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為什么愛罵人
霍 軍
魯迅終生好罵人。
脾氣糟。什么都看不慣。不夠“費厄潑賴”。太尖刻。
可魯迅依然罵。小說而至《故事新編》,借古諷今而至雜文,指名道姓,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聯(lián)想歷史,中外齊上。
棗刺麥芒,磚頭瓦快,大鼓大鑼,大刀長矛,匕首投槍,鳥銃火炮,只要是家伙,管用,刺得疼捅得深,轟得開擂得響,他一概不拒。
只要能鬧得烽煙滾滾,吶喊四起,一個個按捺不住,拍馬殺出,刀槍齊鳴,鏗鏗鏘鏘,只要一個個玩了命地攻擊、反擊、撞擊、奮擊,他就歡實,就來勁,就越發(fā)智慧,犀利,尖銳,準確,生動,有才情,有章法,有創(chuàng)造,有新意,有熱情,有巧思。
聯(lián)想,引用,影射,隱喻,諧音,指涉,都是令人叫絕,貼切恰當。含沙射影,順手毆擊,指東打西,敲山震虎,抉微顯幽,凸露本質(zhì)。揭開名相,撕破幛幔,簡練概括,一語中的,云開日出。
懷疑一切,質(zhì)疑一切,拷問一切,追索一切。
蒙混過關(guān)不行,僥幸逃脫不行,溫柔敦厚不行,躲避不理不行,公允中正更不行。
魯迅罵了許多人。郭沫若激憤過,梁實秋痛苦過,林語堂解嘲過,四條漢子反咬過,文壇群雄圍攻過。但他一概不在乎,挺矛沖鋒,見一個斗一個,“一個都不饒恕”。
唯死神奪其筆。有高手在硝煙散去的戰(zhàn)場回顧他的戰(zhàn)績,說:“統(tǒng)統(tǒng)不是對手!”
有后人頂禮膜拜,塑金身,唱贊歌,喊萬歲。
亦有后后人恍然悟了真理——要忠厚,要和睦,要公允,要平和。
他的文章一如既往。他的雜文蔚為大觀,創(chuàng)五千年文明古國文字奇觀。革命乎?偉大乎?旗手耶?斗士耶?壯哉,美哉,痛快,酣暢。
為什么?
為什么如此不遺余力?為什么這么好斗?
君不見其《〈吶喊〉自序》乎?曾經(jīng)少年困頓,曾經(jīng)求學(xué)追索,曾經(jīng)日本鬼子之侮辱,曾經(jīng)文學(xué)救國之夢幻,曾經(jīng)同志四散、同道背叛之悲哀,曾經(jīng)振 臂一呼,渴求知音,喚起回響,激蕩風(fēng)云,然而,“既無應(yīng)和者,也無反對者”,陷入“無物之陣”,“荷戟獨徘徊”。他感到在死人之國,沒有屬于人的聲音情 感,沒有血的熱度。
他獨坐吊死過女人的大槐樹下,任樹上的蟲子往脖子上冰冷地爬,翻抄僵死的古碑,消磨生命,等待死亡。他相信中國人都睡在一間打不破的鐵屋子里,即將昏死,好在絕無痛苦。他的經(jīng)歷體驗告訴他,哀莫大于心死,一個人最大的寂寞除了沒朋友,還要算上沒敵人。
后來呢?就是那死寂的院子里去了個“怕狗”而心臟“砰砰跳”的錢玄同,勸他當活人,寫文章,喚醒昏睡的人——醒過來就有打破鐵屋子的希望!
他寫文章了,鑒于以前的寂寞感受,他以為寫作的頭號要旨就是“吶喊”,讓那些和“自己年輕時候一樣做著好夢的青年”“不憚于前驅(qū)”。
寂寞是最可怕的敵人,寂寞是死敵。那么,開喊吧,無論贊揚,無論罵人,無論諷刺,無論尖酸刻薄,無論死鉆牛角尖,怎么都行,怎么評價都可以, 招來什么都無所謂,擔(dān)上萬古罵名也不在話下,“速朽”更其所愿,但是,就是不能再沉默,不能沒聲氣,不能不互相應(yīng)答,不能再陷人于寂寞。哪怕“發(fā)揚則送掉 自己的性*命”,但就是不能沉默著“嚙碎了自己的心”。絕不可沉默,因為,繼續(xù)沉默下去,要么爆發(fā),要么滅亡。
“萬馬齊喑究可哀”,于是,“我勸天公重抖擻”,他大聲疾呼,他開罵了,管你是誰,他就是要激怒你,惹惱你,激發(fā)你,挑逗你,打擊你,諷刺挖 苦你??傊?,是要你說話,逼你叫喚,迫你出招,激得你不再沉默,熱血沸騰,坐不住,跳起來,活起來,成為一條條生龍活虎、活蹦亂跳、活力四射的中國人,成 為有熱血的中國人,成為會憤怒、會發(fā)火、有脾氣、有個性*的中國人,成為有人氣的中國人。一句話,成為真正的人,而不是死人,奴隸,或者啞巴。
我想,這就是魯迅愛罵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