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天,姚家遷入了新居。因為原住的房子還沒有認真想辦法處理,馮舅爺說他和他一家人先住著。那時候兒,女兒紅玉之外,他只有兩個兒子,房子他住著實在太大。因為不想分租,就請立夫一家人來同住。搬來住當然不要付房租,他們在四川會館住的時候兒也是不付房租的。這樣請立夫的母親來住,不像是施恩惠于她,反倒像請求她賞光。因為姚先生不肯把房子租給生人,難道她和兒子女兒不來幫著看守房子嗎?馮舅爺去說:他常常到南方去做生意,他太太住那么大房子,心里怕,立夫若去,就有了個大幫手。這么說,孔太太和立夫才答應(yīng)搬去住。
姚家是在三月二十五那天遷入了新住宅。那棟大花園住宅若再叫舊名字,當然不適宜,姚先生起了個新名字,叫靜宜園。木蘭原本起了幾個一個字的名字,如 “和園”,“幽園”,“樸園”。都是緣用過去名園的名字,用一個字以代表一個整套的哲學。但是父親認為他自己起的名字較為適宜,既不夸張,也不徒富詩意而失真實,致有矯揉造作的毛病,如“半畝園”便是。而且“宜”字是一個好字,表示與身分相當?shù)囊馑?,并且也表示順乎自己的本?品格之意。起名字表示家居之安適,而不在詩意的隱遁。他這種想法,讓兩姐妹心悅誠服。姚先生于是自稱“靜宜園主”。他請人刻了個“靜宜園主”的印,又刻了一個印,上面是“桃云小憩閑人”,在不太正式而更為詩意的時候兒用。不過,北京的老住戶,仍然叫那王府為“王府花園兒”。
四月十五,姚先生大宴親友,慶賀喬遷。木蘭對蓀亞說:
“不知道鶯鶯會不會來。我想看看她。”
“她當然會來。你想那類女人還怕我們這種正式人家的婦女嗎?”
木蘭又轉(zhuǎn)向暗香說:“我希望你也去。你會不相信,但是我告訴你,花園兒里有一棟房子叫暗香齋,和你的名字一樣。
你說怪不怪?”
暗香顯著有點兒吃驚。她現(xiàn)在覺得給木蘭做事非??鞓?,不過有些以前的回憶現(xiàn)在還沒有消失。有時候兒,人家突然說句話,她的身體會顫抖,那是由于擔心自己做錯了事。若是她偶爾空閑一下兒,趕巧木蘭來了,她就會立刻拿起點兒東西來,裝做忙著做事。木蘭不喜歡那種樣子。告訴她空閑著沒有什么不對,不要怕自己空閑,但是她會呈現(xiàn)吃驚狀,抬頭望著,直到看見木蘭微笑,她才會鎮(zhèn)靜下去。她看得出錦兒和木蘭說話時從容自若的樣子,但是她卻難以模仿。剛才木蘭告訴她 “暗香齋”的事,她聽了說:“我不知道為什么王爺?shù)臅繒小迪泯S’。”
木蘭說:“這并不是個普通的名字。這兩個字是來自一首梅花詩。那個書齋正對著一個梅園,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吧?”
“我想暗香這個暗不是個好字,我沒聽見別的女孩子叫過。我覺得這是‘壞運氣’的意思,別人給我起這個名字是故意咒我的?!?br/>
木蘭大笑,蓀亞說:“這是個上等漂亮的名字?!?br/>
說也奇怪,暗香對自己名字的優(yōu)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變。她不再以為自己老是佩戴著一個恥辱的標志,并且她的命永遠籠罩在-陰-歷月末那蔭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么想了。
木蘭和蓀亞準備好要去參加宴會,先到母親屋里去看看,見曼娘的母親雖然已經(jīng)穿好衣掌,但仍然堅持要留在家里看家。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桂姐因為小產(chǎn)之后,身體不好,不能去。鳳凰正給曾太太梳頭,素云和曼娘在屋里坐著,就要出發(fā)。這時曾太太低著頭問了一聲:“誰在家里看家呢?香薇只能在屋里陪著桂姐呀?!?br/>
鳳凰說:“您若讓我看家,我就在家吧?!?br/>
素云說:“讓孫伯母看家吧?!?br/>
別人若說這種話,或這話不是這么個說法,當然可以當是粗心大意??墒撬卦埔郧熬驼f過曼娘她母親的壞話,其中有一次說她無家可歸。一而再,再而三,這次曼娘再按捺不住怒氣。
她追問說:“別人都去,為什么偏我媽非看家不可?誰應(yīng)當去,誰不應(yīng)當去,應(yīng)當由太太決定才是。”
正在這個骨節(jié)兒,曼娘的母親走進了屋來,曼娘站起身來說:“媽,咱們沒接到請?zhí)墒裁匆泊┖靡律岩ツ???br/>
曼娘的母親沒說話,當時嚇呆了。曾太太見曼娘突然發(fā)了脾氣,也感到吃驚,趕緊說:“您千萬別錯想。我是問誰在家陪著桂姐,也同時看著家。鳳凰說她愿意。后來素云出主意說要您在家,我想她心里也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是她不應(yīng)當多嘴。素云,我想你應(yīng)當向?qū)O伯母賠個禮才是?!彼卦朴忠f話,曼娘的母親說: “太太,我在您這兒是個客位,從來沒抱怨過什么,因為您和表兄一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們是窮人,我女兒也不能跟您的二兒媳婦,三兒媳婦相比。不過,雖然我是在您府上作客,我可不是無家可歸。因為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我才和她住在一塊兒?!?br/>
曾太太說:“誰說您無家可歸呢?”
曼娘怒沖沖地說:“當然有人說過,還說我不應(yīng)當收養(yǎng)個義子。人家若愿收養(yǎng)一百個兒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興。收養(yǎng)的兒子就不是兒子嗎?你難道要叫寡婦生兒子嗎?”
這時候兒,木蘭和蓀亞走進屋來,正聽見曼娘連珠炮般向?qū)Ψ街肛煹脑?,聽來又覺得好笑。
曾太太問:“什么人會說這種話?”
曼娘說:“一定有人說過,不然,我和我媽也不會聽見。”素云說:“我從來就沒說孫伯母無家可歸,倘若我說有人無家可歸,也不一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沒有工夫想誰有家誰沒有家呢?!?br/>
曾太太說:“孫太太,您要原諒我們,若是我二兒媳婦對您說過什么失禮的話,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素云你,今天我親自聽見你說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么說算對嗎?”素云說:“留在家里不去又有什么稀奇?我愿在家看家?!痹f:“不要。鳳凰在家好了。你一定要去,這是我的命令。親家母,不要聽孩子們亂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木蘭已經(jīng)聽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看見曼娘已經(jīng)快流出眼淚來。她也很惱素云,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攪散這次宴會。所以勉強抑制著說:
“媽,您若準我做主人的說幾句話,那我是一定要請孫伯母去的。孫伯母,您必須賞我這個面子。您不去,那我會認為您不承認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會上都是至親好友。第一,您是祖母的侄女兒;第二,您是父親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們宴會上的客人就不齊全了?!?br/>
經(jīng)亞剛剛進來,正好聽見木蘭說話,摸不清楚說的是怎么回來。曾先生在另一間屋里都聽到了,因為是女人之間的爭論,當然由太太去管?,F(xiàn)在他兒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讓他去調(diào)解,使大家平息下來。
他進去說:“經(jīng)亞,蓀亞,妯娌之間有點兒爭吵是家里難免的。做丈夫的,應(yīng)當壓制她們。不然,妯娌之間的爭吵會變成兄弟之間的爭吵,那就是一家要破敗了。我不許你們誰再提這件事?!苯又D(zhuǎn)過去向?qū)O太太說:“別聽孩子們亂說。今天天氣這么好,別把這些放在心上?!?br/>
結(jié)果是鳳凰和香薇在家陪著桂姐,因為有孩子,錦兒和暗香跟著去。
出門兒之前,素云向她丈夫說:“你站在一旁看著你太太受人欺負,一句話也不說。你聽見木蘭那張利嘴了吧?!苯?jīng)亞反駁她說:“為什么你自己不開口?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呀?!?br/>
“跟這種鄉(xiāng)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運!”
“你又亂說,叫人聽見怎么辦?”
“她本來就是個鄉(xiāng)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幫著你的親戚說話。我只好向著我自己。今天若不是為了鶯鶯,我才不去呢?!?br/>
經(jīng)亞說:“咱們得顧點兒面子,守點兒規(guī)矩才好?!?br/>
曾府一行來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一點半,因為在家吵嘴,到得稍遲。阿非和紅玉正在花園大門前等著,因為紅玉隨同父母到得早,為的是幫忙招待客人。阿非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六歲,穿著西服,看來很英俊。因為家庭環(huán)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愛,所以活潑可喜,態(tài)度大方,不過,也是像別的孩子一樣,總是靜不下來。紅玉就煩他這一方面,因為她厭惡亂吵亂鬧,但是,縱然如此,她和阿非在一起,總是覺得快樂。雖然她比阿非小一歲,但是智慧比他開得早。所以對這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已經(jīng)懷有一份癡情。她雖然覺得阿非太孩子氣,但并不因此對他的癡情而稍減。
那天姚家讓客人由后門進入,而不由向南開的大門,這是木蘭的主意。因為那些正廳都聚集在前門一帶,漸漸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邐蜿蜒,穿過走廊、小橋、亭臺,而進入一個廣大的果園。雖然有幾個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門看,可以直接看見桃園的景色*,可以看見一畦一畦的白菜,一個水井,房屋的頂脊則隱藏在樹木之后,朱紅的陽臺和絢麗的梁椽,在綠蔭之間隱約可見。從后門進去之后,猶如進入了農(nóng)家,紆徐進入,漸至南邊的建筑。西北邊的門由木蘭改稱為“桃云小憩”,因為在春天,園中桃花盛放,紅艷如云霞。
大家走得很慢,因為每個人都隨在老祖母后面,老祖母由石竹和雪花攙扶著走。老祖母,現(xiàn)在真是很老了,因為駝背,人也漸漸顯得矮小,但是雖然是老邁之年,步態(tài)卻沒減慢。大家不用忙,因為桃花正在盛開,而且桃樹種類很多,有野桃樹,青桃樹,蜜桃樹。其中還有些別的果木樹,如梅,杏,山里紅,都已經(jīng)長出了綠苞。
老祖母說:“今年春天來得早。平常桃樹開花兒是在三月下旬?,F(xiàn)在我知道這個地方兒為什么叫‘桃云小憩’了?!甭镎f:“我原以為云彩像桃紅;但現(xiàn)在才知道桃花是紅若云霞了。”
穿過了桃園,她們進入了“友耕亭”。友耕亭是個八角形的建筑,坐落在那條蜿蜒的小溪的末端,由此順著小溪的一個長廊,通到南邊的房子。亭子下面停著一條小舟。在老祖母悠閑的慢步而行時,曾先生曾太太和那些年輕人在后面走走停停,看走廊一邊墻上的灰石嵌板。上面刻的是《紅樓夢》大觀園二十四景。再往前幾十步,便是一個朱紅欄桿的木橋,那座橋仿佛是把全桃園的大結(jié)構(gòu)做一個收束。立在橋上,看見那條小溪匯而為池,在南端大約四十尺寬。池畔有一水榭,上面有露臺,臺上座位環(huán)繞周圍,水榭的基礎(chǔ)一部分在陸地,一部分伸入水中,上面有一木匾,匾上刻有三個石綠顏色*的字,是“洄水榭”。幾個女用人正在水榭上忙著做事,姚先生正在上面坐著,等著接待客人。水榭的左右,樹木掩映,翠蔭如蓋,走廊在樹蔭中時隱時現(xiàn),一直通到水榭。木蘭的父親由水榭下來,走到長廊的中間去歡迎來客,大家隨同他走上水榭去。這個水榭當初設(shè)計就是要面對池塘小橋,遠望一片田園景色*,正好夏天做為宴飲雅集之所。在南邊木隔的房間里,鑲嵌著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里面有幾張鑲嵌花紋的烏木桌子,上面擺著形狀正方上端向外開敞的景泰藍茶壺茶碗,這種質(zhì)料圖形顯得古雅而豪華。羅東的兒子,已經(jīng)離開原來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來做事?,F(xiàn)在他正由幾個女仆幫著,在水榭里照顧客人的茶水。因為珊瑚和莫愁正在里面指揮仆人做事,這時沒在水榭里。
木蘭的母親走上前來,老祖母向她道喬遷之喜。姚太太的白頭發(fā)和整個的外貌,顯示出來她已經(jīng)是一個神經(jīng)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氣也無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輕人散開,坐在涼臺的座位上。
阿非喊道:“看荷葉動呢!下面一定有魚過?!焙扇~浮在水面上,正像淺綠色*的群月浮在深綠的天空,但由于樹葉濃密,顏色*更深暗了。這時在綠葉的周圍有小水泡冒上來??拷哆咃h浮的綠藻,使水顯得淺綠而微黃,池子中央藍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為寶石藍的顏色*。
莫愁現(xiàn)在出來向客人行禮問候。老祖母說:“過來!我老沒看見你了。已經(jīng)長了這么高!”莫愁靜靜的走過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懷里,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體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幾歲,完全成長了,這樣兒她覺得很難為情。她那雪白豐滿的手從相當短的袖子里伸出來,就好像生來是為抱嬰兒或拿針繡花兒的,或拿盤子拿鍋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適于做妻子做母親了。
老祖母伸出有皺紋的手指頭,捏莫愁的臉蛋兒,她說:“這么個漂亮孩子!可惜我兒子少給我生個孫子,不然一定要你做我的孫子媳婦兒?!泵總€人都笑起來,莫愁簡直快要羞死了。
曼娘說:“桂姐若是在這兒,她一定說老祖宗太貪心。說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一個女兒,還不滿意!”
老祖母回答說:“俗語不是說人越老越貪嗎?你們可是要相信我這兩只老眼!手長得這么好的小姐,誰家娶了誰家走運?!?br/>
因為莫愁不能老是費力假裝著坐在老祖母的懷里,她現(xiàn)在站了起來。
曾太太想恭維姚太太,于是說:“祖母的話說得并不過分。有一個年輕能干的兒媳婦像蘭兒,從我手里把家里的事情接過去,我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從現(xiàn)在起,家里的事情就都交在他們年輕人的手里。我有這個福氣,應(yīng)當謝謝我這位兒媳婦的父母才是?!?br/>
木蘭的母親說:“蘭兒若知道孝順公婆,我就滿意了。但求公婆對她要多加管教,可別寵著她?!?br/>
木蘭說:“我想咱們應(yīng)當用桃云小憩做為經(jīng)常出入的門才好?!边@引起了姐妹之間一場爭辯。
莫愁說:“不行!那么人要走一百多碼才到客廳。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br/>
木蘭說:“不是有一條磚路嗎?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嗎?在門房兒可以經(jīng)常放幾件蓑衣。媽媽若是要走南邊的旁門兒,也還可以開著呀。”
莫愁說:“我知道你要把漁翁的蓑衣披在你的絲綢旗袍兒上,你喜愛那個樣子。那雖然也美,但是有點兒怪?!?br/>
木蘭說:“我不在乎。那有什么關(guān)系?”
蓀亞說:“這就是為什么我說她是妙想天開呢?!卑⒎钦f:“這問題就在于你是要始于豪華而止于淳樸,或是要始于淳樸而止于豪華了?!?br/>
莫愁說:“說得不錯。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們應(yīng)當掩藏豪華于無形,而以淳樸自然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華為表,卻以淳樸自然為里,豈不更好?你若讓人由后門出后門入,幽靜就破壞無余了?!?br/>
長輩聽著年輕人辯論。姚先生認為,在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蘭更為深沉。
但是木蘭繼續(xù)說:“我還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由后面往里走究竟還好,可以由遠處看見房子,漸走漸近。因為咱們地方廣闊,就應(yīng)當享受這種廣闊。不要像貧窮人家,一進了大門,再一邁步就走進了客廳。再者,你若不利用這種空曠,就會一直忽略,把它棄而不用了?!?br/>
這時,蓀亞喊說:“看!他們來了!”大家往橋那邊看,看見立夫和他母親,和妹妹,從長廊上走來。阿非飛跑去迎接。環(huán)兒現(xiàn)在十八歲,衣裳穿得像當時的女學生一樣,穿著一件紅紫色*的短夾大衣,緊扣在腰以下,黑長褲,高跟鞋。立夫挽著母親的胳膊,母子之間有一種相依為命的親愛,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立夫穿著灰藍嗶嘰大褂兒。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長輩行禮問好,然后過來和蓀亞木蘭說話。他看見了一件事實,幾乎都無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婦,自從生了孩子之后,卻絲毫沒有喪失青春的美麗,肉皮兒還是那么細嫩,眼角還是依舊豐盈光潤,仿佛生理上從未發(fā)生什么變化,那就是木蘭。立夫走進之后,莫愁微微一笑就走開了。那時新式的未婚夫婦見面,因為對新社會的風俗還沒有習慣,仍然感到局促不安。莫愁并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廣眾之間,她還是愿意保持一點兒矜持含蓄。
木蘭對立夫說:“我們剛才正討論進來走哪個門好。你覺得走哪個門,南邊兒的正門,還是你剛才進來的后門兒?”
立夫問:“誰和誰辯論?”
木蘭說:“妹妹和我?!?br/>
蓀亞插嘴說:“不要告訴他誰贊成走哪個門!”立夫說:“噢,我知道。木蘭你認為走桃云小憩好,她認為走南邊兒正門好?!?br/>
阿非喊道:“妙哇!”
蓀亞問:“你以為如何?”
立夫回答說:“下雨天,我走前門。晴天,走桃云小憩?!?br/>
這時紅玉大笑,覺得立夫真了不起,阿非要開木蘭的玩笑,于是說:“難道晴天的時候兒沒有人走前門,下雨天就沒有人走后門兒嗎?”
立夫抗議說:“怎么回事兒?我是來接受你們考試的嗎?
當然沒有那樣的瘋子?!?br/>
木蘭說:“阿彌陀佛!”
阿非說:“你說二姐喜愛走后門兒吧?”
“我是說她不論晴雨,都喜愛走后門兒,并不是說只在雨天才喜愛走后門兒啊。”
木蘭心滿意足,面露微笑,而莫愁則頗以立夫的聰明而自得。
設(shè)計精巧的花園,一定有一連串隱秘之處,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驚奇。每一轉(zhuǎn)折,都費人疑猜,每一個門,都引人入勝。在大家從一個門穿過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邊名為“蜃樓”,供演戲之用,臺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圍繞,在戲臺前面東西向蜿蜒流過,有四十尺遠近。
木蘭把暗香拉近她身邊,指向池塘對面一個廳堂說:“那就是‘暗香齋’。”
暗香把小孩子放在地上立著,自己立在那兒看那棟房子,簡直無法相信。甚至在大家離開之后,她還立在那兒紋絲兒不動。呆呆的站著,穿過一個花格子的門,在春日的陽光中,望著一帶梅林。
木蘭最后很溫和的叫她:“來吧。咱們以后再去看?!?br/>
暗香咬著嘴唇,抱起孩子跟過去。走近北邊兒,她們看見紅玉單獨在那兒站著,正向遠處瞭望,望得那么出神,竟會沒有理會她們。木蘭忽然想到,紅玉已然是十五歲的大女孩子了。在遠處,阿非和麗蓮正在橋那邊亭子里說話。
木蘭問:“他們在那兒干什么呢?”
紅玉回答說:“他說他去等牛懷瑜。走吧。咱們跟別人們走吧?!?br/>
他們在鋪砌的小徑上走去,旁邊是叢生的矮樹。穿過假山中一條崎嶇蜿蜒的小徑之后,他們到了“自省堂”。這是一棟相當寬大的住房,由花格子隔扇分為若干小間,隔扇上糊著青綠色*的紗,每一小間仿佛壁櫥形狀,稱為“碧紗櫥”,既像特別加大的床,又像個縮小的一間屋子,由木格子窗子所隱藏,為綠紗所掩映,冬暖而夏涼,墻上裝有櫥子,可以放矮幾茶具、香爐、水煙袋等物。在所有這些房屋之中,這一棟坐落最靠后,最接近花園的后面。由里往外向南看,正面對一片池塘,但是為山石樹木所遮蔽,似乎與全部住宅隔斷而遠離人境。南邊是一條石頭子兒所鋪的小路,由一段白墻阻斷,墻上有一個像古錢狀的圓窗子,由彎曲的陶瓦所砌成,分成若干窗格,穿過窗格往外望,只能看到外面的果樹山石的斷片而已。東西墻上有一個膽瓶狀的側(cè)門兒,通到另外的庭院。這時姚先生說他們最好往南走,到暗香齋去。
他們走上一段大石頭臺階,到了一個小丘的頂上,在上面稍平的地方,立著一段化石樹皮,有十二尺高,旁邊有一棵松樹,枝柯俯下伸展,仿佛伸向山石小樹以外的水塘一樣。房子相距甚近,因此立在這里只望見弧形的屋脊,但是往西,可以看見樓狀的戲臺,在池塘上伸出。附近石頭上刻著“夕照”,在此可以看落日。他們正在看,一只鮮綠的翠鳥由一棵樹里飛出來,在池塘上一掠而去,引動水面上漣漪蕩漾,攪碎了水中一片碧藍的天空。
他們由高處往下走,往西轉(zhuǎn),進入一條走廊,這段走廊猶如一座小橋,因為下面小溪通過,折向南去。這條狹窄的走廊上,安著各種顏色*的玻璃窗,面向池塘,走廊通到一個寬廣的大廳,大廳之外,也有一條帶窗的走廊,有三十尺長,正對著戲臺,顯然充當坐位,供王爺和家人在此看戲之用。磚墻只有下面兩尺高,窗子可以在看戲時拆下來。戲臺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被垂下的樹枝所遮蔽,臺的基地是巉巖的石頭,所以戲臺就猶如自水上浮起的空中樓閣,因此戲臺的匾上寫的是“蜃樓”,這兩個字,從大廳的走廊上可以望見。一段短短的石頭臺階,往下伸入水中。這片景色*中唯一破壞此地風光之美而令人覺得俗氣的,是在戲臺正前面水池之中浮起的一個仙童的泥像,仙童手中舉著一個立軸,上面寫著“吉祥如意”四個字。
曾先生說:“這個地方設(shè)計得頗具匠心。聽管弦之聲自水面而來,越發(fā)可喜。”
這時木蘭聽見水對面?zhèn)鱽淼男β?,笑聲之中竟有微波蕩漾之音。戲臺的西面,一條船的前端漸漸出現(xiàn),隨后就看見阿非和麗蓮的紅綠身形,他倆正把船劃近前來。水的碧綠光彩照在他們的臉上。麗蓮笑得好開心。
祖母喊道:“多么叫人高興呀!”
姚太太說:“這園子里有水,孩子們玩兒水,可不是什么好事?!庇谑窍蛩麄兒罢f:“小心點兒!”
阿非喊說:“沒關(guān)系。船是新修好的。”
木蘭叫道:“我以為你們還等牛家呢?!?br/>
阿非回答說:“他們還沒來。他們來的時候兒,我讓他們坐船到前面去。”
他已經(jīng)把船劃到走廊邊兒上,紅玉很焦急,向他喊道:
“二哥,你要小心點兒?!?br/>
阿非微笑回答說:“我知道?!?br/>
麗蓮說:“你們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們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樓上一樣?!?br/>
姚先生說:“快回去等客人。若沒有大人,你們不許自己上船。這個池塘很深呢?!?br/>
這個寬大的走廊上和大廳里,都擺上了桌子和坐位。這個地方可供演戲前或演戲時大開筵席之用。
姚先生說:“咱們?nèi)粼谶@兒等牛家,他們一到戲臺這兒,就可以看見。不然,他們還不容易找咱們。”
于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坐。姚先生很歡喜,轉(zhuǎn)身對年輕人說:“我考考你們。你們都看見眼前的景色*了。小溪在西邊繞著這片陸地,這一帶山坡也在這邊繞著這條小溪??纯凑l能對上下面我出的這個上聯(lián)兒:
“‘曲水抱山山抱水’。”
這一句很難對,因為必須有三個字重復,還要適合眼前的景物,必須對仗工整。最年輕的一代,愛蓮和麗蓮自然沒有對上的機會,因為她們上的是教會學校。甚至阿非也沒有學過對對子。對對子是學作詩的基本訓練,必須開始得很早。阿非和麗蓮在外面,還沒進來,這時只有立夫和姚家姐妹,還有曾家兄弟,只有這幾個人比賽。
立夫先對。他說:
“池魚穿影影穿魚?!?br/>
木蘭說:“立夫貪嘴?!?br/>
“怎見得?”
“你用‘穿’字兒,所以你是要用繩索把魚穿回去做著吃啊?!?br/>
珊瑚說:“那是你自己貪吃。誰想到吃魚了呢?”大家都想了想。莫愁說:“你未嘗不可把穿字兒改成潛字兒。成為:‘池魚潛影影潛魚’?!?br/>
木蘭喊聲:“好!這是你的‘一字師’了。不過你也大可以說:‘池魚潛樹樹潛魚’?!?br/>
珊瑚說:“這又是二字師了?!鄙汉骺偸歉⒎蜷_玩笑。
莫愁說:“那不行?!?br/>
木蘭回答說:“不對嗎?若是池魚潛伏在樹影里,不真像是潛藏在樹上一樣嗎?”
莫愁說:“你總是妙想天開,愛用危險的譬喻?!?br/>
木蘭現(xiàn)在說出她的對子來:
“鳥歌鳴樹樹鳴歌?!?br/>
“好!”姚先生說,“上聯(lián)寫景。下聯(lián)寫聲。”
這時曾先生笑而不語,他贊成這種舊的文字游戲。于是對他兒子說:“你們在蘭兒面前要認輸嗎?”
蓀亞說:“在她們面前,我們費力也是不中用的?!?br/>
經(jīng)亞正在想:“將夜為書,將書為夜”。他說:
“但愿我能把這一句的下聯(lián)對出來。這一句是:
“‘通宵達旦……’”
“達”字下頭再按“旦通宵”顯然不行。
莫愁現(xiàn)在說:“這句怎么樣?——
“‘白云隱塔塔隱云?!?br/>
姚先生說:“不壞,第一聯(lián)寫景,是從平處往上看,下聯(lián)寫景,是從立處往上看。不過不太合適,說高山上有塔才適宜。”
莫愁說:“爸爸,您沒有看水里的倒影。水里的云影是被水里的塔影遮住。”
紅玉這半天一直靜悄悄的,不斷思索她的下聯(lián)兒。雖然她也在教會學校念書,她天性*喜愛中文,有文才,一直浸潤在中文里。她的下聯(lián)兒是:
“閑人觀伶伶觀人?!?br/>
曾老太太說:“這位小姐是誰?”她覺得此女子突然脫穎而出,乃大聲喊問。
姚先生說:“她是我內(nèi)侄女兒。才十五歲。對得好!”
紅玉奪得狀元旗,自是毫無問題,她父親大為得意。這一個下聯(lián)兒還不僅是十分自然而已,而且更適于眼前的情景,并且后面有很深的哲理,意思是看戲的人本身也在演戲,而正被水對面的伶人觀看。因此,后來姚先生就把紅玉的佳作做為下聯(lián)兒,連同自己的上聯(lián)兒刻成一副對聯(lián)兒,懸掛在暗香齋。
阿非在水那邊兒十分激動的喊:“外面有打把式賣藝的。
叫他們進來好不好?”
麗蓮也喊:“一個小子,一個姑娘。真好看哪!”姚先生問曾老太太要不要看,老太太說:“為什么不要?
我見過。孩子們愿看哪?!?br/>
姚先生吩咐叫進來,不久賣藝的從戲臺的后門兒進來,出現(xiàn)在臺上。原來是阿非發(fā)現(xiàn)兩個山東孩子,姑娘大約十三歲,她弟弟八歲,由父母陪著。他們原在街上賣藝。在一家家門前表演武藝,每次斂取幾文銅錢。他倆的母親兩只裹得難看的腳,褲子的兩個褲腿口兒用帶子盤在腿腕子上,背上背著一個孩子。父親拿著一個小梯子,一個手敲的鼓。女兒穿著舊紫小褂兒,肥袖子,那種式樣十年前就已經(jīng)沒人穿。兩只腳雖然裹著,但是移動起來十分靈便。臉很粗糙。
大家隔水觀看時,看見阿非與麗蓮和賣藝的人正在暢談。曾太太說:“現(xiàn)在的女學生,見了人一點兒也不害臊?!?br/>
紅玉對這種批評靜靜的聽著,一言不發(fā)。紅玉和麗蓮而今在同一個教會學校念書,這種教會學校都以教學生英文出名。曾先生雖然有偏見,反對基督教和一切洋東西,在這件事情上讓了步,送他的女兒進了教會學校,因為在zheng府辦的學校,由于思想混亂,紀律蕩然,而在教會學校,至少還教訓學生尊敬老師。曾太太比她丈夫,對時代潮流倒更為了解,愿意讓自己的女兒做現(xiàn)代的女子。一旦進了教會學校,中文是必然忽略的。但是紅玉和麗蓮之間卻有一個不同之處,紅玉仍是中國舊式家庭的女孩子,敏感而心細,麗蓮完全學了現(xiàn)代的派頭兒,任性*自由,像鴨子下了水。
賣藝的表演以一個滑稽的鄉(xiāng)村古代舞開始。父親打鼓,全家四口分為兩對,相向站立,唱一個短歌,伴有動作,有時女人向前,有時男人向前,用手指頭指女人,唱的是同一個重復的收尾句。
得而——拉他飄一飄
得而——拉他飄一飄
可想象而知的是,這兩個重復尾句若是由一個好合唱隊唱,會是很美的小調(diào)兒;但是他們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著那個婦人和姑娘賣弄風情的姿態(tài)和那個男人與男孩子的調(diào)戲動作,而且表現(xiàn)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個姑娘和她弟弟的聲音在春天的空氣之中,暢快可喜,聽著滿好。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來,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連迅速扔出三把尖刀,用手接得十分巧妙。那片地有五尺寬,可是由觀眾那邊看,小姑娘似乎是立在水邊上,每個人都替她提心吊膽。小姑娘的眼睛絲毫不停的望著空中的尖刀,她用手一邊扔一邊接,從容鎮(zhèn)靜,顯然是毫無困難。
她表演完畢,大家拍手,大家贊美,小姑娘很高興,回去時,向觀眾微微一笑。現(xiàn)在父親出來,隔著水向觀眾鞠躬為禮。他用手指著面前的水,說要表演一個節(jié)目。他把短梯子穩(wěn)穩(wěn)的立在頭上,隨即做蹲襠騎馬式,這時小男孩兒準備爬上去。
紅玉喊說:“不要上去!”
賣藝的在水那邊喊說:“不用怕!”他一邊頂著梯子一邊說:“老爺太太,您若是覺得在下練得還不錯,您就多賞幾個錢。”他的嗓子緊張,聲音粗壯。
孩子往上爬,手腳很靈便,一直爬到梯頂。兩腿夾著梯子,坐在上頭歇息。他伸起胳膊,用兩只手摸戲樓的頂子。這時候兒,女人們大氣兒也不敢出,那個小男孩兒開始在梯子空里來回鉆,有時在上面倒立身子。其實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因為小孩子個子小,但是看來卻令人緊張。后來小孩子在梯子上旋轉(zhuǎn)時,一只腳碰到屋頂?shù)哪靖褡樱幌伦语w了出去,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像閃電一般,做父親的把梯子扔出手去,在空中把兒子兩手抓住,在觀眾還沒來得及害怕,小孩子已然平安落地。姚先生派仆人送給小孩子一塊錢。老祖母看了心中感動,也叫一個丫鬟去送他一塊錢,她說當貧窮人家的兒子不容易。
木蘭看表演的時候兒,阿滿坐在她膝上,阿通抱在懷里。表演完畢之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暗香沒有在屋里。出去找她,看見她在花園里大廳南邊梅花樹下石頭凳子上,一個人坐著。暗香,又小又瘦,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衣裳,坐在那里,仰著頭,正望著蓓蕾滿枝的梅樹發(fā)呆,太陽光下梅樹枝干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辮子垂在一邊兒。她在那兒想什么心事呢?木蘭問:“暗香,你不看練功夫,一個人兒坐在這兒干什么?”
暗香趕快用手指頭尖兒擦了一下眼睛,滿臉微笑,為木蘭從來所未見,她說:“我只是坐在這兒用心想事情?!蹦咎m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王爺花園兒里的暗香齋是不是?你看見上面的匾了吧?你認得自己的名字嗎?”
“認得,可是第三個字念什么?”
“那是齋,是書房的意思。”
“上面像個鍋蓋,下頭像個火爐子,中間像一堆面條兒?!蹦咎m大笑說:“這個房子也許是給你蓋的,在今生老早以前。也許好久好久以前,你是這兒的一個小王爺,在這兒謀殺了一個丫鬟,這就可以說明你為什么受苦受難了。”暗香非??鞓罚蹨I從臉上流下來。她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木蘭說:“暗香……暗香……冷香……暖香……都是好美的名字。你現(xiàn)在高興了吧?”
“我的苦難終于過去了,這得感謝少奶奶您。若不是遇到您,我哪兒會有今天?”
木蘭說:“不是我,你來到這兒是你的命。以前我知道我父親要買這座花園兒嗎?你不要再想,越想越糊涂?,F(xiàn)在你是吉星高照,就猶如當年我丟了的時候兒,那時我有吉星高照一樣?!?br/>
暗香說:“少奶奶……”欲言又止。
“什么事?”
暗香雙眉緊鎖,兩眼直看著木蘭的臉。她說:“我要跟您一輩子?!?br/>
“怎么辦呢?”
“像錦兒一樣。”
木蘭說:“噢!”
現(xiàn)在木蘭心里已經(jīng)有把暗香嫁給丈夫蓀亞做妾的想法。木蘭是個現(xiàn)代女子,她有現(xiàn)代的思想,她反對纏足,她反對男人娶姨太太,但是這些只是抽象的觀念,并不適用于現(xiàn)實情況。讓丈夫有一個妾,她心里越想越美。一個做妻子的若沒有一個妾,斯文而優(yōu)美,事事幫助自己,就猶如一個皇太子缺少一個覬覦王位的人在旁,一樣乏味,她覺得這其間頗有道理。一個合法的妻子的地位當然是極其分明,若是有一個“副妻子”,就如同總統(tǒng)職位之外有一個副總統(tǒng),這個總統(tǒng)的職位就聽來更好聽,也越發(fā)值得去做了。
木蘭一次向蓀亞說:“為人妻者沒有妾,就如同花瓶兒里的花兒雖好,卻沒有綠葉兒扶持一樣?!?br/>
蓀亞回答說:“妙想夫人,我原以為你是個現(xiàn)代派的小姐呢。”
這個也未嘗不可以看做木蘭的非非之想的一端。蓀亞以為木蘭心想丈夫有個副妻子,自己才夠得上貴族的高貴氣派,就像她有那些玉石雕刻的小動物一樣。木蘭對人友好,胸襟開闊,無限熱情,親密懇切,灑脫自然,窮達不變,甘苦與共。她一直對美的愛好,從未稍減,即便別的女人的美,她也一樣迷戀。她有極其高貴純潔的想法,卻難免為社會禮俗所不容。諸位看官,您若愿意說木蘭不道德,就任憑尊便吧。道德家和衛(wèi)道派立下的規(guī)則教條,用來解釋木蘭的一言一行,可就用錯地方了。
蓀亞喜歡女色*,木蘭知道。有一次,蓀亞去參加朋友辦的“群芳宴”,回來后,說那些高等妓女如何如何,木蘭聽了,對那些名花的描寫敘述,比蓀亞自己還興趣濃厚。蓀亞認為木蘭如此神往,說她是愚蠢。因為蓀亞和木蘭共同生活,感覺到萬分幸?!@種生活的美滿,毫無疑問,是由于木蘭對蓀亞去參加這種鶯鶯燕燕的群芳會毫不約束的緣故。
另外,還有桂姐,是個再好不過的例子。木蘭可以安心穩(wěn)坐妻子的寶座,正如曾太太一樣。木蘭的地位不會有危險,尤其是若有一個像暗香的那樣女子來居妾位的話。
暗香剛才說要跟木蘭一輩子,木蘭心想她是要做蓀亞的妾。暗香說“像錦兒一樣”時,木蘭只答了一聲:“噢!”木蘭的心里含有失望的意思,就沒再說下去。
她和暗香、阿滿立在一個三、四尺寬養(yǎng)有大金魚的魚缸旁邊,正向四周眺望,曼娘帶著兒子來了。
曼娘說:“噢,你們主仆二人離開大伙兒,在這兒享受清福呢。”
木蘭說:“我也沒有藏起來呀。”
曼娘說:“牛家人來了,我到這兒來是免得看見那位牛先生。他們的孩子都來了,太太,姨太太都來了?!?br/>
木蘭問:“鶯鶯呢?她什么樣子?”
“她好摩登啊。頭發(fā)梳成新樣子,穿著春季的洋裝外衣,外國皮鞋。就像畫片兒上畫的上海現(xiàn)代女人一樣。在屋里,她穿一件淡紅的上衣,左肩上插著一枝牡丹。最滑稽的是,她和懷瑜挎著胳膊走進屋子來的,正像現(xiàn)代的一雙情人一樣,而懷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后面跟著。我還要告訴你,‘她’還是那個樣子——簡直把我氣炸了肺?!?br/>
“你說誰?”
“素云哪。鶯鶯進屋時,當然向人介紹她的是素云。她們倆走到我母親前面時,素云說:‘這是我那位鄉(xiāng)下伯母?!羰悄阏f這話,我不在乎。但是出自她的嘴里,就不同了。我想她對今天早晨的事,還怒氣未消呢?!?br/>
木蘭說:“這未免太過分了。即便是開玩笑,也嫌太粗野。
我糾正她。你等著。”
木蘭一心想看鶯鶯,她同曼娘走到一間旁邊的屋子,從梅花閣子里向那邊偷|窺。
牛家一到,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開了。懷瑜和曾先生在一處。姚先生和經(jīng)亞在外面。立夫和蓀亞一齊坐在一個角落里說話。
女人們都在屋里坐著。姚太太正和懷瑜的太太說話,懷瑜的太太周圍站著四個孩子,莫愁則和孩子們說話。鶯鶯,當年是個名聲狼藉的高等妓女,現(xiàn)在是姨太太的身分。她一到,使別的女人都局促不安,因為良家婦女都對那一等女人天生有反感。但同時,她們又很好奇,要看看她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鶯鶯和素云坐在一處。她確是富有性*感美的,體態(tài)豐盈,白嫩活潑,肩膀上帶著一朵牡丹花兒,更提高了人對她青春的幻覺。她舉止從容大方,似乎并不感覺到她和正派家庭婦女之間有什么不同,也許她是假裝做那么自然鎮(zhèn)靜。有點兒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濃裝艷抹。不過她過去妓女的本性*還是泄露了出來,因為她說話的時候兒,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絹兒,老是在空中揮動。有時候兒,她坐著卻把兩條腿岔開得太寬,普通良家婦女是不會的。雖然是妾的身分,她穿的是裙子,和普通正式做妻子的新時代女人一樣。她那淡紅色*的上衣,領(lǐng)子高,又緊又短的袖子,短得剛剛長過胳膊肘兒,所以把豐滿柔軟的胳膊露在外面。在一個手指頭上,木蘭看見有一個四克拉的晶光閃亮的鉆石。她旁邊是懷瑜的妻子,由于辛勞撫養(yǎng)孩子,看來又瘦又弱,像一張色*彩褪掉的舊畫兒,不過,看樣子,她又懷上了孩子。鶯鶯揮擺著深紫色*的手絹兒,從容不迫,談笑風生,幸福美滿,懷瑜的妻子卻像一個沉默無聲受苦受難厄運難逃的牲口。
孩子們圍在母親周圍,以一片狐疑的神氣,看著父親身旁的姨太太。素云叫一個到她身邊去,那一對雙胞胎之中的一個走了過去。
鶯鶯顯得很親愛的樣子伸出手說:“到我這兒來。”那個小男孩兒,看見那樣伸手招呼他,有點兒吃驚,有點兒遲疑,不敢上前。但是鶯鶯伸出雪白的玉臂,把他揪過去,摟在懷里。鶯鶯打算和這個四歲的小男孩兒玩耍。但是在他那個雙胞胎弟弟叫他時,他掙扎開,跑回母親身邊去。鶯鶯忽然站起來,回到丈夫懷瑜身邊。懷瑜,假裝做時新派兒,趕緊立起來,但是曾先生和姚先生則坐著沒動。懷瑜和鶯鶯一齊走到窗前,立著看外面的池塘。懷瑜遞給鶯鶯一支紙煙,給她點上。鶯鶯就把一只胳膊搭在懷瑜的肩膀上。
曼娘在木蘭耳邊低聲說:“她真是無恥。她敢做的咱們都不敢做?!?br/>
木蘭和曼娘進屋去和別的女人坐在一處。老祖母看見了暗香,指著她說:“蘭兒,那個漂亮小姐是誰?你的朋友哇?”
木蘭驚呼道:“老奶奶,她是暗香??!”
老祖母說:“我真老糊涂了。記人都不行了。她穿得這么漂亮,簡直像做官家的小姐?!?br/>
這話暗香聽了好高興,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從那一天起,木蘭覺得她漸漸近于正常,有時候兒還會很開心的哈哈大笑。
大家過去赴席時,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還是在后面,等著老祖母在前面領(lǐng)頭兒。
老祖母叫重孫子阿瑄:“跟我來?!庇谑且贿厓阂兄u,一邊兒倚著石竹,開始向前走動。木蘭看見環(huán)兒攙扶著她母親。她覺得從來沒看過像立夫的母親那么幸福,那么滿足人生的女人。比較起來,她自己的母親,那時正由莫愁攙扶著,她雖然現(xiàn)在是王府花園兒的女主人,卻凄涼命苦?,F(xiàn)在精神頹喪得連性*格都變了,連老脾氣也沒有了。
順著一條巨大的古磚鋪的路走去,兩邊都是高樹,春風吹來,帶有草木芬芳的氣息,她們一直走到擺設(shè)盛宴的大廳。宴客的大廳是一棟老房子,大約有五十尺寬,三十尺深,前面有出廊大柱,門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綠地彩繪的頂子,正門上面懸有一塊橫匾,刻著“忠敏堂”三個大字。“忠敏”一詞顯然是王爺祖先的謚號。正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石頭鋪砌的庭院,西邊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頭雕刻的龜。石碑的頂端雕刻著兩條龍。這是當年皇帝頒賜紀念老王爺?shù)?。大廳前面有兩畦牡丹,靜靜的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中。
男人們正在看那座石碑,這時蓀亞和立夫走到,和他倆走來的還有素丹的哥哥素同,素同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姚家很熟了。素同穿的是西服,身體健壯,身子雖矮,肩膀很寬,說話沉穩(wěn),聲音洪亮。立夫發(fā)現(xiàn)他只看那石龜,并沒看碑文,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龜?shù)念^。由于天性*沉默寡言,眼睛機警而銳敏。立夫很喜歡他。
看完石碑,懷瑜向姚先生說:“三小姐的婚期在什么時候兒啊?”
姚先生說:“大概今年秋天吧?!绷⒎騼赡昵按髮W畢業(yè),現(xiàn)在正在教書,因為他堅持結(jié)婚之前要自己先賺點兒錢才行。姚先生并不反對,而姚太太則但愿能把莫愁在家里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懷瑜向立夫說:“恭喜!恭喜!久仰!久仰!將來您必是國家的棟梁之材?!睉谚び忠笄诓煌5恼f:“現(xiàn)在國家極需要像老弟這樣人才。國家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提倡工業(yè),提高教育,開創(chuàng)學校,改良社會,澄清吏治,實行民主政治等等。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立夫聽他這一套,實在覺得怪難為情。
立夫覺得這些名詞,這些成語,像連珠炮般爆發(fā)出來,就像學校畢業(yè)典禮時政客的講演,實在聽之熟矣。在政客的舌頭尖兒上,總是掛著“改革社會”、“澄清吏治”等空泛的詞句,這些頗引起他的不快,不過他只是客客氣氣的略做回答而已。
大廳里擺了四桌,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緊接著坐的是曾太太。曾先生則坐男賓席上的主座,懷瑜緊接著往下坐。第三桌是年輕的婦女,木蘭的母親坐主座,下面一邊兒是懷瑜的妻子和素云,素云的下面是鶯鶯,這樣就使懷瑜的妻子依身分而和鶯鶯那做妾的高下有別了。別人就自行選擇位次,立夫、蓀亞、經(jīng)亞和年齡稍長的人同座。立夫的妹妹環(huán)兒挨著莫愁,坐在老祖母那桌上。木蘭、紅玉和那些年輕的婦女同桌。在四桌上,馮舅媽、木蘭、莫愁、珊瑚,都坐的是末座,做主人,給客人敬酒。
木蘭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先向曼娘的母親敬酒。以年齡論,曼娘的母親坐主座是理所當然,曼娘在母親以下坐,正對著懷瑜的妻子、素云,和鶯鶯,曼娘的母親謙讓老半天才答應(yīng)坐主座;她辯論了好久,非讓懷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孫太太說:“我們每天見面兒,今天應(yīng)當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钡悄觊L者為尊,是中國的老禮俗,她只好就主座,因為懷瑜的妻子確是晚一代。
木蘭說:“這一杯敬孫伯母。”
曼娘的母親說:“蘭兒,你應(yīng)當先敬牛太太?!蹦咎m回答說:“不行,那不行。第一、您是長輩。您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街也長。第二、您代表祖母的娘家。對孫伯母失敬,就是對祖母失敬。不管別人怎么說,我不能讓人家說姚家的女兒不懂禮貌?!蹦咎m站起來向曼娘她母親敬酒,素云靜靜的坐著,知道話中帶刺,那刺是向她發(fā)出的。
吃飯時,木蘭想和鶯鶯談一談,而且覺得在近處看鶯鶯,比在遠處更美。木蘭在談話時夸獎紅玉的對聯(lián)兒作得好,就把那句對聯(lián)兒說出來,因為懷瑜的妻子和鶯鶯當時還沒到。鶯鶯生得像北方人那樣高,聲音也洪高。她說:“我也想起一句來?!彼f:
“幻云為雨雨為云”
“云雨”一詞用在青樓,自然可以,可是在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簡直可以說是污辱人。紅玉和木蘭懂得“云雨”的含義,所以紅玉立刻臉羞紅起來,木蘭則看看她,一言未發(fā)。鶯鶯厚著臉皮說:“這有什么不好?我們現(xiàn)在是摩登時代呀。”
但是沒有人再說什么,鶯鶯知道自己太有失高雅了。
在男人桌子上,懷瑜正在大發(fā)議論,完全像對這個世界看得萬分透徹的人一樣。不過他的世界,大部分是,或是說完全是政治世界,是一個令他覺得美滿得意的世界。不錯,在這個世界,袁世凱派人刺殺了宋教仁,在他們那套政治學里這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國會遭受了解散,國會議員都是笨伯,很容易就被人收買了。其實,當時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有力廉潔的zheng府,二月里宣布的憲法倒還不錯,可以說是民主政治的基礎(chǔ)。國務(wù)總理可以辭職。內(nèi)閣對總統(tǒng)負責可使zheng府更為穩(wěn)定。但是三百五十萬,足可以實行新的煤油統(tǒng)制政策。五千萬元的新公債是五月節(jié)所不可少的……(立夫心想政治上的內(nèi)幕,高級官員的秘密,沒有一件是牛懷瑜不清楚的)。
大家吃這豐富的宴席以前,好像是先吃了一道菜,就是三百五十萬石油統(tǒng)制政策;隨后一道菜是五千萬新公債,好像這筆巨款能幫助在座諸君度過五月節(jié)一樣。懷瑜一邊說話,一邊不斷清嗓子,唾沫星子亂飛,聲音之高,使鄰桌的婦女,有時會停下談話來聽他,好像大家都要準備聽了不起的政治秘聞一樣,連仆人都覺得他們伺候的必是一桌子內(nèi)閣大員,只有老祖母還記得夸贊一下魚做得好,鵝油卷兒做得好,這樣夸獎廚子。
飯快吃完時,立夫已經(jīng)煩躁得不可忍耐,而懷瑜還說:“我們必須團結(jié)起來,擁護我們的新元首,在我們新元首領(lǐng)導之下來報效國家?!?br/>
立夫突然開口說:“我不要報效國家?!?br/>
懷瑜嚇了一跳。這種想法,他根本不能懂。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當時呆了片刻沒話好說。過了一會兒,又繼續(xù)說:“我們的元首,項城先生,他以前若做皇帝,若不是滿洲人做皇帝,他早就把中國治好了。他若早生二十年,他一定會做了皇上,必然使國家走上進步自由的大道了?!?br/>
立夫說:“他現(xiàn)在還可以把中華民國消滅呀?!?br/>
氣氛已經(jīng)緊張了。這時雖然是民國四年,已有謠傳說袁世凱有推翻民國,自立為帝之意。即便是袁世凱最忠實堅強的部下,也沒有人敢公然討論此一問題。立夫是強硬的民主派,從懷瑜提到“擁護偉大的元首”,立夫就確信一俟時機到來,袁世凱就要自立為帝的。
由于立夫最后的猛烈攻擊,大家的談話就立刻停止。姚先生身為主人,即刻立起來,算把宴席終止。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向眾人說:“謝謝諸位?!?br/>
眾客人也立起身來。立夫的臉氣得發(fā)紅。木蘭走過來,向他微笑。但是莫愁也走近,低聲向他說:“干什么對他說這種話?”
立夫說:“我實在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