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畢竟不是小孩子了,他對命運之神的惡意,不會再像童年時候那樣懵然無知。他在理智上確實有錯覺,但在下意識里,他的實際人生體驗還是會深深地影響他。倘說他這時正信奉一種啟蒙主義的樂觀的信念,這樂觀的信念本身,卻又分明受到他另一些情緒的持續(xù)的侵蝕。
比方說,他在弘文學(xué)院探究中國人的國民性,這當然是表現(xiàn)了強烈的啟蒙熱情,可你看看他這種探究的具體角度,“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口號只管很好聽,標語和宣傳只管很好看,……但按之實際,卻全不是這回事”,①中國人的毛病不只在愚,更是在詐;不只在麻木,更是在虛偽——看到他從這樣的角度去理解中國人,恐怕誰都會認定,是有一種對人的深刻的不信任在影響他吧。也就在這時候,他迷上了俄國作家安特列也夫,同時翻譯他兩篇小說,一篇譯名為《謾》[即欺詐],表現(xiàn)人世間的無真誠,另一篇譯作《默》,描寫一家人互不相通,只會默然相對。他又那樣喜歡尼采,桌子上經(jīng)常放一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個是對人間陰冷的犀利的洞察,一個是對卑劣人種的整個的唾棄,它們居然能引起他的強烈的共鳴。那理想主義的啟蒙熱情,顯然還不能占滿他的身心。在魯迅這時期的論文中,一到駁斥那些他認為乖謬的主張,發(fā)動的第一步攻擊,往往是挑剔主張者的實際動機,揭發(fā)他們的心口不一,這不正是他那個探究國民性的角度的延伸嗎?我不禁想起紹興城中那個在當鋪和藥鋪間匆匆奔走的少年人,想起他十多年來對周圍卑劣人心的敏感和憎惡,在上面舉出的現(xiàn)象當中,這敏感和憎惡是太明顯了。
再比方說,他寫那么多文字來鼓吹進化淪,《人之歷史》是不用說了,像《科學(xué)史教篇》、《文化偏至論》和《破惡聲淪》,只要講到歐洲和人類的歷史,他都一概描述成不斷進步的圖景??墒?,一涉及中國的事情,他的立場就不同了。對中國的現(xiàn)狀,他是徹底否定的,什么“本根剝喪,神氣旁皇”,什么“**華土,凄如荒原”,②說得一無是處。可對中國的過去,他有時候卻相當推崇,譬如《文化偏至論》一開頭,他歷數(shù)從軒轅氏到元明時代中國與外國的種種比較,非常明確地斷言,中國人以往的“益自尊大”是“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于理極者矣!”③過去好,現(xiàn)在糟,這不等于是說歷史倒退嗎?在另一處地方,他還這樣描述中國文化的變遷:“顧吾中國,則夙以普崇萬物為文化本根,……其所崇愛之溥博,世未見有其匹也。顧民生多艱,是性日薄,洎夫今,乃僅能見諸古人之記錄,與氣稟未失之農(nóng)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難得矣”,④這不正是一幅歷史沉淪 的標準圖景嗎?就在西方的理論使他相信歷史必然進步的同時,對中國的現(xiàn)實感受卻使他不能不承認,中國的社會文化是在一路倒退。進化論講自然淘汰,本來包含對退化的關(guān)注,可魯迅對進化論的興趣,卻主要不在這一方面,在情感上,他對弱肉強食那一套理論,根本就非常反感。他更不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一他最看重的是中國的將來。因此,一旦他在中國的歷史當中找不到一個歷史必然進步的證據(jù),這會對他對將來的樂觀期望,造成多大的威脅呢?還有比這更大的矛盾。他這時候正以啟蒙者自居,可他寫下的幾乎所有文章,都明顯表現(xiàn)出對于民眾的輕蔑,像“是非不可公于眾,公之則果不誠,政事不可公于眾,公之則治不郅”,⑤像“人人之心,無不泐二大字曰實利,不獲則勞,既獲便睡,縱有激響,何能攖之?”⑥簡直比尼采還要嚴厲。對民眾是否接受啟蒙,他更是沒有什么信心,他甚至有一種相反的看法,以為民眾多半要迫害啟蒙者,從“一蘇格拉第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⑦到拜倫的“世輒謂之惡人”,雪萊的“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⑧每當贊頌這些天才,他總不忘記特別去指出,他們是怎樣地為世人所不容。他還由此引申出一條規(guī)律,說大凡先知和啟蒙者,都難免要被人視為惡魔:“正如中國所謂叛道,人群共棄,艱于置身?!比绱嗣镆暣蟊姟阉麄儗⒚傻膽B(tài)度設(shè)想得這么壞,我實在要懷疑,他又怎么能維持住向大眾啟蒙的熱情。大概也就是這種對大眾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他自我激勵的誓詞“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顯露出那樣雙重的意味,既是發(fā)誓獻身,卻又倍感孤寂。他甚至把承受孤獨判定為啟蒙者的一項必備的條件:“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雹馕铱傄詾?,啟蒙者是不能對多數(shù)失去信心的,因為他的希望,他個人的價值,就正系在那個多數(shù)身上;他也不能把孤獨視為當然,更不能把它看成自己的永久伴侶,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孤獨正意味著他的無能和失敗。當然也可以說,魯迅這樣強調(diào)孤獨,是一種憤激之辭,他的本意,還是在給自己打氣,希望能借此更牢固地站穩(wěn)啟蒙者的立場??墒?,就在他用這樣的方法來增強自己的啟蒙毅力的同時,這方法也會不知不覺地將他引離開啟蒙的立場:“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⑩。對大眾的是否覺醒都無所謂了,哪里還是一個啟蒙者呢?
再來看他對科學(xué)和物質(zhì)作用的認識。一九0三年他寫道:“工業(yè)繁興,機械為用,文明之影,日印于腦,塵塵相續(xù),遂孕良果……”!”2似乎只要物質(zhì)進步了,社會的精神自然就能進步。他后來寫《說鉑》,寫《科學(xué)史教篇》,去仙臺學(xué)習(xí) 醫(yī)學(xué),也都是表現(xiàn)了這種確信??墒?,他對中國人的劣根性有那樣透徹的認識,實際生活又隨處可見種種遠非物質(zhì)進步所能改變的病態(tài)現(xiàn)象,他對自己的確信,又禁不住要發(fā)生懷疑。尤其從仙臺返回東京以后,更公開發(fā)表相反的意見:“縱今物質(zhì)文明,即現(xiàn)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必將緣偏頗之惡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終以滅亡?!保 保稠樦@條“搞物質(zhì)而張靈明”的思路,他一直走到了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大聲辯護的地步:“今世冥通神*之士之所歸也,而中國已于四千載前有之矣!”!”4他甚至替佛教辯護,反對占用寺廟來開辦新學(xué)校:“事理神秘文化,決不為理科入門一冊之所范圍?!?!”5從《科學(xué)史教篇》的對于科學(xué)局限的承認,到《破惡聲論》的對中國傳統(tǒng)宗教信仰的贊揚,他走得如此之遠,現(xiàn)實中病態(tài)人心對他的刺激,實在太強烈了。
當魯迅坐在榻榻米上一支連一支地吸煙,伏案疾書的時侯,他大概沒有想到,他寫下的這些長篇大論當中,竟有這許多矛盾的地方。歷史究竟是進步的,還是不進步甚至倒退的?個人的價值究竟是在自己身上,還是在社會和別人身上?對一個性會的拯救來說,究竟是推動物質(zhì)進步最重要,還是重建精神信仰最重要?他在東京的那幾位朋友,倘若有誰向他追索過些問題的答案,他多半要回答不出的吧,就在那啟蒙主義的樂觀信仰催促他拿出斬釘截鐵的回答的同時,另一種深藏的懷疑卻會伸出手來,在半道上截住它們。在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啟蒙者的姿態(tài)背后,實際上是一顆被各種矛盾糾纏住的猶豫不定的靈魂。
靈魂的矛盾必然會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來。當時的東京,正是中國流亡者云集的地方,許多反抗清朝的政治和軍事組織,都以這里作為基地。其中有一個光復(fù)會,主干都是浙江 人,全神貫注于組織暗殺和會黨 起義,在反清組織中,態(tài)度特別堅決。以魯迅當時的救國熱情,他很快就成為這些團 體活動的積極參加者,演講會也好,討論會也好,常常都能看到他那雙專注的眼睛。他和光復(fù)會的關(guān)系尤其密切,光復(fù)會的實際領(lǐng)袖陶煥卿,就是他的熟朋友。到后來,他更加入這個組織,他的住所,也一度成為陶煥卿存放會旗、標識和其他重要物件的秘密地點。在同伴中間,他的情緒往往特別激烈。光復(fù)會會員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結(jié)果被恩銘的親兵剖腹挖心,消息傳來,他在東京的一次集會上慷慨陳辭,忽然聽到有人在一旁冷言冷語,更大光其火,從此對那人產(chǎn)生反感,久久不能釋懷。
可是,這僅僅是他的一面,他還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既然參加了光復(fù)會,就要接受領(lǐng)導(dǎo)人 的指派,有一次,一個任務(wù)落到他頭上,讓他也像徐錫麟那樣,回國去刺殺清廷的某位大員。他當時接受了??膳R動身前,他又去找那布置任務(wù)的人:“如果我被抓住,被砍頭,剩下我的母親,誰負責贍養(yǎng)她呢?”這很令人掃興,一個刺客,怎么能這樣顧慮重重呢?于是光復(fù)會收回成命,不要他去了。魯迅很愛母親,他對她將來的生活的顧慮,自然是真實的。但我想,他所以又回去問,卻恐怕不止是出于這一份顧慮。要做徐錫麟那樣的刺客,需要具備特別的心理素質(zhì),其中關(guān)鍵的一條,就是要能信賴集體,將自己完全交 出去。魯迅雖有報國的熱情,卻不是一個愿意將自己完全交 給別人的人,原因很簡單,他不能無條件地相信別人。即便一時沖動,時間稍長,他對卑劣人心的體驗,對一切冠冕堂皇的東西的習(xí)慣性懷疑,勢必會一點一點瓦解他的沖動,使他重新猶豫起來。有一次在東京,他目睹一個反清團 體的領(lǐng)導(dǎo)人 ,就在手下人進行軍事襲擊,隨時可能遭難的時刻,坐在那里談笑風生,仿佛毫不在意,不禁“驚佩不至”,直到許多年以后,還一再對人談起。!”6我夠想象他當時的震驚,處在他那樣的心境里,恐怕任何人都會和他一樣,要從那可能已經(jīng)喪命的手下人的立場,來重新審視所謂“犧牲”的意義和價值吧。我相信,正是類似這樣的重新審視,使他會對朋友這樣說:“假如煥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們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幸免!””他對陶煥卿都如此看,怎么可能義無反顧,跑回國內(nèi)去當殺手呢?
魯迅雖然有種種充足的內(nèi)心理由,但在當時那樣慷慨悲歌的氣氛里,他又早作過“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宣誓,結(jié)果卻中途變卦,推卸使命,對人對己,總有點不大好交代。因此,這件事一直成為他的一塊心病,將近二十年后,他還不斷地為自己解釋。他多次對許廣平說:“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許問的,我卻要問,要估量這事的價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甚至坦率承認:“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刺激的結(jié)果。”!”8這都是直接的解釋。有一次許廣平問他對暗殺的看法,他回答說:“一,這不是少數(shù)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xiàn)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是縱使有一兩回類似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贊成。”!”9這就是間接的辯護了。類似這樣的反對犧牲的活,他后來更一再說起,到三十年代還沒有停止。說實話,我并不相信他拒絕當刺客時,就已經(jīng)想到了這么多,它們多半都是他事后持續(xù)思考的結(jié)果。但也惟其如此,更顯出了他當時那份猶豫的強烈程度,榮譽感和使命感的壓力那么大,到幾十年后還使他感到沉重,要竭力解脫,他最終依然拒絕當刺客,他內(nèi)心的矛盾有多深,也就無須再說了。
當然,最能夠表現(xiàn)他這時候的行為矛盾的,還是他對婚姻的態(tài)度。他到日本不久,就接到母親來信,說已為他訂了親,女方名叫朱安,是按舊式規(guī)矩教養(yǎng)大的,不識字,也沒有見過他,但母親見了喜歡,便托人說媒,訂了這份親。這是典型的包辦婚姻,魯迅的第一個反應(yīng),自然是反對,要求退婚。母親的第二封信很快就來了,說不能退婚。魯迅只好后退一步,提出兩個條件,一要朱安放足,不再纏小腳,二要她進學(xué)校念書,學(xué)認字。顯然,他這時對自己的婚姻還抱著希望,即使不能自己選擇,也想盡量將它改造得符合理想??墒?,母親的第三封信又來了,傳達了朱安的意見,一,腳已經(jīng)纏了多年,放不大了;二,不愿意進學(xué)校念書。事情到這一步,已經(jīng)非常明白,從肉體到靈魂,朱安都是一個舊式女人,接不接受她,就看你的選擇了。魯迅沒有立刻回信,似乎是想推遲選擇??蓻]過多久,一九0六年夏天,母親的信又來了,說自己病重,要他速歸。他匆匆趕了回去,可一跨進家門,卻看見母親好好的,她沒病,誑他回來,是要他完婚:無論時間上,還是地理上,他都沒法拖延,必須立刻決定,你究竟接不接受這個荒唐的婚姻?
魯迅接受了,他如期出席婚禮,頭上還裝了一根假辮子;婚后第二天,也按著習(xí) 俗隨朱安去娘家“回門”,似乎是愿意盡量地符合禮數(shù),但是,這并不表明他真愿意屈服,婚后第三天,他就搬到母親房中去睡;再過一天,更干脆離家遠行,回日本去了。這就很奇怪了,如此無情地棄妻而去,說明他井沒有放棄對理想婚姻的渴求,正因為這種渴求非常強烈,卻又遭到殘酷的打擊,他才會產(chǎn)生這樣決絕的報復(fù)沖動,可既然如此,他為什么又要接受這個婚姻呢?他自己作過多次解釋。一是說不愿意違背母親的愿望,為了盡孝道,他甘愿放棄個人的幸福。二是說不忍讓朱安作犧牲,在紹興,訂了婚又被退口娘家的女人,一輩子要受恥辱。三是說他當時有個錯覺,以為在酷烈的反清斗爭,中他大概活不長久,和誰結(jié)婚都無所謂了。
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活。當他作出選擇的時候,他腦子里正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紹興家鄉(xiāng)的世界,它用多年積累起來的傳統(tǒng)倫理和習(xí)慣意識,在他內(nèi)心造就一種甘于忍受的心境,以至他一旦返口家鄉(xiāng),面對親人,心理上便很自然地傾向于擔任犧牲者的角色。另一個則是東京留學(xué)生活的世界,它刺激起他的血性,又灌輸給他那么多理想和抱負,以至他一旦沖動起來,便情不自禁地粑自己想象成救國救民的志士。有意思的是,在他面對婚姻的時候,這兩個世界并非簡單地站在兩邊。一個誘使他接受,一個力主他拒絕,而是相反,它們彼此融合,互相滲透,一起把他推向朱安的懷抱。他決意為了盡孝而犧牲自己,當然是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倫理對他的深刻束縛,但是,這不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自信,一種有能力承擔犧牲的重負的自信。甚至是對這重負的不自覺的輕視嗎?你從這自信和輕視背后。是否又能看見那意氣風發(fā)的啟蒙心態(tài)的影響呢?他對朱安的憐憫,自然是表現(xiàn)了對弱小和無辜者的人道主義的同情,但是、他這樣將朱安娶來,又棄她而去,不同樣是造成她的不幸嗎?他所以想不到這一點,也正反映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tǒng)倫理思路的影響吧。同樣,他預(yù)料自己活不長久而同意接受朱安,自然是表現(xiàn)了東京的激昂氣氛的刺激,但是,這同時又表現(xiàn)了一種深廣的悲觀,一種對個人幸福的不自覺的放棄。而在這些背后,那紹興的世界強加給他的陰郁心緒,不也相當明顯嗎?他為這場婚姻舉出的三個理由,真是把他的內(nèi)心矛盾的復(fù)雜性,表現(xiàn)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魯迅因到東京,一定有一種輕松感,他可以拋開家里那些煩心的事,專心從事啟蒙了??伤麤]有想到,就在東京,也有一連串煩心的事情等著他呢。
他早有一個辦雜志的計劃,到這一年返回東京的時候,已經(jīng)聚集了幾位愿意撰稿的同志,經(jīng)費也有人答應(yīng)提供,于是他興致勃勃,設(shè)計封面,選擇插圖,最后連刊物的名字也決定了,叫做“新生”,一個標準的啟蒙主義刊名,可是,事情很快又變了,先是,一位撰稿人去了英國,音訊全無,原先答應(yīng)的稿件,一個字也不見寄來;接著是那位答應(yīng)出錢的朋友,支支吾吾地食了言,剩下魯迅和其他兩位不名一文的人,對著那些插畫和封面草圖發(fā)怔。當初辦雜志的消息傳出去時,留學(xué)生中間便有人連聲譏笑、一位冒失鬼甚至當面來問:你們辦這雜志有什么用?現(xiàn)在是連雜志也流產(chǎn),什么都不用回答了。
但魯迅并不泄氣。他一面在其他留學(xué)生辦的雜志上接連發(fā)表文章,抒發(fā)那些他原想借《新生》來抒發(fā)的意見,一面又與也到日本來留學(xué)的周作人一起,籌借資金,尋找出版商,要將他們翻譯的那批俄國和巴爾干作家的小說結(jié)集出版。經(jīng)過一年多努力,書終于問世了,就是分成兩冊的《域外小說集》、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另一種形式的《新生》,倘能夠有影響,多少也可以彌補《新生》流產(chǎn)帶給他的失望??上У氖?,書的銷路很差,上冊印了一千本,下冊印了五百本,可上下冊加在一起。賣出去的還不到一百本。那堆積在寄售處庫房里的剩余的書。足以將魯迅內(nèi)心又一次燃起的希望之火,徹底熄滅。
《新生》的流產(chǎn)和《域外小說集》的滯銷,向他清楚地展示了留學(xué)生活的暗淡前景。他在日本已經(jīng)住了七年,最初的狂熱日漸消減。思想上的矛盾開始顯露出來,他也越來越容易懷疑和猶豫了。倘若在這時,能有實際的成績做出來,那還可以堅定原先的啟蒙信念,偏偏又接二連三地遭受挫折,就不能不使他為以后感到擔憂:接下去做什么好?就這樣坐在公寓里讀書、學(xué)德語?也就在這時,紹興老家又一次向他撒出網(wǎng)來:因為家中添了朱安,生計日艱:周作人又在東京讀書,還要和那位自本姑娘羽太信子結(jié)婚,急需接濟,母親希望魯迅能回國謀生,以養(yǎng)全家——前面已經(jīng)路途茫茫,背后又生出這么多牽制,兩方面一旦合了圍,留給魯迅的回旋余地,也就沒有什么了。一九0九年八月,他離開東京回國,結(jié)束了十年的求學(xué)生涯。十年前他懷著尋找國家和個人出路的熱情離家遠行,可現(xiàn)在,他卻為承擔他其實并不愿意承擔的責任而返回故鄉(xiāng),當他站在輪船甲板上回顧那離得越來越遠的日本海岸線的時候,他的心情會是怎樣呢?我想,他一定清楚地感到了命運之神的嚴酷和無情吧。
注釋:
①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十九頁。
②魯迅:《破惡聲論》,《集外集拾遺》二十一頁,二十四頁。
③魯迅:《墳》,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二十六頁。
④魯迅:《破惡聲論》,《集外集拾遺》,二十六頁。
⑤魯迅:《文化偏至論》,《墳》三十六頁。
⑥魯迅:《摩羅詩力說》,《墳》四十九頁。
⑦同⑤。
⑧魯迅:《摩羅詩力說》,《墳》,六十二頁,六十四頁。
⑨同上書,五十三頁。
⑩魯迅:《破惡聲論》,《集外集拾遺》,二十三頁。
!”!”同上。
!”2魯迅:《中國地質(zhì)略論》,《集外集拾遺》,十八頁。
!”3魯迅:《文化偏三淪》,《墳》三十七頁。
!”4魯迅:《破惡聲論》,《集外集拾遺》,二十六頁。
!”5同上書,二十七頁。
!”6景宋:《民元前的魯迅先生》,見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五十頁。
!”7周作人:周作人回憶錄、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0年版,二百五十頁。
!”8同!”6
!”9魯迅: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四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三十七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