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十八歲了,一個新的問題迎面而來:他要做個什么樣的人?他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按照中國的老傳統(tǒng),像他這樣出身的人,自然應該走做官的路,先把四書五經(jīng)讀個爛熟,再好好操練一番八股文和試帖詩,然后去考秀才、舉人、進士,最后搏個一官半職----這正是魯迅祖父走過的路,也是祖父和父親希望他走的路??雌饋?,魯迅一度也試過這條道。在三味書屋讀完經(jīng)書以后,他曾在家里學過一陣八股文,像什么《義然后取》,什么《無如寡人之用心者》,也做過幾首試帖詩,像什么《紅杏枝頭春意鬧》,什么《苔痕上階綠》,一篇篇都送去給壽鏡吾先生批改,態(tài)度似乎很認真。到了十八歲這一年,他還和二弟一起去參加會稽的縣試,在五百多人中考得第一百三十六名,成績堪稱中上。但是,他對走這條路并沒有多大的熱情,既然對整個社會都有一種模糊的反感,對這社會給讀書人規(guī)定的科舉道路,就很容易覺得無聊。他本來似乎還想去參加紹興府的復試,可正逢他一個小弟弟因病早夭,心情大壞,就索性不去了,他的科舉之路,也就此斷絕。
當時紹興的風氣,讀書人考不上秀才,往往就給人當幕僚,或者經(jīng)商做買賣??墒牵斈涣乓嘘P(guān)系,做買賣要有本錢,魯迅家境那樣狼狽,這兩個條件一樣都沒有。剩下的路,就只有進新式學堂了。說起來,清政府的一班大員發(fā)動洋務運動,引進西方的教育制度,在各地開辦新式學堂,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但在一般城鎮(zhèn)士紳的眼中,這學堂還是不倫不類的怪物,其中講授的“聲光化電”,更是洋人的“邪學”,自以為正經(jīng)的讀書人,一般都不屑于跨進去讀。可就是這樣的學堂,魯迅也并不是都能去讀。當時杭州有一所求是書院,是這類學堂中較為出色的,他也很想去,可是學費太高,每月要三十二塊大洋,他哪里付得起?萬般無奈,只好選擇地處南京的江 南水師學堂。這是一所類似軍校的機構(gòu),入學近于當兵,沒有什么讀書人愿意去,收費也就極低,差不多是免費。可也惟其如此,學生多不愿以本名注冊,而要改換姓名,魯迅那個“周樹人”的名字,就是這樣起的。你想想,當他拿著母親東拼西湊匯集起來的八元川資,在一八九八年五月,用這“周樹人”的名字到南京去報到的時候,心中是什么樣一種滋味?在一般紹興人看來,他這是墮人了窮途,是被迫走一條役出息的離鄉(xiāng)背井的潞。雖說他厭惡紹興的俗人,厭惡他們對自己的輕蔑,但這份輕蔑還是會給這個剛剛成年的離鄉(xiāng)者造成沉重的心理壓力,強化他那一份凄苦的心情。他到南京不久,就這樣向家中的兄弟描述旅中的感受:“斜陽將墜之時,瞑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xiāng)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xiāng)之語,一念及家鄉(xiāng)萬里,老親弱弟,……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遏?!雹偎謱懺娂幕丶抑校骸爸\生無奈日奔馳,有弟偏教各別離。最是令人凄絕處,孤檠長夜雨來時?!雹诙嗄旰?,他回憶這離鄉(xiāng)的情形:“好。那么,走罷!……S城人的臉早經(jīng)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偟脤e一類人們?nèi)?,去尋為s城人所垢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③,語氣間似乎充盈著一種主動與紹興城決絕的意味??晌壹氉x他的這些詩文,卻更強烈地感受到他當時的心境的另一面,這個“涕不可抑”的年輕人痛感到寂寞和孤獨,似乎既沒有奔赴新世界的興奮激動著他,也沒有開辟新生路的自豪支撐住他。就像一頭被逐出家園的不合群的小獸,惟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路途茫茫,才忍不住要時時回眸故上,呻吟出失群的凄涼。
俗話說“便宜無好貨”,魯迅一跨進江 南水師學堂,便發(fā)現(xiàn)那里面一無可取,它不向你收什么錢,你也別想學到什么東西,教員們一個個架子十足,卻胸無點墨,有一個甚至連“釗”都不識,念成了“鈞”。直到二十年之后,還有一位教員公然在課堂上斷言:“地球有兩個,一個自動,一個被動,一個叫東半球,一個叫西半球”④,魯迅就讀時的教員的水平有多糟,也就可想而知。自己水平低,還不許學生笑,魯迅因為和同學一起譏笑那位不識“釗”的教員,兩天之內(nèi),竟被連記了兩大過兩小過。這樣的地方怎么能呆下去?魯迅讀了半年,便趕緊轉(zhuǎn)學,到一八九九年的春天,他已經(jīng)坐在另一所也設在南京的礦路學堂的教室里了。
這里的情形似乎要好一些,至少教員中沒有那么多白癡。但是,魯迅的智力也在迅速發(fā)展,他很快又感到了不滿足。課堂上的功課,他幾乎不需要溫 習 ,可每次考試,全班二十幾人中,他多半是第一名,這樣念書有什么味道呢、他只好將眼光投向課堂之外,或者是買書報來看,或者是租馬來騎,在種種精神和物質(zhì)的馳騁當中,發(fā)泄自己多余的精力??墒牵氵M入新的社會天地,就會遇到新的麻煩。一位本家長輩見他讀西洋的小說和理論書,便神色鄭重地教訓他,弄得他很不愉快。學校附近滿族人聚居的旗營中的少年人,看見他一個漢人竟高高地騎馬踱過營門,便投來石塊和辱罵,使他立刻記起自己還是大清族的奴隸。他大怒了,揚鞭追趕那些擲石者,卻摔下馬來,跌得頭破血流。還有一次,他看見墻上貼著一個紙印的茶壺,順那壺嘴的方向望去,前面十字路口的墻上又有一個同樣的茶壺,他好奇極了,一路追蹤下去,直走到荒郊僻野,幾乎迷了路,才猛然醒悟,這大概是一個秘密組織的聯(lián)絡暗號,于是趕緊止步,轉(zhuǎn)身就跑。我想,這正是他在南京生活的縮影,在他四周,有種種有形無形的障礙阻擋著他,使他氣悶,使他不能夠率性而行。
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魯迅在礦路學堂畢業(yè)了,先前那個老問題又攔住了他:以后怎么辦?出路在哪里?當時,出洋留學的風氣日益旺盛,許多在國內(nèi)感覺氣悶的青年人,都紛紛出國求學。魯迅也想走這條路。可是,就像他當初只能進免費的水師學堂一樣,他現(xiàn)在也只能去爭取官費的名額,到離中國最近的日本去。那份拿著家里的錢闊闊綽綽地遠渡重洋,到歐美去直接擁抱西方文明的機遇,與他隔得太遠了。
一九0二年三月,魯迅東渡日本。先在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 日語,再到仙臺的醫(yī)學??茖W校學習 醫(yī)學,后來又返回東京,住在公寓里修德文,看雜書,直至回國,在日本住了七年多。日本民族是一個相當特別的民族,它的性格中混合著極端的自卑和自大。魯迅到日本去的時候,日本的國力正是逐漸強盛,獨霸東亞的野心也日漸膨脹,又剛剛在甲午海戰(zhàn)中殲滅了中國的北洋水師,舉國上下都彌漫著一股鄙視中國人的風氣,有的日本報紙就公然宣稱:“西洋人視中國人為動物,實際確乎不得不產(chǎn)生動物、下等動物的感覺,因此,他們(指中國人)在生理上已失去人類的資格?!雹菀虼耍斞冈谶@個時候去日本留學,便不可避免地受到種種歧視和輕蔑。他走在東京的大街上,就常常遭受少年人的辱罵。你不但是生活在陌生人中間,而且是生活在陌生人的鄙視和輕蔑中間,請想一想,一個自尊自重的中國人,怎么能忍受這樣的處境?何況魯迅又有那樣的早年記憶,紹興街頭閑人們的指指點點,當鋪里高高在上的堂倌的奚落,還有那些從南京旗營里擲出來的石塊和辱罵,都一齊會涌上心頭,將他推入更深廣的屈辱和激憤。
魯迅后來說過一句透徹的話:一個人乏到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就難保別人不來打你的嘴巴。倘說這句話是凝聚了他一生的許多經(jīng)驗,那他最初在東京見到某些中國留學生,恐怕是觸發(fā)他產(chǎn)生這個想法的第一批對象吧。日本人蔑視中國人,是因為他打敗了你,你除了自己振作起來再打敗他,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婶斞敢姷降脑S多留學生,偏偏又那樣不爭氣,非膽不從日本人的輕蔑中汲取自我警策的動力,反而以自己的種種乖行,不斷地證明那輕蔑的正當。就以與魯迅同住的留學生來說吧,有整天把地板踏得咚咚作響,塵上飛揚地學跳舞的,也有不遵守客店里新老客戶循序洗澡的慣例,搶先鉆迸洗澡間,把水潑得四濺的,在這樣的日常小事上都如此令人討厭,其他的方面就更可想而知。一面是日本人的輕蔑的跟光,一面是這些同胞的不成器的丑態(tài),難怪魯迅一拿到修習 日語的畢業(yè)證書,便立刻跑到偏僻的仙臺去,除了遠遠地避開這一切,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仙臺又怎樣呢,在仙臺醫(yī)學??茖W校里,只有魯迅一個中國人,那些討厭的同胞的嘴臉,自然是可以免見了,但是,日本人那股蔑視中國人的風氣,在仙臺同樣很盛。仙臺報紙上的辱駕中國人的言論,一點都不比其他地方溫 和,魯迅所在的那個班的學生中,也同樣有對他白眼相加,毫不掩飾的人。他考試成績中等,便有同學以為是得了老師的暗中幫助,于是托辭去檢查他的筆記,甚至寫信向他發(fā)出威脅。課間放電影 ,映到日本軍人揮刀砍殺中國人,而圍觀的其他中國人一臉麻木的時候,也有同學大聲地議論:“只要看中國人的樣子,就可以斷定中國是必然滅亡……”⑥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這樣傲慢,魯迅初到仙臺,就有教員熱心地張羅食住,任課的教授當中,更有藤野嚴九郎那樣滿懷善心的人,就是同班同學中,也有好幾位不滿意那些傲慢者的粗暴,特別站出來替魯迅辯護。但是,盡管如此,這些事情仍然給魯迅非常強烈的刺激,只要看看他與同學相處時的神態(tài),便可以知道這一點。在大多數(shù)場合,他都不多說話,給人一種沉靜老實的印象。他也很少與同學交往,去劇場看歌舞伎,也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同行。即便那幾位曾經(jīng)為他辯護的同學,聽說他要離開仙臺,特地請他吃點心,合影留念,他真的走時,卻連這幾位同學也不通知,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全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不禁要猜想,他中斷在仙臺的學業(yè),固然有從文的動機,他在仙臺過得很不愉快,種種刺激使他不愿意繼續(xù)久居,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一個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認的潛意識的動機吧?一九0六年初夏,魯迅返回東京,這時候他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用去了八年的青春,從中國到日本,又從仙臺回東京,四處尋求生路,卻總是走不通,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回到老地方:沒有錢,也沒有文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他此后一生的命運的雛型,在這時候已經(jīng)顯露得相當清晰了。
注釋:
①魯迅:《戛劍生雜記》,《集外集拾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四百九十五頁。
②周振甫編注:《魯迅詩全編》,浙江 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第一頁。
③《朝花夕拾》,五十一頁。
④《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一輯)》,三百五十八頁。
⑤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六十五頁。
⑥王冶秋:《民元前的魯迅先生》,重慶,峨嵋出版社一九四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