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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戰(zhàn)爭與和平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譯林出版社

神秘師兄 上傳

像平時一樣,星期天總有一些親近的熟人在羅斯托夫家吃飯。

皮埃爾想單獨(dú)見到他們,就早早地來了。

今年內(nèi),皮埃爾發(fā)胖了,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四肢結(jié)實(shí),不是那么有力足以輕松自如地帶動肥胖的身軀,那么,他就很難看了。

他氣喘吁吁,獨(dú)自念叨著什么,走上了樓梯。他的車夫已經(jīng)不問他要不要等候他。他知道,若是伯爵在羅斯托夫家作客,那么他一定會呆到十二點(diǎn)鐘。羅斯托夫家的仆人愉快地跑過來從他身上脫下斗篷,接過手杖和帽子。按照俱樂部的習(xí)慣,皮埃爾把手杖和帽子留在前廳。

他在羅斯托夫家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娜塔莎。還在他看到她之前,他在前廳脫斗篷時就聽見她的聲音了。她在大廳作視唱練習(xí)。他知道,她從生病后就未唱過歌了。所以她的歌聲使他又驚又喜。他輕輕地推開門,看見娜塔莎身穿一件做禮拜時常穿的雪青色連衣裙,在屋里邊走邊唱。當(dāng)她開門時,她是背朝著他的,但是當(dāng)她陡然轉(zhuǎn)聲,看見他胖胖的驚奇的臉時,她臉紅了,快步走到他跟前。

“我又想試試唱歌,”她說,“總算有點(diǎn)事兒干?!狈路鸨杆频赜盅a(bǔ)充道。

“好極了?!?/p>

“您來了,我真高興!我今天非常幸福!”她說,帶著皮埃爾在她身上久已不見的活潑神態(tài)。“您知道,Nicalas(尼古拉)得了圣喬治十字勛章了,我真為他高興?!?/p>

“當(dāng)然知道,命令是我送來的。好了,我不打擾您了?!彼a(bǔ)充道,要往客廳走。

娜塔莎攔住他。

“伯爵!怎么啦,我唱得很糟嗎?”她紅著臉說,卻沒有垂下眼睛,而是疑問地望著皮埃爾。

“哪里……為什么?恰恰相反……,可是您為什么這樣問我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飛快地答道,“可我不愿做您不喜歡的任何事情。我完全相信您。您不知道,您對我是多么重要,您為我做了多少事情?。 彼f得很快,沒有發(fā)現(xiàn)在她說這些話時皮埃爾臉紅了?!霸谀峭粋€命令中,我看見了他,博爾孔斯基(她說這些話時,說得很快,聲音又低)——他又在俄羅斯服役了。您認(rèn)為怎樣?”她又快又急地說,顯然害怕力不從心,“有一天他會原諒我嗎?他不會對我抱有惡感吧?你以為怎樣?您以為怎樣?”

“我想……”皮埃爾說,“他沒什么要寬恕您的……如果是我處在他的地位……”由于回憶的關(guān)系,皮埃爾的腦海中立刻重映出那一天的情景:他安慰她說,假如他不是他,而是世界上最好而且自由的人,他會跪下向她求婚,于是同樣是那種憐憫、溫柔、愛戀的感情充滿了他的心胸,同樣是那些話來到他的嘴邊,但是她不給他說出這些話的時間。

“您啊,您,”她說,帶著欣喜說出這個您字,“您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有誰能比您更善良、寬厚和更好的了,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如果當(dāng)時沒有您,甚至現(xiàn)在沒有您,我不知道,我會怎么樣,因?yàn)椤睖I水突然涌出她的眼眶;她轉(zhuǎn)過身去,拿起樂譜,捧到眼前唱起來,又在大廳里走來走去。

這時,彼佳從客廳里跑出來了。

彼佳現(xiàn)在是一個漂亮的面頰紅潤的十五歲的男孩,嘴唇又紅又厚,像娜塔莎一樣。他準(zhǔn)備上大學(xué),但是近來他悄悄決定與同學(xué)奧博連斯基一起去當(dāng)驃騎兵。

彼德就是為此事來找自己的同名人的。

他請求皮埃爾打聽一下驃騎兵要不要他。

皮埃爾在客廳里踱著步,不聽彼佳的話。

彼佳拉拉他的手,好讓他注意自己。

“我的事情怎么樣,彼得·基里雷奇,看在上帝面上,全靠您啦?!北思颜f。

“啊,是的,是的,你的事。當(dāng)驃騎兵?我去說,我去說,今天就去說?!?/p>

“怎么樣,mon cher①,怎么樣,宣言搞到了嗎?”老伯爵問?!安舴蛉嗽诶婺蛩够易龆Y拜,聽到了新的禱文。

禱文好極了,她說?!?/p>

①法語:親愛的。

“弄到了,”皮埃爾回答道?!懊魈欤实垡e行貴族非常會議,據(jù)說,每千人中抽十人。對了,祝賀您?!?/p>

“是的,是的,感謝上帝。軍隊(duì)有何消息嗎?”

“我軍又在撤退。據(jù)說,已撤到斯摩棱斯尼了。”皮埃爾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說?!靶栽谀膬??”

“《告民眾書》!啊,對了!”皮埃爾在衣袋里面找,卻找不到了。他在拍身上的衣袋時,吻了吻過來的伯爵夫人的手,眼睛不安地東張西望。顯然是等待娜塔莎,她已沒有唱歌了,可是沒有進(jìn)客廳來。

“真的,我不知道,我把它放到哪兒去了。”他說。

“看你,總是丟三落四的?!辈舴蛉苏f。娜塔莎臉上帶著柔和而興奮的神情走進(jìn)來坐下,默默地望著皮埃爾。她一走進(jìn)屋里,皮埃爾本來陰郁的面容,頓時容光煥發(fā),他一邊繼續(xù)找著文件,一面向她瞟了幾眼。

“真的,我要去一趟,我忘在家里了。必須……”

“那來不及吃飯了。”

“啊,車夫也離去了。”但是,去前廳找文件的索尼婭在皮埃爾的帽子里找到了它們,是他心細(xì)地把文件掖在帽褶里的。皮埃爾想朗讀。

“別讀,吃完飯?jiān)僬f?!崩喜粽f,看來,在這朗讀中他預(yù)見到極大的樂趣。

吃飯時,大家喝著香檳酒為新的圣喬治十字勛章獲得者的健康祝福,申申講述了城里的新聞,什么關(guān)于老格魯吉亞公爵夫人的福啦,什么梅蒂維埃從莫斯科悄悄消失了啦,有個什么德國人被人們押送到拉斯托普欽處,控告德國人是“暗探”(拉斯托普欽本人是這樣說的),拉斯托普欽伯爵吩咐把這個“暗探”放了,他對人們說,這不是“暗探”,不過是一個德國糟老頭子。

“在抓人,在抓人,”伯爵說,“我也告訴伯爵夫人,少講法語,現(xiàn)在不是時候?!?/p>

“你們聽說了嗎?”申申說,“戈利岑公爵還請了一位俄語教師——學(xué)俄語呢——il commence à devenir danBgereux de parler franscais dans les ruesn.①

①法語:在街上講法語成了危險(xiǎn)的事了。

“怎么樣,彼德·基里雷奇伯爵,怎樣招募民兵呀,您也不得不跨上戰(zhàn)馬嗎?”老伯爵對皮埃爾說。

皮埃爾這頓飯一直默默不語,若有所思。好像沒弄明白似的,伯爵對他說話時,他看了看伯爵。

“是的,是的,要去參戰(zhàn),”他說:“不!我算什么戰(zhàn)士!——而且,一切都這么奇怪,這么奇怪!連我自己也搞不懂。我不知道,我對軍事不沾邊,可是,目前誰也不能對自己負(fù)責(zé)了。”

飯后,伯爵安詳?shù)刈谝巫永?,帶著?yán)肅的面孔要善于朗讀的索尼婭讀文《告民眾書》。

“對古老的首都莫斯科的通告。”

“敵人的強(qiáng)大的兵力侵入俄羅斯境內(nèi)。他要?dú)缥覀兊挠H愛的祖國,”索尼婭的尖細(xì)的聲音賣力地讀道。閉上眼睛的伯爵聽到某些地方,發(fā)出陣陣的嘆息聲。

娜塔莎筆直地坐在那里,用探究的目光時而望著父親,時而凝視著皮埃爾。

皮埃爾感受到了那提問自己的目光,但極力不回首去看。伯爵夫人不以為然地忿忿地?fù)u搖頭以反對宣言的每一個雄壯威嚴(yán)的句子。她在所有這些話中只看到了威脅她的兒子的危險(xiǎn)還不會很快就終止。申申撇著嘴,帶著嘲諷的意味微笑著,顯然準(zhǔn)備一有機(jī)會就這樣做。嘲笑索尼婭的朗讀,嘲笑伯爵會說出的話。甚至嘲笑《告民眾書》,如果沒有更好的借口的話。

讀到威脅俄羅斯的危險(xiǎn),讀到皇上對莫斯科寄予的希望,特別是對名門貴族寄予的希望的時候,索尼婭帶著顫抖的聲音,這主要是由于大家聚精會神聽她讀,她讀到了最后幾句話:“我們要刻不容緩地到首都的人民中去,到全國各地去,同我們的民團(tuán)會商并指揮他們。他們正在阻擊敵人的推進(jìn),有的正組織起來打擊敵人,不管他們在哪兒出現(xiàn),就讓敵人妄圖加在我們身上的毀滅的命運(yùn),落到他們自己的頭上吧,讓從被奴役中解放出來的歐洲贊美俄羅斯的名聲!”

“好極了!”伯爵喊起來,他睜開濕潤的眼睛,鼻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呼哧了幾下,就像在他鼻子下面放了濃醋酸鹽瓶似的。

“只要皇上下令,我們就不惜犧牲一切。”

申申還沒來得及說出已準(zhǔn)備好的對伯爵愛國主義的嘲諷,娜塔莎就從自己座位上躍起來,向父親跑過去了。

“多可愛??!這個爸爸!”她一邊說,一邊親吻他,她又瞟了一眼皮埃爾,帶著她那又恢復(fù)了的不自覺的嫵媚與活潑。

“好一個女愛國者!”申申說。

“并不是什么愛國者,不過是……”娜塔莎氣憤地回答,“您覺得一切都好笑,可這完全不是笑話……”

“談不上玩笑!”伯爵重復(fù)道,“只要他下令,我們都上,……我們不是那些德國佬……”

“你們注意了沒有,”皮埃爾說,“那上面說:‘要會商'。”

“無論那兒做什么……”

這時。誰也沒有注意的彼佳走到父親跟前,滿臉通紅,用時粗時細(xì)的變了音的嗓子說:

“現(xiàn)在,爸爸,我要斷然地說——對媽媽也是這樣說——我決斷地說,請你們允許我參軍,因?yàn)槲也荒堋@就是我要說的……”

伯爵夫人吃驚地兩眼一翻,兩手一拍,生氣地對丈夫說。

“這就說出事來了吧!”她說。

但是,這時伯爵從激動中靜下來。

“行了,行了,”他說,“又有一個戰(zhàn)士!不要胡鬧!要學(xué)習(xí)?!?/p>

“這不是胡鬧,爸爸。奧博連斯基·費(fèi)佳比我還小,他也要去,主要的,反正現(xiàn)在我什么也學(xué)不進(jìn)去,當(dāng)……”彼佳停住了,臉紅得冒汗。又繼續(xù)說:“正當(dāng)祖國遭到危險(xiǎn)的時候?!?/p>

“夠了,夠了,胡鬧……”

“要知道是您自己說的,我們可以犧牲一切?!?/p>

“彼佳,我給你說,住嘴!”伯爵喊道。看了一眼妻子,她臉色蒼白,眼睛定定地看著小兒子。

“而我給您說。這也是彼得·基里洛維奇要說……”

“我告訴你,無稽之談,乳臭未干就想當(dāng)兵!好了,好了,我告訴你。”伯爵抓起那些文件,就往外走。大概他想在書齋里休息之前再讀一遍。

“彼得·基里諾維奇,怎么啦,走去吸煙……”

皮埃爾窘迫不安,猶豫不定。娜塔莎那興奮的眼睛奇異地閃閃發(fā)亮,不停地、十分親切地疑視著他,使他陷入了這種狀態(tài)。

“不,我似乎該回家了……”

“怎么回家,您不是要在我們這兒呆到晚上……近來您不常來,而且,我的這個……”伯爵和藹地指著娜塔莎說,“只有您在的時候才高興……”

“對了,我忘記了……我一定要回家……有事情……”皮埃爾匆匆忙忙地說。

“那就再見吧。”伯爵說著就走出屋去了。

“您為什么要走?您為什么心神不安呢?為什么……”娜塔莎問皮埃爾,挑戰(zhàn)似地望著他的眼睛。

“因?yàn)槲覑勰悖 彼胝f,但是沒有說出來,臉紅得要流出眼淚,他垂下了眼睛。

“因?yàn)槲易詈眠€是少到這兒來……因?yàn)?,……不,我不過是有事情……

“因?yàn)槭裁矗?,告訴我?!澳人跉鈭?jiān)決,可突然又沉默了。他們倆人都吃驚地、窘迫地望著對方。他試圖笑一笑,可是不能;他的微笑表達(dá)的是苦楚,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就走出去了。

皮埃爾暗自決定,自己不再到羅斯托夫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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