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蒼蒼的侍仆一面坐在那里打瞌睡,一面靜聽大書齋里公爵的鼾聲。住宅遠處的一端,緊閉著的門戶后面,可以聽見杜塞克奏鳴曲,難奏的樂句都重奏二十次。
這時分,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和一輛輕便馬車開到臺階前,安德烈公爵從轎式馬車車廂里走出來,攙扶矮小的妻子下車,讓她在前面走。白發(fā)蒼蒼的吉洪,頭戴假發(fā),從堂倌休息間的門里探出頭來,輕言細語地稟告:公爵正在睡覺,隨即倉忙地關上了大門。吉洪知道,無論是他兒子歸來,還是出現(xiàn)非常事故,都不宜破壞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像吉洪一樣對這件事了若指掌。他看看表,似乎想證實一下他離開父親以來父親的習慣是否發(fā)生變化。當他相信父親的習慣沒有改變之后,便轉(zhuǎn)過臉去對妻子說:
“過二十分鐘他才起床。我們到公爵小姐瑪麗亞那里去吧?!?/p>
他說道。
在這段時間以來,矮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長胖了,但是當她開腔的時候,那雙眼睛抬了起來,長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翹起來,一望便令人欣快,討人喜愛。
“maisc'estunpalais.”①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對丈夫說道,那神態(tài)就像跳舞會的主人被人夸耀似的,“Allons,vite,vite!…”②她一面回顧,一面對吉洪、對丈夫、對伴隨她的堂倌微露笑容。
“C'estmariequisexerce?Allonsdoucement,ilfautlasurprendre.”③
①法語:這真是皇宮??!
②法語:喂,快點吧,快點吧!……
③法語:是瑪麗亞在練鋼琴嗎?我們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省得她望見我們。
安德烈公爵面露恭敬而憂悒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去。
“吉洪,你變老了?!彼哌^去,一面對吻他的手的老頭子說道。
在那可以聽見擊弦古鋼琴聲的房間前面,一個貌美的長著淺色頭發(fā)的法國女人從側(cè)門跳出來。布里安小姐欣喜欲狂了。
“Ah!quelbonheurpourlaprincesse,”她說道“Enfin!
Ilfautquejelaprevienne.”①
“Non,non,degrace…VousêtesM—lleBourienne,jevousconnaisdéjàparl'amitiequevousportemablle-soeur.”公爵夫人和她接吻時說道,“Ellenenousattendpas!”②
①法語:公爵小姐該會多么高興??!畢竟是來了!應該事先告訴她。
②法語:不,不,真是的……您可就是布里安小姐,我的兒媳婦是您的好朋友,我已經(jīng)認識您了。她沒料想我們來了。
他們向休息室門前走去,從門里傳出反復彈奏的樂句。安德烈公爵停步了,蹙了蹙額頭,好像在等待不愉快的事件發(fā)生似的。
公爵夫人走進來,樂句奏到半中間就停止了,可以聽見叫喊聲,公爵小姐瑪麗亞的沉重的步履聲和接吻的聲音。當安德烈公爵走進來的時候,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擁抱起來了,她們的嘴唇正緊緊貼在乍一見面就親嘴的地方,她們二人只是在安德烈公爵舉行婚禮時短暫地會過一次面。布里安小姐站在她們身邊,兩手捫住胸口,露出虔誠的微笑,看起來,無論是啼哭還是嘻笑,她都有充分準備。安德烈公爵像音樂愛好者聽見一個走調(diào)的音那樣,聳了一下肩膀,蹙了一下眉頭。兩個女人把手放開了,然后,仿佛懼怕遲誤似的,她們又互相抓住一雙手,親吻起來,放開兩只手又互相吻吻臉皮。她們哭起來了,哭著哭著又親吻起來,安德烈公爵認為這是出人意料的事。布里安小姐同樣地哭了。看來安德烈公爵感到尷尬,但是在這兩個女人心目中,她們的啼哭是很自然的。顯然,她們并不會推測,這次見面會搞出什么別的花樣。
“Ah!chère…Ah!marie…”兩個女人忽然笑起來,開口說道,“J'airêvécettenuit…Vousnenousattendiezdoncpas?…Ah!Marie,vousavezmaigri…Etvousavezrepris…”①
“J'aitoutdesuitereconnumadamelaprincesse,”②布里安小姐插上一句話。
“Etmoiquinemedoutaispas!…”公爵小姐瑪麗亞驚叫道,“Ah!André,jenevousvoyaispas.”③
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妹妹手拉手地互吻了一下,他對她說,她還像過去那樣是個pleurnicheuse。④公爵小姐瑪麗亞向她的長兄轉(zhuǎn)過臉去,這時她那對美麗迷人的、炯炯發(fā)光的大眼睛透過一汪淚水,把那愛撫、柔和、溫順的目光投射到長兄的臉上。
①法語:啊!親愛的!……??!瑪麗!……我夢見……——您沒料想到我們會來吧?……??!瑪麗,您變得消瘦了,——以前您可真胖啦!
②法語:我立即認出了公爵夫人。
③法語:我連想也沒有想到!……??!安德烈,我真沒看見你哩。
④法語:好哭的人。
公爵夫人不住地絮叨。她那長著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時常飛快地下垂,隨意地觸動一下緋紅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齒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說他們在救主山經(jīng)歷過一次對她懷孕的身體極為危險的遭遇,隨后她立刻談起她將全部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曉得她在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還談起安德烈完全變樣了,吉蒂·奧登佐娃許配給一個老年人,公爵小姐瑪麗亞有個pourtoutdebon①未婚夫,這件事我們以后再敘。公爵小姐瑪麗亞還是默不作聲地望著長兄,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流露出愛意和哀愁??梢姡M繞她心頭的思緒此時不以嫂嫂的言論為轉(zhuǎn)移。嫂嫂談論彼得堡最近舉行的慶?;顒印T谡務摰陌胫虚g,她向長兄轉(zhuǎn)過臉去。
“安德烈,你堅決要去作戰(zhàn)嗎?”她嘆息道。
麗莎也嘆了一口氣。
“而且是明天就動身?!遍L兄答道。
“Ilm'abandonneici,etDieusaitpourquoi,quandilauBraitpuavoirdel'avancement…”②
①法語:真正的。
②法語:他把我丟在這里了,天曉得,目的何在,而他是有能力晉升的……
公爵小姐瑪麗亞還在繼續(xù)思索,沒有把話兒聽完,便向嫂嫂轉(zhuǎn)過臉來,用那溫和的目光望著她的肚子。
“真的懷孕了嗎?”她說道。
公爵夫人的臉色變了。她嘆了一口氣。
“是的,真懷孕了,”她說道,“哎呀!這很可怕……”
麗莎的嘴唇松垂下來。她把臉盤湊近小姑的臉盤,出乎意料地又哭起來了。
“她必需休息休息,”安德烈公爵蹙起額角說,“對不對,麗莎?你把她帶到自己房里去吧,我到爸爸那兒去了。他現(xiàn)在怎樣?還是老樣子嗎?”
“還是那個樣子,還是那個老樣子,不曉得你看來他是怎樣?!惫粜〗愀吲d地答道。
“還是在那個時間,照常在林蔭道上散步嗎?在車床上勞作嗎?”安德烈公爵問道,幾乎看不出微笑,這就表明,盡管他十分愛護和尊敬父親,但他也了解父親的弱點。
“還是在那個時間,在車床上勞作,還有數(shù)學,我的幾何課。”公爵小姐瑪麗亞高興地答道,好像幾何課在她生活上產(chǎn)生了一種極為愉快的印象。
老公爵起床花費二十分鐘時間之后,吉洪來喊年輕的公爵到他父親那里去。老頭為歡迎兒子的到來,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慣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許他兒子在午膳前穿衣戴帽時進入他的內(nèi)室。公爵按舊式穿著:穿長上衣,戴撲粉假發(fā)。當安德烈向父親內(nèi)室走去時,老頭不是帶著他在自己客廳里故意裝的不滿的表情和態(tài)度,而是帶著他和皮埃爾交談時那種興奮的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里一張寬大的山羊皮面安樂椅上,披著一條撲粉用披巾,把頭伸到吉洪的手邊,讓他撲粉。
“??!兵士!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嗎?”老年人說道,因為吉洪手上正在編著發(fā)辮,只得在可能范圍內(nèi)晃了晃撲了粉的腦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則他很快就會把我們看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哇!”他于是伸出自己的面頰。
老年人在午膳前睡覺以后心境好極了。(他說,午膳后睡眠是銀,午膳前睡眠是金。)他從垂下的濃眉下高興地斜著眼睛看兒子。安德烈公爵向父親跟前走去,吻了吻父親指著叫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親中意的話題——對現(xiàn)時的軍人,尤其是對波拿巴稍微取笑一兩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來了,還把懷孕的老婆也帶來,”安德烈公爵說道,他用興奮而恭敬的目光注視著他臉上每根線條流露的表情,“您身體好么?”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哩,你是知道我的情況的:從早到晚都忙得很,飲食起居有節(jié)制,真是夠健康的。”
“謝天謝地!”兒子臉上流露出微笑,說道。
“這與上帝無關!欸,你講講吧,”他繼續(xù)說下去,又回到他愛談的話題上,“德國人怎樣教會你們憑藉所謂戰(zhàn)略的新科學去同波拿巴戰(zhàn)斗?!?/p>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讓我醒悟過來吧,”他面露微笑,說道,這就表示,父親的弱點并不妨礙他對父親敬愛的心情,“我還沒有安頓下來呢。”
“胡扯,胡扯,”老頭子嚷道,晃動著發(fā)辮,想試試發(fā)辮編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著兒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準備好了。公爵小姐瑪麗亞會領她去看房間,而且她會說得天花亂墜的。這是她們娘兒們的事。我看見她就很高興啊。你坐下講講吧。米切爾森的軍隊我是了解的,托爾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時登陸……南方的軍隊要干什么呢?普魯士、中立……這是我所知道的。奧地利的情況怎樣?”他從安樂椅旁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方步,吉洪跟著他跑來跑去,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況怎樣?他們要怎樣越過美拉尼亞呢?”
安德烈公爵看見他父親堅決要求,開頭不愿意談,但是后來他越談越興奮,由于習慣的關系,談到半中間,情不自禁地從說俄國話改說法國話了,他開始述說擬議中的戰(zhàn)役的軍事行動計劃。他談到,九萬人的軍隊定能威脅普魯士,迫使它放棄中立,投入戰(zhàn)爭,一部分軍隊必將在施特拉爾松與瑞典軍隊合并;二十二萬奧國軍隊和十萬俄國軍隊合并,必將在意大利和萊茵河上采取軍事行動,五萬俄國軍隊和五萬英國軍隊必將在那不勒斯登陸;合計五十萬軍隊必將從四面進攻法國軍隊。兒子述說的時候,老公爵沒有表示一點興趣,好像不聽似的,一邊走路一邊穿衣服,接連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斷兒子的話。有一次制止他說話,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說吉洪沒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裝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步了,開口問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責備的神態(tài),搖搖頭說道,“很不好!繼續(xù)說下去,繼續(xù)說下去?!?/p>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敘述完畢的時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開始唱道:“Malbroug,s'envo—t—enguerre.Dieusaitquandreviendra.”①
兒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①法語:馬爾布魯去遠征,天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
“我不是說,這是我所稱贊的計劃,”兒子說道,“我只是對您講講有這么一個計劃。拿破侖擬訂了一個更好的計劃?!?/p>
“唉,你沒有說出一點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連珠炮似地喃喃自語:“Dieusaitquandreviendra,”又說:“去餐廳里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