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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戰(zhàn)爭與和平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譯林出版社

神秘師兄 上傳

皮埃爾在彼得堡始終沒有給自己選擇一門職業(yè),他確因滋意鬧事被驅(qū)逐到莫斯科去。有人在羅斯托夫家敘述的那則故事合乎事實。皮埃爾參與了一起捆綁警察分局局長和狗熊的案件。他在幾天前才回來,像平日一樣,呆在父親住宅里。雖然他推想,他的這段歷史,莫斯科已經(jīng)家喻戶曉。他父親周圍的那些太太一向?qū)λ粦押靡猓齻円璐藱C(jī)會使他父親忿怒。但是在他抵達(dá)的那天,他還是到他父親的寓所去了。他走進(jìn)公爵小姐平時駐足的客廳,向用繃子繡花和讀書(她們之中有一人正在朗讀一本書)的幾個小姐打招呼。她們共有三個人。年長的小姐素性好潔,腰身太長,面部表情過分嚴(yán)肅,她就是到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家里串門的姑娘,她在朗讀一本書;兩個年幼的小姐臉頰粉紅,十分秀麗,她們之間的差異只是其中一位唇上長著一點(diǎn)使她顯得更為美麗的胎痣,她們二人都用繃子繡花哩。她們會見皮埃爾,把他看作死人或鼠疫病人。年長的公爵小姐中斷了朗讀,默不做聲地用恐懼的眼睛朝他瞟了一眼;那位年幼的公爵小姐,臉上沒有胎痣,卻流露出同樣的表情;最年幼的小姐,臉上長著一點(diǎn)胎痣,天性活潑,滑稽可笑,她朝繃子彎下腰去,藏起了笑意,大概她已預(yù)見到即將演出一幕鬧劇,這使她覺得可笑。她把絨線向下扯,彎下腰來,好像在識別圖案似的,好不容易她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Bomjour,macousine,”皮埃爾說道,“VousnemereBconnaissezpas?”①

“我還記得很清楚,很清楚?!?/p>

“伯爵的健康情況怎樣?我能會見他嗎?”皮埃爾像平日那樣不好意思地問道,但并沒有困窘不安。

“伯爵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遭受痛苦,似乎您試圖使他在精神上遭受更大的痛苦。”

“我能會見伯爵嗎?”皮埃爾重復(fù)自己說過的話。

“嗯!……假如您想殺死他,殺掉他,那么您就能見他一面。奧莉加,走去看看,表叔喝的湯燉好了嗎,時候快到了?!彼a(bǔ)充說道,向皮埃爾表示,她們都很忙,正忙著安慰他父親,顯然他只是忙著讓他父親心痛。

奧莉加走出去了。皮埃爾站了片刻,望望那兩個表妹,鞠了一躬,說道:

“那我就到自己房里去好了。在能會面的時候,就請你們告訴我吧。”

他走出去了,身后傳來那個長有胎痣的表妹的洪亮悅耳、但卻低沉的笑聲。

翌日,瓦西里公爵來了,他在伯爵家里落歇。他把皮埃爾喊到身邊,對他說道:

“Moncher,sivousvousconduisezici,commeà

pétersbeurg,vousfinireztrèsmal;c'esttoutcequejevousdis,②伯爵的病情很嚴(yán)重,很嚴(yán)重;你根本用不著和他見面?!?/p>

①法語:表妹,您好,您不認(rèn)識我了?

②法語:我親愛的,假如您在這里也像在彼得堡那樣行為不正當(dāng),結(jié)果會弄得很糟,這是真話。

從那時起,大家不再打擾皮埃爾了,他孑然一人整天價呆在樓上自己房里。

當(dāng)鮑里斯向皮埃爾房里走進(jìn)來時,他正在房里來回踱方步,有時候在屋角里停步不前,對著墻壁做出威脅的手勢,仿佛用長劍刺殺那看不見的敵人似的,他板起臉孔從眼鏡上方向外張望,然后又開始踱來踱去,有時候口里喃喃地說著不清晰的話語,他聳聳肩,攤開兩手。

“L'Angleterreavécu,”①他皺起眉頭,用手指指著某人說道,“M.pittcommetraitreàlanationetaudroitdesgensestcondamnéà…”②這時分他把自己想象為拿破侖本人,并隨同英雄經(jīng)歷危險越過加來海峽,侵占了倫敦,但他尚未說完處死皮特這句話時,忽然看見一個身材勻稱、面目俊秀、向他走來的青年軍官。他停步了。皮埃爾離開鮑里斯時,他才是個十四歲的男孩,皮埃爾簡直記不得他了,盡管如此,皮埃爾還是現(xiàn)出他所特有的敏捷而熱情的樣子,一把握住鮑里斯的手,臉上含著友善的微笑。

①法語:英國完蛋了。

②法語:皮特是個背叛民族、出賣民權(quán)的敗類,要判處……

“您記得我嗎?”鮑里斯面露愉快的微笑,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和我母親來找伯爵,可是他好像身體欠佳?!?/p>

“是啊,他好像身體欠佳。人家老是打擾他?!逼ぐ柎鸬?,竭力地追憶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何人。

鮑里斯覺得,皮埃爾不認(rèn)識他了,但他認(rèn)為用不著說出自己的姓名,兩眼直盯著他的眼睛,絲毫不覺得困惑不安。

“羅斯托夫伯爵請您今天到他家去用午飯?!彼谙喈?dāng)長久的使皮埃爾覺得很不自在的沉默后說道。

“?。×_斯托夫伯爵!”皮埃爾高興地說道,“伊利亞,那末,您就是他的兒子羅?您可以想想,我頭一眼沒有把您認(rèn)出來呢。您還記得我們和m-meJacquot①乘車上麻雀山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p>

①法語:雅科太太。

“您搞錯了,”鮑里斯露出不同凡俗的略帶譏諷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是鮑里斯,是叫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魯別茨卡婭的公爵夫人的兒子,羅斯托夫的父親叫做伊利亞,他兒子叫做尼古拉。我可不認(rèn)識什么雅科太太?!?/p>

皮埃爾揮了揮手,晃了晃腦袋,好像有蚊蚋或蜜蜂向他襲來似的。

“哎,是怎么回事??!我把什么都搞混了。有這么許多莫斯科的親戚!是的,您是鮑里斯……嗯,我們說得有個頭緒了。喂,您對布倫遠(yuǎn)征有什么看法呢?只要拿破侖渡過海峽,英國人就要遭殃了,是嗎?我想,遠(yuǎn)征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但愿維爾納夫不要出漏子!”

布倫遠(yuǎn)征的事,鮑里斯一無所知,他不看報,還是頭一次聽到維爾納夫這個人物。

“我們在這個地方,在莫斯科,對午宴和讒言比對政治更為關(guān)心,”他用那平靜的譏諷的語調(diào)說道,“這事情,我一無所知,心里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關(guān)心的是讒言,”他繼續(xù)說道,“眼下大家都在談?wù)撃務(wù)摬袅??!?/p>

皮埃爾露出善意的微笑,好像他懼怕對方會說出什么使他本人懊悔的話。但是鮑里斯一直盯著皮埃爾的眼睛,他說話時,聽來令人信服,但卻索然乏味。

“莫斯科除開散布流言飛語而外,再也沒有事情可干了,”他繼續(xù)說道,“大家都在關(guān)心,伯爵會把財產(chǎn)留給什么人,不過他可能比我們大家活得更長,這就是我的衷心的祝愿……”

“說得對,這真夠嗆,”皮埃爾隨著說起來,“真是夠嗆?!逼ぐ柪鲜呛ε逻@個軍官會出乎意外地?zé)嶂杂谝粓鍪顾救烁械綄擂蔚恼勗挕?/p>

“您必定以為?!滨U里斯有點(diǎn)漲紅了臉,說道,但沒有改變嗓音和姿態(tài),“您必定以為,大家關(guān)心的只是從富翁那里得到什么東西?!?/p>

“真是這樣?!逼ぐ査尖饬艘粫?。

“為了要避免誤解,我正想把話對您說,假如您把我和我母親都算在這類人之列,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雖然很貧窮,但我至少要替自己說話;正是因為您父親很富有,我才不把自己看成是他的親戚,無論是我,還是我母親,我們永遠(yuǎn)也不會乞討他的任何東西,也不會接受他的任何東西。”

皮埃爾久久地不能明白,但是當(dāng)他明白了,他就從沙發(fā)上飛快跳起來,以他那固有的敏捷而笨拙的動作一把托住了鮑里斯的手臂;這時分他比鮑里斯的臉紅得厲害多了,滿懷著又羞愧又懊悔的感情說起話來:

“這多么古怪!我難道……可誰又會去想呢?……我十分清楚……”

可是鮑里斯又把他的話打斷了:

“我把話全部說出來了,我覺得非常高興。您也許會不樂意,就請您原諒我吧?!彼f道,不僅不讓皮埃爾安慰他,他反而安慰皮埃爾,“但是我希望,我不會使您受到屈辱。我的規(guī)矩是坦率地把話說干凈……我應(yīng)該怎樣轉(zhuǎn)達(dá)呢?您去羅斯托夫家吃午飯嗎?”

鮑里斯顯然推卸了沉重的責(zé)任,自己擺脫了尷尬的處境,卻又使別人處于那種境地,于是他又變得非常愉快了。

“不,請您聽我說吧,”皮埃爾心平氣和地說道,“您是個不平凡的人。您方才說的話很不錯,很不錯。不消說,您不認(rèn)識我了。我們許久不見面了……那時候還是兒童呢……您可以把我推測一番……我心里明白,十分明白。如果我缺乏勇氣,這件事我就辦不成啊,可是這棒極了。我和您認(rèn)識了,我覺得非常高興。說來真奇怪,”他沉默片刻,面露微笑地補(bǔ)充了一句,“您把我推測成什么樣子!”他笑了起來?!耙擦T,這沒有什么,那怎樣呢?我們以后會認(rèn)識得更加透徹的。就這樣吧?!彼瘴挣U里斯的手?!澳欠裰?,伯爵那兒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哩。他沒邀請我……我憐憫他這個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您以為拿破侖會派軍隊越過海峽嗎?”鮑里斯面露微笑地問道。

皮埃爾心里明白,鮑里斯想要改變話題,于是答應(yīng)他了,開始訴說布倫遠(yuǎn)征之事的利與弊。

仆役走來呼喚鮑里斯去見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要走了。皮埃爾答應(yīng)來用午飯,為了要和鮑里斯親近起來,他緊緊地握著鮑里斯的手,透過眼鏡溫和地望著他的眼睛……他離開以后,皮埃爾又在房間里久久地踱著方步,他再也不用長劍去刺殺那個望不見的敵人了;當(dāng)他回想起這個聰明可愛、性格堅強(qiáng)的年輕人時,臉上微露笑容。

正像青春時期的人,尤其是像獨(dú)居之時的人那樣,他對這個年輕人抱著一種無緣無故的溫情,他起誓了,一定要和他做個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走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巾捂著眼角,她淚流滿面。

“這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她說道,“無論我花費(fèi)多大的代價,我也要履行自己的義務(wù)。我準(zhǔn)來過夜。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不管。每瞬間都很寶貴啊。我真不明白,公爵小姐們干嘛要磨磨蹭蹭。也許上帝會幫助我想出辦法來給他準(zhǔn)備后事……Adieu,monprince,quelebonDieuvoussoutienne……”①

“Adieu,mabonne,”②瓦西里公爵答道,一面轉(zhuǎn)過臉去避開她。

①法語:公爵,再見吧,但愿上帝保佑您……

②法語:我親愛的,再見吧。

“唉,他的病勢很嚴(yán)重,糟糕透了,”當(dāng)母親和兒子又坐上四輪轎式馬車時,母親對兒子說道,“他幾乎什么人也認(rèn)不得了?!?/p>

“媽媽,我不明白,他對皮埃爾的態(tài)度怎樣?”兒子問道。

“遺囑將說明一切,我的親人,我們的命運(yùn)以它為轉(zhuǎn)移……”

“可是您為什么認(rèn)為,他會把點(diǎn)什么東西留給我們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可我們卻這么窮!”

“嘿,媽媽,這還不是充分的理由啊?!?/p>

“哎呀,我的天!我的天!他病得多么厲害啊!”母親悲嘆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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