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說,他被“四·一五”事變嚇得目瞪口呆:“我恐怖了?!?!”他并非“清黨 ”的對象,一直到離開廣州,都沒有受到國民黨 的迫害,在很大程度上,他是這場事變的局外人。事變后第五天,他寫信給朋友:“這里現(xiàn)亦大討其赤,中大學(xué)生被捕煮有用十余人,別處我不知道,報上亦不大記載。其實這里本來一點不赤,商人之勢力頗大,或者遠在北京之上。被捕者蓋大抵想赤之人而已。也有冤枉的,這幾天放了幾個?!保部跉馄降且粋€局外人的態(tài)度。一九二七年年底,他又在通信中說:“時事紛壇,局外人莫名其妙(恐局中人亦莫名其妙),所以上兩個月來,凡關(guān)涉政治者一概不做”,3更是明確以局外人自居了。可是,他為什么要用那樣重的詞來形容自己?
其實,“目瞪口呆”也好,“恐怖”也好,都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它們的對象并非是從警車上跳下來的士兵,而是從自己內(nèi)心涌上來的“鬼氣”。一九二七年他到廣州,這在他的精神歷程上,是一步近于孤注一擲的險棋。他同那“鬼氣”已經(jīng)苦斗了好幾年,在北京是節(jié)節(jié)敗退,于是借著與許廣平的相愛,跑到廈門重振旗鼓,不料又是站腳不穩(wěn),只好再往廣州,這里是北伐的起點,也是許廣平的居處,為公為私,都是他擊退“鬼氣”的最后戰(zhàn)場了??墒?,到廣州才幾個月,遠至“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血腥的屠殺 ,近至:現(xiàn)代評論”派勢力在中山大學(xué)的伸展,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著著失敗,即使有許廣平從旁安慰,也還是擋不住種種期望的一一破滅一;他很知道,他對“鬼氣”的驅(qū)逐是又一次失敗了。向希望和樂觀攀爬得商手滴血,最后還是~咕嗜滑人絕望和虛寵 的深淵,他能“恐怖”嗎?
他的“鬼氣”大爆發(fā)了。“四.一五”事變剛結(jié)束,有一位日本記者訪向他、他說:“中國革命的歷史,自古以來,只不過是向外族學(xué)習(xí) 他們的殘酷性。這次的革命運動,也只是在三民主 義--國民革命等言辭的掩護下,肆無忌憚地實行超過軍閥的殘酷行為而告終。--僅限于在這一點上學(xué)習(xí) 了工農(nóng)俄羅斯”4。幾個月后,他又寫道:“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千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故鄉(xiāng)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保嫡驗樗蔷滞馊耍艜@樣來看待國民黨 的“清黨 ”;也正因為他將這一次的屠殺 與歷史上的種種屠殺 聯(lián)系到一起,他才整個地厭棄它,就像他厭棄歷史上的那些屠殺 一樣。他初到廣州的時候,滿口是希望和將來,可你看他對日本記者的談話,分明是一臉循環(huán)論者的神情。在他的詞匯當中,“革命”一直是個褒意詞,可現(xiàn)在他卻把革命看成是變幻無常的殘殺,濫殺無辜的借口,甚至把中國革命的歷史等同于殘酷和吃人的歷史——他簡直是全面退口在紹興會館抄碑的時候了。
我特別注意一丸二七年七月,他答復(fù)一位署名有恒的讀者的信,這是他在思想上返回抄碑時候的一份詳盡的宣告。他說,他對青年的“妄想”已經(jīng)破滅,互相殘殺的“血的游戲”已經(jīng)開頭,他甚至看不出它會收場:他當初甘心蟄伏,不就是出于這種對將來的嚴重的絕望么?他又提出一種“醉蝦”的說法:“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zāi)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這不也正是十年他那個“鐵屋子”的論斷的翻版么?他還發(fā)現(xiàn),他先前的吶喊“其實也是無聊的”,它并不真能夠觸痛社會和民眾,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因為“民眾的罰惡之心,并不下于學(xué)者和軍閥,”6這就更是那“愚民的專制”論的大發(fā)揮了。歷史,將來,思想啟蒙,民眾——在這些基本的觀念上,他現(xiàn)在全都蚣到了絕望和虛無感一邊?!兑安荨防镞€有尋找希望的宣告,有一擲“遲暮”的誓詞,他現(xiàn)在是比寫《野草》的時候更沮喪了。
《答有恒先生》也并非都是重復(fù)舊話。就在那段否定自己對社會的攻擊的文字中,他嘆道:“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指民眾】大多數(shù)不識字,不知道,并且我的話也無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請仔細體味這段話罷,那一股痛感自己渺小無用的悲憤之情,如此強烈,如此不掩飾,恐怕是他以前未曾表現(xiàn)過的吧。他初到廣州時固然說過,文學(xué)是最無用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不開口,就殺人,但他這樣說的主要情緒,還是那種“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的激憤,那種文明人遇見野蠻人的悲哀,雖將文人貶為最不中用,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依然存在??赡憧础洞鹩泻阆壬分械脑?,優(yōu)越感幾乎全部消失,從字里行間一股股冒出來的,分明是另一層自覺多余的沮喪,一種深感無聊的冷氣。它們是從哪里來的?
我想,這還是那個局外人的處境給他的饋贈。我在前面說過,無論從中國士大夫的傳統(tǒng)眼光來看,還是從西方近代啟蒙主義的眼光來看,像魯迅這樣的人,在社會上都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事實上,在“五四”時代,以《新青年》同人為核心的那一群啟蒙者,正占據(jù)了社會變革的中心位置,他們自覺到自己對于社會和民眾的重大責任,這構(gòu)成了他們的自信的基本理由。這也自然,既然是知識階級充當社會變革的倡導(dǎo)者,他們當中的領(lǐng)袖人物自然顯得格外重要。魯迅既是這群人中的一個,就同樣有這份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他投身新文化運動之后的社會經(jīng)歷,似乎又都證實著他的價值。新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自不用說,就是與章士釗打官司,被列入政府通緝的黑名單,也從另一面證實了,他并非無足輕重。在廈門大學(xué)和中山大學(xué),他受到青年人那樣熱烈的歡迎,這就更容易使他確信,他對這個社會有很大的影響力。在和許廣平的通信中,他會那樣談及他的“地位”,他“歷來的一點小小工作”,7就說明了他的自負。因此。即便他很早就對自己有深刻的失望,即使從《新生》流產(chǎn)和“三·一八”慘案之類的事情中,他已經(jīng)敏感到知識分子在黑暗社會中的無價值,他在理智上卻一直不愿意承認,他那樣用力壓制虛無感的“鬼氣”,主要也就是要壓制對自己無價值的預(yù)感。這個預(yù)感太可怕了,它是要抽走他精神世界的一根最粗大的支柱,他只要還有一點辦法,就總要全力穩(wěn)住它。
可是,他到廣州以后的種種體驗,尤其是“四·五”事變后的時局的發(fā)展,卻逼得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其實是上個無足輕重的人。并不是他自已想超然事外,恰恰相反,他本來是想發(fā)揮作用的,所以才那樣召開緊急會議,力主管救被捕的學(xué)生。但是,人家根本就不理踩他,那個緊急會議等于白開;他遷出中山大學(xué)之后,差不多半年時間里,廣州更似乎將他遺忘,幾乎沒有人去招呼他。局勢一天天變化,與他卻毫無關(guān)系。那些人自己殺來殺去,你爭我奪,猶如上大群鱷魚在河中廝殺爭搶,攪得濁浪滔天,血腥氣彌漫兩岸。整個社會則像一條破船,就看它們廝殺的結(jié)果來決定自己的航向。至于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能夠躲得遠一點,不被它們順手擄卞河去,吞進腹中,就算是萬幸了,他自己就說過:“我這回最僥幸的是終于沒有被做成為共產(chǎn)黨 ?!?。什么喚醒民眾,“救救孩子”,什么“更向舊社會進攻”,全都是自己的空想,局外人的錯覺,于實際的社會毫不相干。不是還有青年學(xué)生愿意聽他的指引嗎?可是,他對青年卻不再相信,正派老實的青年自然有,他們的命運是作“醉蝦”;別樣的青年就更不必提,他們多半會齜出利牙,躍入河中一也變成小鱷魚!《答有恒先生》中那自覺多余的沮喪和冷氣:就正是從類似上面這樣的思緒中,源源不斷地發(fā)散出來的吧。
魯迅心中彌漫著那么濃厚的虛無感,又早已經(jīng)看透中國社會的無望,就是再清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被擠到了社會的邊緣,他也應(yīng)該是無所謂了吧,對一個本就打算背向社會的人,社會的冷落又算得了什么?可是,魯迅的情況并非如此。還在一九二七年三月,他剛剛開始造受廣州的激進青年的批評,他就在一封給北京的朋友的信中,特別強調(diào)他的著作在廣州如何暢銷:“我所做的東西,買者甚多,前幾天漲到照定價加五成,近已賣斷。而無書,遂有真筆版之《吶喊》出現(xiàn),千本以一星期賣完。”9一個真正自信的作家,恐怕是不會這樣對人詳述著作的銷售情況的,越是深信讀者對自己的崇拜,他有時候反而要挑剔這種崇拜。你看在北京時,魯迅不贊成小學(xué)課本選收《狂人日記》,說是怕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天真的孩子。他甚至對慕名來訪的青年人說,倘若有誰“以我為是,我便發(fā)生一種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類的命運倘若一見之后,覺得我非其族類,不復(fù)再來,我便知道他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0就正以一種特別的自我挑剔的方式,顯示了高度的自信。因此,看到他在廣州這樣向人報告讀者如何喜歡他的書,“我實在是感到悲哀,他也太看重社會對自己的態(tài)度了,他似乎承受不了社會的冷淡,一旦敏感到這冷淡的征兆,他就本能地要去尋找證據(jù),來證明社會對自己依然熱情。遭受一點“落伍”的批評,都會如此動搖自信,那自己究竟是不是社會變革的局外人,就更會成為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在他租住的那間悶熱的西屋內(nèi),他一面編《朝花夕拾》,一面又忍不住寫道:“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四個月之后他又說:“要自殺的人,也會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爛。但遇上澄靜的清池,涼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殺了?!保 保策@時候,他和許廣平的愛情之花正開得鮮艷;就是編《朝花夕拾》這樣的回憶文集,從容品味往日的印象,對個人也應(yīng)該是極富情趣的樂事??伤坪醵家暥灰姡瑥墓P底流瀉出來的,竟是那樣痛覺到生命的無用和無聊,飽含悲哀情味的文字,我真不知道許廣平當初讀到這些,心里會怎么想。也許她能夠理解魯迅,知道在他的心理天平上面,“社會”其實比什么都重,他可以對社會表示絕望,卻不能夠失去社會對他的敬重,因為他對自己的全部信心,都是建筑在這敬重之上。魯迅既然是這樣一個人,他怎么可能對自己的局外人的身份無所謂呢?
他勢必要在心底反復(fù)琢磨:“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局外人?我和社會的真實的關(guān)系究竟是怎樣的?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社會中到底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我今后該怎么辦?……”在他滯留廣州的那半年里,甚至他遷進景云里的新居之后,他的思緒大概都很難離開這些問題。他并沒有明自對人說過,他究竟是怎樣想的,但他到上海之后,接連去幾所大學(xué)作演講,題目是《關(guān)于知識階級》,《關(guān)于文學(xué)與革命問題》,《文學(xué)與社會》和《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單從這些題目就可以看出,他這琢磨的思路和輪廓,大致是怎樣的了。概括起來,他這些演講主要說了四個意思。第一,知識分子和文藝家的特性是敏感,“他確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訴大眾”,“文藝家的話其實還是社會的話,他不過感覺靈敏,早感到早說出來”;除此之外,他們并無實際的力量,“有了思想,就會沒有勇氣了”,“孫傳芳所以趕走,是革命家用炮轟掉的,絕不是革命文藝家做了幾句‘孫傳芳呀,我們要趕掉你呀’的文章趕掉的”。第二,惟其敏感,要說話,知識分子和文藝家必然會與統(tǒng)治者和政治家發(fā)生沖突,“知識和強有力是沖突的,不能并立的”;“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政治家認定文學(xué)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可平安”。第三,既然有這樣的特性,又為當權(quán)的政治家所厭惡,那就無論在什么社會,知識分子和文藝家總是要痛苦,要遭難的,“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足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文學(xué)家的命運并不因自己參加過革命而有一樣改變,還是處處碰釘子?,F(xiàn)在革命的勢力[指北伐軍]已經(jīng)到了徐州,在徐州以北文學(xué)家原站不住腳;在徐州以南,文學(xué)家還是站不住腳,即共了產(chǎn),文學(xué)家還是站不住腳”。第四,既然如此,知識分子和文藝家的存在意義是什么呢?他們可以使社會熱鬧起來,“他們預(yù)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社會太寂寞了,有這樣的人,才覺得有趣些。人類是喜歡看看戲的,文學(xué)家自己做戲給人家看,或是綁出去砍頭,或是在最近墻腳下槍斃,都可以熱鬧一下子?!?!”3
我這樣一條一條地復(fù)述魯迅的意見,心里實在是很難過,這都是些什么樣的說法:為了緩解局外人的沮喪,他不借將知識分子和文學(xué)家一貶到底,將他們的悲慘說到極處,這看上去像是理智的分析,其實包裹著多么強烈的憤激!和三年前提出“中間物”的說法一樣,他下意識里還是求助于“必然性”:你本來就只能是局外人,社會本來就不會尊重你,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事情;你又何必耿耿于懷呢?在另一處地方,他甚至從知識分子的必然的碰壁里,引申出他們的新價值:“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xiàn)實上的運命;而現(xiàn)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布告上的空談。但葉賽寧和棱波里是無可厚非的,他們先后給自己唱了挽歌,他們有真實。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實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并不是旁觀者?!保 保戳⒄撊绱饲?,竟至于將知識分子被社會變革的殘酷現(xiàn)實所吞噬,也說成是對這變革的介入,為消除那局外人的沮喪,他實在是盡了全力。但這并沒有多大的效用。三年前他對自己說,你必然是個犧牲者,因為犧牲本身有正面的意義,他這自辟就能有效果;現(xiàn)在他又對自己說,你必然是個受冷落者,碰釘子者,可無論受冷落也好,碰釘子也好,本身都是很可憐的事情,這就等于說,你必然是個可憐的人,這樣的自辟怎么會有用呢?他是為了自我辟解才重新解釋知識分子的命運,可到頭來,這樣的解釋只會更加重他的沮喪和消沉。直到一九二九年春末,他在北京對大學(xué)生演講,仍然從“打倒知識階級”的話題開始,仍然反復(fù)講“巨大的革命,以前的革命文學(xué)者還須滅亡”,!”5就說明他還是陷入這些問題里,先前的答案都不管用。
像自己這樣一個作家,一個知識分子,在這殘酷叵測的社會中究竟有什么用?他恐怕是再也不可能把這個深刻的惶惑逐出心底了。
整個的生存意義都成了疑問,剩下的就只有眼睛看得見。兩手摸得著的物質(zhì)生活了。一九二七年夏天,魯迅對一位親近的朋友說:“我想贈你一句話,專管自己吃飯,不要對人發(fā)感慨(此所謂‘人’者,生人不必說,即可疑之熟人,亦包括在內(nèi))。并且積下幾個錢來”;又說他自己:“我已經(jīng)近于‘剎那主義’,明天的事,今天就不想?!保 保稄南惹貢r代起,中國士人便有“義”、“利”之辨,“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孔夫子這一句名言,成為幾千年來自居君子之位的士人的立身信條。到了魯迅那一代人,腦筋雖然開通得多,不會再那樣輕貶實際的物質(zhì)利益,但把精神追求放在物質(zhì)利益之上,依然是普遍的處世原則。固此,倘若他們公開宣稱妄“積下幾個錢”,那總是因為對精神的價值發(fā)生了懷疑。連知識分子的價值都找不到了,那又何必太拘束,徒然苦了自己呢、于是魯迅明明在四月份就辭去了中山大學(xué)的全部職務(wù),人也已經(jīng)搬出了大學(xué),卻依然收下學(xué)校當局送來的五月份的薪水,并且對朋友說:“中大送五月份的薪水來,其中自然含有一點意思。但魯迅已經(jīng)‘不好’,則收固不好,不收亦豈能好?我于是不發(fā)脾氣,松松爽爽收下了?!?!”7于是他到上海之后,明明已經(jīng)對國民黨 深感失望,卻依然從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開始,從南京政府大學(xué)院[即教育部]領(lǐng)取每月三百元的“特約撰述員”薪水。一年以后,這筆錢改為“教育部編輯費”,他照領(lǐng);甚至后來和國民黨 公開對立了,他也還是照領(lǐng),一直領(lǐng)到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借用他的話說,這自然也“不好”,雖然是大學(xué)院院長蔡元培主動送來的錢,它畢竟是國民黨 政府的官俸。你看一九二九年五月,許廣平寫信告訴他收到了這個月的錢:“中央行那張紙,今天由三先生托王[魯迅三弟周建人的妻子王蘊如]去轉(zhuǎn)了一個地方,回來的收據(jù),放在平常的地方一起了,”!”8用詞如此,隱晦,處置又如此小心,連轉(zhuǎn)帳都要借弟媳的名義,后來印行《兩地書》時,更把這段話全部刪去,就說明他自己也明自知道這“不好”。可他仍然按月收受;那種看破了“義”的虛妄,先管“利”的實益要緊的虛無情緒,不可謂不觸目。一九二八年夏天,他更對一位朋友說:“處在這個時代,人與人的相擠這么兇,每個月的收入應(yīng)該儲蓄一半,以備不虞?!焙髞碛忠辉僦貜?fù):“說什么都是假的,積蓄點錢要緊!”一邊說,神情還很激動,!”9就本性講,魯迅的手其實很松,不說他對家人的長期資助,就在他勸人“積下兒個錢”的一九二七年,他也不止一次地拿出錢來,幫助陷于困厄的青年人,那位“有恒”便是其中的一個。因此,他這些似乎是極端重視物質(zhì)實利的言行,正從另一面證實了“鬼氣”在他內(nèi)心的再次獲勝,它竟能將一個在廣州那樣熱烈地謳歌希望的人,這樣快就逼入“剎那主義”的精神死角。
隨著內(nèi)心“鬼氣”的再度上升,魯迅那種挑剔人,不信任人的脾氣,也又一次膨脹起來,你看他勸人儲錢的理由,就是“人與人的相擠這么兇”。在北京時,他這脾氣已經(jīng)很大,但他似乎很少懷疑親近的朋友,也盡量克制自己,不向熟識的青年人發(fā)火。可到廈門以后,他在這方面的克制力越來越弱。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對許廣平說:“即如伏園所辦的副刊,我一定就也是被用的器縣之一,”“前口因莽原社來信說無人投稿,我寫信叫???,現(xiàn)在回信說不停,因為投稿又有了好兒篇?!F(xiàn)在從許多事情觀察起來,覺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時便竭力桔責,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20這里說的幾個人,都是他非常親近的年輕朋友,他卻用這樣重的話指責他們,他對人的懷疑已經(jīng)是擴大到幾乎所有人了。因此,他有時難免會產(chǎn)生“天下無一個好人”的感覺:“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fā)見當面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當傀儡或從背后槍擊我,卻比被敵人所傷重其悲哀。長虹和素園的鬧架還沒有完,……聽說小峰也并不能將約定的錢照數(shù)給家里,而家用卻沒有不足……”2!”從莽原社和未名社的青年朋友,到關(guān)系密切的書局老板,甚至到北平家中的母親和朱安,他全用挑剔的眼光望過去。那一頂“暗中將我當傀儡的罪名,又何其寬泛,他的青年朋友當中,恐怕也沒有誰能夠逃脫了。對親近者尚且如此、對較生疏者就更不用說。一位舊日的學(xué)生去拜訪他,正遇他下課歸來,面有倦容,便關(guān)切地建議他不妨搬一張椅子,坐著上課,不料他臉一沉:“你說坐著講課好,那么搬張小床 去講,不是更適意嗎?”22簡直是動輒發(fā)怒了。
遷居上海以后,他這脾氣更發(fā)展了。以前多半還是對許廣平私下發(fā)牢騷,現(xiàn)在卻經(jīng)常形諸辭色。林語堂是他極熟的朋友,他到上海的當天和第二天,林語堂都來探訪陪伴??捎幸淮斡暨_夫請吃飯,席間為了幾句活,他就勃然變色,與林語堂大吵起來,十多年的友情,從此變質(zhì)。錢玄同更是他的老朋友了,可因為說過“人一過四十,便該槍斃”之類的話,引起他的不快,他一九二九年到北京,遇到錢玄同,競拉下臉來,不和他說話,一對老朋友,從此也絕了交 。與老朋友交往都如此嚴峻,他那“脾氣大”的名聲在上海就更大了。也在這一年秋天。他在家里招待一位東京留學(xué)時的老朋友,正巧兩位年輕朋友章廷謙和柔石也在場。談笑之間,那老朋友笑指魯迅:“咳,你這個呆蟲”,竟將章、柔二人嚇了一大跳,他們面面相覷,生怕魯迅受不了這個戲謔,會和那老朋友翻臉。23你想想,他那神經(jīng)過敏,容易發(fā)脾氣的毛病,已經(jīng)到了多么嚴重的地步。他在文字上,也不再掩飾對別人的惡意的湍測,一九二九年寫有關(guān)《語絲》的回憶,就直截了當指責孫伏園當初辦《語絲》,是拿他當“炸藥”。24他甚至也不再掩飾對母親的不滿。他到北京省母,去的時候自然是滿懷孝心,可住不幾天,他就寫信向許廣平發(fā)牢騷;返回上海之后,更對朋友說,他原想在北京家里多住幾天,“后來一看,那邊,家里是別有世界,我之在不在毫沒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早走了?!保玻邓晕淖謱ε笥衙鞔_表示對母親的不滿,這是第一次。他當然知道自己有那樣的名聲,曾寫信對人說:“我總覺得我也許有病,神經(jīng)過敏,所以凡看一件事,雖然對方說是全都打開了,而我往往還以為必有什么東西在手中或袖子里藏著。但又往往不幸而中,豈不哀哉”。26似乎是承認自己有病,卻又說“往往不幸而中”,其實還是替自已辯護,并不真以為是神經(jīng)過敏。像他這樣的病態(tài)心理鄉(xiāng)就是自己真想克服,也未必能夠轉(zhuǎn)變,他現(xiàn)在還不自覺,那就只能是愈益發(fā)展了?!?
不用說,他這病態(tài)心理的陰影也自然會罩住景云里的那幢小樓。最初的興奮和歡樂過去之后,他很快就會覺察到家庭生活的另外一面。一九二八年四月,一位青年朋友問他是否應(yīng)該結(jié)婚,他回信說:“據(jù)我個人的意見,則似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紀之修道士,皆是前車。但染病[指與妓女交往而染上梅毒之類]是萬不可的?!谑菤w根結(jié)蒂,只好結(jié)婚。結(jié)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兩害相權(quán),我以為結(jié)婚較小?!保玻冯m然是勸人結(jié)婚,但語詞之間,你看不到一絲對愛情和婚姻的浪漫熱情。兩年以后他又說:“愛與結(jié)婚,確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愛與結(jié)婚,則又有他種大事,由此開端,此種大事,則為結(jié)婚之前,所未嘗想到或遇見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經(jīng)(倘要結(jié)婚),無可如何者也?!保玻杆踔翑嘌?,一個人結(jié)婚以后,“理想與現(xiàn)實,一定要沖突。29魯迅是很認真的人,別人鄭重地來問他,他一定也是鄭重地去回答:他明說是根據(jù)自己個人的意見,那他說的這些話,就多少是含有他親身的體驗。這些話當然都不錯,兩個相愛的人結(jié)婚,本來只是他們互相適應(yīng)的漫長歷程的起點,像魯迅和許廣平這樣個性特別的人,互相適應(yīng)的困難就尤其比一般人大,同居 生活中遠非羅曼蒂克的那一面,自然會逐漸顯露出來。何況家庭并非一只密封的鐵罐子,他們的戀愛同居 ,至少在魯迅這一面,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而人間的事情,而是他向自己整個命運的一次奪路而逃式的抗爭,他在家庭之外的種種遭遇,更必然會強有力地影響他們兩人單濁相對時的心緒和氣氛,他會將愛情和婚姻描述得這樣透徹,應(yīng)該說也很自然。但是,看看他說這些話的時間,離他們正式同居 才半年多,我仍然覺得,他這透徹的認識是來得太快了。誰能想到,他在杭州度“蜜月”,快活得像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心底竟已經(jīng)存著這樣一份透徹的認識?與許廣平同居 ,當然是給了他很大的慰藉,從身心兩方面都增強了他對抗社會的力量,但同時,這恐怕也使他更深切地體驗到了人性的復(fù)雜,人生的難于兩全,而禁不住與那久久纏繞他的虛無情感,又添加一份深刻的共鳴。
他這樣常常以惡意來揣測別人,是否就不再上當了呢?并不,他依舊免不了上當。與那位要作他“義子”的廖立峨的交往,自然是不用說了。一九二八年,一位自稱姓黃的青年向他求詩,他認真寫了四句寄去:“禹域多飛將,蝸廬騰逸民。夜邀潭底影,玄酒頌皇仁?!辈涣线^了一段時間,卻見一份官方色彩的雜志上登出這首詩,而且是用手跡制成封面,這才知道受了騙,就說明他還是缺乏警戒心。因此,看到他在二十年代晚期心緒如此惡劣,與熟人朋友動輒翻臉,對應(yīng)該懷疑的人卻每每喪失警惕,我就特別感到悲哀。他這多疑和易怒并不是表示他的為人之道的轉(zhuǎn)變,而是證實了他對自己立身之道的惶惑的深廣,他的精神危機的深重。倘說他與許廣平同車離京南下,是開始了對內(nèi)心“鬼氣”的又一輪反抗,是從那精神“待死堂”的第二次逃離,那到這個時候,這反抗和逃離全都失敗了,自從回國以來,那“鬼氣”還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重壓過他。
注釋
!”魯迅:《答有恒先生》,《而已集》,四十頁。
2魯迅: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日致李霽野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三十七頁。
3魯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致邵文榕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七十五頁。
4山上正義:《談魯迅》,《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二百九十六頁。
5魯迅:《小雜感》《而已集》,九十六頁。
6同!”。
7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八十七頁。
8同!”。
9魯迅: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致李霽野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三十二頁。
!”0魯迅: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致李秉中信《魯迅書信集(上)》,六十一頁。
!”!”魯迅:《小引》,《朝花夕拾》,一頁。
!”2同5。
!”3本段中所引文字,分別出自這幾次演講的兩個記錄下來的講稿,即《關(guān)于知識階級》(《集外集拾遺》,二百三十六至二百四十四頁)和《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集外集》,一百零一頁至一百零八頁)。另兩次演講的講稿未能保留下來,但據(jù)當時的聽眾的回憶,內(nèi)容大致與這兩個講稿相同。
!”4魯迅:《在鐘樓上》,《三閑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二十九頁。
!”5魯迅:《現(xiàn)今的新文學(xué)的概觀》,《三閑集》,一百零五頁。
!”6魯迅: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四十九頁。
!”7魯迅:一九二七年七月七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四十七頁。
!”8許廣平: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二日致魯迅信,《兩地書》,二百六十四頁;并《研究》,二百十四頁。
!”9鄭奠:《片斷的回憶》,見沈尹默等著《回憶偉大的魯迅》,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六頁。
20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六十一頁,并《研究》,九十七頁。
2!”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九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六十四頁:并《研究》,一百零一頁。
22倪文宙:《深情懷念魯迅師》,見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骸多l(xiāng)友憶魯迅》,一九八六年版,一百十九頁。
23川島(章廷謙):《一件小事》,見《回憶偉大的魯迅》,三十八頁。
24魯迅:《我和的始終》,《三閑集》,一百三十頁。
25魯迅: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五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二百二十三頁。
26魯迅: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五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九十六頁。
27魯迅:一九二八年四月九日致李秉中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八十七頁。
28魯迅:一九三0年五月三日致李秉中信,《魯迅書信集(上)》,二百五十五頁。
29魯迅:一九三0年九月三日致李秉中信,《魯迅書信集(上)》,二百五十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