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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看見

柴靜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進“新聞?wù){(diào)查”的第一天,有個小姑娘沖我樂。一只發(fā)卡斜在她腦門上,耳朵上戴四五個滴哩哩的耳環(huán),掛著兩條耳機線,走哪兒唱哪兒,一條短裙兩條長腿,嘰嘰呱呱,你說一句她有一百句。

她二十三歲,痛恨自己的青春,尤其見不得自己的紅嘴唇,總用白唇膏蓋著,“這樣比較有氣質(zhì)”。哦,這好辦,我叫她老范。她掙扎了一陣子就順從了。

這姑娘大學(xué)畢業(yè)自報家門來應(yīng)聘,領(lǐng)導(dǎo)每次開口問問題,她都立刻說:“你先聽我說……”張潔估計是以一種對女兒般的容忍,讓她留下來的。

“我是三無人員,”她說,“無知,無畏,無恥?!?/p>

我心想,你真是沒吃過虧啊姑娘。

她還挺會為自己找理論依據(jù)的:“有句話叫‘陰陽怕懵懂’,我就是懵懂,嘿?!笔?,瞧她找的題:一周之內(nèi),同一班級五個小學(xué)生連續(xù)用服毒的方式自殺,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獲救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體認為可能是邪教造成的。她到處找人,說來說去,沒人搭理,最后找到我。

我不相信太邪門的事,我更感興趣那個沉默的原因。

張潔看著我倆,心知這種節(jié)目多半是白花錢,平常選題都得有個七八成把握了才出發(fā),不然徒手而歸成本太高,但他是個對姑娘們說不出個“不”字的領(lǐng)導(dǎo)?!叭グ?,省點錢,別雙機了,也別帶錄音師了,一個攝像就夠了……哎哎,也別帶大機器了,帶臺DV。”他說。

從機場出來打車,師傅姓毛,一臉西北人的清剛,車上放著一盤鄧 麗君,他聽了好多年,放的時候像鋼絲似的。我和老范搖頭擺尾地跟著合唱《償還》:“沉默的嘴唇,還留著淚痕,這不是胭脂紅粉……”毛師傅從后視鏡里看我倆一眼,又看一眼,樂了。

西北壯闊,赤金的油菜花開得像河一樣,沒完沒了。青蒼的山轉(zhuǎn)過一彎,還是。

我說我也喜愛美劇《老友記》,陪我多少年。老范“哈”一聲撲上來,搖得我披頭散發(fā)。

同行說當?shù)卣恢С置襟w采訪。趁著月黑風高,我們找到最后一個服毒的小楊家。

武威在河西走廊,古稱涼州,雙城是這西部邊塞的一個小鎮(zhèn),三萬多人,過了晚上十點,只有幾戶燈光。小楊家燈是亮的,院子里一塊菜地,堆著化肥,一根水泥管子上晾滿了鞋。父親醉酒剛回,紅著臉,粗著脖子敞著懷,說不清話,母親坐著一句話不說。我們剛坐下,大門“咣”一響,來了五六個當?shù)卮鬂h,不說是誰,要趕我們走。老范跟他們吵人權(quán)和新聞自由 ,雙方驢頭不對馬嘴,倒是能互相抵擋一陣子。

我抓住機會問小楊:“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塊回武威,回我們住的酒店采訪?”那男孩子之前垂著細脖子,只看到兩彎濃眉毛,一直不說話。我不抱指望地問了這么一句,但他說:“我愿意?!?/p>

我蹲在地上,有一秒鐘沒回過神,居然問他:“為什么?”

他說:“因為我看過你關(guān)于非典的報道?!?/p>

幾個月前做非典報道得到的所有榮譽稱贊,都比不上這一句。

回酒店的路上,毛師傅老到得很:“后面有車跟?!蔽覀兺罂?,普通黑桑塔納,只有一個司機,后座上沒人。

我們在酒店下車。第二天,毛師傅來接我們,說昨晚我們走后,桑塔納上下來兩個人,上了他的車,問:“剛才那幾個人是哪兒的記者?”

毛師傅直接把車拉到110,把兩個人卸在警察那兒,回家睡覺去了。

后來知道這倆人是鎮(zhèn)長和他的同事。我們?nèi)フ遥骸斑@事兒還用這么躲閃啊,跟你們又沒啥關(guān)系?!?/p>

鎮(zhèn)長心一下就寬了,把遮著半邊臉的大墨鏡摘了。

我奇怪:“當時我怎么沒看見你們呢?”

他得意:“哎呀,你往后一看,我們兩個立刻倒在后座上。快吧?”

采訪小楊,他不肯說什么原因。我說:“我想去現(xiàn)場看看,我明天會去你們學(xué)校?!?/p>

他忽然問:“我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第二天,這孩子帶我去學(xué)校。校長來給我們開門,中年人,頭發(fā)花白,一見人就用手往后爬梳,不好意思地笑,“這幾個月白的,”說話聲音是破的,“心里難受,壓力太大,精神幾乎都崩潰了?!彼銖娍囍Γ樁级镀饋砹?。

找到六年級的瓦房,一張張桌子看,有一部分課桌上有歪歪扭扭的“519”,一刀刀刻得很深,后來刷的紅漆也蓋不住。小楊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停下來,低頭不語。

桌子是第一個服毒女孩苗苗的,死亡的日期是五月十九號,與她同時服毒的女孩小蔡經(jīng)搶救脫險。兩天后,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同班同學(xué)小孫服毒,經(jīng)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早上,小倪服毒,經(jīng)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晚,小楊服毒,經(jīng)搶救脫險。

幾個孩子桌子上都刻著“519”,苗苗父母認為他們是集體約定自殺。

鎮(zhèn)上的人卷著紙煙,眼里放著光,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跟你說吧,肯定是個什么教,聽說還有白皮書呢。”眼鏡掃一掃旁邊的高臺,“還有這地方,邪得很?!备吲_叫魁星閣,說是一個供著魁星像的高大石閣,他們說出事的孩子常常在上頭待著,還刻了什么字。

我跟老范對視一眼,心里一緊。

小楊不肯多言,說你們?nèi)柮缑绲囊粋€好朋友小陳吧,她都知道。

我們找到這姑娘家,小女孩十二歲,穿件碎花白襯衣低頭掃地,發(fā)根青青,小尖臉雪白??匆娢覀冞M來,不慌不忙,揚揚手里的掃帚說,“等我掃完地?!币惠喴惠喡貟?,地上一圈一圈極細的印子,掃完把掃帚繩往墻上的釘子上一扣,讓她媽給我們拿凳子坐,轉(zhuǎn)身進了屋。我隔著竹簾子看她背身拿著一張紙,打了一個電話。

她撩了簾子在我對面坐下,我問什么,她都平靜答:“不知道,不清楚?!?/p>

我說:“苗苗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她說:“我們班上的人多了,哪個都是朋友。”

我愣了一下:“那這個事情你不關(guān)心嗎?”

她不緊不慢地說:“學(xué)習(xí) 這么忙,關(guān)心不過來?!?/p>

她看著我,禮貌地等著我往下問。我看著她,飽亮黑圓的眼里沒有表情,只映出我自己。我問不下去了。這時候窗外鞋聲敲地,幾個成年人進來,說:“你們有記者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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