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苗苗在小賣鋪用五毛錢買了一袋顆粒狀“聞到死”老鼠藥。在周會上,她從抽屜里拿出來吃,被同學看到?!澳阋?,我們就都吃。”十幾個人為了攔住她,每人服了兩粒。老師在講臺上,沒看到。
我嚇了一跳,問小蔡:“然后呢?”
我第一次見到孩子的苦笑:“那藥是假的?!?/p>
這件事后,苗苗說她還是想死,小蔡說那咱們一起。
“朋友比生命還重要嗎?”我問小蔡。
她的聲音很輕:“也許是吧。”
五月十九日,下午課外活動,苗苗一個人在操場上看書,同班一個男生用手中的彈弓繩勒了一下她脖子,然后放開。她拾起地上的東西打他,沒打著。兩名男生看見了,其中一人故意大聲說:“他摸了苗苗乳房!”
放學回家后,苗苗和小蔡到小賣鋪買了一瓶粉末狀“聞到死”,老板還搭給她們一瓶。她倆打了一會兒羽毛球,在旁邊的小商店借了個玻璃杯,在水龍頭接了水,把老鼠藥溶解,在一個凳子上坐下,背對背,手拉手。
小蔡說:“我們都笑了?!?/p>
“為什么會笑呢?”
“想笑著離開世界?!?/p>
“死亡不可怕嗎?”
“不可怕。那是另一個世界?!?/p>
“什么世界?”
“沒有煩惱的世界?!?/p>
“誰告訴你的?”
“自己想的?!?/p>
苗苗的褲兜里裝著她的遺書,開頭是:“爸爸媽媽,你們好,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另一個世界里快樂生活了?!?/p>
苗苗死后,十幾個孩子曾經(jīng)曠課翻墻去醫(yī)院的太平間看她,發(fā)現(xiàn)他們的醫(yī)生說:“我從沒見過小孩兒那么痛苦?!?/p>
從太平間回來之后,有個叫小孫的孩子再沒說過一句話。老師說:“我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對。”
中午小孫他媽看他愣愣站著,就說:“你放了學也不吃飯,整天玩……”隨手拿了箱子上黃色的塑料包皮裝皮,在他頭上敲了兩下。她一直想不明白:“沒使勁啊,咋后來就不答應了?那幾天風氣也不好,小苗家喝藥了,我說你是不是也喝藥了?!他氣呼呼地:‘哎,就是的!’”他轉(zhuǎn)身就找瓶農(nóng)藥服了毒。
“小孫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同班的小倪說,“我想他一定死了?!彼蘖艘粋€晚上。學校害怕學生出事,開始要求每個孩子必須由家長接送。老師在大門口查崗,看見小倪一個人來上學,罵了他幾句,不允許他進校門:“萬一在學校發(fā)生意外怎么辦?”
小倪在門口蹲了一會,回家拿了農(nóng)藥,在麥田里服下。
三起極端事件之后,政府成立專案組進駐學校,身穿警服的人傳訊與服毒者親密的學生,在沒有監(jiān)護人的情況下訊問。小楊被傳訊了,警察詢問他與苗苗是否發(fā)生“不正當關(guān)系”。
小楊說:“我解釋,他們不聽。”
當天晚上他也服毒,被洗胃救了下來,他說:“我受不了侮辱?!?/p>
二○○三年雙城鎮(zhèn)人均年收入不到三千元,孩子的家人都是農(nóng)民或個體商販,生活不容易。苗苗的父親說:“給她吃好的,穿好的,還要啥?”小楊的父親當著我們的面,手扣在肚子上罵兒子:“你為什么不干脆死了呢?給我惹這么多麻煩。”小楊的母親蹲在地上哭:“你把我的臉都丟完了。”
小楊嘴抿得緊緊的,掉頭走了。
我跟上他,他臉都歪扭了?!澳悴灰鷦e人說,”他說,“等你調(diào)查完了,我就不在這世界上了?!?/p>
“如果是因為我們的調(diào)查,我今晚就走?!蔽艺f。
“那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p>
第二天我們停了工作,叫上小楊:“玩兒去。”
當?shù)匾粋€馬場,長著老高的野草,兩匹不知哪兒來的禿馬,腦袋上扎一朵紅花,沒精打采披個破氈。兩個農(nóng)民抄著手在旁邊收錢,五塊錢騎一次。
小楊不說話,也不騎。
我不知死活,穿著半截牛仔褲就上去了,自告奮勇:“看我給你騎?!?/p>
上了馬,我剛拉上韁繩,農(nóng)民大概是踹了馬屁股一腳,那馬就瘋了。我在馬上顛得魂飛魄散,路過小楊的時候,居然還顧上沖他齜牙一樂。
他看我這樣子,也笑了。老范說,這么多天,就看他笑了這一次。
到晚上,我兩條小腿內(nèi)側(cè)都是青紫的。
老范這個沒有常識的人,給我端盆水:“泡,熱水里泡泡就好了?!?/p>
我把腿像面團 子一樣插在熱水里發(fā)著,一邊寫了封信給小楊:“對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憤怒,也不需要還擊,只需要蔑視。”
蔑視侮辱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當時能想到的,只是用這種說法去激發(fā)一個男孩子的驕傲,幫他熬過這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