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九月，張潔搞改革，“調(diào)查性報道”成為“新聞調(diào)查”的主體，以開掘內(nèi)幕為特征，采訪會很剛性，開會的時候他發(fā)愁：“柴靜跟我一樣，太善良了，做不了對抗性采訪?！?/p>

老范接下茬：“都不見得吧？”

“真的，她臺上臺下都是淑女?！币晃葑尤?，只有老張見過我怯懦的時候。

“她？”天賀笑得直喘。

這幫壞蛋。

新同事都是非典時才認識我，那時我剛從爛泥境地拔出腳，沾了點輕度躁狂，帶著矯枉過正的活潑，上樓都一步兩級，沿著樓梯上指向“新聞調(diào)查”的箭頭一路跳上去。還是我爸最理解我，說：“就像我們手術臺上的病人，麻藥勁兒過去了，話特別多，抑郁很容易轉(zhuǎn)成亢奮?！?/p>

這種虛亢上陣交 手，一招就潰敗。

一個醫(yī)院監(jiān)聽120電話，違規(guī)出車搶病人，病人死亡，取證時只拿到一段出車搶人的錄音。家屬一直懷疑延誤了治療時機導致死亡，但病歷拿不到，時間緊任務重，我赤手空拳，又必須一試。機器架起來，我坐在醫(yī)院負責人的對面。

他四十多歲，見了鏡頭不躲也不緊張：“坐，問吧?！?/p>

他渾身都是破綻，但我就是點不到要害。他承認違規(guī)出車，但認為違規(guī)出車和病人死亡之間沒有必然關系。醫(yī)療是非常復雜的專業(yè)問題，你可以無限懷疑，但事實弄不清，這節(jié)目就是廢的，說什么都沒用。我只是一個記者，沒有他的允許，不能掀開他家里的簾子去看看后面有沒有人，不能使用超常的技術手段，雖然他左口袋的手機里可能就有那個事關秘密的號碼。

采訪了一會兒，他直接把胸口的麥克風拔下來，站起來說：“我沒時間了，需要去休假，車就在樓下。”

我失魂落魄走到樓梯口。他把我叫住，從樓梯高處把我落在桌上的采訪本遞過來，突然一笑：“你忘東西了……怎么，比我還緊張？”

失敗感比口含硬幣還苦。

史努比當時主持評論部內(nèi)刊的一個“圓桌討論”，大家談我，最集中的意見就是能不能做好剛性采訪：“她的神態(tài)時刻在告訴對方，坐在你對面的是一個林妹妹，但也許這是她個人的特點，我說不好?！绷硪蝗苏f：“是，老覺得她像個電臺夜間節(jié)目主持人，要向你傾訴點什么?！?/p>

史努比落井下石：“她的一些動作我倒是記得挺牢。忽閃大眼睛也好，一顰一笑也好，捋個頭發(fā)什么的，她可能是沒意識的，但是觀眾能意識到，就被這些干擾，我覺得在這些細微的地方應該有意識地收斂。”氣得我——誰忽閃你了誰忽閃你了？我那是隱形眼鏡老干澀行么？但別人沒看錯，非典的時候冒死不難，提一口氣就夠了，生活卻是呼吸不絕。天性里的那點怯弱，像釘子一樣釘著我。小時候看到鄰居從遠處走過來，我都躲在墻角讓他們過去，打招呼這事讓我發(fā)窘。我媽看著我直嘆氣。

一直到長大成人 ，生活里碰到厲害的人，我就走避，不搭訕，不回嘴，不周旋，只有跟孩子、老人、弱者待在一起，我才覺得舒服。我覺得我就像《史努比》漫畫里的圓頭小子查理·布朗，連條小狗也管束不了，每次上完露西的當，下次還吃虧。明知“吱吱叫的車輪才有油吃”，就是開不了口。

電視臺新聞組有自己的女性傳統(tǒng)，前輩介紹的經(jīng)驗是：“除了去廁所的時候，永遠不要意識到自己是女人?！蓖聜兝夏梦以陔p城的采訪開玩笑，說這是“泣聲采訪”，他們觀望我：“這種路數(shù)能不能干好硬新聞？”

史努比倒又說回來了：“她以前挺吃力，但她有一種對人的關注方式，她的成長會有個不變應萬變的過程，也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哼。

我知道問題不硬的根本原不是頭發(fā)和表情，是我不儲，不懂就被糊弄，穩(wěn)不住。

一開始采訪農(nóng)村征地問題。我連農(nóng)村土地和城市土地適用的是不同法律條款都不清楚，張潔不管我，也不教我，出發(fā)前不開編前會，也不問我要采訪提綱，出差在外都不打電話問一聲進展怎么樣。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敢冒這個險，調(diào)查性報道全靠現(xiàn)場挖掘，但凡有一點記者問得不清楚，后期怎么補救也沒用。

我自己沉不住氣問他：“你也不擔心??？”

“你們不求助就說明順著呢。”他笑。

“那我丟了調(diào)查的人怎么辦？”

他又一笑：“大節(jié)不虧就好?！彼易约憾嗳啻?，把頭腦里的疙瘩一點點揉開，揉出勁道。

別無他法，晚上，我左手拿著專家聯(lián)絡表，脖子夾著手機，右胳膊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趴在滿床 的材料上看一夜 。

心智平平，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要像小學生一樣，一條一條在本子上抄一遍才能記住，青苗補償費的數(shù)據(jù)挨家挨戶算一遍，問題列出來，想象對方會如何答，一招一式怎么拆解，笨拙地雙手互搏。

看一會兒材料看一下表，就怕天亮，就怕天亮。過一會兒，鳥叫了，越叫越密，我氣急敗壞，忍著心里刺動往下看，再抬頭天色薄明，清晨六點，街聲都起來了。胳膊撐在床 上已經(jīng)打不了彎，齜牙咧嘴地緩一陣子麻痛，洗臉吃碗熱米線去采訪，知道這么青面獠牙地上鏡不好看，顧不上了。

史努比老說我有“塑料感”，跟現(xiàn)實隔著朦朦一層。但這層膜很快就保不住了，人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 錯的生活上，切開皮膚，直入筋骨。

不說別的，進了農(nóng)村，跟狗打交 道都是個坎。你盯著它，它盯著你。它斜著小圓眼，討好它也不理你，拿個傘嚇唬它也沒用，它反正閑得很，有的是時間，走到哪就往你面前一橫，你左它左，你右它右，意思是“過我一個看看”。

比狗更難的是大嫂。

在山西采訪兩個村委會主任候選人賄選的事，一進村才知道什么叫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雙方都懷疑我們是對方花錢請來的，每方都有一隊人馬跟著我們。想講理，說什么客觀公正，沒人理這一套，我們正在采訪，另一方在高坡上大聲叫罵，接受采訪的大嬸從炕上一躍而起，推窗高叫還罵。

我們被直接堵在大門口，領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短發(fā)女人，她是另一方候選人的老婆，上來一言不發(fā)先扯住我前襟。我覺得好笑，想掙脫，掙不開，場面就有點狼狽了。女人背后有二十多個成年男人，叉著手。我的同事也都是男性，只要有一個上來干預，場面就會失控。

好笑的感覺沒了，被扭住的時候，人本能地往下扯著臉，想喊“你要干嘛”，不過她的推搡不算用力，只是一種挑釁，我克制著沒去掰她的手，說：“你要什么吧？”

“不能采訪他們?！?/p>

談新聞平衡是沒用了，我只能說：“行，那就采訪你們?！彼读艘幌?，回頭看了一眼那群男人，手松開了：“每個都要采?！倍嗳艘幌戮臀似饋恚@么采會沒完沒了，但不采訪走不了，我說：“好，把機器打開?！?/p>

“你們站好。”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打算干嘛，但能感覺到他們也不知道，在不知道中他們莫名其妙地有些順從，不說話了。

“排成三排?！?/p>

沒人動，他們有些不滿。我說：“攝像機只能拍到一定的范圍，你們要想被拍進去，必須排成三排?！苯又c了一下那個女人：“你站在最前面?！?/p>

她對“最前面”這幾個字似乎很滿意，立刻站了過去，指揮其他的人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