里對他說,“你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我的錯。由于我的錯,
你的句號打在這里,低得不可能再低了?!?br/>
?“低?你說什么?”
?“要是我們呆在蘇黎世,你仍然會是一位外科醫(yī)生。”
?“你會是一位攝影師?!?br/>
?“這是作一種愚蠢的比較,”特麗莎說,“你的工作對你來說意昧著一切;我不在
乎我干什么,我什么都能干。我只失去了一樣?xùn)|西,你失去了所有的東西。”
?“你沒注意到我在這里很快樂?特麗莎?”托馬斯說。
?“外科是你的事業(yè)?!彼f。
?“追求事業(yè)是愚蠢的,特麗莎,我沒有事業(yè)。任何人也沒有。認(rèn)識到你是自由的,
不被所有的事業(yè)束縛,這才是一種極度的解脫?!?br/>
?他坦率的聲音不容懷疑。特麗莎回想起幾個小時前他修理卡車時的一幕,想起自己
親眼看到他如此老態(tài)。她已經(jīng)達(dá)到了自己的目標(biāo):一直希望他變得老一些。她再次回想
起自己兒時的房間里那只緊緊貼著自己面頰的小兔。
?變成一只兔子意味著什么?這意昧著喪失所有的力量,意昧著一個人比任何人都虛
弱。
?他們隨著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飄舞。特麗莎把頭靠著托馬斯的肩膀,正如他們
在飛機中一起飛過濃濃雨云時一樣。她體驗到奇異的快樂和同樣奇異的悲涼。悲涼意昧
著:我們處在最后一站??鞓芬馕吨何覀冊谝黄?。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內(nèi)容。快樂注
入在悲涼之中。
?他們回到桌邊。特麗莎又同集體農(nóng)莊主席和小伙子跳了兩三輪,小伙子喝得太多,
以至同她一起摔倒在舞池中。
?接著,他們上樓去,找到了他們那兩間分開了的房間。
?托馬斯轉(zhuǎn)動鑰匙,扭開了吊燈。特麗莎看見兩張床并排挨在一起,其中一張靠著一
張小桌和一盞燈。燈罩下的一只巨大的蝴蝶,被頭頂?shù)墓鈬樀靡惑@,撲撲飛起,開始在
夜晚的房間里盤旋。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依稀可聞,從樓下絲絲縷縷地升上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