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時候，”我大概還記得信的結(jié)尾，因為像是寫給十四歲的自己，“去看西北的天空，去看明亮的樹林，那是永恒的安慰。”

我問過幾個孩子，為什么你們對苗苗的感情這么深？

共同的說法是：“她能理解人。”

“在你看來，什么樣的人能理解人？”

“聽別人說話的人?！毙〔陶f。

連續(xù)服毒事件發(fā)生后，從省里來過兩位年長的心理老師，她們說：“這個年紀的孩子，特點就是以伙伴的價值觀和情感為中心。他們這種非常牢固的小團 體友情，一旦關(guān)鍵鏈條斷了，就很危險?！?/p>

鏈條的中心是苗苗。照片上這姑娘眉目如畫——柔和的蠟筆畫，小尖下巴，笑起來大眼一彎，成績好，還沒有班干部氣質(zhì)，鴉黑頭發(fā)向后一把束起，小碎卷彎在額頭邊上。她站在臺上擦黑板，底下男生女生都默默看她的馬尾蕩來蕩去。

她在遺書里讓爸媽不要傷心，讓媽媽對奶奶好一些：“爺爺走了，奶奶很寂寞。奶奶有些話不說，但我知道，奶奶不需要錢，只需要你們的關(guān)心和體貼?！比ナ缼滋旌螅钟幸环庑偶牡郊依?，落款是“你們的寶貝女兒”，信里寫：“看到你們哭腫的雙眼，我的心都碎了……”

父母認為一定是別人的代筆，但司法鑒定這確是苗苗的筆跡，交 由她的朋友在她死后投遞給郵局……這個孩子想在父母最悲痛的時候以這樣天真的方式安撫他們。

苗苗去世之后，她仍然是表弟在內(nèi)心里“唯一可以對話的人”。

“你現(xiàn)在心里痛苦的時候呢？”

“忍氣吞聲?！泵缑绲谋淼苌衔迥昙?。

“有疑問的時候呢？”我想起小蔡胳膊上拿刀刻的“忍”字。

“問自己?！?/p>

“你回答得了自己嗎？”

他沉默不語，臉上掛著淚。

“為什么不跟成年人談呢？”

他的話像針落在地上：“不相信他們說的話?！?/p>

學生連續(xù)服毒后，學校采取了緊急措施，磚墻的大黑板上，寫著“守法紀，講文明”，工整的楷書寫著“看健康書籍，不進游戲廳，不拉幫結(jié)派，不參加封建迷信活動……”五六年級都開了“愛惜生命”班會?！袄蠋熢趺锤銈冋f的？”我問。

“說服藥會得胃病?！?/p>

“我不知道該怎么教育他們，”六年級的班主任頭發(fā)亂蓬蓬的，皺紋縫里都是塵土，他說自己上次接受心理學培訓是一九八二年的師范班，“也沒有人告訴我怎么辦?！?/p>

他只能呵斥他們的痛苦，命令學生把刻在課桌上紀念同學的“519”字樣抹掉。他們拒絕之后，他叫學校的校工把所有的課桌都重新漆了一遍，那些刻下來的字，看不清了，但用指尖還可以摸到。

我想起自己的小學。四年級我剛剛轉(zhuǎn)學來，唯一的朋友是我的同桌，叫高麗麗。她對我很好，把泡著葡萄干的水給我喝，上課的時候我倆坐第一排，在課桌底下手拉著手。班主任厲喝：“你們兩個，像什么樣子！”她掰了一小粒粉筆頭，扔在我的頭上，班里的同學吃吃地輕笑。

一直到放學，我的頭發(fā)上都掛著一縷白色。

二十年之后，我覺得我的老師也很不容易。

我問那位六年級的班主任：“你有什么心里話跟誰說？”

大概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不說?！?/p>

“那你碰到難受的事怎么辦呢？”

“忍著?！彼拇鸢负托『⒁粯?。

這期節(jié)目讓我重回電臺時光。我收到很多孩子的信。一個小男孩說：“我跟媽媽看完節(jié)目抱在一起，這是我們之間最深的擁抱?！币粋€姐姐說：“這兩天正是弟弟統(tǒng)考成績不好的時候，看完節(jié)目，我起身去隔壁房間找了弟弟，跟他有了一次從未有過的長談?！被氐郊?，小區(qū)傳達室的大爺遞我一封信，是小區(qū)里兩個雙胞胎孩子留給我的，我在這里租住了好幾年，并不認識他們，信里說：“我們看了這期節(jié)目，只是想告訴你，歡迎你住在這里?！?/p>

電視也可以讓人們這樣。

但我的醫(yī)生朋友小心翼翼地跟我談：“這期節(jié)目很好……”

“你直接說‘但是’吧?！?/p>

他笑：“你是文學青年，還是記者在發(fā)問？”

“有什么區(qū)別么？”

“像我們在急診室，實習 的醫(yī)生都很同情受傷的人，會陪著他們難受，但是如果一個醫(yī)生只是握著病人的胳膊，淚水漣漣，這幫不了他們，冷靜詢問才能求解?！?/p>

我有點強詞奪理：“你說得對，但我還做不到，也顧不上，我就是那個剛進手術(shù)室的小醫(yī)生，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傷口。我有我的反應(yīng)?！?/p>

采訪苗苗表弟的時候，他說起死去的姐姐，滿臉是淚水，我覺得采訪結(jié)束了，就回頭跟攝像海南說了聲“可以了”，蹲下去給男孩抹一下眼淚，說去洗洗臉吧。

他不吭聲，也沒動，肩膀一抽一抽。

我問他：“你在心里跟姐姐說過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