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說:“要回去,想伯伯了嗎?”
小水說:“也有這層意思,天氣慢慢轉(zhuǎn)涼了,我給伯伯做了一身夾衣,要給他老人家送去。再是長時間沒有回去,田有善和田中正受了處分后,我還沒有去福運(yùn)墳上給他說一聲的。更重要的還是公司的事哩,大空前幾天到荊紫關(guān)去了,他是通過州城一個公司聯(lián)系到山西一宗生意,采購了十多噸松樹種子。今日來了電報(bào),讓我到兩岔鎮(zhèn)找蔡大安,請河運(yùn)隊(duì)把松樹種子運(yùn)到白石寨,然后山西來車?yán)\(yùn)?!?br/>
金狗笑著說:“小水能搞了外交了!敢去和田中正蔡大安他們打交道?!”
小水說:“我怕啥?你都敢把他們參得受處分,我現(xiàn)在還害怕見他們嗎?我小水不怕了!我是以公司名義和他們談生意的,我剛巴硬正的!”
金狗說:“行,小水真的變了!”
小水說:“再說,福運(yùn)這一死,我再軟軟弱弱的,那還有我這寡婦活的路嗎?”
說到這里,小水見金狗低了頭,神色*黯然下去,就又故意笑了一下,說:“那你給家里捎什么嗎?你老不回去,上次我到兩岔鎮(zhèn),見到你爹,他老人家一說起就埋怨你把他忘了!”
金狗說:“我不愿意回去,人上了年紀(jì),說話啰唆?!?br/>
小水就正色*說道:“金狗叔,我知道你爹的心思,他總操心你的婚事!我也說一句你別上怪的話,你的事還要拖到什么時候呢?我知道在這事上你傷了心,可也不能老這樣下去,要是找上一個合適的,或許會忘掉過去一切哩。”
金狗沒有言語,燈光下看著小水,小水也正凝眸看他。后來小水就低了頭,去給他倒水,身子扭動著,顯得那么臃腫,笨拙,他突然又想起了福運(yùn),腦袋就沉沉地垂下了。
小水將水倒了端來,兩個人又相對而坐,沒有言辭,電燈明晃晃地照著。
好久的沉默,金狗終于苦笑了笑,說:“小水,你在這兒還好吧?”
小水說:“還好?!?br/>
金狗說:“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干什么重活,有什么要辦的事,你來給我說是了?!?br/>
小水直愣愣看著金狗,看著看著,眼淚就一顆兩顆無聲地流下來。
小水去了仙游川,和蔡大安談妥了河運(yùn)松樹種子的事宜后,就在家住了幾日。韓文舉穿上了夾衣夾褲,小水又替伯伯縫做了棉衣。往年這時,小水是坐在炕上做棉衣,先給伯伯,后給福運(yùn),再是替大空縫制,如今伯伯的棉衣做好,卻就沒有事了,她不免想到那個又丑又憨的又令人疼憐的福運(yùn),他永遠(yuǎn)也穿不上她縫制的棉衣了!小水從柜子里翻出去年冬天福運(yùn)的舊棉衣,抱著就哭,哭過了就去商店買了一刀麻紙,為福運(yùn)疊做了一套紙衣,塞上棉花,拿著去往山頂?shù)膲烆^,一邊說著田有善、田中正處分的事,一邊點(diǎn)火燒化。
山坡上的草已經(jīng)黃了,黃麥菅的葉子枯干,風(fēng)里錚錚地?fù)u著金屬一般的響聲。她跪在墳頭,一張一張燒了紙錢,焚了紙衣,就瓷眼看山下州河水面。河面上是一溜船排,那是河運(yùn)隊(duì)要去荊紫關(guān)運(yùn)松樹種子,又是好多人在渡口上相送,小水就又禁不住想起福運(yùn)活著時的情景。當(dāng)年每一次下河,她都是為他做一頓餃子的,餃子是囫圇的,吃了遠(yuǎn)行的人便沒后顧之憂。他行船回來了,她就為他做一頓長條面,她的面食是仙游川最有名的,搟得如紙一樣薄,切得如麻絲一樣細(xì)?!俺蚤L面,拉人魂,你是怕我的心丟在白石寨城外的那些花胡哨女人身上嗎?”這是福運(yùn)每次吃長面時要說的話。她總是說:“瞧把你說得能成的,有誰看得上你呢?”他們的那一夜就這么說著鬧著,一直到雞叫頭遍。如今,她沒有了那份操心,也沒有了那份操心的樂趣!小水扭過頭去,拿眼睛狠勁著看遠(yuǎn)處的黑蒼蒼的巫嶺,就是在那里,熊將福運(yùn)抓死了,他死得多慘呀,為了人家的口舌享福,他就白白地沒了一條命!小水恨死了那狗熊,恨死了吃狗熊掌的那些大小官人,現(xiàn)在田有善、田中正受到了處分,福運(yùn)他卻聽不到看不到,喝不到大伙喜慶的酒!越思越想,就趴在墳頭上放聲大哭。
這哭聲驚動了七老漢,七老漢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不能再和年輕人一塊去吃水上飯,他就又在山上謀生,每日拿了鐮刀割那坡畔上的龍須草,割一把攏起來,如一條大姑娘的獨(dú)辮,幾十辮、上百辮捆在一起,就用皮繩扎緊了從山坡推滾下去,然后背往鎮(zhèn)上去賣。他看見小水在山頂上哭得傷心,也老淚抹了幾把。只說讓小水哭一哭,散散心里的悶氣,沒想他已經(jīng)推滾下兩大捆龍須草了,小水還在那山頂上哭。他就害怕了,跑下山去,到渡口上對韓文舉說:“文舉,你快去山頂拉拉小水,她在那里哭了半天了,她是有身子的人呀!”韓文舉慌忙到山頂上,將小水連勸帶訓(xùn)地拉回家去。
也因?yàn)閭倪^度,也因?yàn)樵谏巾斏衔藳鲲L(fēng),小水回到家里,肚子就不舒服起來。她計(jì)算著日子,孩子還不到分娩的時候,心里也并未注意,燒了熱湯喝下就睡下了??傻诙?,肚子還是難受,隱隱地一抽一抽地疼,韓文舉就說:“小水,你這樣到白石寨去,我也是不放心,就在家里多住幾日吧。肚子不好,也不敢耽擱,伯伯送你過河到鎮(zhèn)上醫(yī)院去檢查檢查?!毙∷粗昀系牟?,也就去了兩岔鎮(zhèn)醫(yī)院。
在鎮(zhèn)醫(yī)院門口,小水卻碰見了英英,她遠(yuǎn)遠(yuǎn)瞧著像是英英,就想避開,英英卻也挺個大肚子發(fā)現(xiàn)了她,銳聲尖氣地叫:“是小水呀,你也來醫(yī)院呀?哎喲,咱倆都是大肚子了!也是胎位不正嗎?”
小水沒想到英英還這么大方,也自責(zé)起自己的小心眼,就笑著說:“多久沒見到你了?你倒養(yǎng)得白白胖胖,坐的是什么時候的月子?”
英英說:“上月底的,可到現(xiàn)在還沒個要生下來的意思,也不知道要生什么龍子鳳女了?!聽說你到雷大空的公司去了?那小子發(fā)橫了,聽說用錢買了四五個女人!怎么你也去了,他到底待你好!”
小水摸不清她那話是什么意思,只是替大空辟謠,說明自福運(yùn)死后,日子艱難,還是金狗叔給大空說情才讓她臨時去的。
英英就癟了嘴,嘿嘿地笑。
小水以為金狗參得田中正受了處分,英英一定會當(dāng)她的面臭罵一通金狗了,沒想英英笑過之后,竟說:“這金狗還行!”
小水說:“你說這話啥意思?”
英英說:“我說這金狗還真有能耐,終算把我叔叔參倒了!我早就預(yù)料了,我叔叔斗不過金狗,現(xiàn)在果然照我話來了!叔叔倒不倒,我無所謂,我現(xiàn)在看來,誰也靠不住,誰也甭相信,尤其是咱做女人的。你有體會沒有?一結(jié)婚,什么都算看破了,想起做女兒時那些事,怪好笑的。金狗還是他那個樣嗎?他還沒結(jié)婚嗎?” 說完,就又說:“小水,懷孕期間你沒多看看花,多看看那些電影明星的照片嗎?我聽人說了,那么多看著,將來孩子就漂亮哩!”
這當(dāng)兒,一個軍人提了幾只雞過來,英英突然揮手叫道:“喂,過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韓小水!人長得不錯吧,可憐就是命苦,那個金狗也甩過她,她嫁給村里的憨人福運(yùn),福運(yùn)又死了,偏又給她留個孽種在肚里!小水,這就是我丈夫,他是從部隊(duì)回來照看我的。月子前你要吃好哩,多燉些雞湯喝,將來孩子聰明!”
小水萬沒有想到英英一結(jié)婚竟變成了這樣!她也說不清這是變得好了還是變得更壞,但人生變化這么大,她小水似乎不敢相信這就是英英。
從醫(yī)院里回來,她心里還想著這件事,突然就問伯伯:“伯伯,你說人的脾性*也能變嗎?”
韓文舉說:“或許能變,或許變不了的。俗話說,人心是肉長的,這就可能會變;俗話又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就可能不會變。”
小水說:“伯伯,你看我變了沒變?”
韓文舉睜大了眼睛說:“小水,你怎么問起這話?”
小水也覺得問得可笑,就說:“伯伯,沒甚事的,回去吧?!弊詡€搬動河面上空的鐵絲,船泊泊地駛向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