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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那天的路程是從寧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換坐洋車。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晴細(xì)看,又沒有了。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仿佛許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后趁勢落地。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這雨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shù)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綠綢小傘借給他。這原是把有天沒日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里壓斷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著。上了岸,李先生進(jìn)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zhuǎn)綠,胸口白襯衫上一灘綠漬,仿佛水彩畫的殘稿。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強(qiáng)說沒有關(guān)系,顧先生一迭連聲叫跑堂打洗臉?biāo)P灵垢筌嚪蛑v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分付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李先生望著灰色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茶房把傘交還孫小姐,濕漉漉加了熱氣騰騰。這時候已經(jīng)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夫趕路。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鐵箱的車夫,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交,車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壞了,”又罵那車夫是飯桶。車夫指著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好容易打發(fā)了這車夫,叫到另一輛車。走到那頂藤條扎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桿,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車夫們笑他,鼓勵他。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李先生就抖擻精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后,對孫小姐疏遠(yuǎn)得很。這時候,他深恐濟(jì)危扶困,做“叔叔”的責(zé)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吊膽地先過去了。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只好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睂O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兵櫇u只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折疊里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復(fù)起,數(shù)不清的藤縫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jìn)地獄,已經(jīng)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梅亭用劇臺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游戲》么,里面有篇“扶小娘兒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lǐng)著他?還是他在后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弱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后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lǐng)我過橋的。”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聽來,只覺得鴻漸在客氣。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說什么。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天仿佛聽見了這句話,半空里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面銅鼓。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里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一陣陣沖進(jìn)來,半黃半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了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車夫們跑幾步把淋濕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兒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抬身子好從車座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車的縮作一團(tuán),只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qū)O小姐借傘。這雨濃染著夜,水里帶了昏黑下來,天色也陪著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jī)械畫所用的墨水瓶里趕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當(dāng)不了昆蟲的觸須。車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兩輛車有燈。密雨里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濕了,連劃幾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贝蜷_身上的提包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黃光,無數(shù)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里來。孫小姐的大手電雪亮地光射丈余,從黑暗的心臟里挖出一條隧道。于是辛楣下車向?qū)O小姐要了手電,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著,那八輛車送出殯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聽得李先生直聲嚷。車子都停下來。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里,掙扎不起。大家從泥水里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繼續(xù)機(jī)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辛楣也替了顧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鎮(zhèn)上,投了村店,開發(fā)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余三人褲子前后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頭腦里還在刮風(fēng)下雨,一片聲音。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qiáng)著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倒頭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dān)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顧爾謙的興致像水里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后游雪竇山。游山回來,辛楣打聽公共汽車票的買法。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機(jī)關(guān)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內(nèi)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shù)從香港轉(zhuǎn)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聽見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開的路程走。孫小姐帶著她的畢業(yè)文賃那全無用處。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么?”大家爭看,上面并列著三行銜頭:“國立三閭大學(xué)主任”、“新聞學(xué)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么縣黨部的前任秘書。這片子紙質(zhì)堅致,字體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xué)研究所”是他跟幾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bǔ)習(xí)學(xué)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系”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jǐn)?shù)相等。鴻漸問他,為什么不用外國現(xiàn)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顧先生點頭稱嘆。辛楣狠命把牙齒咬跟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鴻漸說:“這片子準(zhǔn)有效,會嚇倒這公路站長。我陪李先生去?!毙灵箍带櫇u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換身衣服?!兵櫇u兩天沒剃胡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發(fā),東結(jié)一團(tuán),西刺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嶺,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彼呐f法蘭絨外套經(jīng)過浸濕烤干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fēng)癱??;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lǐng)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嘆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嘖嘖稱羨,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隨員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毙灵诡B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著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沖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里沖一點點紅酒,??催@紅液體在白液體里泛布叆叇,做出云霧狀態(tài),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沧ⅲ簠?,ㄞˋㄉㄞˋ,云多而昏暗的樣子。晉˙潘尼˙逸民吟:朝云叆叇,行露未晞。唐˙鄭谷˙入閣詩:壽山晴叆叇,顥氣暖連延?!?br/>       

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鐘點才回來。李梅亭繃著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后天留三張票,五人里誰先走。結(jié)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幾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傳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趕著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dāng)“那館”主筆。辛楣據(jù)實告拆他,在《華美新聞》社當(dāng)編輯。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闭f著,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辛楣講起這事,忍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guān)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顧爾謙憤然道:“這種勢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當(dāng)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崩蠲吠さ溃骸拔也⒉皇菦]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fēng)塵仆仆,我覺得犯不著糟蹋?!毙灵姑φf:“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咱們敬李先生一杯?!?br/>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只關(guān)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里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xì)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只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犺家伙擱不下了,明天準(zhǔn)到,反正結(jié)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先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fā),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仿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cè)著耳朵全沒聽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dān)憂著明天,只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明天三人領(lǐng)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wù)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沖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全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jìn),便想沖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里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么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jié)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仿佛沙丁魚罐,里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墒巧扯◆~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里,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里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xué)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按我的煙頭。”那女人的同鄉(xiāng)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爭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jìn)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車?yán)锵サ模灰?,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頓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歷風(fēng)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搞戰(zhàn)時期,未便退休。機(jī)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馴、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biāo)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御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后匯氣,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車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qiáng)它繼續(xù)前進(jìn)。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tuán)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利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愿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fā)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后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wù)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jì)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后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墻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里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zhàn)勝人工,涂抹的紅色里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wù)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么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刺耳朵。”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zhuǎn)念這公務(wù)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lǐng)到車房里先上車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過他們,只好妨著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干你事!怕刺耳朵,塞了它做聾子!”
       

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一顛,連打惡心,嘴里一口口濃厚的氣息里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卜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沖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里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里,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tài),只有輪流地側(cè)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diào)節(jié),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里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里的餅干。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jī)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占有好座位。原車有座位而現(xiàn)在沒座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qiáng)盜世界,大家別搶。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wěn),心理也占優(yōu)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fā)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jié)松脫、腑臟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仿佛在胃里琤琮有如賭場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jié)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里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yuǎn)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像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里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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