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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浮躁

賈平凹 /

神秘師兄 上傳

四十一年前,白石寨保安團在馬王溝包皮圍了田家游擊隊。游擊隊是在前一天埋伏在石板溝口的山峁上,搶奪了一輛從白石寨開往州城的卡車,一窩蜂扛了四十多個木 箱鉆進了馬王溝,打開木箱一看,他們就傻眼了,木箱里裝的并不是qiang支彈藥,也不是布匹、罐頭,一盡幾方的圓的鏡子,是州警備司令販運的商貨。這伙人就在山 溝里用石頭將鏡子全部砸碎,滿坡里明光閃閃。倒霉是倒霉,但畢竟也出了一口氣,又得了壓車人的五支“漢陽造”,游擊隊就在馬王溝休整了。不想,這次休整卻 遭了包皮圍。當(dāng)時正是半夜子時,隊員們都在睡夢里,槍聲驚醒,抵抗已措手不及,上百人就決定分四股突圍。田老六身負傷四處,天亮突圍出來,身邊跟著的只有警 衛(wèi)員許飛豹。許飛豹湖北淅川人,因用石頭砸死過本村一戶地主,改名換姓化裝彈棉花的工匠到了州河,被田老六收納的。他一米八五,面黑如漆,參加游擊隊后, 槍法準確,機警過人,待田老六如父一般。當(dāng)下背了田老六,限天黑趕到雞腸溝,投宿在一馮姓人家養(yǎng)傷。馮家人好,終日以南瓜瓤子敷在田老六的槍傷上,日漸好 轉(zhuǎn),不想一日擦黑,馮家女人急急跑回家告訴說:溝里有人向白石寨保安團告了密,她家男人已被抓去,而保安團大批人馬已經(jīng)撲進了溝口。田老六和許飛豹抬腳就 走,便聽見不遠處有了槍聲,急急爬上溝腦山梁,又發(fā)現(xiàn)山梁那邊也有了保安團的人上來。到此時,田老六傷口復(fù)發(fā),已不能再走動了,就對許飛豹說:“豹子,今 日怕是沖不出去了,你快走吧,要死不能兩人全死!”許飛豹流下眼淚,說:“隊長,我背你走,或許還能走出去。就是走不出去,死也要死在一搭!”田老六大罵 飛豹,竟搧了他一個耳光,罵道:“屁話!叫你走你就走!再耽擱一個也走不掉了!你是鬧革命來的,不是來白送死的!”許飛豹任打任罵,卻就是不走。田老六只 好說:“這樣吧,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先到山梁那邊去躲藏,我就藏在這里,說不定他們還尋不著我。若他們沒有尋著,天黑你來接我是了。一年前我在東兆山廟里 抽過簽,說我命大哩。你要和我在一起,目標太大,說不定倒會帶累了我!”許飛豹只好貓腰往那山梁跑去。田老六看看地形,就地一滾,滾入一叢密密麻麻的野刺 莓蔓里。剛剛藏好,保安團搜山的就上來,一邊罵,一邊用刺刀到處戳。田老六從刺莓蔓里已經(jīng)看見兩個保安團的兵就站在蔓邊,還用刺刀朝刺莓蔓里捅了幾捅。他 已經(jīng)作好了準備: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用槍打,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但這兩個兵彎腰點著了一支煙后,卻又走開了,后來就隨大隊人馬到別的山峁上去搜 查。到了天黑,許飛豹過來輕聲叫他,他方爬出刺莓蔓,說:“今日全是這刺莓蔓叢救了命,等我事情干成了,我要封刺莓是花中之王哩!”后來,田老六和許飛豹 竄回仙游川,就在不靜崗的寺里養(yǎng)好了傷,聯(lián)絡(luò)上了突圍時分散的弟兄們。也就在這年冬天,田老六和許飛豹又來到雞腸溝,卻得知馮家男人當(dāng)時被保安團捉去,因 尋不到田老六,將他縛在兩棵壓彎的樹梢,再把樹放開,活活一撕兩半,那女人也被一排保安團兵輪奸,末了用刺刀扎死在炕上。田老六和許飛豹撲倒在馮家門前, 哭了數(shù)聲,刺刀挑破右臂,化血酒喝了,發(fā)誓要為馮家報仇。就提了鬼頭刀奔向下灣告密的那幾戶人家去,大小一一殺了,終得知親自去保安團領(lǐng)路的是這族里一漢 子,已去了州河岸上開辦一所染坊,便連夜抓來,用一碗酒灌了,將冷水潑在前胸,只一刀劃去,用膝蓋猛一頂腹部,那一顆污血浸泡的心就蹦了出來。到了紅二十 五軍過白石寨,田老六送許飛豹隨徐海東走了,許飛豹便從此再無音訊。五十年代,白石寨有了風(fēng)聲,說許飛豹在江西一個軍分區(qū)當(dāng)了政委,是真是假,無人再作深 究。州河上的人每每提說往事,免不得說到那個許豹子,天兵神將一般的傳奇,但談?wù)f起來,卻似乎那已是極遙遠的故事了??烧l也沒有想到,幾十年的滄桑變化, 許飛豹還健在,竟又返回本省,在省軍區(qū)里做了司令員。

許司令任職本省以后,年過花甲,但精神清正,每日身穿軍服,坐如鐘,立如松,氣宇軒昂。他經(jīng)常去一些中小學(xué)給師生作傳統(tǒng)教育報告,說到州河游擊隊的勝 戰(zhàn),哈哈大笑,說到敗戰(zhàn),恨得罵娘,待講到田老六犧牲,少不得肝腸俱裂,老淚縱橫。懷舊情緒強烈,他就回到州城和白石寨,一處一處往戰(zhàn)斗過的地方追撫往 事,奠悼英烈。他畢竟是田老六的警衛(wèi),對田感情尤其深厚,便幾次召見田有善,讓組織編寫州河革命斗爭史。史書編寫了一本,在州城的反應(yīng)卻與白石寨的反應(yīng)相 差甚遠,鞏家一派的人士大為不滿,說是歪曲了歷史真相,揚田抑鞏,鞏家就又組織人重寫那段歷史,遂使尚健在的當(dāng)年打游擊的人從此越發(fā)分化,開不成一個會 議,坐不到一個凳子。許司令全然不知道這些事故,只是廉潔做人,清心寡欲地修身,嚴肅為官,廢寢忘食地濟世。忽有一日,晚飯后正在床上獨坐,恍惚之中見一 人立于窗外,招之不來,揮之不去,不覺激怒。那人卻說:“豹子,你好自在,功成名就做司令了?!”許司令忙問:“你是誰?”那人說:“我是荒野飄蕩的游 魂,你該忘不了你彈棉花時是誰收留的吧!”許司令叫了一聲:“你是田隊長?!”定睛看時,那人果然是田老六,急撲過去,田老六卻不見了。遂大驚,不知是幽 靈再現(xiàn),還是夢中所見,數(shù)日里神色*不安。為了安妥靈魂,他向白石寨縣委通知,提出上邊撥??睿诎资癁樘锢狭ㄒ患o念亭,亭中樹碑,碑上刻文,悼念先 烈英靈,完成一樁心事。此時田有善正處處遭到雷大空的蔑視,漸知鞏家勢力滲透到白石寨。就一面四處著人造他將去地區(qū)任副專員的輿論,一面接到指示和???, 聘請省城建筑設(shè)計師,施建隊,大興土木兩個多月,將八角翹檐的古典風(fēng)格的紀念亭高筑于寨城北門外一座公園內(nèi)。石碑兩人余高,上雖沒有盤龍翔鳳,下也沒有臥 龜蟾蜍,但正面“田老六烈士千古”七字,金燙赤黃,燦燦耀目,背面二千七百二十余字,寫盡了烈士赫赫豐功偉績。

紀念亭落成典禮決定在十天后就要舉行了。

白石寨田有善為此召開了四次常委擴大會,專門部署了一切安排。仙游川是烈士的故鄉(xiāng),因直系親屬已無,田中正就以田老六的親戚和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的雙重身份參 加。他每一發(fā)言,就痛哭流涕,似乎幾十年來他一直懷念著這位英雄的先烈,而對沒有建紀念亭又一直牽心掛腸!金狗也是被邀請列席的,他不忍看這種表演,難受 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正欲悄悄退走,


田有善卻點到他的名了。說:“金狗,上一次你可沒有盡到一個記者的職責(zé)啊!這一次,不僅是縣上的大事,也是地區(qū)是省上的一件大事!你要好好寫些報道,報道 可以在州報、省報、《人民日報》上發(fā)嘛!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我們不能忘記這好日子是怎么得來的,要發(fā)揚光大革命傳統(tǒng)啊!”金狗表示一定盡力,和白石寨縣委通 訊組、廣播站的同志配合好,及時把一切新聞報道出去。

但是,就在四天后的晚上,兩岔鎮(zhèn)郵電局打來電話,說是福運死了!打電話的是金狗爹。金狗握著聽筒,連聲急喊:“福運怎么死的?他怎么就死了?!”自己就嗚嗚地哭起來。

爹在電話上說:“小水讓我給你打電話,讓你快回來!你回來什么都知道了!”

金狗連夜搭了便車到了兩岔鎮(zhèn),從鎮(zhèn)上急跑回仙游川。渡口上船在橫著,韓文舉已經(jīng)不在,他來不及脫光衣服就浮水回來,打老遠就聽得到小水的啞了聲的哭叫。

福運是死了,死得尸不囫圇,整個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殮在一口白松木棺材里。棺材是臨時買來的,尺寸有些小,長胳膊長腿的福運在里邊伸不直,腿只 好窩圈委屈著。金狗爬進去看了,福運臉被洗過,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里,耳孔里塞了棉絮,就哇的一聲哭喊起來。眾人將金狗拖下,開始用八寸長的四棱鐵釘釘 了棺蓋,沉重的打釘聲壓住了所有人的哭聲。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著打釘人的木榔頭起落,覺得那釘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

鐵釘是福運的鐵匠鋪打造的,他親手打制的釘子現(xiàn)在卻用來釘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著送到高高的山梁上去埋葬了。

三天前,田中正從白石寨開會回來,傳達了縣委指示:紀念亭落成典禮那日,許司令及省上、地區(qū)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要來,為了招待好上級領(lǐng)導(dǎo),縣上必須拿出最能代表 當(dāng)?shù)氐南『敝铮瑑刹礞?zhèn)鄉(xiāng)就得在七天之內(nèi)獵捕一些野味。田中正和蔡大安、田一申商量,分配田一申組織人在州河捕撈娃娃魚和鱉,蔡大安便組織人上南北二山深 溝老林圍獵黃羊,山雞,野豬,狗熊。田中正本是打獵好手,無奈右腳小趾時時發(fā)炎,行走不便,就將重任交給蔡大安:無論如何,野味要按期交到!這蔡大安是個 張狂分子,當(dāng)即就以行政命令手段,從各村抽一些身強力壯的圍山打獵好手,分三路進山。福運在鎮(zhèn)東街的鐵匠鋪里正忙活,蔡大安把他抽去了。福運說:“我打槍 不行??!”蔡大安說:“你總有力氣吧,打下野豬了還要你背哩!”福運不去是不行的,只好放下鐵匠活,背了一口袋干糧,隨蔡大安上了巫嶺。

巫嶺到處是老樹枯藤,沿溝畔處樹較少,卻蒿草荊棘叢生,息集了一團一團黑色*的蚊蟲,聞見人腥氣就黑乎乎撲來,用手去趕,趕不走,一抹一手污血。打獵隊 每人戴了帽子,又扎了人字形裹腿,使勁抽煙,將煙屎涂在臉上、脖上、手上。福運從上山起,就開始給大伙背干糧,背衣物,背水,累得張口喘不出氣來。蔡大安 叫他“毛驢”,說:“有智的吃智,無智的吃力,福運打不了槍,你就多出腳力,到時候許司令說不定還會接見你!”

福運說:“這許司令是什么樣子,吃食也怪!”

蔡大安說:“貴人吃貴物,崽娃子吃饸饹!你以為共產(chǎn)主義就是讓小水一天三頓給你做辣子潑長面嗎?”

打獵隊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到三只山雞,一只黃羊,大家就累得趴在地上了。蔡大安說:“誰也不能回去,就這點野味回去怎么交代?咱們要的是熊掌,熊掌!”

為了獵到熊,他們就繼續(xù)往巫嶺深處走,白天啃些冷饃,夜里宿在山洞。有解手的,就得在一片蒿草中蹲下,用火點著草趕黑蚊蟲,就這福運的屁股蛋上還是被 咬得一個疙瘩連一個疙瘩。天明踏著溝底行進,蛇經(jīng)常就在腳下出現(xiàn),這惡物好偽裝,如枯枝一樣垂在石巖上。有一次走乏了,福運看見石崖下一節(jié)細枯木,就去坐 下,掏了煙袋來抽,連抽了三袋,末了將發(fā)燙的煙鍋在枯木上磕,那枯木竟蠕動起來往前走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條巨蛇,當(dāng)下嚇得癱在那里半天喑啞不語。

到了第三天,他們發(fā)現(xiàn)了狗熊的蹤跡,高興得大呼小叫,立即兵分五路搜索。福運是背行囊的,蔡大安讓他就守在山埡。半天之后,忽聽見溝底響了槍聲,接著 有人喊:“下來了!下來了!”福運就站起來往遠處看,果然看見好大一只狗熊從草木間出現(xiàn),直往這邊過來。福運“呀”地叫了一聲,他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狗熊, 又急又驚,眼看狗熊向自己方向來,手無寸鐵,就丟下干糧袋爬上一棵矮樹。狗熊到了樹下,抬頭看見了他,也是被溝底處的槍聲人聲激怒,便齜牙咧嘴向他怒吼, 接著就以牙啃樹,直啃得樹干剩下一半。幸好這棵樹是苦楝樹,怕是狗熊已苦得不能耐了,轉(zhuǎn)身要去不遠處的澗里涮嘴,福運一急就從樹上往下跳,“咚”一聲,狗 熊便聽見了,折身返回。吼叫著又向他撲來。一切都來不及了,福運只覺得一陣疼痛,接著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推打得向崖坎倒去,后來就滾下崖坎了。等清醒過來, 狗熊也撲下了崖坎,福運蒙眬意識到:狗熊是不吃死人的,聽人講過,遇到狗熊就要裝死,裝死過去,狗熊就會走開的。他立即仰面躺在那里,雙目緊閉,屏住呼 吸。狗熊過來,見人已倒地,便消了一半火氣,過來圍著福運轉(zhuǎn)了一圈,用爪子撥撥,福運沒有動,再近去用腥臭的鼻子聞,從腳到手,再到頭部,直聞到他的口, 他的鼻。一分鐘,二分鐘,一切都可以安全過去了,不想近旁正有一個土葫蘆狀的馬蜂巢,馬蜂受到干擾,傾巢而出,一只蜂就蜇了福運的臉,福運一受驚,動了一 下,狗熊便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再抓起來,又遠遠地拋在一叢荊棘里,福運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等蔡大安領(lǐng)著人趕來的時候,福運已經(jīng)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腸子掛在了荊棘上,慘不忍睹。而那只狗熊也死在那里,它是被成百成千只馬蜂蜇死的,整個頭部 變了模樣,體積比先前大了兩倍。打獵人全悲憤紅眼了,脫下全部衣服包皮裹了一個人的身子,持火把前去燒掉了馬蜂巢,而四支槍一起對著死狗熊連打了十二發(fā)子 彈。

蔡大安發(fā)火了,喊道:“不要打了!把狗熊皮子打壞了,剝下來還有什么用?!”

打獵人瞧見蔡大安到了此時還操心著狗熊皮,就把他圍起來,一起吶喊:“福運不會打獵,為什么叫福運來?來了為什么不發(fā)給他槍,又為什么讓他一個人守在山埡?!”

蔡大安害怕了,他突然痛哭流涕,跪倒在福運的尸體旁大聲號啕,千聲萬聲咒罵狗熊,又自己打自己耳光,怨恨自己不能替福運死去。傷心悲痛如真的一般。

福運永遠地安睡在州河南岸的高山頂上了,狗熊卻被一只木船運載到了白石寨。仙游川幾天里處于悲哀之中。

但是,也就在這時,從兩岔鎮(zhèn)傳來了一種說法,說是有人推算了,原來福運他們上山之日正是忌日,所以打獵隊里是非死一個人無疑了。這說法一傳開,倒有許 多人不怎么怨恨起了田家的人,自認這是命。這說法極快傳到仙游川,也便有人說福運死的頭一天夜里,貓頭鷹叫得好兇,又便有人說他半夜起來上茅房,看見過一 個火球從天上掉下來,落到福運家后的山坡上去了。但既然打獵隊上山是忌日,可別人不死,偏偏就死了福運呢?于是有人就說起小水,竟聯(lián)系到小水當(dāng)年嫁給孫家 就死了小男人的舊事,不禁叫道:這小水的命就這么硬嗎?

各種議論和說法,韓文舉聽到了,小水也聽到了,她也大吃一驚,搜索起福運死的兆征,依稀就記得那天上山的早晨,她送走福運回來,突然就聽到過屋梁叭叭 響過幾聲,那也就是福運的命該如此嗎?那也就是自己命硬克了福運嗎?小水暗暗之中也相信這一切了,她每日都要哭幾場,哭那苦命的福運,也哭自己的命苦!

這狗熊運到了白石寨,來觀看的人都夸這狗熊肥壯,皮毛光澤,縣委田有善就表彰了田中正和蔡大安,說:“中正,這狗熊殺了,皮子就獎給你吧,做皮褥子不錯的!”田中正則立即說:“我私人不要,那就獎給我們鄉(xiāng)zheng府,是一個紀念品嘛!”

當(dāng)田有善詳細詢問獵熊的過程時,蔡大安末了說到福運的死亡,田有善不言語了,臉色*變得烏青。蔡大安忙作檢討,說自己責(zé)任心不強,安全工作沒做好。田有 善說:“實在令人悲痛!唉,我們的人民是多好啊,戰(zhàn)爭年代為了革命他們犧牲了無數(shù)生命,今天,唉,人民群眾這么好,我們做干部的就要盡心關(guān)心他們啊!大安 同志,這是教訓(xùn),慘痛的教訓(xùn),一定要記取呀!”又問:“這事都誰知道?”

蔡大安說:“除兩岔鎮(zhèn)的一些人知道外,白石寨沒人知道?!?br/>
田有善說:“既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獵熊之事就要封鎖消息,千萬不要再讓人知道,更不能讓許司令和別的領(lǐng)導(dǎo)知道!你們要做好善后工作,拿出一份錢,一定要安排好福運的喪事,救濟他的家屬!另外,把知道這事的人召集開個會,也給他們每人一些補助錢吧!”

蔡大安趕回仙游川,先是召集了知道這事的人,嚴厲指出不能擴散消息,否則后果自負,便一人又發(fā)了二十元錢。然后他又拿了二百元給小水,小水不要,她瘋了一般抓住蔡大安,叫道:“福運就值這二百元嗎?你們還我的福運!我要我的福運??!”

說完,就昏厥過去。眾人忙將她抱到炕上灌漿,用冷水擦額擦胸,她才慢慢地緩醒過來,一醒過來就又是哭。韓文舉、七老漢和一些人又傷心又氣憤,便返身去 堂屋圍著蔡大安,罵他,唾他,不讓他走。小水卻止了哭,對著坐在身邊的金狗說:“金狗叔,讓蔡大安走吧,咱不要那二百元錢,這是福運的命呀,這也是我的命 呀!”

金狗生氣地說:“小水,你怎能說這話,你是聽一些人的胡議論了嗎?你怎么能相信什么命不命的?!”

小水看著金狗,嗚嗚地就又哭開了。

金狗說:“咱要信命,咱就什么也不要干了,到了現(xiàn)在,真要是命,咱也要和命抗一抗了!這事你不要管,由我處理好了!”

金狗走出去,對蔡大安說:“你們?yōu)榱擞懞蒙线咁I(lǐng)導(dǎo),就這么草菅人命,你們不覺得心虧嗎,熊掌擺在宴席上,你們吃得滿口流油,沒想到這是在吃福運嗎?”

蔡大安說:“金狗,你是有知識的人,你想想,我是什么嘴臉,我能吃到熊掌嗎?”

金狗說:“你是跑腿的,你回去對田中正和田有善說,這事要不處理好,誰也不會答應(yīng)的!”

當(dāng)天晚上,田中正電話請示了田有善后,就又拿了三百元錢親自到了小水家。他沒臉去見小水,卻把金狗叫到一邊說:

“福運遇難,我心里像刀戳一樣難受!我給縣委田書記匯報了,他在電話上也哭出了聲,一再叮嚀說,有什么要求,組織上盡力照顧,絕對要家屬滿意。書記還講,具體的事宜等紀念亭落成典禮后再協(xié)商,希望你也能節(jié)哀,趕明日一早就回白石寨,典禮是全縣人民的大事??!”

第二天早晨,金狗趴在山上福運的墳頭哭了一場,就往白石寨去。才到渡口,小水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送他了。金狗說:“小水,你也不要太傷心,這冤情我一定會 給福運申報的!到了白石寨,一有什么情況,我再給你來電話?!毙∷瑴I點頭,她的身子已經(jīng)十分笨重了,站立不穩(wěn),坐在了岸上的一塊石頭上。金狗已經(jīng)上了 船,最后說:“小水,要堅強些,為了你,也是為了福運呀!”他的意思是保護好福運的未出世的后代,小水是聽得懂的,轉(zhuǎn)過身來,無聲的淚水就潸潸地流下來。

白石寨城里,各個單位都在打掃衛(wèi)生,墻壁一律刷上白灰,板面一律染上墨黑,歡迎領(lǐng)導(dǎo)同志到來的橫幅標語已經(jīng)在四條主要街道上空掛起。金狗走到十字街 心,那里正集了一群人在吵架,立即街上的人都涌過去,里八層外八層地伸長了脖子往里看。原來刷墻隊在刷墻時,白灰水飛濺,將一家個體書店的店牌弄臟了,店 主人不服,拉住刷墻隊嚷著賠償,刷墻隊的就叫道:“通知讓用報紙覆蓋字牌,你們?yōu)槭裁床桓采w?弄臟了就弄臟了,你要怎么著!”店主說:“怎么著,我拉你去 派出所!”刷墻的就揚了手,說:“請吧!可我告訴你,


你今日到派出所去,你就不得回來了,連你這個小小書店的營業(yè)執(zhí)照也要吊銷了!”旁邊人就勸店主,說:“罷了,罷了!你重換一個新字牌吧。刷墻這也是好事, 又不讓你出灰錢,又不動手,多好的事呀!”店主說:“他娘×的,要來什么人,滿寨城不安的!”旁邊人就說:“我倒盼上邊人每一月來一次,那咱這寨城就干凈 衛(wèi)生得要上報紙了!刷墻的,怎么只刷街面上的墻,要干凈,也得把田書記的腸子刷一刷啊!”眾人爆發(fā)了哄笑。金狗聽著,卻笑不出來,匆匆離開,才過了一條 街,一輛小車就停下來。金狗以為是雷大空,扭頭看時,田有善在車里叫他。

田有善說:“金狗,才從仙游川回來嗎?”

金狗說:“剛到?!?br/>
田有善說:“福運的喪事安排妥了嗎?真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他眼一閉什么也不管就走了,留下小水往后的日子怎么過?聽說小水要坐月子了?總算他還有一條根留下來!”

金狗說:“為了許司令吃到野味,福運就失了一條命??!”

田有善說:“打獵是常死傷人的,可不能說是為許司令而死的!你是記者,是黨員,咱們說話可要注意黨性*。我已經(jīng)給兩岔鄉(xiāng)zheng府去了電話,讓他們照顧好小 水,我還考慮了,福運能不能定個烈士,這得縣委開會研究一下,如果符合條件,我是主張定個烈士,以后小水和未出世的孩子就有個生活保障了。現(xiàn)在,咱們先集 中精力搞好縣上這次活動,你想想,戰(zhàn)爭年代,那又是死了多少人?田老六那樣的烈士要是還活著,現(xiàn)在該是多大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可他也死了,死了連個墳也沒有!他 是為誰死了?為了我們?nèi)嗣?,為了我們的今天啊!這典禮活動,省上很重視,紅二十五軍的老首長,現(xiàn)在都是中央一級領(lǐng)|導(dǎo)|人,也打來電報關(guān)心這場事,還寫了題 詞,咱們就只能辦好,不能辦壞!你快去和通訊組同志聯(lián)系一下,研究明天如何報道。我這要到城關(guān)小學(xué)檢查檢查明日少先隊送花圈的準備情況!”

說完,車就一溜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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