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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京華煙云

林語堂 /

神秘師兄 上傳

在新年,不論年長年少,都要拜年。這種習(xí)慣,今年對木蘭當(dāng)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里人在曾家都沒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來,卻和木蘭以及她家里人說了很久的話。曾家的兒子們應(yīng)當(dāng)來姚家向姚先生夫婦拜年。
木蘭則藏起來,不和他們相見,招得姐妹向她取笑。年假過完,木蘭又去上學(xué),心情沉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里太寂寞,阿非除去和紅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別人玩兒。姚先生不主張她們姐妹轉(zhuǎn)學(xué),堅持她倆一定要繼續(xù)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對她倆太好,一直親自照顧。結(jié)果是,木蘭和她妹妹繼續(xù)在那個學(xué)校念,一直到光緒三十四年的夏天,莫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里,木蘭也就在家陪著她。那時候兒,曾家提到蓀亞的婚事,木蘭就因此輟學(xué),準(zhǔn)備婚禮。
在上學(xué)的時候兒,姐妹倆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為離家去上學(xué),木蘭就嘗到別離的滋味兒。立夫從來沒有公開向她們姐妹表示愛慕之意,她們也沒有像現(xiàn)代少女那樣享受和情人攜手外出游玩之樂。她們從來沒和立夫通信,木蘭自然也沒有給蓀亞寫過信,也沒有接到過蓀亞的信。舊社會的禮教尚未打破,木蘭對于嫁給蓀亞一事,一向也沒有懷疑過,她是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但是春季來到,她思念立夫之情,憂傷之感,強烈到無法按捺,多么想和他說話,多么想聽到他的聲音。在晨間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讀書,或傍晚漫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則揮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見她在花枝下的巖石上,悄然獨坐,雖然一卷在手,兩眼則茫然出神。這種心事,不能告訴妹妹,又因為妹妹的緣故,也不敢告訴素丹。素丹因為離家在外,比較自由,有時會唱唱相思的詩詞,有時也會唱唱妓女的情歌小曲兒。那些情歌小曲兒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義至深。雖然明顯有力,感人肺腑,措詞則淺而易解,有時也難免有幾分風(fēng)流浪漫。莫愁不贊成在臥室里唱這種情歌,甚至木蘭也不贊成,因為會引人心猿意馬,神不守舍。不過木蘭開始喜愛宋詞。因為年歲輕,還不能欣賞蘇東坡的詞,像對辛稼軒、姜白石的詞那樣迷戀。她常常精讀李清照那小小的詞集《漱玉詞》。李清照那有名的“聲聲慢”,開頭兒用七對相同的字,用入聲,最后以“了得”結(jié)尾,就如梧桐滴雨,點點滴在她的芳心上: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而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xì)雨,
到黃昏,
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在夏天,她們姐妹看見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靜。有些晚上體仁回家很晚,母親一直等,要等到兒子回來。體仁總是說朋友請他吃飯,不然就是請他看戲。他確是似乎有好多朋友,愿意幫他造成外面應(yīng)酬多的印象。有時他深夜兩點鐘才回來,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他屋里點著燈等著他,他很煩惱。母親等他,因為叫丫鬟等他,為母親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來,提著一個燈籠,在別人都已經(jīng)熟睡后-陰-郁的清夜,獨自穿過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要等兒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這種真誠能感動兒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體仁既受感動,心里又煩惱,求母親不要再等著他。
他說:“您不要等著我。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您若摔倒了怎么辦?”
可是母親不聽。銀屏聽說他母親天那么晚還等著他,心里暗自喜悅,覺得把他留得越晚越好。心里想這就是她用來報復(fù)以前老主母的辦法。
他回家不太晚的時候兒,看見妹妹們也在等著他。莫愁后來成為她母親守夜的固定的同伴。必要時,她可以熬夜不睡,木蘭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覺。第二天早晨,母親睡到很晚才起來,莫愁還是照常起床。
母親私心以為體仁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沒說出口來,父親的態(tài)度就很難說。父親顯然是認(rèn)為無足重視,也許是想自己年輕時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xì)w諸命運。他以為兒子是沉溺于年輕人一般的鬼混玩樂。既然他不再上學(xué)而在學(xué)做生意,這種應(yīng)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難免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親知道,體仁在鋪子里已經(jīng)拿了幾千塊錢。清明節(jié)后不久,體仁向他舅舅要兩千塊錢還賭債。舅舅看他要錢的次數(shù)兒越來越多,就不敢負(fù)擔(dān)這個重壓。體仁告訴他不要讓父親知道,舅舅說只要我能告訴你母親就可以。體仁拿了錢,舅舅和母親設(shè)法替他遮掩,不使他父親知道。自己不擔(dān)什么重壓,這位舅爺就不在乎,而且還想討好這位將來姚府上下一代的繼承人;至于他不常在鋪子里,這更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這條財路一開,體仁需求越來越多,每次總得要數(shù)百元。
他拿去的幾千塊錢,銀屏都用去買珠寶做衣裳,所以她穿著打扮之講究,和任何富人的太太一樣?,F(xiàn)在她住的是正房,女房東已經(jīng)搬到東屋去住。體仁對女房東也很慷慨,她現(xiàn)在是銀屏的結(jié)拜姐姐了。房東太太的丈夫看見家里境況好轉(zhuǎn),不愿再到糖果水果店去做生意。但是太太勸他還是照常做事好。說有一個店鋪還可靠,有個職業(yè)總是好的。房東太太也不再接待男客人,只是把美貌魔力專獻(xiàn)給年輕的姚體仁。體仁發(fā)現(xiàn)她天資聰明,多才多藝,唱得好,說的故事也動聽。
銀屏告訴華太太,體仁若發(fā)現(xiàn)有許多男客人來,他會反對,因此叫華太太放棄了吧。華太太開著玩笑問,若是那么樣兒,她應(yīng)當(dāng)?shù)玫绞裁春锰??并且問銀屏,在這件事上她幫了銀屏那么大忙,應(yīng)當(dāng)給她什么報酬。
銀屏說:“我叫他每月給你點兒什么,那很容易?!比A太太說:“我無功不受祿。我做那種事,一則是為了錢,一則也是為了樂趣。白天在屋子里坐一整天,晚上才看見我的男人,這種日子不是人日子。我告訴你咱們倆怎么辦。”她在銀屏耳朵邊兒低聲說了幾句話。她又說:“我知道這會讓他更高興。我懂得男人。他若玩厭了你,再去找別的女人怎么辦?你我二人是結(jié)拜姐妹,總比他被外人分一半兒去好哇?!便y屏的野心,就是控制住體仁,使他不被他母親抓回去。那么一來,她手里似乎又多了一個武器。整個兒看起來,她認(rèn)為讓女房東不再接待客人,這也算個合理的代價。并且銀屏也知道自己正青春年少,有恃無恐。所以有一天,體仁半玩笑半認(rèn)真在銀屏耳邊兒低語,他又驚又喜,發(fā)現(xiàn)銀屏居然愿意,他夸贊銀屏大方,并且深信銀屏是真愿事事討他歡心。
這樣,這兩個女人就共同合作看緊他,總使他樂意來此香巢。他若有超過一周不來,倆人就說他移情別戀,他就起誓說此情此心,惟天可表,決不負(fù)心,決不薄幸。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體仁的狗出現(xiàn)在姚家門口兒。狗來到大門口兒,這時體仁還在鋪子漢回來,羅大認(rèn)得,他慌忙地跑進(jìn)去告訴太太。
兩夜之前,體仁離開銀屏家的時候,一跳上洋車,狗就在后面跟著,體仁不知道。半路兒上,體仁看見了,下車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車,看見那狗又在后面跟著,脖子上的帶子在街上拖著地。那時天已很晚,體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后,無可奈何,他下了車,跑進(jìn)一個茶館兒去,由后門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銀屏家問是不是狗已經(jīng)自己找道兒跑回來,顯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丟了?,F(xiàn)在回到姚家門口,好像很饑餓的樣子。
狗,離開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來,引起全家的猜疑。銀屏的問題又舊事重提起來。銀屏在什么地方兒呢?還在北京嗎?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來的屋子,用鼻子四處聞。那屋里的味道氣氛顯然不對。它臥下,靜靜的躺在地上,只由眼角里向人望望,好像懷念往昔,納悶兒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全家都來看它,它立起來聞聞太太,聞聞木蘭姐妹,聞聞阿非,又回去臥下,似乎很失望。賴媽奉命把廚房的剩菜剩飯拿來喂它,它聞了好久才肯吃,仿佛很疑忌,很不放心。
瑚珊說:“也許銀屏出了什么事,這狗才各處亂跑?!币μ耐菞l狗,好像那條狗是禍?zhǔn)碌母?。最后,她說:“那個小婊子一定還在附近呢?!?br/> 木蘭要減少母親的恐懼,雖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對母親說:“這可難說。這條狗一定沒有銀屏照顧它了。也許銀屏已經(jīng)離開北京,沒法子帶它走,才把它扔了?!?br/> 等體仁回來,大家想看看他對這件事怎么個反應(yīng)??墒撬诖箝T口兒就聽見羅大告訴他。所以他進(jìn)來一看見這條狗,裝做顯得吃驚的樣子。狗跑過來,搖尾巴,在他左右前后亂跳,表示喜歡。
體仁說:“這可見銀屏還在北京。你們?yōu)槭裁床幌朕k法找她?她大概快餓死了?!?br/> 他母親很嚴(yán)厲的說:“若是落到這個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亂追亂跑。母狗畢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話,這是你的幸運。若不然,我倒要問這狗幾句話呢?!?br/> 但是這是這條狗墮落的開端。最初是由糊里糊涂的賴媽照管這條狗,后來誰也不管,它偷偷兒跑進(jìn)廚房,偷到什么東西吃什么。體仁白天不在家,也無心照顧它,也沒工夫兒照顧它,有時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誰也沒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里。因為是一條獵狗,它會去追菜園子里養(yǎng)的雞鴨,弄得菜園子亂七八糟,女仆會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來,它懷了孕,生下來四個雜種小狗,長得倒像這條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許狗也的父親。體仁拿走了一條小狗,說是要送給朋友,而是拿到銀屏家去。
銀屏問:“你怎么把這個‘孽種’拿回來?”
體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國女人喜歡玩小狗兒嗎?都花很多錢買呢。你給我照顧它吧?!?br/> 一看體仁要,她就照顧它。沒有那條母狗了,心里也愿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體仁喝得醺醺大醉,這種糟糕的情形還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乓亂敲門,大聲喊叫,羅東來給他開門。羅東要扶著他,他把羅東推開,他順著東邊兒的走廊搖搖擺擺走進(jìn)去,嘴里還不住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么,羅東給他打著燈籠,那條母狗就跟三條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羅東說:“小心,狗在這兒呢。”
體仁大笑:“哈哈!我父親叫我孽種,這才是真孽種?!彼麖澫律碜幽靡粭l小狗兒玩,但是身子沒站穩(wěn),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聲叫。但是體仁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來,抓起來一條小狗兒在手里玩兒,這時母狗又叫。體仁打那條小狗兒,嘴里說:“孽種?。∧醴N!”母狗用嘴叼體仁的袖子,讓他放開那條小狗,體仁用力把那條小狗扔在墻上,轉(zhuǎn)過身來打退那只憤怒的母狗。體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讓它松嘴時,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條受傷的小狗身邊兒去。這件事發(fā)生得太快,羅東來不及幫助。體仁手很疼,轉(zhuǎn)過身去責(zé)罵仆人,問他是吃得是誰家的飯。那另外兩只小狗也東跳西跳,亂叫亂吠,弄得天下大亂,體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來。
他母親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腳絆到了什么,在走廊拐角兒的地上摔倒了。羅大趕緊披上棉襖,跑到這個黑院子里來,這時院子里只有羅東,匆匆忙忙點著那個搖晃不定的燈,正忙著照顧躺在地上的大少爺。那個燈籠,卻不早不晚,這個時候兒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親聽到呻吟的聲音,才知道太太受了傷。說時遲,那時快,父親聽到極迅速的目光動作,發(fā)現(xiàn)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說:“苦命?。∪裘 币ο壬埃?“羅大,點燈來!”這時他在黑暗之中保護(hù)著太太,恐怕那條怒氣未息的狗過來咬她。羅大跑回屋去,提了個燈籠來。這時木蘭、莫愁,都僅僅穿著薄薄的睡衣,頭發(fā)亂蓬蓬的也來了。他們看見體仁坐在地上,臉上顯得傻里傻氣的,父親正扶著她母親站起來。
她們倆向母親身邊兒跑過去。
父親喊一聲:“留神那只狗?!?br/>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給女兒照顧之后,向大狗走過去,大狗還怒沖沖的咆哮不已,看樣誰若過去動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誰拼命。這時候兒,丫鬟和仆人都一個一個跑出來,這樣,全家都醒了。羅東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嚇跑了,兩只小狗兒在后頭跟著,那只受傷的在最后,也一瘸一瘸的跟著,還不住的叫。
母親又說:“兒子!兒子!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兒,狗咬著哪兒了?”
體仁現(xiàn)在立了起來,知道父親在那兒,雖然已經(jīng)清醒,心想最好還是裝醉。舌頭嘀哩嘟嚕的說:“我沒事兒,我沒事兒。”身子靠著羅東,趔趔趄趄的走了。父親攙著母親進(jìn)屋里去,向女兒說:“你們趕緊進(jìn)去吧。三更半夜在外頭,會著涼?!?br/> 在黯淡不明的燈光之下,一大排人走進(jìn)了屋子,一陣子紛亂之后,又一陣緊張的沉默。父親臉上猙獰可怕,一言不發(fā)。體仁躺在自己的床上,還繼續(xù)裝醉。體仁的手還流血,母親的胳膊受了傷。臉上蒼白。人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父親摸了摸她的手腕子,發(fā)現(xiàn)手腕子的骨頭脫了臼。拳術(shù)家都會整骨,他用力氣強大的手,把骨頭壓回了原位。這樣當(dāng)然疼痛難忍,一碰她就叫;這個手術(shù)完了之后,她精疲力盡,低聲無力的躺著哼哼。
丫鬟和女兒忙著找布來纏,端水盆來洗,準(zhǔn)備熱藥酒補氣。馮舅爺夫婦聽說太太受了傷,趕緊起身過來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著陪著姚太太,后來她似乎開始打盹兒。這時把燈光捻低,她們?nèi)匀蛔谀赣H屋里,低聲細(xì)語,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著之后,在夏日的黎明時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體仁才起來,沒到鋪子里去。他醒來還感覺頭疼,這時候珊瑚坐在他屋里呢。
體仁問珊瑚:“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媽媽的手腕子也脫了臼?!?br/> “厲害不厲害?”
“我不知道。醫(yī)生來的時候兒,她還睡呢。我們也不愿叫醒她。我想現(xiàn)在醫(yī)生還在她屋里吧?!?br/> 體仁沒說話。心里真正覺得悔恨不安,又怕見他父親。最后問:“爸爸怎么樣?他說我什么沒有?”
“沒有,不過你知道你應(yīng)得之罪。媽的手若落個殘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體仁問:“那么我該怎么辦?”
“最好去賠罪,求老人家饒恕?!?br/> 珊瑚幫著他穿上衣裳。他有點兒遲疑,不敢進(jìn)去見他父親。珊瑚告訴他,自己闖的禍自己承擔(dān),必須如此,別無辦法。幾乎把他硬拉進(jìn)他父親的屋里。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樣來對付這個步入歧途的兒子——這個棘手的問題。拿棍子打,他認(rèn)為沒有用。他好幾年沒打兒子,兒子已經(jīng)長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懲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勸勉也沒有用,同時年歲還太小,還不肯相信自己愚蠢無知。所以看見珊瑚在后面推著他進(jìn)來,一臉丟人害臊的樣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氣。
體仁站在父親面前說:“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沖沖的說:“你還認(rèn)我這個父親嗎?”體仁站得紋絲不動,靜靜的一言不發(fā)。
“在你媽面前跪下賠罪去。你差一點兒要了你媽的老命,你這個逆子!”
體仁跪在他母親的床前,央求母親原諒。他母親流淚說:“你若還認(rèn)你這個媽,你就應(yīng)當(dāng)改過。站起來吧,兒子!”
體仁要站起來,但是父親不許。
“你這個孽障!你這個敗家之子!丟祖宗的臉!人和禽獸的分別就在知恥不知恥,就在要臉不要臉。你也是個人,可是死不要臉,我就沒辦法對付你。姚家現(xiàn)在是完蛋了。你妹妹她們嫁出去之后,我就把整個家當(dāng)兒生意都賣光,捐給學(xué)校,捐給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當(dāng)?shù)朗俊5饶愠鋈ダ筌?,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br/> 醫(yī)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氣,于是說:“您是氣頭兒上說說。像您這么個大家當(dāng)兒,可別說出家。年輕人總難免做錯事?!边@位醫(yī)生的聲音由于長胡子擋著,聲音很溫和,聽來會叫人心情平和下來。
姚先生說:“我可不是說說而已。我寧愿把這份兒財產(chǎn)捐出去,不愿看見叫這個孽種給糟蹋了。叫他在這兒跪上兩個鐘頭,誰也別管?!?br/> 所以體仁就在母親床前跪了兩個鐘頭,真跪到膝蓋又僵又麻,頭又暈又疼,妹妹和丫鬟都來看他;可是誰也不敢管。
至少在家里,體仁是丟了臉。木蘭向阿非說了好久,細(xì)說喝酒賭|博的害處,把他哥哥當(dāng)個教訓(xùn)。那天吃晚飯時,-乳-香正要給體仁添飯,父親說:“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痹诖蠹颐媲笆芪耆?,體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來,自己去盛飯。
在丫鬟面前讓他丟臉,他心里對父親很恨。
他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來,過了幾個禮拜才能自己端飯碗。手腕子上落了一個疙瘩。所以體仁又多了這么一個記號兒。這件不幸發(fā)生之后,體仁有一段日子沒有回家太晚。有時晚了,母親沒再熬夜等。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學(xué)。其實也有別的理由。第一,當(dāng)然是因為莫愁生??;第二,因為總督大人請傅增湘先生在北京開辦一個女子學(xué)院,他到南方去籌經(jīng)費招學(xué)生去了;第三,因為曾家正忙著籌備木蘭和蓀亞的婚禮。經(jīng)亞是在春天結(jié)的婚,那時木蘭姐妹還在學(xué)校。初夏,曼娘來看木蘭,告訴她曾太太不滿意她那個新兒媳婦。因為新媳婦是牛財神的千金,擺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氣,好像什么都不中她的意。
曼娘說:“在素云眼里,就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不錯,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里,我是糞草不值的。新婚后剛剛一個月,雖然經(jīng)亞對她好像對待公主一樣,她就抱怨經(jīng)亞。不管做一件什么事情,她就說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么做。婆婆極力忍耐??墒乔疤欤卦朴职盐覀冏龅聂~跟她娘家做的魚相比,婆婆就說:‘記住,現(xiàn)在你可是改姓曾了。’聽見這句話,她離開桌子,走出屋子去?;亓四锛遥×巳?,婆婆還得請她回來。在她面前,我不敢張嘴。她看見我媽的時候兒,眼皮兒抬也不抬。這種婚姻只能給兩家招麻煩,惹是非。她從家里帶來了兩個丫鬟。別人誰也不許進(jìn)她的屋子,誰也不許動她的東西。我雖然是貧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見過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來說,還不是富家之女嗎?就因為她父親度支部大臣,她們家金山銀山,她就應(yīng)當(dāng)不懂禮貌規(guī)矩了嗎?全家人坐在一塊兒說閑話兒,她一句話不說,好像是煩得不得了。她臉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張嘴說話,好像兩個嘴角兒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間一點兒動?!?br/> 曼娘想模仿素云的嘴唇,裝出來一個小小的賣弄風(fēng)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么都看不起的樣子,但是曼娘的臉長得美。木蘭大笑說:“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樣子,能像你這么好看,那倒?jié)M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個人要說話,怎么會說得不自然?!?br/> 曼娘說:“我很笨??墒牵妹媚?,在哪一方面也比得過她,還比她聰明得多。錢,你們家也百萬千萬。我等著看你到以后,會怎么樣,會發(fā)生什么事。你比她能說,咱們倆若站在一塊兒,咱們可不怕她?!?br/> 木蘭說:“我們有錢,當(dāng)然不錯??墒俏覀兗业那樾?,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們比起她家來就丟臉。那就是我哥哥?!?br/> 木蘭說:“現(xiàn)在我不能一件一件的都跟你說。只是我要告訴你,我猜他一定養(yǎng)著個外家,那個女的就是銀屏。我想他也抽大煙。這是一個極端的秘密,你可千萬別跟人說。我連在我媽面前也不說這個?!?br/> 曼娘說:“不過這個也不能叫什么特別。素云也不見得怎么好。她的兩個哥哥,也是北京最壞的惡少,放蕩無恥。玩弄女人。那樣人家兒若能把財產(chǎn)保得久,老天爺就沒長眼了。
我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他們怎么個下場?!?br/> 木蘭說:“我爸爸常常告訴我,他曾經(jīng)親眼看見多少貧窮之家興起來,多少富貴之家衰下去。他告訴我說,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賴著金錢。人應(yīng)當(dāng)享受財富,也要隨時準(zhǔn)備失去了財富時應(yīng)當(dāng)怎么過日子?!?br/> 曼娘說:“有這樣的父親,無怪乎你們姐妹教養(yǎng)得這么好,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的習(xí)氣。北京城誰不恨財神家的貪得無厭?!?br/> 在這一段期間,木蘭的父親老提要到外國走一走。心情好的時候兒,他告訴兒女他想到南洋去看看。他說的南洋,就指的是馬來群島和荷屬的東印度。心情不好的時候兒,他就說他要把財產(chǎn)用光,省得他兒子給糟踏完。姚先生對這件事想來想去,有時頗類似老年人在這個紅塵世界上最后的一個美夢,有時又好像要把家里的錢財散盡,自己要出外云游,這正和真正道家的行徑一樣。
但是出國之前,他有兩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蘭的婚姻選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許配給立夫。曾家已經(jīng)非正式探詢過他對婚姻的意見。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為要出國一游,還不能確切決定。當(dāng)然,他希望能參加婚禮,一則他是這場婚禮中重要的人物,并且他特別心愛木蘭。但是他不愿出國之后,特別為婚禮匆匆趕回來。最后,他答應(yīng)新郎家,婚禮在下年秋天舉行。
至于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婦由南方回到北京,因為傅氏夫婦向孔太太提這個婚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雖然還沒大學(xué)畢業(yè),可是聰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為女兒物色*佳婿的。姚先生在理論上贊成自由結(jié)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歸諸自然,歸諸自然的盲目“機會”,所以他還不到真正道家的修養(yǎng)。此外,所謂道家的 “機會”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覺的原因決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關(guān)系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機會表示的,已經(jīng)是夠明白;立夫很理想,機會來臨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時代前面,不過同時代別的姑娘都由父母代為思考,安排,幫助選擇年齡相當(dāng)?shù)那嗄曜稣煞蚨拗?,他若讓自己女兒特殊占先,自己去找丈夫,這樣未免有失公道。時間很重要,因為優(yōu)秀的青年往往早就為人捷足先得。換言之,自由結(jié)婚,對他而言,只是烏托邦式想法,說來頗為有趣而已。一個淑靜的少女,是寧愿不嫁而死,怎么肯用自己的魔力去物色*追捕一個青年而嫁之!多么下賤有失身分!后來,他對淑女去追求一個男人,確是認(rèn)為下賤,確是認(rèn)為有失身分!
木蘭以后,直到現(xiàn)代,有些優(yōu)秀的女子終身未嫁,因為時代變了。最優(yōu)秀的小姐太高尚純潔,不愿出去自己追求丈夫,而父母又已然沒有權(quán)利替她們和條件可取的青年男子的父母去越俎代庖,為她們安排婚事。她們終身未嫁,就是這種緣故。
由于傅增湘先生突然由南方返回北京,又由于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國內(nèi)的大變動,莫愁和立夫訂婚就加速進(jìn)行了。傅先生北返之前,住在杭州西湖,一天突然獲悉他被升為直隸省學(xué)司,他就匆匆趕回北京,那是十月十六。他夫婦對這件婚事,極愿玉成。當(dāng)天晚上,傅太太就去看孔太太。
這件婚事很快就決定了。兩家先交換庚帖,上面有祖宗三代以及新郎新娘自己的名字,隨后換男女當(dāng)事人的生辰八字。
傅先生把訂婚一辦完,進(jìn)宮覲見了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就到天津赴任。傅先生頗以那次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最后的賜見為榮,常常津津樂道,因為在那個月的二十一日就傳開了消息,皇帝和太后在三天之內(nèi)相繼去世。
在國家混亂多事之秋,莫愁和立夫訂婚的慶祝,也只限于兩家交換禮品,男方送給女方的是一對金鐲子;女方給男方的是帽子,絲綢的衣裳,一支玉管的筆,一塊古墨。也算是維新的一件事,就是雙方交換相片。金鐲子是孔太太自己的,是她收藏多年,預(yù)備給將來的兒媳婦的。訂婚的議式很簡單,立夫的母親并不炫飾鋪張,并不存心要與女方比財富。由于國喪期間,并不宴客。四川會館的鄰居來向立夫的母親道賀,她只是說:“論家庭地位,我們不敢跟姚家比。本來不敢娶富家之女做兒媳婦,只因為姚家這位小姐沉穩(wěn),節(jié)檢,教養(yǎng)好,跟別的富有之家的姑娘不一樣。真不知道我兒子會有這么好命。這都是傅伯伯作主的?!?br/> 至于莫愁,他父親曾對她說:“我們給你決定了這件婚事,我們想你不會反對的?!?br/> 莫愁回答說:“我若是反對,早就會告訴您了?!币粋€女孩子家說這種話,似乎有點兒不相宜,可是莫愁不是那種性*格軟弱羞羞澀澀的人。她為人講究實際,只要該說的話,她就實話實說。
姚先生對兩個女兒極其疼愛,他一天對她們倆說:“你們這倆女兒都算嫁出去了,雖然男方情形不同,我們覺得很對得起你們,誰也不委屈。曾家有錢,孔家清貧。莫愁,你在乎這個嗎?”
莫愁回答說:“爸爸,我不在乎。錢并沒有什么重要?!?br/> 父親又問:“真的嗎?”
莫愁微笑說:“當(dāng)然?!?br/> “好,我知道你心里也是這樣想。這樣才好。這樣才好。我告訴你。立夫一生可靠。他是獨子,對母親又孝順。將來是個很幸福的小家庭。”
莫愁現(xiàn)在才十六歲,但是思想已經(jīng)成熟,性*格天生的穩(wěn)健。若心里有什么喜歡的事情,在無法抑制之下,也不過嘴唇上流露一絲微笑而已。但是木蘭向她妹妹道喜時,歡喜而激動,眼睛里竟會流出淚來。
全國要服國喪,一切慶祝宴會停止三個月。那個愚蠢無知的老太婆統(tǒng)治十九世紀(jì)的后五十年,使中國不能進(jìn)步,她可算功勞第一。若沒有她,像個剪去翅膀兒的蒼鷹,一直對他這位大權(quán)在握的老伯母畢恭畢敬,百依百隨。凡人愚而妄,其為禍害則加倍的強烈。愚蠢再與剛愎攜手,則愚蠢倍增。這個老太婆實際上是已經(jīng)把光緒皇帝廢掉,監(jiān)禁在中南海的瀛臺之內(nèi)。寒冷的冬天,一個太監(jiān)可憐皇上寒冷,用紙糊了一下兒破舊的窗子,以御寒風(fēng),立刻遭到老太后的革職。她知道,倘若皇帝后她而死,必要報仇雪恨,會危害到她死后的魂靈。所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退之時,自知大限將至,在她自己死亡的前兩天,使人把皇帝毒死。光緒皇帝也還沒忘記袁世凱的詭詐狠毒,在光緒維新政變的前夕,他出賣了皇帝,結(jié)果皇帝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在駕崩之前,光緒皇帝咬指出血,書寫遺詔,必須擺黜袁世凱,永不錄用。
革命的呼聲,甚囂塵上。中國人民不滿滿洲異族的統(tǒng)治。如此軟弱,如此無知,如此無能,答應(yīng)君主立憲,而因循拖延。宣統(tǒng)三歲登基(后來成為日本扶持之下滿洲國的傀儡皇帝);他父親成為攝政王,替兒子代行職權(quán)。普通生意人可以說昧于政治的趨勢,有智慧眼光的人都知道革命的力量,無法再長久壓制了。姚思安就是一個有眼光有遠(yuǎn)見的人。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去世,正好趕上他決定去香港、新加坡、爪哇一游。他現(xiàn)在深信給兒子過多的財產(chǎn)只會害了他,于是想幫助革命大業(yè)。這話他不能告訴別人,連妻子,女兒,馮舅爺,傅先生,也不能說,因為這等于大清帝國謀叛。
姚先生在十一月啟程南下。他不聽太太的意見,終于決定帶著阿非同行。他漸漸年歲大,對這個小兒子越發(fā)疼愛。他帶這個小兒子并不冒什么危險,因為他會親自照顧他。父親出發(fā)之后,木蘭姐妹聽說父親帶了五千塊錢,并且告訴馮舅爺他也許還會再多帶點兒。母親問他帶那么多錢干什么,他根本沒有回答。木蘭姐妹猜想到與他不喜歡體仁,并且他說要把家財散盡有關(guān)。但是姚家的生意財產(chǎn)值約百萬巨。除非他把一切都賣光,拿錢去填海,他那份家財是不易散盡的。他說次年春天或是夏天回來,是在木蘭結(jié)婚之前。
體仁居然以為他父親拿去的錢,是屬于他和阿非的,是故意拿去浪費的,他把這話告訴了銀屏。新年之前,他去找馮舅爺,要一萬五千塊錢還賭債。這件事問到他母親。體仁一口咬定是在牌桌兒上輸?shù)模仨氃谀昵斑€清。他答應(yīng)從此戒了賭,說話算話。
他母親說:“這是一大筆錢。你爸爸回來一定要知道的?!斌w仁堅持說:“媽,這次您救救我,我擔(dān)保下不為例,爸爸回來知道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他還能叫我把錢從肚子里吐出來不成?我自己承擔(dān),他要打我,就由他打。他現(xiàn)在不也是揮霍咱們家的錢嗎?”
體仁現(xiàn)在又很晚才回來,因為父親不在家,正是一個好機會,現(xiàn)在家里他誰也不怕。他母親只要不管,他舅舅也就不多事。
后來晚上就索性*不回家。第一次,他母親問他為什么,他勃然大怒,說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誰也不能把他關(guān)在家里。他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兒他三、四天不回去。這一段日子,他母親覺得真是寂寞寡歡凄涼憂郁的日子。她現(xiàn)在回想以前等兒子過了半夜才看見他回來的快樂,也求之不得了。那時節(jié),知道他雖然晚回來,總會回來。現(xiàn)在,似乎是兒子的蹤影也渺不可見了。
次年春季,有一天,他一連五夜沒有回家,母親又問他什么緣故。他說:“媽,我也沒法兒說。您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沒用。我做的事一點兒也不錯。您就相信我好了?!?br/> 莫愁大怒之下,脫口而出:“是為了銀屏,對不對?”
體仁遲疑了一下兒,于是索性*不要假托別的理由,便毅然決然的說:“不錯,就是。我知道媽不高興。我不明說,是省得媽媽難過?!?br/> 一聽見這話,母親立刻狂怒起來。嘴里辱罵的話像連珠兒炮發(fā)射出來,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罵道:“小娘子現(xiàn)在在哪兒呢?這個騷狐貍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兒。我要拿這條老命和她拼!她是閻王爺差來的小鬼,拿一把鋼叉來找我,分明是要勾魂取命!”
這個秘密是不戳自破了。-乳-香本來在這屋里,聽了之后,跑出去告訴錦兒,又立刻回來,錦兒緊跟在背后,恐怕耽誤一分鐘,就漏聽什么重要消息似的。她們站在門口兒,聽體仁再宣布驚人的消息。
體仁說:“媽,您要聽聽有沒有道理,您現(xiàn)是做了祖母,自己還不知道。有人給您生了一個孫子,您還叫人家婊子??傊?,不管婊子不婊子,她是孩子的媽,我不能不管她?!?br/> 他兩個妹妹喊道:“什么時候生的?在哪兒?”“上個月。是個男的。這就是我為什么幾天沒回家。我也不愿鬧事,我又不能明說。因為媽對我說了話不算話,把她趕出去。我一直照顧她。您要知道的,也不過就是這件事?,F(xiàn)在生米已經(jīng)煮成飯,我也不能不要她。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良心?!?br/> 他母親現(xiàn)在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添了個孫子的消息,使她覺得混亂,在以后會引起的復(fù)雜關(guān)系,更不是她那平庸的頭腦在當(dāng)時所能明白的。她此時此刻,只有一種清楚的感覺,那就是,她這個兒子的母親,是敗在她家的丫鬟銀屏之手了。銀屏,那個姚府的丫鬟,贏了。
銀屏原本就抱著這種希望。生下來一個姚府上的孫子,使她在一場掙扎里獲得了全勝,也使她從此立于不敗之地。而居然生的是個男孩子!噢!這是母親的喜悅!這是女人的勝利!生了這個兒子之后,她盼望把這個消息傳出去,看看體仁的母親怎么辦。不過她告訴體仁,要等了父親回來再說。因為她相信姚先生通情達(dá)理,會比體仁的母親更容易接受這個新現(xiàn)實,也許會安排她一個半婢半妾的地位。在她的血統(tǒng)和姚家的血統(tǒng)合流之后,她再重新走進(jìn)姚家的大門,她該多么洋洋得意!但是現(xiàn)在體仁脫口而出,把這個秘密泄露了。
體仁的母親起誓,不再見她們家這個丫鬟的臉。但是她卻要這個孫子,是她的骨肉的骨肉。木蘭和莫愁想辦法讓母親平靜下來??墒撬龑︺y屏好像仇深似海,這個仇恨要記幾百年。雖然她是為了孩子,她也不愿把銀屏接回家來。她跟她哥哥馮舅爺商量,馮舅爺認(rèn)為事情暫時擱置,等姚先生回來再說。
木蘭答應(yīng)從中轉(zhuǎn)圜,說會幫著勸說母親,這樣算把銀屏的地址從體仁口中套了出來。一天,二位姐妹踏上她們有生以來最大的探險的旅程,去看銀屏和小孩兒。
體仁已經(jīng)事先告訴銀屏,所以她們到時,銀屏非常客氣,自己舉止大方,仍然以“二小姐”、“三小姐”相稱。女房東華太太知道姚家的地位身份,富有之家的二位佳麗光臨,真有幾分被她們震嚇住了。體仁沒有在,銀屏以往日的禮貌態(tài)度向她們敬茶。木蘭向屋內(nèi)打量了一下,屋子雖小,裝飾得卻整潔精致,只是墻上掛著一張倮體女人畫,實在太要命。這一切花費的錢的來源,她一想也就知道了。她不喜歡的,是銀屏一個丫鬟,現(xiàn)在卻由頭到腳穿綢裹緞,胳膊上還戴著一副很美的玉鐲子,儼如貴婦一樣。
銀屏問:“小姐,請您原諒。過去是一場誤會。太太以為我是狐貍精。您兩位待我不錯,大少爺心腸很好。這就是我活到今天的理由?!痹谒难栽~之中,滿足與得意是顯而易見的。
莫愁說:“過去的事就不用提了。我們也不是要算舊帳,只是看看孩子。他在哪兒呢?”
銀屏說:“請進(jìn)里間兒來?!彼I(lǐng)她們姐妹走進(jìn)她的臥房,一個肥胖的嬰兒躺在一個洋搪瓷搖籃里。銀屏把他抱起來,十分得意,兩個胳膊抱著給兩個半驚半喜的姐妹看。嬰兒的鼻子是尖的,正像她倆的哥哥。
木蘭說:“把孩子讓我抱去給他奶奶看看,再給你們送回來。奶奶看見了一定很高興?!?br/> 銀屏毅然拒絕,但是她們姐妹倆走了以后,她又深感不安,恐怕姚家會來硬把孩子搶走。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體仁,說最好搬家找另一個地方藏起來。
體仁說:“他們?nèi)羰怯矒屪?,我不會硬搶回來嗎?”銀屏說:“若是那樣兒,甚至我自己也要去你們家。他們可以擋著我,不許我進(jìn)去,可是我可以死在你們家門口兒?!?br/> 可是,體仁終究被勸服,搬到前門兒另一所房子。銀屏這個做母親的晝夜看守著孩子,一直不讓他離開自己眼前。她這個做母親的直覺所怕的,竟然真的發(fā)生了。一天,羅東帶著幾個女仆來了,以太太的名義,叫銀屏答應(yīng)把這個孩子交給姚家。
體仁沒有在,華太太在那種奇妙的關(guān)系之下,也已經(jīng)隨同搬過來了,只是此時也趕巧不在家。銀屏正坐在孩子的白洋搪瓷搖籃旁邊,狗在一旁臥著。那個小狗兒現(xiàn)在完全長大,名字叫“戈樂”,就是英文女孩子的意思。
銀屏的臉一下子嚇得蒼白,狗向來的一群人叫,其勢洶洶。銀屏叫狗停止了狂吠,彎腰站在搖籃前,臉沖著他們,手護(hù)著孩子,問他們:“你們要干什么?”
羅東說:“太太的命令。這是姚家的孩子。太太要他孫子?!便y屏說:“怎么?這孩子是我的。大少爺跟我一點兒也沒有提過。這個孩子若是還給姚家,也得大家商定一個辦法?!?br/> 羅東說:“這個我不知道。太太的吩咐,就得照辦?!便y屏說:“你敢動我的孩子;你動我就跟你拼命。你要知道,孩子的爸爸還活著呢。”
羅東毅然決然說:“我是來辦太太吩咐的事?!便y屏不顧死活的喊道:“你別動他。是你生的他?還是我生的?”
羅東惡狠狠的向前走過去,把銀屏揪住,向女仆們說:
“把孩子抱走?!?br/> 銀屏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又打又叫。狗立刻撲到羅東身上。一個女仆從搖籃里把孩子搶到手。這時羅東才放開銀屏,轉(zhuǎn)身把狗打跑。那個女仆抱著孩子往外就跑。
銀屏叫狗:“戈樂!去!咬!咬那個娘兒們!”
戈樂一下子沖出去,從后面咬那個女人的肩膀兒。她怕得鬼叫,腳步一不穩(wěn),孩子滑了下來,幾乎掉在地上。銀屏嚇得尖聲號叫。孩子正往下掉,另一個女人搶過去接住,就跑出門去,狗在身后猛追猛咬。銀屏恐怕孩子受傷,大叫:“戈樂,回來!”狗轉(zhuǎn)身向她看看,好像進(jìn)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銀屏自己沖出去攔住那個女人,但是羅東揪住了她。銀屏用嘴咬羅東的胳膊,撕他的頭發(fā),好借此擺脫他。
孩子走了之后,羅東才松開銀屏,去追趕那些女人。銀屏在無可奈何之下,親眼看著孩子被人搶走了。銀屏這個做母親的只有放聲大哭,一邊兒哭,一邊兒用寧波話罵:“殺千刀的呀!你姐姐,你妹妹,你姑姑,你舅媽,你們?nèi)臓€娘們兒呀!賊骨頭!我要把孩子找回來!你狗兒子要中風(fēng)死?。∫獫L下十八層地獄,要在地獄里萬代出不來呀!”
那些人都去了之后,她哭得淚如涌泉。十分鐘之后,華太太回來了,看見銀屏躺在床上哭,還用一連串?dāng)?shù)不盡的罵人的話罵呢。
體仁回來,聽見家里來人搶走了孩子,立刻怒火如焚。當(dāng)時說話的狠勁兒,仿佛要回家把他母親置諸死的樣子。不過體仁是言行不一的,他的話不能算數(shù)兒。
銀屏問他:“你要怎么辦?”
“怎么辦?我要把孩子搶回來,我殺人都可以?!比A太太說:“慢著,慢著。俗語說得好:‘急事緩辦?!@是一件大事,很復(fù)雜。你先去跟你媽說。勸她讓銀屏回家去。
這是我的忠言。可是你們倆別忘了我呀。”
銀屏說:“現(xiàn)在我需要你幫忙。我永遠(yuǎn)忘不了你。我若死了,你肯幫我照顧孩子吧?”
體仁說:“不要胡說。我有一個辦法,華太太,你跟我一塊兒回去。你跟我媽說,女人跟女人好說話。不管怎么樣,我一定要你幫忙——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孩子抱回來?!?br/> 華太太和體仁一塊兒去姚家,體仁把她帶到母親屋里。
姚太太沒理體仁,只怒沖沖的問華太太:“你是誰?”華太太說:“我是銀屏的朋友?!比A太太進(jìn)了姚府富貴之家那宏偉壯麗的住宅,看見家里上下的氣派,竟會臨陣喪膽,說起小孩子的事,竟有幾分靦腆羞怯。
華太太說:“姚太太,我只是一個局外人。沒有權(quán)利來干涉您府上的事。但是俗語說得好,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當(dāng)然這個孩子是姚家的,應(yīng)當(dāng)回來。但是母子關(guān)系是上天所定。若是孩子回到家來,也總得想個辦法,叫母親能夠看自己的孩子。甚至皇上也不能叫人家母子分散。您自己也是做人母親的,也得替您的兒媳婦想想?!?br/> 姚太太回答說:“那個死不要臉的婊子也是我的兒媳婦兒?我什么時候派紅轎把她接到我們家來的呀?”
姚太太根本不聽勸。她不答應(yīng)把孩子送回去。她也不讓銀屏回家來。
體仁說:“好吧,您既然不肯讓步,那我把孩子帶回去。”
體仁走到另一間屋里去,珊瑚正在那兒照顧孩子,體仁要孩子,珊瑚抱住不放。體仁用一個胳膊使勁一推,把孩子從床上抱起來。
珊瑚說:“留神!你這樣會把他弄死的!”
體仁說:“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體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給華太太抱著(其實華太太不愿接),叫華太太在后面跟著他。但是女仆們奉太太之命攔住了她。一看這樣兒,體仁回身跟女仆們打,又搶孩子。在一陣混亂當(dāng)中,華太太逃了出去,一個人溜走了。
羅東跑進(jìn)來,跟體仁在院子里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里用家鄉(xiāng)方言大聲喊羅東,要他擋住體仁。體仁胳膊抱著個嬌嫩的小孩兒,自然被擋住,無法過去。
姚太太喊道:“擋住他!”女仆又都跑了出來。羅東,有機會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去擋住二客廳的門,而體仁必須從那個門穿過。女仆一群把他蜂擁圍住,拉他的衣裳,他的兩只手占著不能用,雖然憤怒,但是無可奈何,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給珊瑚。在出去的時候兒,揍了羅東幾個嘴巴。
銀屏看見體仁和華太太沒能把孩子帶回來,自然沮喪萬分,開始大哭,體仁向她解釋,但根本不聽。第二天,體仁到鋪子里去了之后,銀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門的不許她進(jìn)去,她在門口兒大鬧。她披散開頭發(fā),大號大叫,大哭大罵。她向門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說:“天有公道,人有良心。他們姚家搶走了我的孩子,不許我進(jìn)去。讓我們母子分離!諸位街坊鄰居,你們看誰對誰不對!”
這對姚家很為難,因為使人母子分離,若告到衙門,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這個官司也會打勝的,因為這根本動搖了孔子的倫常道理。雖然體仁的兒子應(yīng)當(dāng)歸姚家所有,根據(jù)法律,他家也應(yīng)當(dāng)對孩子的母親負(fù)責(zé)照顧。旁觀者互相問答,大家都同情這個哭哭啼啼孤掌難鳴的女人。羅大出來安慰她,最后讓她進(jìn)去說話,但是銀屏拒絕。
她像發(fā)瘋一樣哭叫著說:“把孩子給我!把孩子給我!若不然,我就在這兒死在你們眼前。”
她看見豎在地上的石碑,她就過去把頭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羅大把她拉開的時候兒,已經(jīng)一小股鮮血流了出來。于是羅大和羅東把她用力拉了進(jìn)去。她又踢又叫,他們非把她關(guān)起來不可了。
現(xiàn)在大門關(guān)起來,外面的人再看不見這個熱鬧,只能聽見她在里頭叫,也就漸漸散了。銀屏現(xiàn)在坐在門房兒,一會兒低聲哭泣,一會兒尖聲號叫,后來木蘭莫愁催她母親跟銀屏說話。她們倆說:“她若真尋短見,說起來,咱們不好聽。
她有脾氣,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說:“孫子是咱們的,不是她的。”珊瑚因為孩子的緣故,對銀屏有點心軟,于是說:“那么就讓她在咱們家好了?!?br/> 姚太太問:“她把我兒子都搶走了,你想我還能容她這個母老虎?”
錦兒和-乳-香最后出去,跟以前的舊伙伴兒說話,想法安慰她。
錦兒說:“你應(yīng)當(dāng)肯聽我說,因為咱們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這兒你扭過了她們嗎?不要尋短見。你死了,又有什么好么?你們家能由杭州來跟這樣人家打官司嗎?我勸你先回去,慢慢想一想。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決的?!?br/> 銀屏明白自己是失敗了。那個孩子,原來對她有利,現(xiàn)在對她反倒有了害。
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錦兒把她送回家去,頭暈眼花,頭腦糊里糊涂。體仁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嘴里叫:“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她不肯起來,甚至于體仁告訴她,為了體仁也要保重,她不聽。華太太給她端什么吃的東西來,她也不吃。她整天躺著,不梳頭,不洗臉。體仁也毫無辦法,絕望之余,也只好離開了她。
體仁看見銀屏那個樣子,當(dāng)然心里難過,自己隱入這種麻煩困難,又怒氣難消。他現(xiàn)在也許覺得不管天下什么女人,若是要忍受這么多的苦惱才能占有,那真不值得。
三天以后,他又來了。華太太說銀屏還是那個樣子。他在幾分不耐煩之下,去推關(guān)起的門。用了點兒力氣,才把門打開。他進(jìn)去之后,回頭一看,看見了銀屏。她已經(jīng)自縊身死了。
銀屏算不算個好女人呢?不錯,天下有壞女人嗎?只要環(huán)境地位變動一丁點兒,銀屏在人生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蘭的母親一樣了——是財產(chǎn)萬貫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婦,熱愛子女的母親,兒女心目中的完人。
銀屏自殺身死的消息,由體仁親自告訴了姚太太。體仁暴跳如雷向母親怒吼:“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報!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會找上你,跟著你,會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氣呀!”
他母親的臉變得慘白,她說:“兒子!為一個丫頭,你就這么罵你媽!”
“她咒的是你,是這一家子!媽,你可是活該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兩只手來,要堵住兒子的嘴。
一個整月,體仁不跟他媽說一句話。母親雖然向他求原諒,他不理。雖然銀屏已經(jīng)死了,他仍是不能寬恕他母親。他母親似乎忽然顯得衰老了。從此以后,他母親如何,他是概不關(guān)心。他只是偶爾回家,拿點兒自己的東西而已。
華家夫婦幫著他辦完銀屏的喪事,錦兒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許去參加。銀屏的遺體埋在外城。馮舅爺也說要去幫忙,但是姚家有什么人去,體仁都不許,他現(xiàn)在是以全家為敵,他母親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大概一個月之后,華太太的丈夫,死于肺炎。體仁覺得華太太是他亡故情婦的知己,他就住在她家。華太太聰明解事,誠懇待人,有時給他解悶兒,有時安慰他,他對別人向來沒有像對她那么聽話,他開始和她一同抽鴉片,覺得抽煙時短短的一段時光,是那么美,那么恬靜,和這個外在的嘈雜煩囂世界,那么天地懸殊。因為他和華太太年齡上的差別,華太太對于他,可說是,為慈母,為情婦,為房東,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他到前門外燈紅酒綠的地方兒去尋歡取樂,他時常去,華太太并不阻攔他,相反的是,告訴他自己的經(jīng)驗,以免于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這樣情形之下,華太太始終把他抓得緊緊的,而體仁也就一直對她很忠實。
最后,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惱怒。他去找他母親,大聲對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的媽呀?,F(xiàn)在,橫豎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兩斷,就隨他便!姓姚的家敗人亡,我不在乎,你聽見沒有?”
他母親不再回答一句話。只是默不做聲,臉上一副可憐相,呆呆的望著他。在這幾個月,她的頭發(fā)變白了。晚上,她在睡夢里尖聲號叫,在黑暗里就害怕,說銀屏的鬼魂追著她不放。
銀屏的兒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顧扶養(yǎng)。說也奇怪,博雅雖然是姚太太的長孫,也是唯一的孫子,現(xiàn)在姚太太見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里恐懼。珊瑚只得使這個孫子不叫太太見著,不讓他在姚太太跟前。
父親和阿非從南洋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家破敗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個人都很憂傷,臉色*凝重。他聽說體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萬五千塊錢,他只說了一聲:“很好!”可是兩個女兒聽來,這兩個字多么可怕!
他聽見銀屏死的消息,他責(zé)怪太太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來。他說:“不管怎么說,她是咱們孫子的母親?!彼H自到銀屏的墳地去,吩咐把墳?zāi)棺儎右粋€地方兒,并且說要把銀屏的靈牌安放地宗祠里,靈牌上寫“寧波張銀屏立靈位”。這樣,銀屏在死后,算進(jìn)處了姚家。體仁的母親暗中生悶氣,只好認(rèn)為這是對銀屏亡魂一個和解的表示。
在這種情況之下,木蘭準(zhǔn)備著她的婚事。她不斷的買珠寶,做為妝奩的首飾。珠寶商聽見這個消息,都來跑這個大宅門兒,帶著成包的最驚人的項鏈兒,鐲子,戒指兒,玉墜兒,她想要什么,就仔細(xì)挑撿什么。但是由于體仁對母親的仇恨,由于夜里有時母親異乎尋常的恐懼,家里的氣氛變得與以前大不相同,木蘭為她自己著想,也愿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個安靜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一天傍晚,吃過飯之后,父親以非常憂傷而鄭重的語氣,對全家說:“禍福皆由天定。我現(xiàn)在只等著阿非長大。木蘭和莫愁嫁了之后,等阿非一長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兒,你們走你們的?!?br/> 姐妹們聽了一驚非小,相信一天父親會和他們真正分手,對體仁給全家招致這個悲劇的黑影子,實在感到深仇大恨。木蘭眼里噙著淚珠兒,向父親說:“爸爸,即使我們算不了什么重要,您也得為阿非著想,不要對不起他。再說,現(xiàn)在您也得為您的小孫子活呀。有時候兒,壞竹子也會生好筍哪?!?br/> 但是父親只把俞曲園在快樂的晚年作的一首詩,念了一遍。那首詩的題目是《別家》:
家者一詞語,
征夫路中憩,
傀儡戲終了,
拆臺收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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