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對著他們,很奇怪,聲音沒有從喉嚨里出來,是從胸腔里來的,這個聲音比我平常的聲音要低要慢,像個三四十歲女人的聲音,有點像……我媽的聲音:“我們是中央電視臺記者,客觀記錄這個村子里的實際選舉情況,你們保證你們的態(tài)度是真實的嗎?”
“?!C。”有零散的聲音,其他人不說話。
“選舉是嚴肅的事情,請負責任地表達?!蔽矣昧藭嬲Z,再問:“你們保證你們的態(tài)度是真實的嗎?”
“保證!”他們齊聲大喊。
“現(xiàn)在請你們舉手表決,支持王玉峰的請舉起手?!蓖跤穹迨撬麄円环降暮蜻x人。
都舉起了手。
我緩慢地清點,在這種電視上才有的正式口氣里,現(xiàn)場寂靜無聲:“……二十三,二十四,好,請把這個數(shù)字記錄下來,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老窯頭村,二十四人參與,二十四人舉手,二十四人支持王玉峰當選?!?/p>
“現(xiàn)在,把手,放下?!蔽业谝淮斡眠@種口氣對人說話。
所有人馴順地放下。
“原地,”我說,“解散?!?/p>
“嘩”一下,都散了,帶著滿意的神情。
最練人的都是遭遇戰(zhàn)。
偷拍 機派上了用場,但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沒有專門的話筒,機身已經老得不行了,轉起來“嘎啦嘎啦”響,錄下來的都是它自己轉的聲音。用的是老式磁帶,過一會兒就得換帶子。磁頭接觸不良 ,只能拿膠布貼上,每過十分鐘,就得神經質地去看一趟到底錄上了沒有。偷拍 的時候,我只要看到攝像席鳴臉色一變,站起身說“請問洗手間在哪里”,就知道話筒又掉了,只能向對方解釋他拉肚子。
有次拍房地產黑幕,拍了足足四十分鐘,回來一聽,只有電流聲,只能再去一趟。人家看見我,叫得很親熱:“姐,你怎么又來了?”讓人難受的,不是冒風險,而是面對這個熱情,還得把問過的問題變著法再問一遍,還不能讓他起疑心——哪本教科書上教這個?
也有丟人的時候,有次去重慶調查公交 車連續(xù)事故,拿著這機器去交 警隊,他們說事故調查報告“能看不能拍”。
我用身子遮著,席鳴把報告拿過來,裝模作樣地看,拿夾在胳膊底下的公文包皮式的偷拍 機晃著拍。
交 警隊政委托著腮幫子看了我們一會兒,一臉憐憫,忍不住說:“你們這個機器太老了,要不然把我們的借給你吧。”
但關鍵時候,它還是能頂上的。在深圳,老范和我去調查外貿詐騙公司,公司老總拖住我們,進屋打了個電話。十幾分鐘后上來七八個人,都是平頭,黑T恤,大金鏈子,肚子走在人前頭:“哪兒來的?”我跟老范對視一眼,想的一樣:老大,換換行頭嘛,這套已經過時了呀。
金鏈子問我:“你們干嘛的?”
“記者。”
“來干什么?”
“接到新聞線索來調查?!蔽铱戳艘谎蹟z像李季,知道他肯定在拍。
“誰給你的線索?”他肚子快頂著人了。
“觀眾?!蔽覇査骸澳钦l?”
他愣了一下。
“誰讓您來的?”
“我兄弟……朋友?!?/p>
提供新聞線索的人說過,這些黑社會背景的人有槍,他見過。但我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傷害我們,只是要趕我走,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當場扭送公安,是要把他拍下來。
扯平
這一小會兒,經理已經在掩護下撤退了,他們也準備撤了。公司空空如也,我只好代盡主人之誼,客氣送他們到電梯口:“知道經理去了哪兒告訴我們一聲?!彼麄兿嗷σ?,哈哈大笑,電梯關上了。
以前這些可能被視為無關的花絮舍掉,老范編輯時把這段和《無間道》里的電梯鏡頭對接,我問熬夜編片感覺如何,她說“太快樂了”。
做調查性報道,出發(fā)時能不能做成沒一點著落,回來后能不能播出沒一點把握,但出差回到辦公室圍坐一圈,攝像老陳強給我們泡鐵觀音,一把壺摸得油亮油亮,銀白的水高拋一線,燙完一圈紫砂杯子,砂綠的茶葉在沸水下寸寸掙開赭紅的邊。他慢悠悠地說:“你看玩電腦游戲的孩子,什么時候說過自己累?有樂趣的人從不說累?!?/p>
這工作跟剝筍一樣,一層一層,把女學生式的怯弱剝掉了,你不得不作出決斷,躲開追趕,藏起帶子,坐在各種會議室里,吹著塑料杯托里綠茶上的內沫,互相摸虛實,探真假,連說帶笑語帶機鋒,還不能拉下臉。
在河北時有位副縣長,上來叫我“柴主任”。
“您叫我柴靜吧?!?/p>
“喲,柴主任不給面子?!?/p>
“叫柴記者吧。”
“柴主任是央視名記呀,那就叫柴記吧?!?/p>
“名記”這兩個字加一個重音,桌上的幾個男人都撲哧笑了,擠眉弄眼。
到了采訪現(xiàn)場,我采訪的是他下屬,結束后,旁觀的他又上來按我的肩膀:“柴記,別起來別起來,坐在椅子上跟我合個影?!?/p>