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戴著面具上陣吶喊,最后卻陷入深廣的虛無感,他逃離“待死堂”的第一次努力,是明顯失敗了。但他不會甘心,因為他同樣不能承受那個虛無感。他雖然說自己不再想那些“哲學式的事情”了,可是,真能夠修煉到整天只認得鼻子底下一小塊地方的人,世上又有幾個呢?魯迅向來是那樣自尊好強,就連不愿意與朱安離婚,也要講出一番大道理:“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保 爆F(xiàn)在要他承認自己的人生并無意義,他是怎么都不會愿意的。因此,就在他似乎是無可避免地一步步陷入虛無感的同時,他又本能地要從那里面拔出腳來。他寫信對朋友說:“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而不能。”2雖是“不能”,卻仍想“除去”,從二十年代中葉起,他又開始了第二次艱難的掙扎。
一個人所以會恨恨地宣告人生沒有意義,總是因為他太相信人生是有意義了,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正是他原先對人生的確信,將他推人了虛無感的懷抱。魯迅當然懂得這一點,因此,他驅逐內心“鬼氣”的第一步,就是修訂對人生的認識:我原先這樣理解你,結果大失所望,痛苦不堪;現(xiàn)在我換一個角度打量你,或許會覺得好一點?
在一九二五年,魯迅已經(jīng)到了非常討厭別人侈談將來的地步,他甚至把所有“將來一定好”式的議論,都看成是某種欺騙:“記得有一種小說里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向牧師歷數(shù)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當賜福的。’其實古今的圣賢以及哲人學者之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后’么”3這正是一段典型的虛無主義的氣話,他原先大相信那些哲人的高論,現(xiàn)在才這樣憤激地抨擊它。但是,說“將來一定好”,這只是對將來的一種判斷,你可以不信它,但你這“不信”本身,正也表現(xiàn)出對將來的另一種判斷。人其實是很難做到不想將來的,尤其像魯迅這樣的人,他總需要有一個關于將來的說法,作為自己行動的依據(jù)?!耙虼耍切┓磳Τ拚剬淼难哉?。不過是說明了他自己對于將來的苦苦的思索。
一九二七年冬天,他筆下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名詞:“大時代”。他說:“中國現(xiàn)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但這所謂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保磶讉€月后他又預言:“不遠總有一個大時代要到來?!保颠@“大時代”是什么呢?他解釋說:“許多為愛的犧牲者,已經(jīng)由此得死”,他們
“以愉快和滿意,以及單是好看和熱鬧,贈給身在局內而旁觀的人們,但同時也給若干人以重壓”;“這重壓除去的時候,不是死,就是生。這才是大時代?!保对掚m說得折拗,意思還是明白的,到獻身者的犧牲不再僅僅引人旁觀,而是逼人奮起的那一天,黑暗和光明將會有上場殊死決戰(zhàn),這決戰(zhàn)的時候,便是大時代。其實,信用他后來評論小品文的話,是還有更加簡潔的解釋:“也如醫(yī)學上的所謂,極期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復?!保纷屑毾肫饋?,這“大時代”的說法當然是令人沮喪的,它非但不安慰你,說在決戰(zhàn)中黑暗一定失敗,它還要提醒你,說現(xiàn)在連作這種決戰(zhàn)的條件都不具備。但是,它卻十分符合魯迅的需要。它既非空泛的許諾,也不是絕望的梟鳴,光明雖不二定得勝,畢竟也還有一半的希望。更何況,它能夠有效地解釋眼前的黑暗,甚至可以解釋即將圍過來的更濃的黑暗,既然現(xiàn)在是進向“極期”的時候,黑暗的擴大也就十分自然了。設想叫下,比起那種因為渴望快速走進光明,事實上卻滿目黑暗,于是禁不住狂躁忿怨的情形,你現(xiàn)在懷抱這個“大時代”的理論,是不是比較能夠忍受黑暗,不那么容易絕望了呢?也真虧他想出這么一個對將來的判斷,他使用的,其實還是“五四”前那個把“將來”推遠去的老法子,但他現(xiàn)在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認識,可以用它來填補那看破歷史進步論之后的精神空虛,緩解歷史虛無主義情緒的重壓了。至少,他不再是被現(xiàn)實黑暗震駭?shù)媚康煽诖簦恢勒f什么好了。
你一定還記得,當寫《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的時候,魯迅是多么自信,字里行間,處處進散出先驅者的豪氣的。但到“五四”前后,這股豪氣卻大為減弱,你看他那些隨感錄,雖還常常以“我”和“我們”的名義發(fā)聲吶喊,另一種自省自責的情緒,卻也在其中悄悄地傳布?!犊袢巳沼洝返慕Y尾部分,“我”的自責尤其明確,他把自己干脆歸入了吃人者的行列。既要呼喚光明,又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染著黑暗,到二十年代中葉,他筆下就涌出了這樣的情緒:“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消失”,“我終于訪惶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8完全是一種“夾在中間”的困惑了。
我很能夠理解他這種困惑。自晚清以來,中國社會一直有個特點,它在骨子里一切照舊,表頁上卻風波迭起,動蕩得非常厲害。這就容易使人產生錯覺,以為社會的變化很大,新陳代謝的水流很急,新的浪潮還來不及擴展,更新的一波又撲面而來。這個錯覺對人的影響很大,尤其魯迅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知識和信仰都正在變化之中,精神的“定力”相對薄弱,就特別容易受它影響,一覺醒來便以為自己是前衛(wèi),再睡一覺又擔心自己落伍了。魯迅投身新文化運動,自然會感受到這股壓力,倘說到“五四”前,他的吶喊還能夠匯入最急進的潮流,那到二十年代初,已經(jīng)有另一些更加激烈的呼嘯從耳邊掠過。他畢竟四十多歲了,在人的生命向來早衰的國度里。這就算是漸人老境了,豐子愷一過三十,便蓄起長須,感嘆自己到了人生的“秋天”,魯迅比他年長十多歲,身體又明顯在走下坡路,自然更難免有某種衰老的自覺。他寫過一篇極力振作的散文《希望》,卻在其中一再詠嘆自己的“遲暮”,你當能想象,他這自覺有多么固執(zhí)。面對那些不但生理上遠比他年輕,而且觀念也遠比他激進的年輕人,他會不會產生某種自慚的感覺呢?
他似乎應該不會。到二十年代,他已經(jīng)不再相信直線進化的觀念,對一些滿臉激烈的青年人,也愈來愈感到不滿;年齡的長幼,更和頭腦的新舊無關,他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他恰恰又有一塊心病,就是那回國以后不斷滋長的自我不滿,在十四年代中期,這不滿幾乎發(fā)展到了頂點,使他無法再像“五四”的時候那樣,驕傲地宣稱自己“血液究竟干凈”了。因此,再面對那些比自己晚出,似乎更“新”的人事時,他的心理就相當矛盾。一方面,他能夠看透其中有一些的分量,是比自己輕得多;另一方面,他又不自覺地感到自卑心理,大大強化了他那衰老的自覺,將他一步步推進“夾在蹭”的苦惱。他原以為自己必定是屬于未來,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自已很可能也不符合未來的標準,要遭受它的拒絕:你想想,這會對他造成多大的打擊!在所有引他入虛無感的心理路標當中,自我懷疑的這一支顯然是最醒目了。
以魯迅當時的情形,要拔掉這一去路標,唯一的方法就是修訂原先的自我設計,從那“精神界的斗士”的標準上降下來,另劃一道更為切實的基準線。事實上,還在那自我不滿開始冒頭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作這樣的修訂了。一九一九年他表示,要“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9將自己描述成一個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 界線上的犧牲者,比起十年前的慷慨自負,是更符合實際了。不單在這個時候,就是整個一生,他其實不都是一個犧牲者,一個深刻的悲劇人物嗎?但是,他為什么會成為犧牲者呢?是自己愿意還是只能如此?不把這一點想明白,這個新的自我設計還是說不圓。于是到二十年代中期,魯迅明確提出了一個“中間物”的觀念。他感慨中國的改革還將繼續(xù)很多代,說:“這樣的數(shù)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在民族的歷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0一年以后,他又用哲學式的語言歸納道:“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推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予上,一切都是中間物。”他更由此引出關鍵性的推論:“當開手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他這是找對了路徑,人的一切自解之道,精髓就在于尋找必然性。就是再不情愿的事情,只要你能夠向自己證明,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你也就會低頭去做。魯迅提出“中間物”的觀念,用意正是在論證一種充當犧牲的必然性,既然萬事萬物,都不過是盡著一份“中間物”的大責,那我現(xiàn)在夾在黑暗和光明之間,甚至有一半還罩在陰影當中,也就無需苦惱,也無可慚愧了。你看,一旦論證出充當犧牲的必然性,先前的自我不滿不就可以化解了嗎?難怪從二十年代中葉開始,魯迅對自己有了一連串新的說法。他說自己是從舊營壘中殺出來的叛逆,!”2又說自己甘愿當一塊踏腳石,!”3后來更將自己比喻成一個抽了鴉片而勸人戒除的醒悟者,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4這些說法部各有所指,實際的意思也不盡相同,但是,它們都凸現(xiàn)了同一特點,那就是魯迅開始愿意從“中間物”的立場來理解自己,你甚至不訪將它們都看成是他那個“不三不四的作者”的注解。他將自己從先驅者的位置挪到舊營壘和新世界之間,當然是后退了一大段,但恰恰是這個后退,使他在心理上重新站穩(wěn)了腳。
魯迅竭力修訂的第三個認識,就是對知識分子和文學家的看法。無論是中國古代的“士為萬民之首”,還是西方近代的“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都把握筆的人看成社會的棟梁,民眾的導師。“五四”一代人深受這些觀念的熏陶,自然將自己看得很高。他們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來發(fā)動新文化運動,潛意識里正是以救世者自居。魯迅也是如此,他在東京的時候那樣自信,一個很大的原因,就在他對自己打算扮演的角色——知識分子和文學家一抱有極大的崇敬,他相信思想和文學的力量,相信用筆可以撼動社會一但是,到二十年代中期,現(xiàn)實生活的接連不斷的教訓,已經(jīng)將他逼到了這個信仰的反面,在一封通信中,他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現(xiàn)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5從當時的報刊上,他多少了解一些俄國的狀況,知道不少曾經(jīng)熱烈贊頌草命的作家,包括葉賽寧那樣卓越的詩人,都相繼自殺了。!”6一旦他把這兩方面的情況聯(lián)系起來,一種更為陰郁的揣測就油然而生:莫非們營壘里要壓迫知識分子和文學家,新世界也同樣容不下他們?莫非他們真就像自己描繪的那個影子一樣,無論黑暗和光明那一邊擴展,都注定了只能沉沒?他在這個時候的幾乎全部的痛苦,都被這個問號勾起來了。
這就逼得他要重新思考知識分子和文學家的命運。一九二六年七月他說:“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7在寫于同時的一篇譯文的后記中,他又借評論俄國詩人勃洛克,說了同樣的話。這些話的意思很明確:革命是必然要給知識分子和文藝家造成痛苦的。一九二七年春天,他談及北洋政府的恐怖統(tǒng)治,又重復他在北京說過的話,“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保 保高@也是在強調必然性:文學本來就沒有對抗專制的力量,它在黑暗中的命運,不過是被“殺”而已。顯然,他還是用的老法子,要把那令人沮喪的現(xiàn)象,說成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在一九二七年春天,他并沒有能形成一個對知識分子和文學的比較完整的新認識,這個問題大大,他一時也不可能想清楚。但是,就從他這種對痛苦的必然性的強調,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出,他將要形成的那個新認識,將會是怎樣陰暗。
魯迅在虛無感中沉溺得太深了,他竟不得不用這樣極端的方法來振拔自己。將來,自己,知識分子,文學,他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將它們捺入泥水,弄得它們一個個滿身污垢,黯淡無光。天地本來便一片昏暗,社會本來便異常險惡,既然置身這樣的天地和社會,受苦受難是在所不免--當看到他竟是用這樣的方法來緩解沮喪和虛無感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他太了不起,也太可憐呢?”
注釋
!”魯迅:《隨感錄·四十》,《熱風》,二十九頁。
2魯迅:一九二四年九月上十四日致李秉中信,《魯迅書信集(上)》,六十一頁。
3魯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十一頁。
4魯迅:《題辭》,《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版,一百零七頁。
5魯迅:《“醉眼”中的朦朧》,《三閑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五十四頁。
6同4
7魯迅:《小品文的危機》,《南腔北調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一百三十三頁。8魯迅:《影的告別》,《野草》,六頁。
9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墳》,九十四頁。
!”0魯迅:《忽然想到·十》,《華蓋集》,六十八頁。
!”!”魯迅:《寫在后面》,《墳》,二百十二頁。
!”2同!”!”。
!”3魯迅:《集外集拾遺》,一百九十八頁。
!”4魯迅:一九三五年八月十十四日致蕭軍信,《魯迅書信集(下)》,八百六十五頁。
!”5魯迅: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五十九頁。
!”6葉賽寧并非自殺,但當時傳到中國來的消息,都說他是自殺的,所以魯迅也以為真是如此。
!”7魯迅:《馬上日記之二,七月七日》,《華蓋集續(xù)編》,一百十九頁。
!”8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而已集》,十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