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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報導(dǎo)。陸子瀟曾經(jīng)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小姐,“我有我的我不贊成。子瀟年紀(jì)太大——”汪太太道:“你少管閑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不過子瀟有點小鬼樣子,我不大喜歡?!?/p>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臺柱教授,當(dāng)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壞,他是個小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學(xué)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jié)人。學(xué)校里已經(jīng)什么‘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么?劉小姐的哥哥已經(jīng)有人說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隨他們編派我們什么?!?/p>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里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方先生當(dāng)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rèn)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guān)系,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fēng)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p>

        范小姐對學(xué)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wù):“學(xué)校里鬧黨派,真沒有意思。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并不覺得她邋遢?!?/p>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說聲“是”。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么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說,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xué)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內(nèi)人神經(jīng)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哈,汪太太,請客為什么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說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傭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范小姐不再連席。

        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zhuǎn),嚷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你來坐?!毙灵共豢?。高校長讓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子里。校長沒法,說:“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維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fā)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學(xué),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jīng)地義。他自負(fù)最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對什么人,在什么場合,說什么話。舊小說里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xué)校里三院十系的學(xué)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耳朵里進去直通到嘴里出來,一點不在腦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學(xué)會開成立會,恭請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guān)系,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產(chǎn)主義比較,歸根結(jié)底是中國現(xiàn)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學(xué)研究會舉行聯(lián)歡會,他訓(xùn)話里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xué)是“心理建設(shè)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嚕蘇”,意思是盧梭),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xué)家太多了?!焙筇煳锢韺W(xué)會迎新會上,他那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只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發(fā)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閑談,說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并且有女人,他當(dāng)然謔浪笑傲,另有適應(yīng)。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么辦學(xué)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狈缎〗阋舱f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只能彼此來往,關(guān)系就親密了。朋友是這樣結(jié)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姐,唔?”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號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遣——”

        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不感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原注:橋牌〕,找遍了鎮(zhèn)上沒有,結(jié)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jīng)不起他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狈缎〗愀糁咝iL向辛楣笑,說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劉小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高校長道:“下象棋很好。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xué)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學(xué)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

        鴻漸想高松年像個人不到幾分鐘,怎么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說:“把王家的麻將公開,請學(xué)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蓖籼荒蜔┑卮驍喔咝iL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xiàn)在偏要打。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p>

        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說:“哪里的話!不過辦學(xué)校有辦學(xué)校的困難——你只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yīng)該相忍相安。”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長,你什么時候雇我到貴校當(dāng)——當(dāng)老媽子來了?當(dāng)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慰的聲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樣。趙先生、方先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

        高松年嘆氣說:“我本來是不說的。汪太太,你這么一來,我只能告訴各位了。我今天闖席做不速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請客。”

        客人都說:“校長來的好,請都請不來呢?!蓖粝壬?zhèn)靜地問:“李梅亭什么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jì)念周找誰演講,我說我還沒有想到人呢。他說他愿意在‘訓(xùn)導(dǎo)長報告’里,順便談?wù)効箲?zhàn)時期大學(xué)師生的正當(dāng)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說很好。他說假如他講了之后,學(xué)生問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dāng)娛樂,他應(yīng)當(dāng)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說“哦”——“我當(dāng)然替你們掩飾,說不會有這種事。他說:‘同學(xué)們?nèi)懒?,只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說!我們就不知道。”——“他說他調(diào)查得很清楚,輸贏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幾個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發(fā)紅,客人都局促地注視各自的碗筷。好幾秒鐘,屋子里靜寂得應(yīng)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dāng)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xù)說:“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準(zhǔn)笑。他不知道什么地方聽來的,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哄堂大笑,解除適才的緊張。

        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是鄉(xiāng)下人,還說:“李瞎子怎么變成聾子了,哪里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將!”高校長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著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辦呢?想學(xué)生宣布?”汪太太道:“索性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漆布——”范小姐聰明地注釋:“這就是‘無聲麻將’了!”——“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xué)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

        校長一連聲tut!tut!tut!汪先生道:“他無非是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xué)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dāng)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zhèn)上嫖土娼。”

        汪先生戲劇性地收住,余人驚奇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于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毙iL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小姐正要問辛楣什么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咽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己說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dāng)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仡^我有辦法勸他?!?/p>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xué)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xué)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xué)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xué)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際、招待、聯(lián)絡(luò),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xiāng)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丑啦。我常說:有本事來當(dāng)教授,沒有本事就滾蛋,別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學(xué)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并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發(fā)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么?”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肩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么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的,給校長當(dāng)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蓖粝壬裁樱锤苍K東坡的名言道:“‘想當(dāng)然耳’,‘想當(dāng)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dāng),忽見辛楣的表情,沿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蓖廊α?。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yán)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臉,經(jīng)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汽,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jié)的墻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仿佛外國肉莊里陳列的小牛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兵櫇u笑道:“也許我愿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yán)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么?”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xué)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jié)總應(yīng)該知道。”兩人慨嘆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xué)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眲⑿〗阏f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說:“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兵櫇u暗笑辛楣要撇開范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太在咬著范小姐耳朵說話,范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說:“好了,好了?!鲩T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fù)責(zé)了?!备咝iL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艷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并肩而行,范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小姐說這橋只容兩個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小姐尖聲叫:“啊呀!”忙藉機止步,問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zé),勸她還是橋上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險的摔一交,虧辛楣扶住了。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小姐也過了岸,殷勤問扭了筋沒有。范小姐謝他,說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guān)系,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必等。劉小姐鼻子里應(yīng)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說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狈缎〗阌浧饋砹?,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罵糊涂,要趕回去取,說:“怎么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吧,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芭顺鲩T,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等于兩次。安娜說:“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么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說:“我更糊涂!沒有帶錢——”于是三人笑得仿佛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jǐn)v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墒沁@遺忘東西的傳染病并沒有上劉小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里直怨:“難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兵櫇u說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里只有手提袋,頭上并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dāng)?!毙灵箽鈶嵉溃骸皠⑿〗?,范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應(yīng)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yīng)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dāng)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只小手握著拳頭擦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孩子長得好,養(yǎng)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里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lǐng)。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兵櫇u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干凈,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鴻漸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贊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眲⑿〗愕溃骸安恢勒l會哭!誰長得這么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fā)急,指著劉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后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小姐也沒再露臉。辭別出了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里全說得出。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小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jié)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準(zhǔn)對我誤會。”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于?!苯又蛦桒櫇u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里,仿佛在復(fù)壁里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后總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并沒愛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閑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dāng)局者認(rèn)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于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里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凈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后,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fā)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小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孫小姐道:“我才不討人厭呢!我根本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要我做向?qū)?。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p>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向?qū)??!?/p>

        “那太難了!”孫小姐說話時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為做人很難——“她昨天晚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fēng)度還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兒么?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兵櫇u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鉛筆。孫小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她畫完了,說:“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兵櫇u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貓到屋里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fā)覺它的存在。孫小姐最初說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并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里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己這兒坐下。心里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guān)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說:“范小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現(xiàn)在當(dāng)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么?”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p>

        “怪事!她罵我什么呢?”

        孫小姐笑道:“沒有什么。她說你話也不說,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說,這不對。我也說話的,不過沒有多說。昨天我壓根兒是去湊數(shù),沒有我的分兒,當(dāng)然只管吃了?!?/p>

        孫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說:“范小姐的話,本來不算數(shù)的。她還罵你是木頭,說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p>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說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位范小姐——”孫小姐抗議說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專門背后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p>

        “她不會有好話。她說什么?”鴻漸躊躇,孫小姐說:“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全收,甜蜜地執(zhí)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全給她引起來了,說:“她沒有多說。她并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說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大驚小怪。”

        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fā)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說:“混帳!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在外面替人家宣傳!我非跟她算帳不可。”

        鴻漸心里的結(jié)忽然解松了,忙說:“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p>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仿佛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

        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dāng)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jīng)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xué)里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么?”說時,她眼睛里含笑,嘴撅著。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p>

        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p>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后后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一股腦兒包起來,叫傭人送還他。一個字不要寫?!薄鞍饷嬉灰獙懰彰鹊饶兀俊?/p>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dāng)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學(xué)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fù)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p>

        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并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么一說,只能說:“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睂O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閑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么閑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熱,像發(fā)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閑話”不知道是什么內(nèi)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wǎng)。今天又多嘴,說了許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閑話”坐實么?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fù)責(zé)了,這怎么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zhuǎn)。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么閑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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