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是誰,小水并不認識,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她按照字條上的地址,找到某街某巷某號,門敲開,出來的是一位風姿飄逸的女人。
小水忙說:“對不起,我是打問一個人的?!?br/>
女人問:“打問的是誰?”
小水說:“叫石華的,恐怕是在州城報社工作?!?br/>
女人又問:“你是哪里來的,找她干啥?”
小水說:“我是從白石寨來,找他有件急事?!?br/>
女人就一臉狐疑,讓她進了屋,說:“我就是石華。但我不在州城報社?!?br/>
小水簡直吃了一驚,沒想到石華竟是一個女人,又是這么漂亮時髦的女人,而且并不在州城報社,金狗怎么也會認識!她說:“啊,我還以為是州城報社的一個男記者!是金狗讓我來找你的?!?br/>
石華聽說金狗二字,神色*大變,問道:“金狗在牢里,怎么會讓你來找我?”
小水就掏出那字條,說了事情的前前后后。石華捏著字條,眼淚頓時潸然而下說:“你是金狗的什么人?”
小水說:“我把金狗叫叔哩。雷大空是死了,死了再不能回生,可金狗他有什么罪,要判他七年?他一沒參與公司的事,二沒受過雷大空的賄,這明明是鞏家人為了逃避自己,要拿金狗當替罪羊??!”
石華還是緊緊地捏著那字條,她似乎并沒有聽見小水說話,只是說:“金狗是給我寫信了,他金狗還算記得我呀?!”
小水不知道她這是什么意思,突然拖了哭腔央求說:“石華姐姐,金狗他能給你寫這字條,金狗是相信你能想出辦法的。我們眼看著他冤枉卻沒辦法,你一定要救救金狗呀!”
石華趕忙扶住小水,說:“這是當然的,金狗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說罷,卻又勾頭沉默不語,好半天了,咬了咬牙說:“我也是豁出來了!”
小水說:“石華姐姐,你看讓我做些什么?我能跑的,我哪兒都敢去,我不怕!”
石華說:“這用不著你,你回白石寨去吧。我現(xiàn)在就到我們公司去把車定好,明日便上省城!”
石華到了省城,直接找到了他們公司的那幾位干部子弟,說明了情況,商量救金狗的辦法。想來想去,都覺得事情棘手,一個就說:“白石寨城鄉(xiāng)貿(mào)易聯(lián)合公司的事早聽說了,這事壞就壞在那里的人際關(guān)系上!雷大空的死,必是有人在中做了手腳。現(xiàn)在看來,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石華一拍腦門叫道:“我也糊涂了,軍區(qū)許司令的兒子和我熟,讓他找他爸去干涉,鞏家還敢把金狗怎么樣?”
那些人就說:“你找許文寶嗎,就是那個給你送金項鏈的傻小子嗎?”
石華笑著說:“我可沒收他的項鏈呀!我去找他,我想他不會不為我干的吧?”
石華回到住處,精心打扮起自己來,扯了眉,畫了眼,涂脂抹粉,在鏡前自己也吃驚自己一收拾起來還顯得如二十七八歲的姑娘一樣美麗!她找著了許文寶,這小子果然受寵若驚,神魂顛倒,一口答應。遂去給許司令說情,許司令先是不理,他又去哭啼著乞求其母,其母就勸說許司令,許司令還在說:“這怎么能成?社會主義的法制誰也不能破壞,任何人犯了法律哪一條就該按哪一條懲辦,我怎么去干預司法部門?”許文寶的母親說:“這些我何不知道?他要是我們的親生兒子,我也是不管這些的!可他是許天武的遺骨??!”原來許文寶并不是許司令的親生兒子,他的親父是許司令在紅二十五軍的戰(zhàn)友。先是許天武解放初,同許飛豹一起在南方某省工作,他與結(jié)發(fā)夫人離婚后新娶了一位城市老婆,獨獨只生下許文寶?!拔幕锩敝?,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的許天武被打成了走資派,投監(jiān)入獄,妻子備受凌辱,上吊自盡,這許文寶就朝不保夕四處流浪。后許天武平反出獄,但因在獄中患了嚴重肝炎,一年后病情惡化死去,這許文寶就從此做了許飛豹夫婦的養(yǎng)子。許司令見夫人說起這段往事,不免勾動回憶,沉吟良久,說:“這孩子是受了大苦??!……現(xiàn)在天下安定了,大家日子都好過了,可天武一家……唉,應該說,咱們國家是對他們欠有債??!”許司令這么同意之后,許文寶就來對石華報了喜,卻附加了條件,要親親她。石華沒有辦法,便將一只手伸過去,讓他啃豬蹄一般地亂吻亂咬了一通后,說:“夠了吧!你領(lǐng)我去見見你爸,我寫了一個材料,讓他把事情知道得更清楚些!”兩人見到許司令,石華交了材料,一口一個許司令黨性*強,能為民作主,說得許飛豹哈哈大笑,后就看著材料罵道:“原來鞏寶山竟敢這么目無黨紀國法!石華,你就是不找文寶,直接找我,我也會出面管管這事的。黨的威信全是讓這些人破壞了!你放心吧,我去找省委書記,要好好查查這個案子的!”
但是,這天晚上,許文寶沒有讓石華走,他讓石華呆在他的房子里,一面拿了許多酒肉來讓石華吃,一面要石華在這兒等著父親去省委回來的消息。石華為了將事情落到實處,也便呆下來,酒喝到一半,許文寶就直愣愣用醉眼看著石華,突然跪在了她的面前,提出要和她“玩玩”。石華擔心的就是這些,當即拒絕了,但許文寶卻抱住了她,兇狠狠地說:“你原來在耍我?我給你辦了多么大的事,你還這樣!你為金狗開脫罪責,金狗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你要不同意我,我立即讓我爸抽回他的意見!”石華奈何不得,可憐地屈服了,卻向許文寶要了三顆安眠藥片吞服,說:“半個小時你上來吧?!钡乖诖采蠞M臉的淚水,直到昏睡過去之后,許文寶還聽她在輕輕叫著金狗,叫著她丈夫的名字!
石華從省城回來了,小水卻并沒有走,她一直留在州城,每日到石華家門前看看消息。小水一見石華兩眼浮腫,面容憔悴,人一下子衰老了許多,也大吃了一驚。問她是怎么啦,石華推說是害了病,就將找省上領(lǐng)導的情況說知了小水,小水當下跪在石華面前,激動得竟磕了幾個頭。石華并沒有去扶小水,直呆呆睜著兩眼看著小水出門去了,突然倒柴捆似的倒在床上,放聲號啕大哭。
果然不久,省紀委和省公檢法部門聯(lián)合組織了調(diào)查組進駐了州城、白石寨,經(jīng)過兩個月的內(nèi)查外調(diào),論定了白石寨城鄉(xiāng)貿(mào)易聯(lián)合公司是一個應該取締的皮包皮公司,逮捕該公司的正副經(jīng)理是沒有錯的。但雷大空之死,是屬鞏寶山的女婿派人暗殺滅口,便依法逮捕了鞏家女婿,又以情節(jié)輕重分別處理了州城十多個受牽扯的人。鞏寶山也給予了黨內(nèi)嚴重警告,撤銷了專員的職務。
而金狗,則無罪釋放。
城鄉(xiāng)貿(mào)易聯(lián)合公司的資金、物品全部收沒后,鐵匠鋪的原來兩間房子又歸了小水居住。經(jīng)過改造得煥然一新的房子,使小水萬分感慨,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里邊,突然覺得是那樣的驚慌和恐懼。在她得知到金狗三天后就會釋放出來,她不是一下子激動地跳起來,而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坐在法院接待室的凳子上,渾身乏軟得沒有一絲兒力氣了。從法院大門出來的時候,太陽正在頭頂上照耀,那一街兩行的古老的瓦房上,-陰-雨滋長的綠苔在瓦槽間鮮得像新涂的綠漆,她突然瘋一般地奔跑開來,跑過大街,跑過小巷,沖撞了街上的行人和路邊擺設(shè)的雜貨小攤,在郵電局里大聲地呼叫著要兩岔鄉(xiāng)的仙游川村,對著話筒向那邊接電話的金狗老爹喊道: “金狗要出來了!他要出來了!他要無罪釋放了!”然后又跑到東門口的酒鋪去,老遠喊著樊伯,進鋪子時竟將放在鋪內(nèi)門檻內(nèi)的一只木凳撞翻,使木凳上的銅盆哐當當滾到街面上去!
這一夜,小水將韓鴻鵬接了來,她要親自摟著兒子睡覺。卻怎么在麻子外爺?shù)募依镆菜恢箘诺囟汉⒆樱H孩子,啃他咬他抱他舉他,看孩子樂她樂,看孩子哭她也樂,直折騰得孩子筋疲力盡睡熟過去了,她還直愣愣坐著出神。金狗是要出來了,這是天大的喜事,可金狗本來是沒事的人,卻白白在牢里呆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大的罪,這喜事使小水最后又哭起來了!她想著金狗的這幾年,真不明白人的一生竟這么坎坷艱難,他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事業(yè)上遭受這么大的打擊,婚姻上又是如此不幸,他出來后,心境將會變得怎樣呢?雖是無罪釋放的人,但畢竟有過坐牢的歷史,社會上又會如何看他呢?小水不禁想起她坐月子時金狗再一次地向她求愛的事,此事到了現(xiàn)在倒感到了說不出的后悔!那時,金狗正紅火,她是一個守著孤兒的寡婦,她不想拖累一個人人刮目相看的記者?。】墒乾F(xiàn)在,現(xiàn)在……小水又嗚嗚地哭起來了。
翌日中午,一條船搖到了城南門外的渡口上,船上坐滿了人,一路來到老鐵匠鋪里。
韓文舉今天穿得特別新,一見小水眼睛浮腫,就說道:“小水,你怎么倒哭了?”
小水說:“伯伯眼睛真毒!我哪兒是哭了,笑都笑不及的!眼睛是剛才迷了沙子,揉得來?!?br/>
小水見和尚也來了,就說:“你那字拆得靈哩,你真是個活神!”
和尚說:“先不敢這么說。金狗回是要回來了,可他成親得子的事還未靈驗呢!”
小水說:“會靈驗的,現(xiàn)在只看金狗的意思了!”
和尚就看著小水,笑瞇瞇地說:“嗯,小水行,小水行!真要是‘本來緣有地,從地種花生’!”
韓文舉便插話道:“小水,你給金狗找下對象了?”
小水卻抱了鴻鵬,一邊紅了臉,一邊逗著孩子說:“伯伯你不要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br/>
來的人全都忙活起來了,這個去買糧買菜,那個去殺雞剖魚,給金狗接風酒席的吃喝一應都備齊了。小水又買了一身新衣,等他回來了理發(fā)洗澡后換用。韓文舉是熱鬧之人,事事要別出心裁,說要雇一匹馬來,到時候披紅掛彩到看守所門口去接金狗。畫匠老爹感激得不知說什么為好,自個只買了一串鞭炮,就對韓文舉說: “文舉,這馬從哪里來,你別太熱鬧了,從看守所門口接人,人家能允許嗎?”
韓文舉說:“馬我已說定好了,是北門外照相攤子上的,多花幾個錢罷了。誰不允許騎馬,我要有車,我還要用車去接,組織個儀仗隊哩!”
這一天一夜,誰也沒有睡,天微亮,仙游川的來人就到了看守所門口,金狗一出來,即被擁在馬上。馬是高頭大馬,因為是照相攤上的,馬鞍十分講究,飄著彩帶,掛著銅鈴。金狗不坐,七老漢生氣了:“你這一坐,就算是咱仙游川的人給你平反了!”便讓前邊一人牽馬,左右各有兩人護著,后邊是十多個隨行,儼然金狗是一位迎親的新郎,是一位古時官人的出巡,是一位凱旋的將軍!街上的人看見了,全圍過來指點著叫:“那就是金狗!那就是被鞏家田家的人陷害的記者金狗!” 有一個老頭從街對面斜跑過來,一把牽制了馬頭,說:“金狗!你是金狗?人都在說你的冤情是省上一個清官為你申的,你能不能給我說說清官的名字和地址?”
來人的突然,使這行人全發(fā)呆了,金狗從馬上下來,問道:“你找‘清官’有什么狀要告嗎?”
那老頭立時淚水汪汪,說他是××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是縣委田書記的一挑子,前五年冬天打獵,他的老伴在山坡給豬打糠,被那鄉(xiāng)長誤為野物打了一槍,要命倒沒要命,卻把她驚得從坡上滾下去,脊梁骨斷了,癱瘓了五年。他去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不管,說老伴是滾坡傷的與他無關(guān)。結(jié)果告了五年狀,五年告不贏,他要去找找為金狗申冤的“清官”呀!
金狗說:“你要找‘清官’,你只有到戲臺上去找,我給你說不清哪個是‘清官’。你若愿意,把一份材料給我?!?br/>
那老頭就不解了,說:“你能行?”
金狗說:“試一試吧!”
老頭就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皮,解開了,從一堆爛得模糊的紙片里翻出一份,雙手遞給了金狗,隨之就捏出一支香煙來,雙手擎著又讓金狗抽。金狗沒有接煙,勸說老頭走了,韓文舉說:“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別人事干啥,你能管得了嗎?”金狗沒有言語,說:“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鐵匠鋪來。
這一頓酒席十分豐盛,大家全拿了碗酒來敬金狗,金狗突然流下淚來,說:“今日就缺大空,他有這樣罪那樣錯,可在中國的歷史上,哪兒有幾個這樣的農(nóng)民?他死了,他生的是時候,他死的也算是時候!我金狗平白吃了官司,我并不感到十分傷心,這是少不了的,不在這一場事上,或許就在另一場事上。我對不起的倒是鄉(xiāng)鄰眾親為我受累!可話說回來,大家能這樣信任我,照看我,我金狗也更明白怎么去活人了!我給大家敬上一杯吧!”十多個酒碗碰在一起,金狗首先將酒飲下肚了。熱酒下肚,臉色*鮮紅,只覺得頭重腳輕起來,小水說:“金狗叔,你是饑肚子,酒不要喝得太多,讓我伯伯替你和大伙打‘通貫’吧!”金狗又喝了幾下,就退出來躺在炕上歇著了。小水坐在身邊,替他撲索那受傷的肋部。
金狗說:“小水,我能出來,全虧了你哩。你瘦多了,也黑多了……”
小水說:“聽說他們打你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疼!我去找樊伯讓他又找所長給你捎話,我真害怕你受不了想到短處去?!?br/>
金狗說:“你想想我能自殺嗎?不明不白地吃了冤,我就死去?這傷不要緊了,再過不長時間就全好了。你去吃酒吧,能喝就多喝些,招呼讓大伙喝好!”
小水就站起來,對酒桌上喊:“今日不放倒兩個,就算沒喝好呀!和尚,你要放開喝哩,來,我再敬你一下!”
和尚滿臉滿頭都放紅光,說:“小水,我不行了,你給你伯伯敬吧,你瞧他,你瞧他!”韓文舉就搖搖晃晃過來,說:“我怎么啦,我沒醉哩,再喝一斤也不醉哩!你不喝,我喝,小水把酒拿來我喝!”歪過頭來將小水碗里的酒一口喝了,還要再說什么,人卻坐下去,腦袋一擺不言語了。
最沒有醉的是畫匠老爹,他將七倒八歪的醉人扶在炕上、椅上歇了,就收拾著殘湯剩水,又收拾了回去的行李,對小水說:“讓多睡一會兒,半下午咱再開船吧,反正夜里有月亮!什么時候到家都行的。你去把鴻鵬接來吧,我這兒有五十元,看夠不夠人家的照管錢?”小水說:“我有錢,哪兒要你的!”便出門去了。
太陽偏西后,眾人都醒了過來,嚷嚷著坐船回仙游川去。韓文舉說:“金狗,這次回仙游川先住一月兩月,再說到州城報社去的話?;厝ズ?,我再作主兒擺一場酒席,好好在咱那兒鬧一場?!?br/>
金狗卻說:“我不想現(xiàn)在回去哩!”
韓文舉倒吃驚了,問道:“又要去上班?金狗,你怎地把工作看得那么重!吃一塹,長一智,你還不是把工作看得真才吃了這場虧嗎?”
金狗就問小水:“小水,我記得你說過大空的那個小筆記本兒放在你那兒,還在嗎?”
小水說:“我為了保險,放在家里了。公安局問過我有沒有公司的什么材料,我沒有給,也沒有說。”
金狗說:“那就先回仙游川吧!”
韓文舉說:“什么筆記本兒,這么重要的,小水竟也瞞著我?”
金狗說:“那筆記本是大空生前記的,全寫著他們公司早期送給縣上田家一派干部的黑食賬。有了這個小筆記本兒,那些人的好日子也就該到頭了!這一案既然現(xiàn)在要徹底搞清,那些人誰也跑不掉的,不能讓他們暗地參與了犯罪,反過來現(xiàn)在又成了與不法分子作斗爭的積極分子!”
韓文舉就失了聲,說:“金狗你真是瘋了,你能搞倒田家的人?幾個月的大牢還沒把你坐清醒嗎?”
金狗惡恨恨地說:“不管他鞏家田家,還是張家李家,誰要是借權(quán)勢營私舞弊,魚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來鬧騰哩!”
七老漢說:“你金狗在牢里不說這個筆記本,出了牢就找這個筆記本作鐵證,你金狗行啊!大空就是缺你這份心勁,把什么都說了,人家才毀了證據(jù),又要了他的命。大空是露牙的狗,金狗才是好狗哩!”
韓文舉說:“老七,你還在慫恿金狗呀?!你叫和尚說,和尚你說!”
和尚說:“我該怎么說呢?佛門里講摩訶般若波羅密,摩訶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羅密的意思是到彼岸,到彼岸就是講終極和究竟。以此法行,心量就廣大,猶如虛空,虛空了就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天堂地獄盡在空中?。】蛇@些金狗怕是不這么辦的。”
金狗說:“要是兩岔鄉(xiāng)和白石寨都是一個大寺,我一定給你當徒兒的!”
韓文舉就拿眼睛瞪金狗,拉面有難色*的和尚到船艙去,說:“他不信,我現(xiàn)在倒服你這一套的,你往后就多給我講講功課?!?br/>
船逆河而上,兩岸黑山峭峭,流水沉沉,船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穩(wěn),直至雞叫三遍的時候方回到仙游川。眾人散去,金狗和爹便同小水韓文舉又坐在小水家說話,金狗就讓小水拿出那個小筆記本,在燈下起草開一份揭發(fā)材料來。韓文舉勸阻不了,就說身困,先往渡口的船上去睡了。矮子畫匠陪著他們坐了一會兒,也覺得坐著白坐,說是回家收拾些酒菜,明日肯定來人多,別誤了大家吃喝,也起身走了。只有小水眼睛光亮地抱著鴻鵬在一旁守著。待到材料寫好了,小水突然問:“你到了州城還是去找那個石華嗎?”
金狗扭過頭來,猛地愣住了,但立即說:“是要找找她的,起碼得感謝人家哩!”
小水說:“石華是什么人,本事倒挺大的!你在報社時認識的?”
金狗喃喃起來,點頭說是。
小水還在說:“這石華待你可真好,我一談了情況,她就哭了,第二天便去了省城,一辦妥就又趕到白石寨!可在你要出獄的前一天,我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是不是也來接你,她卻說不,她不見你,說是她先頭給你來了幾封信,你全不回她……我再不敢多問其中原因,金狗叔,這人倒怪哩!她結(jié)過婚嗎?”
金狗低著頭靜靜地聽著,末了說:“她丈夫和她在同一個單位,孩子都好大了……小水,夜不早了,我該回家去了。”
小水說:“早著哩,慌什么呀!是嫌我在這里不方便嗎?你中午飯沒吃好,我給你做一點清湯面吃吃。你把孩子抱著吧,這小東西今晚也沒瞌睡了!”
小水去了廚房,金狗就逗著孩子玩。孩子的眉里眼里太像福運了,金狗心里就酸酸的。很快,清湯面端上,小水坐在一邊看著金狗吃,一邊問咸不咸,酸不酸,撩了衣服將奶子塞進孩子的口里喂。金狗看了她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上衣第三個紐扣沒有了,順口說:“你扣子掉了,剛才我見你的扣子好好的,怕是遺在灶火口了?!?br/>
小水卻勇敢地仰起了頭,直看著金狗說:“是掉了,你不是拿著我一枚扣子嗎?明日,你給我?guī)?,我再釘上,好嗎??br/>
倏忽之間,金狗想起了當年上州城前在州河岸邊的那一夜!那一夜是那么遙遠的事,又是那么清晰,像是剛剛發(fā)生過的事一樣,他看著小水,無聲的熱淚就驟然涌出來了。小水拿了手帕去給他擦的時候,她渾身竟然一下子軟癱,栽倒在金狗的懷里,也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
油燈在搖曳,昏昏地卻結(jié)了心花,睡著了的鴻鵬發(fā)出細微而又均勻的酣聲。金狗感受到了小水的心跳,小水也感受到了金狗的心跳,那心律就合成一個節(jié)奏;他們都沒有說話,后來看著那燈焰,一閃一閃的,就各自都在想:那也是心臟吧。
一聲亮亮的雞叫,窗紙白了。
小水說:“金狗叔,你今日就去州城嗎?”
金狗說:“你還叫我是叔?”
小水說:“……金狗哥!”
金狗說:“今日怕不行的,既然回來了,村子里就有好多人要來的,我們家還沒請過客的?!?br/>
小水說:“是要請客的,是要請客的。到了后晌,你去看看大空吧,他死了還沒有埋,‘浮丘’在洼地里。過會兒我就去找伯伯,讓他寫一篇祭文,仙游川只有伯伯能寫這類文章的,寫了咱去給大空化化紙?!?br/>
金狗說:“是呀,得去看看大空,也該讓他知道鞏寶山的那個女婿被逮了,一命還一命了?!?br/>
這日中午,金狗家果然來了上百人,矮子畫匠從來沒有接待過這么多客,酒菜當然不夠,他就把飯供足,小水搟好的一案長條面被撈吃完了,再搟一案還是吃完了,就直搟了十三案。
吃罷飯,韓文舉把給雷大空寫的祭文拿來,金狗看時,竟是老格老式的駢文。金狗就說:“這文章也真只有韓伯能寫了!”
韓文舉說:“你以為你當記者就文墨深嗎?我有一本舊式文體書,怎樣寫銘錦,怎樣寫碑文,上面全有!你要學,我可以教你。你看看我寫得像不像他雷大空的一生?”
金狗一邊看著,就一邊說:“你怎么能這樣評價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也不是‘失卻根本,忘形得意’,更不是‘家聚萬貫空身去,亡魂警示后人寒,生命如燈忽吹滅,人世煩亂向誰遣’!這我得改改!”
金狗就一字一句認真修改起來。
韓文舉不悅了,說:“那是祭文,一燒化就完了,那全是給活著的人過眼的。”
金狗說:“韓伯這話對著的,可大空一死,卻不是讓活著的人都心灰意懶啊!”
小水也說:“伯伯你沒金狗了解大空!國家干部死了是開追悼會的,大空原本是農(nóng)民,咱給他寫祭文,也就是和追悼詞一樣的!”
祭文改好以后,金狗就同抱著鴻鵬的小水去了雷大空的“浮丘”地,兩人跪下,獻了酒,上了香,化了紙,金狗就念起祭文來:
維公元一九八×年歲次××初冬月壬子日傍晚,愚兄金狗癡妹小水率內(nèi)侄鴻鵬謹以燈光之明,香煙之繞,紙錢之化,杯酒之奠,盒食之供,致祭于弟兄雷大空之靈前曰:四者雖微,一聊表思念之心。賢弟篤兄幼生寒門,性*情爛漫,父母早逝,行不檢點。咱三人苦里結(jié)識,同命煎熬,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霜露冰霰,金狗從軍,小水外遷,你浪跡社會,賣鼠藥子荊紫關(guān),下廣州而販銀元,衣不蔽體羞丑不顧,蓬頭污面遭人作踐。幸遇世道變遷,巫嶺上多種經(jīng)營榮繁,州河上往來商船梭穿,你幫福運行船萬里無事故,浪里白條赫赫顯顯男子漢,協(xié)小水整理家務,上敬下恭,愛人友鄰和睦相處,滄桑共濟費盡心肝,偏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福,你為小水義憤填膺,剁斷仇人腳趾而復仇,身陷牢獄,蒙受冤情,咆哮公堂斥兇頑。千難萬苦,逼你不甘可憐,政策英明,催你一腔大愿,貸國券,辦公司,善于經(jīng)濟商行,通于人事周旋。幾何時,千般聰明,萬般精干,身纏萬貫,氣勢喧喧,脫草履換皮鞋,著西裝去藍衫,視田鞏于眼角,拋貧賤于天邊,吃山珍海味,住高級賓館,天上有樂你都享,地上有福你也攬,州城抖風萬人側(cè)目,七萬贊助白石寨誰不驚羨?錚錚耿直,硬不折彎,可敬你雖明知是火,飛蛾偏要赴焰,雄雄之氣,莽撞簡單,可嘆你急功近利,意氣俠偏陷進泥潭。你是以身軀殉葬時代,以鮮血譜寫經(jīng)驗。嗚呼,左右數(shù)萬里,上下幾千年,哪里有這樣的農(nóng)民?固有罪有責,但功在生前一農(nóng)夫令人刮目相看,德在死后令后人作出借鑒。泥沙俱下,州河泛濫而水大好行船,浮躁之氣,巫嶺彌漫而山高色*壯觀。今愚兄癡妹幼侄想你念你愛你恨你怨你憐你,情緒萬般,素文閑銘,無法體現(xiàn)。只告你兇手已捕不日即斬,幫兇落網(wǎng)余孽將剪,紅日高照冰川必會消融完全,州河波起將掃蕩一切暗灘。吾賢弟篤兄可俯視以歡,亦會笑于黃泉。光-陰-好快,不覺數(shù)月已滿,若有-陰-瞑,賢弟篤兄之靈嘗我爵饗,收我紙帛,嗚呼哀哉,伏維,嘗饗。
念畢,已是蒼暮之時,金狗將祭文火化之后,抬頭望天邊,萬山若黛,州河似帶,夕陽也一半在水中將浮將墜,紅如血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