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行,當然行!好得很!”然后他又茫然地加了一聲,“老兄!”
三點半鐘左右雨漸漸收了,變成了濕霧,不時還有幾滴雨水像露珠一樣在霧里飄著。蓋茨比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一本克萊的《經(jīng)濟學》,每當芬蘭女傭人的腳步震動廚房的地板他就一驚,并且不時朝著模糊的窗戶張望。仿佛一系列看不見然而怵目驚心的事件正在外面發(fā)生。最后他站了起來,用猶疑的聲音對我說,他要回家了。
“那是為什么?”
“沒有人來喝茶啦。時間太晚了!”他看了看他的表,仿佛別處還有緊急的事等著他去辦。“我不能等一整天?!?/p>
“別傻,現(xiàn)在剛剛是四點差兩分?!?/p>
他苦惱地坐了下來,仿佛我推了他似的,正在這時傳來一輛汽車拐進我巷子的聲音。我們倆都跳了起來,然后我自己也有點慌張地跑到院子里去。
在滴著水的沒有花的紫丁香樹下,一輛大型的敞篷汽車沿著汽車道開了上來。車子停了。黛西的臉在一頂三角形的淺紫色帽子下面歪向一邊,滿面春風、心花怒放地朝我看著。
“你千真萬確是住在這兒嗎,我最親愛的人兒?”
她那悠揚的嗓音在雨中聽了使人陶醉。我得先傾聽那高低起伏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出她所說的話語。一縷潮濕的頭發(fā)貼在她面頰上,像抹了一筆藍色的顏料一樣。我攙她下車的時候,看到她的手也被晶瑩的水珠打濕了。
“你是愛上我了嗎,”她悄悄在我耳朵邊說,“要不然為什么我非得一個人來呢?”
“那是雷克蘭特古堡①的秘密。叫你的司機走得遠遠的,過一個鐘頭再來?!薄?/p>
①《雷克蘭特古堡》為英國舊世紀女小說家埃奇沃思所著的恐怖神秘小說。
“過一個鐘頭再回來,弗迪。”然后她煞有介事地低聲說,“他名字叫弗迪。”
“汽油味道影響他的鼻子嗎?”
“我想并不影響,”她天真地說,“為什么?”
我們走進屋子里。使我大為驚異的是起居室里空蕩蕩的。
“咦,這真滑稽,”我大聲說。
“什么滑稽?”
正在此刻大門上有人斯文地輕輕敲了一聲,她轉過頭去看。我走到外面去開門。蓋茨比面如死灰,那只手像重東西一樣揣在上衣口袋里,兩只腳站在一攤水里,神色凄惶地瞪著我的眼睛。
他闊步從我身邊跨過進門廊,手還揣在上衣口袋里,仿佛受牽線操縱似的突然一轉身,走進起居室不見了。那樣子一點也不滑稽。我意識到自己的心也在撲通撲通跳。外面雨下大了,我伸手把大門關上。
有半分鐘之久,一點聲音也沒有。然后我聽到從起居室里傳來一陣哽咽似的低語聲和一點笑聲,跟著就是黛西的嘹亮而做作的聲音:
“又見到你,我真高興極了?!?/p>
一陣靜寂。時間長得可怕。我在門廊里沒事可做,于是我走進屋子。
蓋茨比兩手仍然揣在口袋里,正斜倚在壁爐架上,勉強裝出一副悠然自得、甚至無精打采的神氣。他的頭往后仰,一直碰到一架早已報廢的大臺鐘的鐘面上。他那雙顯得心神錯亂的眼睛從這個位置向下盯著黛西,她坐在一張硬背椅子的邊上,神色惶恐,姿態(tài)倒很優(yōu)美。
“我們以前見過。”蓋茨比咕噥著說。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張開想笑又沒笑出來。幸好那架鐘由于他的頭的壓力就在這一刻搖搖欲墜,他連忙轉過身來用顫抖的手指把鐘抓住,放回原處。然后他坐了下來,直挺挺地,胳臂肘放在沙發(fā)扶手上,手托住下巴。
“對不起,把鐘碰了?!彼f。
我自己的臉也漲得通紅,像被熱帶的太陽曬過那樣。我腦子里雖有千百句客套話,可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是一架很舊的鐘?!蔽掖纛^呆腦地告訴他們。
我想我們大家當時有一會兒都相信那架鐘已經(jīng)在地板上砸得粉碎了。
“我們多年不見了?!摈煳髡f,她的聲音盡可能地平板。
“到十一月整整五年?!?/p>
蓋茨比脫口而出的回答至少使我們大家又愣了一分鐘。我急中生智,建議他們幫我到廚房里去預備茶,他們倆立刻站了起來,正在這時那魔鬼般的芬蘭女傭人用托盤把茶端了進來。
遞茶杯、傳蛋糕所造成的忙亂大受歡迎,在忙亂之中建立了一種有形的體統(tǒng)。蓋茨比躲到了一邊去,當我跟黛西交 談時,他用緊張而痛苦的眼睛認真地在我們兩人之間看來看去。可是,因為平靜本身并不是目的,我一有機會就找了個借口,站起身來要走。
“你上哪兒去?”蓋茨比馬上驚慌地問道。
“我就回來。”
“你走以前,我有話要跟你說?!?/p>
他發(fā)瘋似的跟我走進廚房,關上了門,然后很痛苦地低聲說:“啊,天哪!”
“怎么啦?”
“這是個大錯,”他把頭搖來搖去地說,“大錯而特錯?!?/p>
“你不過是難為情罷了,沒別的?!毙液梦矣盅a了一句,“黛西也難為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